明月曾照小重山by闻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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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翊见她终于乖乖答话,忽闪的猫瞳看着自己。他极擅洞察人心,昭宁这并非说谎的模样,何况,昭宁若对他有恶意,也决不会救他了。赵翊略离昭宁一步远,捡起方才没有吃完的药看了看,她是第一个在他发病的时候靠近他,还能从他手底下活着的人,但是事无绝对。
他将药放进暗格中,道:“日后若是再看到我经脉逆行,绝不可靠近我……好了,随我出去吧。”
他擎起桌上她带进来的烛火,准备先带她离开这里再说,还是不要与她在暗室中独处了。
昭宁想到方才师父把自己掐着脖颈,压在床上,眼中遍布红血丝的情景,那时候的他很是让她陌生,的确还是觉得有些惧怕……可是也奇怪,师父虽然可怕,但是她却觉得师父不会伤及自己性命。至于后来两人之事,她觉得应是师父一时乱了心神所致……决定不去多想!
她见师父已经往外走了,跟上去后,忍不住问:“师父,您怎的在这里有个密室,住持师父知道吗?”
赵翊道:“我年少时曾受过伤,留下了方才的毛病,一旦经脉逆行就会发作,需要一处密室静养。”又笑道,“觉慧并不知道,他端详过这道门,以为是打不开的。”
昭宁心道原来如此,前世师父也是因经脉逆行在此修养,偶遇自己来此说话,才同自己搭了两句话,后来发现自己颇有天分,便教自己下了几回棋。
不过那时候师父甚是自傲,竟还骗她说自己面目狰狞不能一见,且她主动提出想请他做自己的先生,他也不同意,说是缘分未到。但是现在,他却真的做了她的师父!
昭宁从恍然中回过神,却发现,师父带着她走的路并非方才她来的路!竟是甬道的另一头,她有些疑惑:“师父,这甬道究竟是通往何方的啊?”
只听师父道:“跟着我走便知道了。”
昭宁自然是信任师父的,跟在师父后面穿过长长的甬道,甬道狭窄,烛台的光又太暗,她不敢离师父太远,走得极近。她发现师父真的比自己高许多,肩膀宽阔,高大健朗。
她跟着师父上了数十台阶,只见面前伫立着一道石门,师父开门的法子与密道的另一侧相似,在石门旁的某块石砖上,以二一二的方式轻抠,随即门缓缓开了,待师父先走出去,招手让她跟着出来,昭宁眼睛一亮。外面竟然是师父住的那间小院!
原来小院与药王庙竟是相通的!
昭宁离府的时候本已是下午,在密室里耽搁了一会儿,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。
师父走向堂屋,将桌上放置的烛台点亮,朦胧昏黄的烛光亮起来,对她说:“今日吉安不在,可要喝茶,我给你烹吧?”
昭宁见师父的脸色仍有些许苍白,想必是还未完全恢复,就道:“师父你坐,我来给你烹茶吧!”
赵翊失笑:“经脉逆行而已,只要好了就没事了,不必如此小心。”
“您坐着就是了!”昭宁却还是笑盈盈地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下,这屋子她虽只来过两三回,却也知道烹茶的小炉子放在藤柜中,她打开藤柜时看了看,从前她送来的许多东西,诸如茶盏杯碗都一一归置好了放在藤柜中,还有一些她送来的茶叶。
虽这家中仍然还是算家徒四壁,但有她送东西,比之前要好许多。
昭宁拿了茶叶,碾子,茶筅来,她虽然点茶的手艺一般,但还是能喝的。可是想了想,师父方才毕竟还是疼痛过剧,这时候喝茶并不好。她便把这些东西又都放回去了,重新拿了一些桂圆、红枣、糖块出来,道:“师父,您现在还是不要喝这些茶了,我给您烹一碗甜汤吧,我烹甜汤的手艺甚好,谁喝了都说好!”
