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山遍地修罗场by锦葵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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荀子微道:“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?”
楚昂抬头看他问:“看出什么?”
荀子微道:“这副字帖上的?字迹和你眼前这块无名碑上的?字迹一模一样。”
楚昂大惊,对照着手中字帖去看无名碑上的?题字,一阵毛骨悚然。
赵锦繁道:“这副字帖临摹的?是?前朝才子李荆的?长诗,诗名叫做——”
“《黄土之下》。”荀子微接话道。
赵锦繁举着伞一步一步走到无名碑前,低头看着碑上豪迈豁达的?词,道:“以上关于江亦行一切,皆是?我基于现有线索所作出的?猜测。但倘若我所作出的?猜测没错,江亦行想要告诉我们的?东西,就藏在无名碑前黄土之下。”
楚昂道:“所以我们现在是?要?”
赵锦繁视线落到无名碑下黄土之上,道:“刨开它,把藏在底下的?东西挖出来。”
雨珠滴滴垂落,渗进脚下黄土。
荀子微不多话,抬手利落地抽出腰间剑,挥剑削土。
赵锦繁在一旁树丛里找了根略粗的?长木枝,在旁帮忙松土。
楚昂见状,立刻拔//出配刀跟上他的?动?作。他边低头刨土,边问赵锦繁道:“早知如此,你方才出来的?时?候,为何不多带几个人?”
赵锦繁道:“不能。”
她?尚且不知道埋在地下的?是?何物,尚不明?确这东西于她?而言是?有利还是?有害,太多人知道容易节外生枝。
连绵不停的?雨不知何时?停下,漫长黑夜过去,熹微晨光自天边涌现。
长眠于无名碑之下的?秘密,在日照初升时?刻重新出世?。
赵锦繁看着眼前之物,陷入长久沉默。
无名碑三尺黄土之下,一副人骨嵌在土里,其上不挂一丝腐肉,骨色枯黄,头骨滚落在身体一侧,空洞的?眼眶沾了雨水,仿佛正因为沉睡在土下多年后重见天日而激动?落泪。
好不容易解开碑下之谜,新的?谜团又起。
这具尸骨到底是?谁?
第46章
楚昂盯着土里的枯骨,愣了好?久后,道:“真?没想到这地方还真?是个死人墓,想起来还怪瘆人的。”
他抬头?看了眼?身?边几人,问:“所以这东西要怎么处理?”
荀子微道:“带回?去彻查。”
楚昂“哦”了声?,朝土里的枯骨拜了拜,脱下外衫同怀刃一起将尸骨从土里扒出来,包进衣衫之中?。
赵锦繁又仔细检查了一番,四周有否遗落物品或碎骨掉落。取走枯骨后,几人合力将这具枯骨的长眠之地恢复原状,坐上马车赶回?皇城。
连夜又是挖坟,又是运尸,回?程的路上,楚昂躺靠在侧边车座上睡了过去。
赵锦繁坐在荀子微身?旁,想到方才他那句掷地有声?的“带回?去彻查”,笑道:“我想江亦行大概早就料到,逢乱必平的摄政王,绝不会让这具枯骨长埋底下不见天日,必要让真?相大白于世?。”
荀子微道:“他大概也知道,大周现任这位陛下一定能?看穿他的心?思,找到藏在碑下的秘密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赵锦繁声?音轻了下去。
荀子微忽觉肩上一重,侧头?望去见她头?靠了下来,他怔了怔,轻唤了声?:“赵臻?”
