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曾照小重山by闻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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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翊笑容微隐,随即摸着她的头发说:“自是如此……凡事不得不防。”
其实除了为庇护昭宁的安危,还有他更隐秘的,更深的一些原因,但是他不想告诉她,也不想吓着她。
赵翊既然担心,昭宁便没有拒绝。不过就是出行的时候跟随的人多一些,行动没这么方便罢了,她倒也还好。
只是两人也只轻松了年关的这段时日,很快赵翊便开始忙碌了。
因为新政的推行正式开始了。
虽有朝臣反对,但赵翊决定的事非朝臣能改,更何况朝中以严萧何、司马文为首的保守派反对新政,但也有以中书舍人郑石、新任枢密使宋应隆为首的改革派支持新政。是以新政在开封县区试点之后,便如火如荼地在全国铺展开来。新政的改革初见成效,国库收入开始缓慢增加,各地流民作乱的情况也略有改善。全国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政,这是眼下最时兴,也是大家最关注的问题。
而昭宁也并不空闲,她一直都想师父体内的阳毒该怎么办。
葛掌柜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,这也正常,凌圣手怎会好找。故她叫了曾经给母亲看过病的宋院首入宫觐见,问询这阳毒的详细,如何才能使师父在不用药的情况下撑过病发。自前任院首退休后,宋院判便做了院首,现在是太医局最德高望重的太医。昭宁与他也算是老熟人了,他对昭宁自然是毕恭毕敬,也研究了阳毒多年,提供了许多他曾想过的思路。只是最大的问题是,君上发病时根本无人能靠近他,所以一直也无法试验。
昭宁沉思许久,打算先做好准备,等师父下次发病时一定要试试。
不过准备还未做好,第二日下午,贵太妃便派了身边的杜若来请她过去。
原来是大乔所生的小狗崽终于满了两个月,昭宁可以抱回崇政殿去养了。
昭宁已经问过赵翊能否养狗,赵翊说养自然是可以的,不过只能养在前殿,不能带到厢房,也不可一起睡。昭宁已经很高兴了,早早地让人准备好了狗崽用的木碗,小窝,还有磨牙用的羊骨头。赵翊看她兴奋的模样,轻轻摇头叹气,倒也不说她什么,反倒让上林苑的官员过来,给狗狗做了个木头的小房子。小房子雕梁画栋,用料豪华,就放在屋檐下。万事俱备,只等着小狗到时间可以抱回来。
另外就是,贵太妃今日还邀请了邕王妃华氏入宫,一起商讨赵瑾的婚娶问题,她们拟好了一些人选,要昭宁一起去挑。
听了贵太妃的邀请,昭宁很是高兴,带着女官和侍卫迫不及待朝后苑赶去。
自上次獒犬之事后,跟着她外出的女官就换成了樊星樊月,樊星得知獒犬之事后就嘟囔:“倘若奴婢在娘娘身边,一脚便送那畜生去西天!”她二人也很喜欢狗,与她讨论着等小狗到了该起什么名字,该如何训练小狗如厕等问题。
昭宁也笑着听,她已经想了好些名字,回去问问师父有没有喜欢的。
言谈间,肩舆已经快走到临华门的夹道,昭宁却见到好几个官员面色肃沉自临华门而入,皆着绯红的从省服,匆匆朝着垂拱殿的方向去。昭宁伸手,示意肩舆先停住。他们行色太过匆忙,甚至未曾注意到坐在肩舆上的昭宁,否则都要跪下与她请安。
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……
昭宁抬头看了看天,今日天际低沉,铅云堆积,宛若墨色浓淡铺卷满天空,不是个很好的天气。
她心里有些惴惴的,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。可是一时半会儿,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事。
还是先去了贵太妃那里吧,真有什么事的,就在大乾宫中,她倒也能马上知道。
于是肩舆还是朝着庆寿殿走去。
等昭宁到庆寿殿的厢房外,还未走进去,就听到屋内有热闹的说笑声,听起来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。她跨过一扇紫檀木镂雕仙鹤祝寿纹的围屏,看到厢房内竟坐着五、六个人。除了贵太妃、华氏,竟连襄王夫妇,甚至景王赵决也在,立在贵太妃身边说笑。女官女使们也站在众人身边伺候,当真是热闹极了。
昭宁怕扰了贵太妃她们,未让女官通禀。故此时坐在罗汉榻上的贵太妃才看到昭宁来了,向她招手道:“昭宁,正等着你来呢,快来与我一起坐!”