赵翊看她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,都是她让人送来的,甚至未曾打开过。他从不曾喝什么甜汤,茶便是茶,何况所食之物,若是旁人烹制,皆要由内侍尝了才能入口,可是看着昭宁期待的眼神,他只是笑了笑:“好吧,你烹吧!”
昭宁并不擅长厨事,她对吃食也并不讲究,觉得能入口就行。可烹甜汤却的确是她擅长的,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,她每每沮丧低落,伺候她的老嬷嬷就点起柴釜,为她烹一盏甜汤。她看着久而久之便会了,还能烹给大舅舅和大舅母喝。
她将小炉子点燃,用小陶锅架在上面烧起热水,等水开了,便先将糖块放下去,再依次加干桂圆、洗净切块的红枣,师父这里食材还是太少,以前她烹的时候,还要加一些年糕、醪糟才好。
她用攀搏将袖子拢起,坐在圆凳上给他煮甜汤。小炉子烧着火,陶锅里咕噜噜地冒着鱼眼小泡,阵阵雾气升腾而起,昏黄的烛火下,笼罩她如玉般的面容,漆黑纤细的长睫直直地垂下,掩着她琥珀色的瞳仁,柔和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。
赵翊一时出神地看着她。
她一边看着火,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:“对了师父,我还给您带了东西来呢!”
方才来找师父时,昭宁是带了许多东西的,但是屋子里没有人,她把东西都放在门口了,也不知道被人拿走没有。
昭宁想到此立刻起身,打开了院门,发现自己带来的东西竟一样都不少地放在门口。她很是高兴,将东西都提了进来,对师父道:“师父,您这周围的民风当真不错,我放在门口这么久,以为总会少一些东西,没想到竟是路不拾遗!”
赵翊笑而不语,这周围方圆十丈内已无一户人家,且这小院周围至少埋伏了几百禁卫。她就是放一堆金子在那里都没有人来拿。
他道:“你上次拿的东西都还没有用完,又拿了些什么来?”
昭宁笑道:“明天就是中秋了,我给师父拿了月饼来,还有一些花灯,您这院子总是冷冷清清的,既然要过节了,总要热热闹闹的才是。”
她将自己拿来的东西打开,果然是几盒糕饼之类,还有许多许多叠在一起的花灯,她将它们小心地展开,边边角角地舒展开来,又从盒子里拿了蜡烛出来点燃,放在花灯之中。一盏盏的兔儿灯,鱼儿灯,莲花灯,便在她的手里再度复活起来,摇头摆尾,喁喁私语。
昭宁想着师父这辈子过得清苦,并没有任何一个家人,过节的时候,若是院子里寂寥冷清该如何是好,因此早早地将这些好看的灯笼备下,来给师父装饰一番。这样即便中秋那日仍然孑然,师父看着满园的灯笼,也不会觉得孤寂了。
她拿着灯笼到院子里,挂在了枣树垂下的枝桠上,师父想要帮忙,她却怕他伤还没好完全,让他不要动。她最后将一盏鱼儿灯挂在了门檐下,便将小院妆点一新了,这下看去,这个清冷落败的小院便热闹了起来,处处亮着精致的花灯,一盏鱼儿灯更是游在屋檐下,蜡烛光透过鱼儿身上金黄色的鳞片,洒下一片柔和的光亮。
昭宁回过头,笑着对师父道:“师父您看,这些灯好不好看?”
