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曾照小重山by闻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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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娘娘都说了,他自然也不会反驳,更何况还有内侍官在旁边对账,娘娘若没算对他也知道,娘娘也没有让他为难。
张祥应喏,立刻让众人准备开始对账。
顿时睿思殿内便忙碌了起来,流水的账目送进去,六尚局的算盘珠子都拨个不停,殿内一片霹雳吧啦的声音。昭宁坐到了长案前,青坞和红螺是常年陪她管理药行的,后宫的事她们还不熟悉,可这对账她们就熟得很了。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昭宁两侧,一个递账簿一个翻账簿,熟练无比。昭宁纤细的手在算盘上快速波动,神情专注,象牙的声音温润,她的手又如珠玉般,旁人看着当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。
半刻钟后昭宁先报出了数额:“尚衣局春衣一项耗钱八万贯,与数额相符。”
那内侍官也紧跟昭宁之后报出来:“尚衣局春衣一项耗钱八万贯,娘娘无误!”
又这般对了几本账目,娘娘竟越来越快,且说出的数字也是全部无误,遇到对不上的账目,她还能找出哪笔账目有问题,让尚衣局的人进来重新回去理帐。
张祥心中大惊,看娘娘的目光越来越钦佩,娘娘不仅会打算盘,竟连宫中专司算盘的内侍官都比不过娘娘!娘娘当真是厉害,外面那些官员竟还说娘娘年幼,又无正统教养,不可为后。真该让他们好生来看看娘娘的风采!
芳姑被送去昭宁身边的时候,也已经开始筹备出嫁了,她也未曾见过娘娘管家。也被娘娘震惊。青坞和红螺两位姑娘的确也不错,加以锻炼,以后定也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官。
张祥越发恭敬,传账目的速度也越发快,等日过正午,尚衣局的账目已初初对完。
芳姑见外面的日晷上的针影,已经过了午时,但娘娘等人还热火朝天地干着,没有停下来。她就必须要提醒了,她道:“娘娘,您歇一歇,吃了午膳再继续吧!”
张祥也才反应过来,竟已经过了午时了,连忙道:“娘娘,您先进午膳吧。今日这进度已经很快了,寻常尚衣局的账目都是要对一整天的呢!”又说,“您可当真厉害,算盘打得竟比内侍官还好,奴婢在后宫伺候这么多年,可从没见过您这样能干的娘娘!”
昭宁也是对账入神了,才发觉竟已经过了午时,倒是的确有些饿了,她早膳也只是在贵太妃那里随意吃了点罢了。听到张祥的话,看到他眼中的崇敬,她心里也觉得很舒服,笑道:“好罢,都歇息半个时辰,你们也快去进膳吧。”
芳姑早吩咐人准备好了饭食,布置在了旁边的圆桌上。昭宁落座之后,她一边给昭宁盛了碗汤,道:“奴婢也从没见过您这样厉害的娘娘。以前伺候太妃,就是熟悉也要几日呢。且您算盘打得真是好,旁人就是想做假账蒙骗娘娘,也蒙不着娘娘呢!”
昭宁笑了笑道:“姑姑当真是过奖了,我还一直想着,自己没什么皇后的样子,不知德容言功,也无礼仪。正想要好生练练呢。”
芳姑却笑了,她的眼神中透出无比的慈祥,道:“奴婢斗胆,说娘娘这话说得不对。娘娘说的那些皇后的样子,不过是些表面的功夫,有固然好,但不一定要那样才是皇后的样子。奴婢觉得娘娘这样就是极好,旁人都没有娘娘这样好,娘娘无需去将就旁人的目光,做那样一个皇后!”
昭宁微微一愣,心中有些动容。
芳姑这番话,直击她的心灵。以前她对自己做皇后也没有信心的,开什么玩笑,她能做皇后?她哪里有皇后的样子。可现在芳姑说得极对,皇后难道就必须是那个样子么?