众人也才反应过来,除了贵太妃外跪了一屋子的人,皆请安道:“皇后娘娘金安。”
昭宁贵为皇后,除太上皇、贵太妃外,其余皇室诸人哪怕是亲王见了,也得照行大礼不误。从前昭宁还不太适应,一群身着朱紫的朝中重臣,或是这些亲王王妃给自己下跪,现在渐渐也习惯了。
昭宁笑道:“都是一家人,诸位不必拘束,平身便是。”
她走过去在贵太妃身侧坐下来,众人也纷纷坐下。贵太妃才笑着跟她说:“今儿是巧了,我本只叫了明秀进宫,咱们一起商议阿瑾的亲事,却正巧襄王和淑娴也来请安。赶巧不巧的,决儿得了两只极好的山参给我送来。便都凑在一起了。”
赵决身着一件雪金色的锦袍,他仍然一副风流潇洒的打扮,笑道:“皇嫂可莫要说我厚此薄彼,给皇兄和皇嫂的那份已经送去崇政殿了。还额外送了皇嫂一盒由白獭髓和珍珠粉做成的面脂,望皇嫂用着喜欢。”
昭宁听赵翊说过赵决此人,他其实才是贵太妃的亲生子,但却从小在皇后膝下长大,所以与赵翊感情甚好。不过此人是个闲散亲王,平日就爱流连花丛,于勾栏瓦子里赏红依绿,就是给他一些要职也不肯要,说嫌太累。
襄王生得器宇轩昂,满脸络腮胡,身材健壮,的确不愧是曾带兵打仗过的。看到昭宁时神色有些僵硬。襄王妃沈氏却带着得体的笑容,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曾与昭宁有过龃龉。她看了看昭宁,与贵太妃说话:“娘娘若能帮着我们劝一劝君上,是最好的,瑞儿在宗正寺的确受苦了……”
贵太妃却有些为难:“你们也知道,阿翊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变过。说是要关一年的,便一天也少不得。”
沈氏又看向昭宁,目光中更是哀求:“娘娘,您可能帮着说两句?当日瑞儿他……他的确不是诚心冒犯您的!他也只是一时糊涂了!”
昭宁这才知道,原来是为了赵瑞被关宗正寺的事。
当时赵瑞大闹姜家,被她扭送去了宗正寺。后来赵翊御笔朱批,直接让宗正寺关赵瑞一年进行管教,襄王两口子现在唯这一个亲生子,为此上下奔赴想早日将赵瑞放出来,但君上并不松口。
君上不松口,昭宁自然不劝。何况她觉得赵瑞那样的人的确需要管教,真任由他在外面横行,也不过是给皇室蒙羞罢了。她道:“王妃,君上决定的事,我劝了君上也不听的。”
襄王突然站了起来道:“淑娴,算了,再说也没用的。关就关吧,关到我瑞儿在里面失心疯了,君上就满意了!”
说罢竟不告辞便往外走,沈氏面色微变,只能站起来向贵太妃和昭宁连连道歉,然后告退追着襄王而去了。
等他们走了,贵太妃也有些生气道:“这个襄王爷,他还有脸发火了!自己把赵瑞宠成那样,还想将人放出来,放出来祸害汴京城不成!当初便是你关他得好,以前太上皇护着他,现在君上可不纵着他了!”
华氏方才在旁一直未语,这时候才道:“襄王一贯脾气冲动,娘娘不必管他。”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大本老厚老厚的册子,笑眯眯地道,“咱们还是赶紧看人是要事!”
纸页翻动之间,可以看得出,这是一本汴京世家娘子们的名册。
昭宁嘴角也带上一丝笑容。她这个前婆婆也可爱得很,对旁人负面的情绪总是不在意的。即便是有人对她言语冒犯,她忘得也很快。甚至你问她时,她还会一脸迷茫地反问你:“有这样的事吗?”