院子里都是星星点点的灯,鱼儿灯金黄色的光照着她的面容,她笑容灿烂,眼眸中更像是洒着千万的星辰。赵翊一向是运筹帷幄,居高而孤之人,可是此刻,他突然呼吸一窒,说不出任何的话来。少女的笑容宛如他漆黑的世界中裂开的缝隙,洒下的一道光亮,此刻有着灼烫人的热度,一直烙印到了他的心底。
赵翊闭了闭眼,心中情绪翻腾,经久不散。他知道从此刻开始,或者是从密室里那一刻开始,他就已经意识到了,他对昭宁有了极其强烈的爱欲,混杂着极强的怜意。他从未曾对人有过这般强烈的情绪。
昭宁一时没有听到师父的回答,当她回过头去的时候,看到师父坐在昏黄的烛光旁边,似乎才睁开眼,含笑看向她,轻轻地说了一句:“好看。”
既然师父喜欢,昭宁也是很高兴的,她将院子装饰好走过来,发现自己煮的甜汤也好了,小陶锅里的水已经呈现浅棕色,屋中弥漫着红枣的甜香。她立刻拿了茶盏过来,倒了两盏出来,一盏推给师父:“您尝尝看,总比苦茶要好!”
昭宁见师父端起,手也不见停顿地喝了,脸上仍然是带着笑的表情,评价道:“挺好喝的。”顿了顿,“就是有些太甜了。”
怎么会太甜呢,师父不是喜欢甜食吗,她这才放了多少躺!她问到:“师父,您不喜欢甜食?”
赵翊放下茶盏道:“我并不嗜甜,不过偶尔吃些倒也无妨。”
言下之意,不就是不喜吃甜么。
昭宁眉头微皱,师父是阿七,阿七是喜欢甜食的啊。可是为何师父现在说不喜欢呢,或许是,师父后来口味有改变?她听说人家历经大变后,口味也会大变。也许师父一开始的确不喜欢吃甜食,但是经过了那般的罹难,沦落为了哑奴之后,自然就喜欢了。昭宁这般想来,越发觉得有道理,就笑眯眯地道:“那我下次再给您煮,只煮清茶就是了。”
昭宁就盘算起来,每逢三来学棋,下次来见师父究竟是几天后。她正思索之时,只听师父突然轻轻地道:“昭宁,你有什么喜欢的吗……”
此时院墙之外传来热闹的声响,铜锣声,喇叭声,孩子们热闹的交谈声,想必是中秋游街的队伍走到了不远处,将师父最后的几个字淹没了。
昭宁一时没听到,反问师父:“您说喜欢的什么,东西吗?”她认真地想了想,“我喜欢下棋,喜欢看灯会,还喜欢骑马射箭,别的却没有什么了。”
赵翊心里一笑,并不纠结于此,他相信昭宁应是并无旁的喜欢的人的。且应是对自己有些情意的,否则难以解释,为何昭宁会屡次接近自己,帮助自己,根本不顾自己的安危。还要同自己一起学棋。自然应是对自己有意的。只是,他也还有一些自己的顾虑。
他端起陶罐,重新给自己加了一盏甜茶。
这样的甜茶平日他是尝也不尝的,不知为何此时喝起来,的确甚是好喝。他又问:“那你可有什么讨厌的东西吗?”