有了芳姑的肯定,她心中有了底气,更如打了鸡血般,发誓要将这些事都处理妥当。
青坞等人的饭食另外布置了一张小几,她们也辛苦半天了,自是要坐下吃饭。但两人心里也高兴得很,陪娘娘来到宫中,两人都是诚惶诚恐,在各色娴熟女官的映衬下,显得她二人有些黯然失色。今日终于又再度恢复了信心,她们仍然是娘娘身边无可取代的,因此兴奋得很,并不觉得累。
所以当昭宁问她们,下午能否继续时,两人都壮志踌躇地答当然可以。
故饭后,昭宁带着青坞二人更热火朝天地投入了对账之中。
整个睿思殿热闹非凡,各处掌事往来不觉,算盘珠子一直响着。一直这般到了夜幕降临,睿思殿前的莲花灯座都已被点亮。昭宁才将尚食局的账目对完,尚药局对了一半,昭宁打算一鼓作气将尚药局的账目对完。又想自己今日恐怕回去就太晚了,君上今日上朝辛苦,怕回去吵着了他,便派了女官去给师父那边传话,自己今晚就不回崇政殿了。
芳姑在旁笑着不语,既是娘娘的吩咐,她也不好说什么。
而在大乾皇宫的前朝,明堂的深处,中书省正在此处。
周围八盏灯笼皆大亮着,中书省以及台院各官员正围拢在一起议事,臣子老迈者众,皆不耐寒,前头用铜盆点了三盆炉火,烧得旺旺的。
今日的要事其实早已议完,严萧何带着众人在讨论中书舍人郑石提出的新政,他年纪最长,抱着个手炉暖手,看着桌案上的奏折道:“郑石想要增加国库收入,用均输法和农田水利法来改革,陛下已经认可了,你们如何看?”
参知政事王信道:“下官看这两个法子倒是不无可为!”
他左手边第二位坐着的便是司马文,却道:“陛下当时看了郑石的策论文章,认为此人颇有想法,锐意进取,才提拔了他做中书舍人。这篇文章我也看过,写得远不止此,我想郑石打量的主意,是想先提一些温和的改法出来,等大家接受了,日后再提一些惊世骇俗的法子,动摇祖宗法度……恐怕,这是正契合了陛下的心思。”
严萧何身边的高贺叹道:“我朝明明富有四方,可国库并不算充盈,更有契丹仍然虎视眈眈,我看陛下想改革之心无可阻挡,已是势在必行的,只是如何改,怎么改,也不可让郑石一个人给君上进谏!”
钱复功道:“若是真的动了祖宗法度,我等是必定上书的!”
严萧何却问了在场的宗正寺卿左照,“我听闻,娘娘今日问宗正寺要了各宗族的案卷?”
平日宗正寺卿并不参与例会,但因近日就要举行正旦祭礼了,故也特让他参与。
宗正寺卿连忙站起来道:“的确如此,娘娘今日正式开始管宗务了,想准备收取各宗族的契税,毕竟这次正旦祭礼,宗正寺也实在是无银可用了。”
钱复功是胖身子,殿内烤三个火炉,旁人觉得合适,他却觉得太热,拿了本书扇风,一边发出一声冷哼:“我们给君上选了这般多贤良淑德的贵女,君上皆不肯娶,却娶了个荒蛮之地回来的小丫头,竟还让她管宗务。实在是荒唐!这契税从前朝就收不起来,更何况是她了,怕是要搞得一团乱罢了!”
宗正寺卿道:“……可我听李宜说,娘娘说了几点法子甚好,是以前从没有过的。指不定这次真的能收起来。”
司马文却开始写一篇檄文,道:“这契税肯定是收不起来的,不必太过费心。”
宗正寺卿便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而睿思殿中仍然灯火通明。
夜色彻底降临,天际也有星子浮现,昭宁正在对尚药局的最后一笔账,她对药行最是熟悉,因此发觉尚药局的采买很是不妥当,正想着该如何同尚药局的司监说,就看到李宜匆匆进来了,神色有些难看,昭宁心中微沉,只听李宜对她行了个礼道:“娘娘,不好了,各宗族又不肯交契税了。我们上门去也只管撒泼打滚,要大户交了他们才肯交。可是大户们却都声称年节不好,他们也不富裕……”
昭宁一惊,将手中的笔放下了道:“你下午不是还传话回来,说一切皆妥当,已经有几个大宗族准备交了么?如何大户们又不肯交了?”
李宜累得满头是汗,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道:“娘娘不知,本来宗族们虽不肯交,但我用您说的一番游说,他们是答应了的,谁知我去了一趟小户那里回来,准备去收,他们就不肯交了,咬死说家中无银钱。奴婢打听了,这才知道是太上皇派了人来,不知说了什么,竟都不肯交了。”
这便很明显了,是太上皇暗中使绊子,让这些宗族都不交,而这些宗族本就并不情愿交。有了太上皇的暗中支持,更如奉了圭臬,竟一个个翻脸了。
好吧,宗族们果然个个都是泼皮,都是皇族之后,养尊处优惯了,只当无人能管他们,太上皇又在背后使绊子,他更是个浑人。如此一来,她倒的确是难办了。
昭宁长出了口气,凝神细想究竟应该如何办才好。但她的确未曾处理过如此复杂的事,又大概的确用脑太多,大脑中竟泛起细密的疼痛来,今日她忙了太多事,的确应该休息了。
不行!昭宁想着,她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,决不能休息。她定不能让那帮人看轻了她!