医郎说过,这样的人才是福寿绵长的。可惜前世顺平郡王早逝,才使得华氏也早早地痛极而去。不过今生她看起来面色红润康健,是长寿之相。
眼看到了给赵瑾选妻的时候,赵决也站起来,说他还要去宫外有事,也告退了。
昭宁便和贵太妃还有华氏凑在一起,看这本汴京世家娘子的册子。
华氏道:“这是我前几日让宋官媒拿来的,都是现在大世家中的待嫁娘子,各方面也都很出挑。我已经挑了好几个,看看两位娘娘喜不喜欢。”
贵太妃也拿着翻看,跟华氏讨论这个好看,容貌精致动人,又是另一个书香门第,七岁便会作诗,似乎也不错。
昭宁翻看着,觉得一个个的都极好,几乎都是大家族出身,也都颇有学识,若是以前的她,恐怕连这本册子都上不了。只是她翻了一遍,却没看到林白乔的名册,她以为自己翻错了,再看了一遍,还是没有。
她想了想,问华氏:“王妃,不知赵瑾自己可有什么心爱的女子?倘若他有,咱们倒也可能考虑一二。”
华氏摇头道:“他哪里有!问他总是这也不喜欢,那也不行的。否则咱们也不必翻这本册子了。”
没有喜欢的女子,莫不是华氏不知道?昭宁想了想赵瑾平日沉默寡言的样子,觉得倒是也有可能,她道:“我仿佛听人说过……赵瑾曾经救过太常寺丞林大人家的娘子,两人这些年颇有往来,他会不会,对林娘子有些意思?”
贵太妃还不知有这样的事,眼中微亮,拉了拉华氏的衣袖:“当真?你怎么没同我说过!”
华氏摇头道:“救是救过,但是他对人家无意。上次林娘子来送东西,他见也没见人家。”又说,“这孩子自幼在军营长大,对谁都是这样冷淡,谁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。”
昭宁有些惊异,赵瑾对林白乔无意?怎么可能,她记得前世,赵瑾分明是喜欢林白乔的,是因林白乔嫁给了他义兄,他求而不得才放弃的。所以才林白乔夫妇死之后,他才对自己彻底下了狠心,陷害入台狱,后又囚禁自己,难道不是吗。或是华氏自己也不清楚……
昭宁思索之间,有个女官走了进来,原来是贵太妃身边的另一个贴身女官杜衡,她提着一只空空的篮子,屈身对贵太妃道:“娘娘,您让去内藏库取一些上好的黄唇花胶,但奴婢走过垂拱门的时候,好像是出了什么事,门被禁军们封锁了,奴婢过不去,也没将东西取回来。”
贵太妃有些疑惑:“出了什么事,禁军怎会将垂拱门都封了?”
杜衡答道:“奴婢也不知道呢,只看到好像是百官都跪在垂拱殿外,不知是做什么……”
昭宁却突然想到了方才遇到的那些行色匆匆的官员,当时她惴惴不安,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,却没有想起来。
百官尽跪,封闭垂拱门……突然有什么从昭宁心中一闪而过。刹那间,她知道是什么事情发生了!
她霍地站了起来,面色发白,对贵太妃道:“母亲,我想起有一件要事没做,恐怕要去一趟,您和王妃先选着吧。”
贵太妃瞧出她面色有些不对,猜她恐怕要去赵翊那里,问到:“怎么了,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好,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?”
“不必了。”昭宁不想惊扰她们,只勉强一笑:“您就在宫中,哪里都不要去!”
说罢带着樊星等人离开。
等出庆寿殿门时,脸色已无比难看,上了肩舆后对樊星道:“快,立刻去垂拱殿!”
肩舆很快就到了垂拱门外。
远远地, 昭宁就已经看到门口已被封禁,七八个禁卫正挎刀守在门口。
她心里焦急,让侍从落下肩舆, 只带了樊星、樊月两人快步朝着垂拱门走去。但却被禁卫们拦住了,为首的禁卫行礼道:“卑职奉命守门,任何人都不得过。”
樊星眉毛一竖:“睁大你的狗眼,皇后娘娘也敢拦,还不快让开!”
为首的禁卫连忙下跪道:“烦请娘娘体谅……卑职、卑职不敢顶撞娘娘, 但也实在不敢违抗圣令!”
昭宁也不想为难这些人, 但她实在要过去, 就道:“本宫自会向君上陈情, 绝不会怪罪于你, 快些让开吧。”
“这……”禁卫仍然为难, 毕竟娘娘一句话,他让娘娘过去了, 尔后君上若是怪罪,仍然是他人头落地。
昭宁不知垂拱殿那边究竟情况如何了, 可这禁卫军又始终不许她过去, 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。
正是这时候,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:“好大的胆子, 竟敢阻拦娘娘, 还不快些让开!”
昭宁抬头看去,只见禁卫军背后来的竟是身着紫袍的吉安。他身后跟着几个内侍,快步朝她们走过来, 向她行礼:“娘娘金安。”又回头叱责那禁卫首领, “还不快去禁卫司领二十军棍!”