昭宁听他这么问,突然想到了蒋余盛,想到了王家。或者是已经死去的蒋横波。
但是这些跟师父说做什么呢,他一个普通又贫寒的举子,也无什么势力,告诉他自己讨厌这样的大人物,甚至与他们有仇,他又做不了什么,岂不是徒增他的烦恼。还是说一些抽象之事吧。昭宁想了想道:“我不喜欢旁人利用我,欺骗我。我曾深深受害于此……其他,似乎也还好。”
无论前世还是今生,谢芷宁等人对她的欺骗和利用,都曾是她的噩梦。
于是昭宁看到,师父本正在笑着倒甜汤的,不知为何笑容突然止住了,手也停住了。
欺骗和隐瞒……她不喜这个。
赵翊有些苦笑了,他倒不是成心欺骗他,只是他若说出真相来,他便是当今君上,是她敬仰崇拜的那位大帝,这泱泱大乾朝真正的主宰者,只怕昭宁会吓得连接近他也不敢了。如今动了想告诉她真相的念头,她却这般说来……罢了,还是待日后时机合适了,再告诉她吧。
师徒二人正说到此,昭宁却听到了外面青坞唤自己的声音。想来是天色太晚,青坞一直没等到自己回去,所以找过来了。昭宁犹豫了片刻,她还有话没有同师父说完。
她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,是葛掌柜告诉她,药行附近有人在查谋逆一事,师父成日里神出鬼没,葛掌柜怀疑师父极可能参与其中。而她担心师父的安危,生怕师父会因为谋逆反帝沦落到悲惨境地,故来探查一番的。
那她今日发现之事就更是可疑了,师父为何会突然经脉逆转?又怎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密道呢?莫不是……莫不是他当真在暗中行什么不好之事?疑点越来越多,师父的身份越来越神秘了,仿若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贫寒举子啊!只是的确天色已晚,再耽误下去,母亲在家恐就要担心了。何况她也没抓到师父的现形,说起来师父恐怕也不会承认。
昭宁只能道:“师父,我今日怕是要先走了。我要您答应我一件事——”
赵翊见昭宁如此认真严肃地看向他,道:“好吧,什么事,师父都会答应你。”
昭宁缓缓地道:“我希望您,不要参与任何谋逆之事——”
赵翊正端起那甜汤准备喝一口,闻言一哽,差点将满口的甜汤都喷了出来。别说是他,暗中几位埋伏的人,诸如殿前副指挥使冯远本是蛰伏在房梁上,都差点一时气息不稳,从房梁上掉下去,连忙稳住了身形。
昭宁见自己说了这话,师父却呛了汤咳了起来,随即就是笑起来,笑得止也止不住。
她又是一急,这有什么好笑的,师父反应为何这般大,这事有这么好笑吗?师父这般反应,可是让她觉得更可疑了,寻常人听到了谋逆这种事,不早就惧怕得不得了了吗。
听到青坞已经开始敲门了,她忍不住道:“我没和您开玩笑,您要注意自己的安危,切不可铤而走险,更不可做出谋逆之事啊!”
赵翊终于才止住了笑,昭宁才发现他眼角都笑出了些许泪,他定了下来,极认真地看着她道:“你放心,我决不会参与任何谋逆之事,以前不会,以后也不会,你不要担心。好吗?”
不知是不是有了之前密室经历的事,昭宁发现师父这般看着自己,眼睛里竟似乎倒映的全是自己的身影,仿佛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,极其专注,不知为何,她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,她匆匆别过了头。
“你一定要记住,我得先走了,不过我还会让葛掌柜和徐敬看着您的!”她说完这句话,很快打开门离开了,青坞果然已经领着马车在外面等她了。
昭宁上马车前,想起今日之事,觉得一切都是串上了的。师父果然就是阿七,也是教过自己的神秘僧人,所以他才会化名阿七,这般无怨无悔地照顾自己。她以前还想过,若是想最终确认师父是不是阿七,便看他胸膛上是否有拿道极深的刀疤。现在想想是没有必要查看了,师父就是安慰过自己的神秘僧人,也是陪伴自己孤寂岁月的阿七,这定是没有错的!
昭宁坚定地想着,觉得自己无比地幸福,她将前世所有对自己好的人都找到了,他们是同一个人,而且还今生认了他做师父,可以用自己的办法来报答他,这是何等的幸事,她嘴角带着笑容,上了马车离开。
赵翊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,才垂眸看着自己茶盏中的甜汤,笑容才渐渐的隐没下来。
冯远落在了他的身前,汇报今日的情况:“君上,已经查实了,今日那刺客想去偷觉慧住持的那套棋子,故与香客一起混进了寺庙中,却在夹道碰到了您,但与近日作乱的罗山会并无干系。现下已经卸了手脚,扔进了狱中。”
赵翊淡淡嗯了声,与他猜测一致,此人并不像是冲他而来。
他道:“其余暂时不查,你将昭宁的过往都仔细查清楚吧,事无遗漏,必须都要一一查明。另外,只要她出了府,便安排人随时保护在她身侧,不许有丝毫闪失。”
冯远一怔,君上所谓的不许,那便是极其严酷的不许,若有闪失,恐怕连他在内也要论罪处置。他从未见君上如此重视任何人,那位谢家大娘子恐怕是有大造化的……
他并不耽误,立刻道:“属下明白!”