昭宁正冥思苦想着,却听到外头传来跪拜,高喊吾皇万岁的声音。
昭宁心下一惊,师父来了!
她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,果然见院子里已经跪倒了一片,赵翊应是才从朝上下来,仍然身着暗绣龙纹的绛纱袍,玉犀金带,正背手大步朝她走来。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,他身后跟着两列内侍,两列禁卫,提灯执仗,将睿思殿照得比方才还亮许多。
昭宁略有些紧张,师父怎会来睿思殿,见师父走到她面前来,她也立刻屈膝行礼,抬头仰问道:“师父,您怎么过来了?”
赵翊想起与众臣议政半日,又自己静下来思索了无数的法度与应对之法,已是心中疲惫。回到崇政殿,本以为能看到她在等,谁知却得了传话宫女一句‘娘娘说今日在睿思殿处理事务,晚上就不回来了’。他当时便气笑了。
让她管理皇室宗务,是想给她皇后的实权,使得旁人都不敢轻看她。也是怕她在皇宫中无聊,给她找些事来做,谁知她倒是好,竟做得废寝忘食,崇政殿都不回了。
自然衣袍都没换,立刻来睿思殿找她了。
他俯身问她:“谢昭宁,是谁给你的错觉,晚上可以不回崇政殿的?”
昭宁后知后觉,师父是因为她不回去,有些生气了,所以特地来找她的?可她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怕自己回去太晚,扰了他歇息而已!
昭宁连忙想解释:“师父,我这边还有太多事没做完,所……”
可是她话还没说完,却突然被师父打横抱起,一阵腾空!
昭宁惊呼一声,立刻搂住了师父的脖颈,靠着师父坚实的胸膛,再度闻到师父身上带着温度的龙涎熏香。她顿时脸色通红,这在场还有这么多人呢,大大小小的内侍女官掌事们,师父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把她打横抱起来,这太不好意思了!
她连忙道:“师父,您……您快放我下来,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呢!”
可是赵翊半点将她放下来的意思都没有,压住她略微挣扎的举动,抱着她径直往外走,跨过了睿思殿的门,昭宁更是心慌了,师父该不会是想要一路把她抱回去吧!那岂不是过路的女官内侍们都能看到了!
她连忙道:“师父,我真的知道错了……您快放下下来吧,我自己可以走回去!”
可君王打定主意的事,哪里会容她说几句话就改变。赵翊抱着她径直往崇政殿的方向走去,仪仗和禁卫在背后跟了一长串。昭宁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,突出的喉结,好看得要命。她脸皮又薄,往来的宫人们看到他们皆是一愣然后跪下行礼,她脸色更红,干脆把头埋进他怀里,感受到云龙纱贴在脸上的质感,被他身上的味道所包围。抱回去就抱回去吧,她要做鸵鸟,她看不到旁人就等于旁人看不到她……
她感受到埋着的这片胸膛震动,他似乎是因为她的举动笑了。
一路回了崇政殿,殿门纷纷打开。赵翊抱着她跨过重重的门,径直地到了两人歇息的西厢房,走到了龙榻面前,随后将她扔在了床上。昭宁落在一堆轻软的被褥之上,还没反应过来,就感觉到仿若一座山覆盖下来,她的两只手都被控制住。她抬头看到师父俯身下来,两个人几乎相贴,呼吸间的热气清晰可闻。他将她压住不许她动弹,不比压住一只小猫更费劲,而她也的确动都动不了,只能看着师父英俊又文雅的面容。小声道:“师父,我还要许多要事要处理……您先放开我!”
赵翊却笑道:“再说一句你有要事要处理试试?”
昭宁顿时不敢说了。
随后他问她:“方才你说你知道错了,错在哪儿了?你若能说对了,朕便放开你。”
大概是在这方寸之地,又隔得近,他的问话中带着低哑,引得她耳根子酥麻。
昭宁想了想,小声道:“我不该……不该一直在睿思殿。”
他俯身吻住她的耳垂,吻得昭宁心慌意乱,声音都有些颤抖了。
昭宁心想他为什么不说话,反而吻得更往下了,她难道说得不对吗?