昭宁摆了摆手道:“不必为难他。快带我去垂拱殿,我有要事找君上!”
吉安知道昭宁在君上心中之地位, 娘娘既是有急事找君上,他自然不敢耽误,只是此时垂拱殿外……他犹豫了一下,对昭宁道:“娘娘一会儿看到什么情景,千万不要惊讶!”
昭宁点点头,吉安才立刻带着昭宁朝垂拱殿走。
昭宁脚步匆匆,惦记着此时垂拱殿外发生的事。
方才她突然想起来,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要闹出如此大的阵仗了。
是因为新政!
她记得前世新政推行时,初还甚是顺利,国库的收入也眼见着上涨,青苗法、均税法在全国推广开。可新政改革岂是一件容易之事,很快实施的过程中出现的若干弊端就出现了,比如有些地方官府强制派遣借苗任务,以充政绩,闹得民怨沸腾,还有地方的地主借均税之机从中获利,损伤财政。甚至不满均税之法借机生事,使得粮食减产。
本朝廷之中就是保守派官员居多,根本不赞成改革。现出了这些弊端,并且越闹越大,他们自然想赶紧停下来。可是向君上呈递奏折反映之后,君上却并不理会,仍然要继续推行新政。如此一来朝野上下反对之声骤起,百官集结跪于垂拱殿外,定要君上收回成意。但是师父却漠然不理,甚至将反对得厉害的官员拉下去杖责。再一次的僵持不下之后,百官激烈阻挠,以至于朝政荒废数日,师父便终于对两个挑事之人,开了杀戒……
昭宁想到这里,忍不住觉得心惊肉跳。
这便是师父的名声真正转折的时候!
在此之前,他还是英明神武,收复西北的庆熙大帝。可是这件事之后,言官们开始奋起骂他,民间对他的评价也开始毁誉参半,说他是不顾民意的暴君,说他独断专行只为弄权。可是师父仍然坚决推行改革。只不过战争爆发得太快,还未等改革见到成效,师父就已经殒身在凯旋途中。尔后契丹族卷土重来,国破家亡,大乾朝退居临安之后便全面恢复了所有的旧制。
昭宁虽不知师父为何要坚决推行改革,但她知道,师父曾为了收复西平府亲自领军打仗,师父也为了天下安康熬夜批阅奏折。他曾经做过这样的多的事,可却因为此落下了这样一个名声,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!
她一定要阻止这件事,不能让师父沦落到被万人唾骂,被史书称为暴君的境地!
昭宁想到这里脚步越快,渐渐地,垂拱殿已经出现在她面前。
只见文武百官果然跪于垂拱殿之前。而李继和冯远则带着禁军与之对峙,面色冷漠。
此时天色越发的灰沉,无数的乌云堆积于天际,穹顶却泛出发黄的白光,落在那些跪着的百官身上。
为首的官员着绯红色从省服,他生得五官朗阔,留美髯长须,正是御史大夫司马文。
他语气坚决地道:“君上,祖宗法度不可轻易变之,一变不好,恐怕改革不成,更易生灾!古有夏商周三代君主始终恪守夏禹、商汤、和周文武王的法度,是为千古称颂的德朝。而汉武帝改汉高祖之策,使盗贼俱增。汉元帝改汉宣帝法度,使得汉就此衰败。已有众多前车之鉴。如今改革的确出现了问题,更应该停下来了,难道君上还执迷不悟吗?”
头发胡须皆白,戴貂蝉冠的严萧何道:“君上,臣一开始也并非执意反对,只是现如今看来,改革虽带来了些许国库收益,但现在青苗法已经出了问题,更何况更戍法!太祖时期便定下的规矩,为防止将领独大,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更换边防将领,如今不再变动将领,岂不是让那些边关将领拥兵自重,长此以往定会威胁朝野啊!”
这时候旁边有个衣着锦绣,腰间系了四五个香囊,宛若富家公子般的官员拱手,则言辞恳切激烈道:“君上,改革才初步施行,决不可半途而废,前功尽弃啊!”
这话一说,昭宁便知此人就是师父任用的改革之人——中书舍人郑石。后来国破之时,他不肯弃汴京城而去,拼死抵抗,被契丹人斩于刀下。因他英勇之举,各路文武大臣反倒开始尊重他,后来的皇帝赐了他忠勇公的谥号。
旁边却有言官骂他:“郑石,你个祸国殃民的奸臣,你倒是身家富足,喝酒吃肉,何曾想过那些穷苦的百姓,被你那青苗法害得饭都吃不饱了!”