“准备沐浴回宫吧。”赵翊又饮了一口甜汤,这般混着红枣香气的甜汤一直甜到他的胃里,又道,“阿瑾应该回来了,让他来宫里见我吧。”
冯远应喏。
吉庆将沐浴用物皆准备好,内侧厢房放置了一只黄花梨木的汤桶,每次犯此阳毒之症,他都会疼得出许多汗。
赵翊将衣带解开脱下外袍、里衣,露出宽阔的肩膀,壁垒分明的精壮胸膛,极其富有力量,但是肌肉并不过分贲张。他肤色并不算白,而是极健康的麦色。
他转过身来,烛火将他照亮。
那胸膛上十分干净,并无半分伤痕。
墙外,街市上,热闹的中秋游行喧嗔热闹。
昭宁的马车穿过游行的队伍,突然与一匹快马擦身而过。那快马背后,还跟着五六个打扮精炼,快速跟随行军之人。
昭宁正思索着师父与谋逆之人的关系,突然看到这几道身影过去,甚至惊着了她的马车,微皱了皱眉。让车夫往旁边让些,如此嚣张,定不是什么好人。
赵瑾也与昭宁的马车擦过,他看着那马车,突然觉得有些熟悉,他问旁边之人:“可知这是谁家的马车?”
护着他进城的是军巡司的人,对汴京城的大小世家都很是熟悉,看了看马车道:“……好像是榆林谢家的马车吧!”
榆林谢家……赵瑾皱了皱俊秀的眉。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曾经纠缠他,使他十分厌烦的女子谢昭宁,似乎就是榆林谢家之人。
方才应是巧合吧,他初回京,她总不能就得了消息来纠缠自己吧?不过他也要避着此女,他可不想再被这般的人纠缠了。
赵瑾扬起马鞭,行马的速度更快了几分,穿过汴京繁华的街市,穿过了御街,高大恢弘的宣德门,终于下了马来。
他得了旨意,在西值房简略梳洗,换了件衣裳,便一路直进了大乾皇宫。穿过众林立的殿前侍卫,垂手而立的内侍们,终于到了垂拱殿的大殿之中,对着殿宇上的那人,他满目都是真正的崇敬,恭敬地跪拜下来道:“君上万安,属下归来请安了。”
高高的御台,赵翊身坐于九龙含珠的龙椅上,手中拿着一串帝王绿的手珠轻拢慢捻,含笑道:“你我叔侄之间,何必客气。阿瑾,快起来吧!”
第88章
昭宁回到家中已是夜深了, 刚下了马车,就看到李管事竟站在影壁等着自己,面露焦急之色, 看到她归来,神情才终于缓和,迎上来拱手道:“大娘子终于归来了,郎君十分担心娘子,已经派人出去寻娘子了!”
昭宁也有些愧疚, 她也不知自己竟耽误了这么久, 未曾与家中传话, 家中人自是要担心了。
她问:“大舅母可还在吗?”
李管事笑道:“您走后不久, 舅夫人就离开了, 说是回去给您做好衣裳再来。还说她用不了几日就做好, 让您可别去做了别的衣裳了!”