昭宁神思混乱,声音也不稳起来:“我……我不该派人给您传话,说我不回来了。我该……唔……!”
君上吻得重了些,刺痒中略带疼痛,昭宁忍不住蜷缩躲避。心想他这不是欺负人吗,她哪里没说对了!她有些委屈道:“师父,我如何没说对了!”
赵翊感觉到愈发热了,不过是逗她玩,现在必须要放开她了。他放开她坐在榻边,凝视她湿润的眼眸道:“你最错的,便是废寝忘食处置事情,知道吗?芳姑也是老了,竟不敢规劝你。”
原来师父主要还是关心于她,昭宁心中微暖。但她也要为她和芳姑分辨,免得师父错怪了,她坐起来,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道:“师父,不是我定要处置这么久,实在是事务繁多,又快要到正旦祭礼了,我怕到时候做不完。”
她拿出了一张燕子笺,上头细细写着她安排了几日的事宜,的确密密麻麻列了一张纸。看得出是她亲手写的,字体也是她那个认真但圆钝的字体,像个刚学写字的少年。她正认真看着自己,仿佛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诚。赵翊想起冯远今日中午向他汇报说,昭宁亲自打算盘对账,比内侍的算盘官做得还好,把六尚局总管都看呆了,他嘴角轻轻一扯道:“随我过来。”
昭宁不知师父要做什么,但也跟了上去。
两人到了东厢房,此处是赵翊的书房,他拿了她的那张燕子笺,又执了书案上的朱笔,轻轻在她那张纸上划了几笔,将其中的某几项划去,再在旁边写了几行小字:“这几项不必费心,遵循旧制就可以。这几项可合并,都是与太常寺交涉,分开反倒费时。另这项布置,你这般做费时费力,上苑作有几个匠人手艺超凡,你让他们做出几个摹本来,你选最好的,还可避免你实施时遇到的麻烦……”
朱笔御批,本是用于朝廷奏折,可君上却替她勾画她那张潦草的纸。
君上是什么治国水平,他可同时处置三司六部之事,可统揽全国二十四路大小事宜,无论是官员任用,政策实施,还是天灾人祸,皆在他的处置范围内,无人能说个不好。便是这样一只御批天下的笔,现在却批着她那张小小燕子笺,还在上面写下批注。
随着君上的修改,整个事情框架的确清晰许多,她也不必再这般辛苦了。昭宁心潮涌动,师父的字实在是太好看了,飘逸疏朗,却又不失风骨,与师父的字比起来,她的字实在是显得实在是太过拙劣幼稚。
赵翊终于落了笔,含笑看她,问道:“如何,这样还有这般忙吗?”
昭宁拿起来仔细看道:“改得真好,是我之前做得太复杂了,以前我看您的书里,说您思维敏达,还不曾见识,今日见识了可真是如此!”
赵翊看着她崇拜的目光,心中受用。又想自己的确是越活越回去了,竟受用于小丫头崇拜的目光,从前做太子时什么赞誉未曾见过。其实她做得很好,只是还不够熟悉宫中事务罢了。他道:“知道师父厉害就好,有事尽可以拿来问我。”
他正想着,却见昭宁红着脸,有些支吾起来。
赵翊挑眉:“有话便说。”
昭宁才道:“倒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是师父,您的字真好看,您可有什么亲手写的字帖之类的,能送与我练练字么?我想和您的字写得一样好看。”
昭宁想的是,什么德容言功自是不必了,可写字却不同,日后她的字也会出现在许多地方,会被许多人看到,她可不想让旁人看到她一手难看的字,也连累了师父的名声。他的字写得如同书法家一般,娶个皇后写字如稚童一般,实在令人笑话。
赵翊笑了笑说:“先坐下来。”
坐下来,坐哪里?