郑石也不甘示弱:“我是吃肉喝酒,你苏信就不吃了,你个沽名钓誉的货,昨日是谁才买了十斤羊肉?”
此时严萧何见殿内始终没有君上说话的声音传来,目露焦急,再度拱手大声道:“君上,新政必须要停下来,您若不肯决定,臣便携百官在此长跪不起,就是掉了脑袋,也决不可让新政再推行下去了!”
而他身后的司马文立刻道:“臣愿一死!”随即跪拜了下去。
他身后的众多言官也都齐声道:“臣愿一死!”也都跟着拜了下去。
一时压迫万千,一如天际云辰低垂,闷雷滚滚,仿佛顷刻间就要下下雨来。
昭宁悚然,群臣居然逼迫师父至此!这些言官并非真的想死,而是要以此为由强逼师父放弃变法,这是言官惯用的法子,在这样的逼迫下,出于言官杀不得的祖训,帝王多半都会屈服不再推行。可是师父不会。别的事她不知道,但是这件事上,赵翊极其的坚韧和冷酷,决不被任何人事所阻挠。
果然片刻之后,她只听到垂拱殿内传来一道熟悉又沉沉的声音:“——都拉下去!”
昭宁只见平日在她面前笑容满面的李继,此时面无表情挥手让禁军上前,不顾言官们的反对、哭天喊地,纷纷将之拖下须弥座,一群书生如何能抵挡禁军,被人两手一挟就提了下去,有些反抗的始终不从。李继也并不客气,立刻让那些执长鞭的禁军出列,对这些文官进行抽打,一时间哀嚎声四起,转为变为对君上绝望的咒骂!
昭宁看得越发心急,这还只是第一场!再下一场群臣反对的越发激烈,师父就要动杀戒了。她决不能眼看着师父真的杀人,否则他的名声就完了!
昭宁立刻上了须弥座,此时大臣们已经七七八八被拉了下去,但还一片混乱。她正要往殿中去,此时李继终于看到了她,遽然一惊:“娘娘,您怎么突然来了,您不能进……”
可此时毕竟混乱,他又离得远,而昭宁身躯灵活,竟从禁卫的缝隙中以巧劲钻入。众禁军如何敢伸手拦她,不要命了,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昭宁溜进了垂拱殿中。
与殿外的混乱不同,垂拱殿内格外寂静,枝形莲花铜座烛火照亮阴郁的殿宇,四位内侍垂手候着。
赵翊坐在龙椅上看奏折,仿佛并未听到外面的纷乱,只是绝对的面无表情。听到动静,抬头见昭宁竟进了垂拱殿,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,正准备请罪的李继,他终于略缓和了些神色,挥手道:“无妨。”
此时外面的百官已都被禁军轰走,殿外终于清净了下来。
昭宁几步走上前,想起方才激烈冲突的场景,她也是头一次看到师父如此冷漠和强势,面对帝王,实在是要人人警醒,不过是师父对她的时候,都是他最柔和的时候罢了。于是她悄然平复了一下呼吸,问道:“师父,究竟怎么了,怎么百官如此跪在门外呢?”
赵翊沉默片刻,朝政上的事他并不与昭宁说,只怕她听了徒增烦恼。但是她问起时,他也不会隐瞒她,他正想开口说什么,却霎时间,突然感觉到头颅深处泛起一阵熟悉的针尖般的刺痛,并且越来越痛。
于是昭宁只看到赵翊突然之间变了脸色,手指将一张燕子笺抓得紧皱,他突然对李继道:“……快带娘娘出去!”
昭宁一怔,见师父咬牙隐忍的神情,立刻明白过来师父恐怕是发了经脉逆行之症!应是师父最近情绪波动太多,竟短时间内又开始发病了。
她本就打算一定要帮师父扛过发病,此时面对师父发病,她如何能走。虽然与宋院首准备还不充分,但是箭在弦上。她是一定要试的!因此昭宁挥开了李继的手道:“师父,您是不是发病了?您听我说,我已经问过宋院首了,倘若我能帮您熬过去,您就不必再吃那药了。我们已经商量过一些法子,是有一些把握的!您不要让我出去,我能帮您!”
赵翊的脸色越发白,他才不管她的什么法子,他是绝不会让昭宁冒险的,咬着牙,对李继语气严厉道:“还不快带娘娘离开!”