昭宁失笑,大舅母这话倒是说得奇奇怪怪的, 眼下天气转冷,她这一年又长高了些许, 以往过秋冬的衣裳都要换过, 大舅母怎会让她别去做旁的衣裳?搞不明白大舅母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。
想着自己毕竟晚归,还是去给父亲认个错, 昭宁随着李管事一起去了正堂。
正堂外仍旧是古树参天, 屋内烛火通明。
昭宁还未进去,就听到父亲正在焦急地吩咐人:“……昭宁是去了大相国寺那边,先不要惊动军巡司, 将药行的人派出去找, 你亲自带人去大相国寺里寻,昭宁是孩子心性, 喜欢热闹,大相国寺许能找到她……”
昭宁听到这里,心里轻微地一动。她未曾听到过父亲这般形容她。
她微一凝神,已经跨了进去,只见屋内不仅是父亲,竟连哥哥谢承义,堂祖父谢景也都在,三人好似正准备商议如何寻她。哥哥甚至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裳,手拿佩剑正准备出门。
看到她进来,三人都面露惊喜,谢承义甚至大步向她走过来,一时想要揽住她的肩,又觉得妹妹大了,这般动作并不合适,但还是喜道:“阿昭,你去何处了,我还正准备出门去找你!”
自上次谢承义舍命护她,昭宁已经不生他的气了,何况两人前世曾如此的相依为命。她屈身道:“去寺庙中拜了拜,不想竟回来晚了,惹得大家担心了,是昭宁的不是。”又笑着问谢承义道:“哥哥的伤可好了?”
谢承义也笑:“早好了,哥哥这是铁打的身子,战场上受再重的伤,不出半个月也好了!”
昭宁见他活蹦乱跳,四肢健全,不知道比前世好了多少,也是极欣慰的。
“你没事就好!”谢煊也笑着对女儿道。女儿虽晚归未传话回来,谢煊却没有责怪的意思,他知道女儿偶尔心里还是有不痛快的时候,总是要出去走走的。以前女儿在西平府,天高云阔,无拘无束的,回了汴京来关在这四方的院子里,不适应也是有的。他这些天也在反省自己过去,觉得自己过去对女儿有些严苛。其实许多时候是他急于求成了,想好生将女儿教导的缘故,日后对昭宁一定要对女儿体谅。
堂祖父谢景也关怀了昭宁两句,随即几人坐下来,谢景对谢承义道:“你如今伤养好了,便可准备选调去皇城司了,比右卫更是个好去处。听闻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快要回京了,正是要擢选新人的时候……”
昭宁听到赵瑾的名字,眉头微微一跳,赵瑾竟快要回京了!是了,赵瑾曾侨装成高家外侄在外行走,如今恢复了他本来的身份。邕王嫡次子,兼皇城司副指挥使,自是要回京了。
皇城司的确是个好去处,直属于君上的,地位仅次于君上直管的禁军。哥哥若是能进皇城司,倒是比在右卫要强许多。
不过既然她已新生,便也不再纠结过往之事了,日后若是再遇到赵瑾,避开他也就是了。自然,她尽量地不遇到他是更好的。
几人正在说着话,突然有个小厮通禀了进来,跪下道:“堂老郎君,郎君,回来了……都回来了!”
“什么回来了?”小厮说得断续,谢煊初还没反应过来,皱眉问道。
小厮方才跑得急促,又顺了口气继续道:“……是老郎君和长郎君回来了!眼下已经下了船,车马上就要到门口了!老郎君特派人回来通禀!”
谢煊和谢景都惊喜起来:“当真,不是说还要半月余才到吗!”
昭宁也跟着站起来,心道原来是祖父一行人终于回来了。
小厮道:“千真万确,报信的人说是老郎君也想赶着中秋佳节,全家团圆呢。”
于是正堂内一时满是惊喜,因着新宅子还未整理出来,谢煊连忙让人先把白蕖院和雪柳阁收拾出来,等大哥一家暂时住下,父亲自是先住在正堂。
谢景与自己的弟弟自幼相依为命,很是兄弟情深。而谢煊自也是如此,虽对大伯父孺慕之情甚重,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父亲和大哥,许多年未曾见了,又赶着中秋佳节之时归来,怎会不激动。谢煊甚至看了看自己通身的衣裳:“已有两年未曾见父亲了,是不是该换身衣裳?”