昭宁疑惑,就看到赵翊轻轻拍了怕他前面那张圈椅的椅背。原是坐他的位置去。
昭宁坐下来,又听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:“执笔。”
可昭宁面前只摆着一只镂刻了云龙纹的狼毫玉竹笔,蘸的是朱墨,朱墨只有君上可用。她迟疑:“师父,这……”
赵翊道:“朕让你拿。”
昭宁只能拿起笔,这玉竹笔当真极好,触手便有种玉般的温润感。
赵翊给她换上一张新的澄心堂纸,又道:“写一行字我看看。”
昭宁现在也不说什么了,只全身心听他的话就是了。不过她写什么呢?昭宁略想了想,写下一句‘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’。这首诗是从前在西平府的时候,大舅舅时常念起的。
她还未写完,突然就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,握住了她。她的手极小,他能将她整个握住。昭宁浑身一震,这样几乎被他拢在怀中,君上这是……要带着她写么?她听到师父的嗓音从头顶传来道:“运笔不对,收敛心神,随我说的运笔。”
昭宁被赵翊带着运笔,师父一边带着她写,一边道:“用劲是在手腕上,而不是手指上,你的字的勾挑撇捺也很犹豫,所以便会有钝感。但是你写字的细节并不含糊,这极好。若是持之以恒的练,约莫半年,定会进益匪浅……”
烛火摇曳,殿中明暖。这样寂静的良夜里只有蜡烛燃烧的轻微声响,他握住她的手,另一手撑在她的另一侧,她整个人仿若被他抱在怀中,昭宁觉得浑身都有酥麻之感。而他又在认真地指点她,声音温醇,不疾不徐,即便她写错了也不会责备,只是一遍遍地教她。直到她领悟为止。
昭宁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领悟力的确差,也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教得不耐烦,她抬头看着赵翊被烛火映照的线条分明的侧脸,他高挺的鼻梁被烛火烘托出一层柔和的暖光。他强势的时候不容人拒绝,可是温柔的时候,又有无比的耐心。她小声道:“师父,我学得有些慢,您儿时聪慧,定是学得比我快多了吧?”
赵翊手下略停了些,想了想却笑道:“恰是相反,我读书习武,的确样样皆通。唯独写字天资一般,很不能领悟。那时候还是……”他轻微一顿,“是母后带我,她不许我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,因此写得不好时,就罚我千百遍的重复,直到写好为止,久而久之,便也练就了这样一手字。”
赵翊说得轻描淡写,可是昭宁却从中听出一种窒息感。宣仁皇后对师父,的确不像是正常母亲般的疼爱……难怪师父对她也并不亲近。
赵翊却感觉到她似乎略有些走神了,这些事对他而言都已经过去了,他根本不在意。他将她继续拢在怀中,问道:“朕问你,是不是遇到了事情无法解决?”
听师父这般问话,昭宁倒也不奇怪,师父耳目通达,她遇到什么问题,他自然立刻就知道了。
昭宁略点头道:“什么都瞒不过师父,的确有。”
赵翊想起方才见到她时,她满是忧虑的模样,又问她:“可要师父替你解决?”
昭宁听到这里却坚决摇头:“师父,您不必帮我,我是能自己解决的,我定要证明我能做好这个皇后。让他们好生看看!”
赵翊看她坚决的模样,纵溺地笑了笑,摸了摸她的额发。告诉她:“努力解决可以,但晚上必须回来。”又道,“……你若不回来,朕每次都会去抱你回来。”
昭宁想起方才的场景,脸色微红。她绝不想再来第二次了!
赵翊见她实在是疲惫了,叫了女官进来,替昭宁卸妆洗漱。
昭宁方才就已经困极了,在温热的浴桶里一泡,更是神思涣散,昏昏欲睡。
朦胧中感觉自己好像又被人抱起来,是个熟悉坚实的怀抱,又稳又轻盈。随即她被人轻轻放置在了柔软的床榻上,柔软的被褥也被搭在了她的身上,那个人甚至给她掖了掖被角。昭宁勉强地睁开眼,看到了那个人熟悉的一张脸。
这个天下的帝王,留名史册的庆熙大帝,他也是有这样穿着寝衣的日常模样,并且不辞劳苦地半弓着身子,在给自己掖被角。
她朦胧中意识不清,想要起来:“君上……”
叫得乱七八糟的,怎么又叫自己君上了。赵翊思忖着,把这个半梦半醒的小丫头按了下去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快睡吧,乖,不要乱动。”