李继也有些着急,他不敢伸手来拉昭宁,只能道:“娘娘,您就听君上的话,跟奴婢出去吧……”
但是昭宁却仍然拂开他,见赵翊脸色越难看,她跑到赵翊身边半跪下,拉住了他的衣袖看向他:“师父,我一定要留下来,我可以帮您。您也一定要相信我,您即便不相信我,也要相信您自己,您是一定不会伤害我的。上次您也没有伤害我,对不对?”
这次遇到师父突然病发,她一定不能出去。否则师父再发病时绝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,她觉是不可能进去的!
赵翊看着昭宁澄澈而坚定的双眸,知道她一心想要帮自己熬过去,上次也想尽办法要进来。昭宁性子亦是倔强,决定的事也一定要做。他拳头紧握,咬着牙艰难地道:“不行,昭宁,你听我说,我发病的时候控制不住,根本没有神智。万一我伤了你,我决不能……”
昭宁却紧紧地握住了他已经攥成拳的手,发现他的掌心已有汗湿,她知道他已经开始越来越痛苦,更是坚定地道:“师父,您听我说,若您这般发病频繁下去,我担心您可能连十年之期也不能坚持到。倘若真是如此,我还会独活吗?我定会立刻追随您而去了,若是只守这短短几年的光阴,我情愿现在就放手一搏,至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,我都不会后悔,因为我用尽了办法去救我的爱人——”
她更深地看向了他那双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眸,认真地道:“师父,您难道希望您有朝一日真的逝世,我要活在对这件事无尽的追悔之中吗?若是如此,那我宁愿现在就死了,死在您面前就是,我也绝不想面对那样的局面!”
赵翊被她这番话动容,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,只觉得心中一软。他不知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!也不知道她竟有如此的坚决和思考!
就连一旁的李继也被娘娘这番话打动,他何尝不是也担心君上的身体,忍不住帮着劝道:“君上,奴婢见娘娘如此诚心,又与宋院首商量过,不然,您就让娘娘试一试吧!”
赵翊终于不再拒绝,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地缓缓摸上昭宁的脸,终于同意道:“好……我答应你。”他一顿,“只是不能如此简单,李继,你让刘嵩带着隐卫守在门外,给昭宁一只铜铃。只要昭宁摇响了铜铃,无论是什么情况,立刻让隐卫冲进来救她,即便是伤我也无妨,你听到了吗!”
李继立刻跪下应喏。
赵翊则对昭宁道:“铜铃不要离手,只要你察觉有危险,立刻摇动铜铃,决不能犹豫,知道吗?”
昭宁知道师父不安排这个,始终不能放心,她点头道:“师父放心,我明白!”
她见师父额头已经渗出汗来,眼中也有了血丝,手也开始发抖,知道他发作越来越厉害了,那么一切都要趁快,不能再耽误了!
她站起来,对李继道:“李继你听我说,我同宋院首商议过,该如何对付君上的病症。我们商议出了一些办法,你现在立刻带人将垂拱殿外用黑布罩住,不可让外面的光泄进来,同时让所有人远离垂拱殿——决不能出半点声音!再传宋院首,让他将研制的药丸拿过来,另外,只要我不摇铃,无论里面有任何动静,你们都不能进来!”
师父发此病时若遇到光或是外界动静,就会发作得更厉害。
李继听着娘娘如此条理有度,不禁也在心里钦佩。娘娘虽年纪小生得也纤细,这时候当真有无比的力量,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!
他心里也有了几分激昂之意,立刻道:“娘娘放心,奴婢这就去准备,定为娘娘守好外面!”
李继快步退了出去合上了门。很快一只拳头大的铜铃就被他送了进来,连同宋院首研制的药丸。黑色帷幕很快就围上垂拱殿四周,外面一切的动静都平息下来。昭宁将铜铃放在一旁的高几上,她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,都绝不会摇动这铜铃了,只要摇动了铜铃,师父也再不会答应她帮他,以后再无救师父的可能!
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瓷瓶,这也是上次同宋院首商议时,他说过的药丸。
此药丸是一种滋补的药丸,用料与师父病发后喝的汤药十分相似。能帮助师父调理经络,只要服用下去,便能提升师父抵抗经脉逆行的可能。但一定要在真正发病时服下才有效,只是师父发病时无人能靠近他,他自己也神智不清,故一直不能服药。
此时大殿内一片昏暗,唯有两只铜灯的蜡烛还在燃烧。昭宁看到赵翊坐在丹犀台上,低垂着脸,浑身都有些发抖,甚至能看到他露出外面的手背上经脉鼓动。昭宁便知道,师父已经开始发病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