谢景笑道:“都是一家人,何必讲究这些虚礼!算着他们快到门口了,咱们先去迎了人回来再说!”
谢煊想想也是,若是过于慎重反倒是显得一家人外道了。便笑着对昭宁道:“上次你祖父回来已是两年前了,那时候你还未回来,现在快随我一同去迎接吧!”
谢昭宁笑了笑应是,见他们都兴高采烈地议论着,却没有这般高兴,但还是随父亲等一起到了门口等待。父亲叫人点了八盏大的红绉纱灯笼,将影壁照得亮堂堂的,又让李管事领着众小厮待命。
昭宁看着那亮堂堂的灯笼,想起了前世的事。前世她被谢宛宁等诬陷推她下阁楼,被禁足家中。后来亲事定了,她只等着出嫁顺平郡王府,对回来的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并不了解。可就算不了解,也总是听说过许多事的。她记得后来父亲与大伯父家相处并不愉快,蒋横波与大伯母更是处处不对付,但是大伯母魏氏出生名门,掐尖好强,也不是能轻易对付的,两家到了后来闹得极僵。只是后来的事她也不甚了解了。
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,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。
昭宁正出神想着,此时榆林巷子里响起嘚嘚的马蹄声,唤回了昭宁的思绪。她抬头望去,只见少说有□□辆马车到了门口,将一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。头三辆马车是桐木顶细布门的宽敞马车,应是坐人使的,后面皆是各类家什,这些马车后面还跟着几十仆妇、小厮,穿戴细致整洁,更有十多名护卫相绕。
父亲等立刻迎了上去,昭宁也跟了上去。
只见第一辆马车先下来一对中年夫妻,男子与父亲有几分相似,只是更老成一些,留了胡须,很是儒雅随和的样子。
而妇人则梳着高高的云鬓,身着宝相花罗的长褙子,妆容精致,生了对细长的眼睛,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应是个美人,只是有些年岁了,眼角多了细纹,颧骨也高了些。虽是舟车劳顿,衣着打扮却无半分的敷衍。这二人想必就是大伯父谢炆和大伯母魏氏了。
果然,父亲已是双目泛红,上前就对男子拱手:“大兄,五六年未见了,大兄可还好!”
男子连忙揽住父亲的肩,也红了眼睛:“尚好,尚好,都是一家人,弟弟不必客气!”
中年女子站在一旁,虽仍是笑,笑容中却透着矜持和疏离,这对夫妻看到了堂祖父,也立刻拜见。随即第二辆马车也下来了人,一见此人的身影,谢煊立刻双目通红,立刻迎了上去,连忙将此人的手扶住:“父亲小心,孩儿扶您下来!”
昭宁只见着,是个容貌健朗的老人,比堂祖父略年轻一些,却又更瘦小一些,穿着件寻常的儒衫,可双目却露出精光,自然知道这位就是祖父谢昌了。他随和地笑道:“正是阖家团圆之时,怎的大家反倒是哭了起来!”看到谢景之时,却也是忍不住一哽,“兄长,两年未见了!”
谢景上前,这对已年迈,孙辈成群的兄弟二人也相拥起来,都红了眼眶,谢景不住激动地说:“从此便不回了……咱们谢家便团圆了,一会儿去祠堂里告慰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!”
这时候,第三辆马车中传来一声笑:“祖父方才自己还说不哭呢,如今自己却哭了起来!”
昭宁听得此声音,抬头看去。只见马车的车帘已经被侍女挑开,一个貌美如花,端庄秀雅的少女正在说话。她容貌与她父亲有七八分的相似,身着华贵的织金单丝罗褙子,梳了垂螺髻,发髻上戴着六颗拇指大等圆的珍珠嵌成的金簪,珍珠颜色明润。这般大小且一致的珍珠极是珍贵难觅。她还未下马车,身侧的两位女使已经一左一右扶着她,足见她身份十分尊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