她累成这样,又还未全然恢复,就不要再刺激自己了。
本还有话打算与她说,她这般也说不了,还是等她解决了她想解决的事,再告诉她吧。
昭宁心中熨帖,知道有个人守在自己身旁,他让她充满了安全感。因此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,忘却了一切的烦恼,很快就沉入了梦乡。
缺月的光辉淡淡地洒在庭院之中,映照着温柔的雪景。
昭宁第二日醒来时, 赵翊又已先去朝会了。
今日是樊星、樊月当值,她们准时唤醒了她,一切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, 笑着服侍昭宁起身。
昭宁选了她们四个到宫中,青坞、红螺白日忙着协助她处理宗务,昭宁便让她二人不要再守夜了,自然就换成了樊星和樊月。宫中倒还有一大群女官,但毕竟还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用着放心。
她也问了芳姑几人如何才能晋升女官的事, 既是随她到了宫中, 自然是要给她们挣一番前程的。以后成了有品阶的女官, 拿的就不是月例, 而是俸禄了。昭宁本以为还需要贵太妃或者君上首肯, 芳姑却笑着说:“好娘娘, 您可是皇后娘娘,不过是晋升女官, 只是您一句话的事而已!您就是想直接封她们为前三等的女官,都是可以的。”
昭宁这才想起, 是了, 自己现在是皇后了,她才当几天皇后, 还并不习惯自己手中的权势。提拔女官这样的小事君上自然是不会管的, 正当是她管呢。
宫中的女官分了九等,比如那些在六尚局打杂的小女官就是最末等的,但是能在崇政殿伺候的, 最差也是五等女官。等到了五等便算是有品阶了, 可以领俸禄了,衣食住行也大有不同, 日后放出宫去也会被人家争相聘请。但昭宁思索着,即便她有权封她们做高品阶的女官,也不可一蹴而就,引得旁人不服她们,反倒是对她们不好。还是要扎实来才可。
思索之间芳姑已经带着人给她梳妆完毕。等昭宁再回过神时,只见自己面前已经放了一张精致的鸾凤纹红漆小几,上头摆了晶莹绵甜的红枣甑糕,羊肉饺子,鲜香扑鼻的银鱼羹,熏香鹅肉脯,姜油辣瓜,再并一小碟的糟黄瓜,也都是昭宁喜欢的菜。今日她起得准时,又不必去给贵太妃请安,是可以在崇政殿吃完早膳的。
昭宁昨日太忙,吃东西都是匆匆对付,现在当真是饿了,食指大动。
樊月一边给她布置碗筷,一边笑道:“这是君上临走时吩咐的,叫您定要吃了早膳再去处理宗务,以后都是如此,您若不吃,凤辇不可起轿。”又小声在她耳边说,“还说您在睿思殿那边也是,到了午时必须进午膳,否则下午就不许开工。他会派吉安去监督您的!”
昭宁无言,师父竟然还让吉安来看着她!
其实昭宁以前在家管起药行来,忙了时常不吃东西,这不过是她的习惯罢了。女使们看着想要劝劝,又怎么劝得动她。现在嫁了人,师父倒是对她管头管脚。一出口就是圣旨,她是不敢不听了。
昭宁被人管,有些无奈道:“……知道了!”
看着娘娘的表情,在场之人都笑了。她们这些人是劝也不好劝,如今总算是有君上能管得住娘娘了。
昭宁刚喝了碗银鱼羹,觉得口齿留香,这时候外面有人通传,说是李继过来了。
李继是君上身边的内侍省总都知,整个内侍省都归他管,就是朝中重臣看到他也要十分恭敬,平日里也是诸事繁忙,怎么到她这里来了?
昭宁放下筷著,立刻传他进来。
片刻后,李继带着两列内侍跨过门槛进来,他身着紫袍,与普通内侍不同的是腰束玉革带。他仍是一副再祥和不过的面容,笑咪咪地给她行礼:“奴婢给娘娘请安。”
昭宁伸手让他起身,道:“总都知莫要客气,你今日怎的到我这里来了?”
昭宁已经被芳姑提醒过一次了,日后除了在君上和两位长辈面前,其余任何人,哪怕是与父母祖父母,都不可再用‘您’一字,至少有外人的场合是决不可的。
“娘娘称呼奴婢李继即可。”李继笑道,说罢挥手让身后的内侍们上前,只见众人的托盘上放着各种样式与大小的黄花梨木盒子,他又道,“奴婢奉君上的令,给娘娘送些东西来。”
李继打开给昭宁看:“这是潘谷所制东庭枢阁墨,用此墨化开书写,纸上会有幽兰之淡香,经久不散。这是诸葛家特制的玉竹紫毫笔,触手温润,写字凝而不散。这是眉纹歙砚,您看这纹路如长眉并列,巧如琴弦,磨墨写来如丝绸般柔滑。还有这两叠精制的澄心堂纸和燕子笺,都是御贡的文房四宝,君上说特送来给娘娘练字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