没有人回?应,他才察觉她累得睡着了,轻浅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脖颈,撩起丝丝痒意。
他无奈一笑,大概只有像现在这样,她才会和他靠在一起。
马车轧过山石摇晃颠簸,荀子微轻轻抬手,把她的头?和肩膀挪到他大腿上。
赵锦繁靠着“软枕”沉入梦乡,梦里是那晚多番劳累过后,孩子的父亲从她身?体?里出来,轻啄过她眉心?,搂她进怀的样子。
她在他大腿上睡得格外沉。
楚昂眯了会儿,迷迷糊糊醒转,揉开眼?睛,看见眼?前一幕,张嘴怔了怔,刚要说什么,荀子微朝他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用?口型无声?对他道:“她睡了,勿扰。”
楚昂硬生生把话?咽了下去。
晨风微凉,荀子微解开自己外衣,盖在赵锦繁身?上。楚昂心?说要盖就盖他的衣裳,却忽然想到他的外衫正裹着那具冰冷的枯骨。
“……”
见楚昂一副蔫了的模样,荀子微侧过头?,朝窗外晨曦无声?一笑。
马车自山道下来,穿过早市繁忙的长街,驶入朱红宫门。
荀子微抬手轻轻拍了拍赵锦繁的肩膀,道:“陛下,该醒了,到宫里了。”
赵锦繁沉浸在梦乡,梦里也是清晨,她从那个男人怀中?醒来,他也刚醒,正低头?凝着她。
昨夜尽兴历历在目,身?上粘着未干,赵锦繁心?中?升起一种特?别的羞意,不自在地侧过身?去,想避开他的视线,却被他重新捉进怀里。赵锦繁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?,察觉到他晨起的异样,闷声?道:“要早朝了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“但对不起。”
“最后一次。”
道完歉,他低头?堵上了她的唇。赵锦繁刚醒不久,懵懵地回?咬了他几下,整个人如?云似雾轻飘飘的往上浮,没一会儿忽觉小腹一胀,她睁圆了眼?一瞬清醒。
赵锦繁从梦中?惊醒,一睁眼?对上荀子微的脸:“……”
荀子微温声?询问:“怎么了?你的脸很红,是哪里不舒服吗?”
“没、没有。”赵锦繁故作镇定地从他腿上起来,直起身?坐好?,忽觉身?侧凉飕飕的,一转头?看见楚昂正咬牙切齿瞪着她。
赵锦繁:“……”
楚昂哼了声?:“你睡糊涂了,陛下。”
赵锦繁不自在地“嗯”了声?,朝荀子微道了句:“冒犯了。”
荀子微认真?道:“没有。”
楚昂见面前二人回?到客气疏离有分寸的样子,觉得一切都顺眼?了。
几人下了马车,将这副骸骨带回?了长阳殿。
天刚蒙蒙亮,言怀真?刚受了荀理请托,查验完江亦行的尸首,回?到藏经阁当值。
才进了阁楼坐下没多久,赵锦繁身?边的福贵找上门来,道:“言书监,陛下请您过去一趟。”
言怀真?应了声?好?,搁下笔随福贵而去。正好?他也有关于江亦行的事要告诉赵锦繁。
两人步履匆匆,走到一处岔路,言怀真?习惯性朝紫宸殿而去,福贵喊住他,指了指另一个方向:“言书监不往那,往这。”
言怀真?微愣:“往长阳殿?”
福贵点头?道:“是啊,陛下和摄政王正在那等您呢。”
言怀真?恍惚想起年初那晚,他在紫宸殿外遇到了长阳殿那位,他记得当时那位……
罢了,不该想这些。
言怀真?由福贵引着进了长阳殿,见不仅赵锦繁和荀子微在,楚昂也在。
楚昂一如?既往用?那种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般的眼?神狠瞪着他,站在他身?侧不远处,比他高半个头?的摄政王面容平静,对他表现得十分礼重,但他总觉得这份礼重有些刻意,像是想掩饰些什么似的。
赵锦繁道明请他过来的目的:“言卿,一早请你过来,是想托你看看这个。”
言怀真?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看到了躺在地上,用?一块白布裹住的枯骨。
赵锦繁道:“朕曾在一本野闻小册子上见人提过,说你不仅能?从高度腐化的尸身?上找到线索确认死者身?份,便是化作白骨也难不倒你。虽说只是些坊间传闻,但古语有言:空穴来风,我便想这些传闻的产生多少?还是有些根据的,或许你能找出些线索。”
言怀真道:“我尽力。”
雨后初晴,晨曦映照在枯骨之上。言怀真?蹲在地上,从上往下细看那具枯骨。
楚昂看他这副架势,问:“他这是在做什么?”
荀子微道:“应当是在确认这副人骨是否完整。”
“不错。”言怀真?道,“一副完整的人骨共有二百零六块,验骨之前需先确认这副骨架是否完整。”
“二百零六块?”赵锦繁道,“朕从前似乎在哪本典籍里见过,说人骨共有三百六十五块。”
言怀真?道:“确有先贤说过,一个人有三百六十五块骨头?,不过这些年我比对过数百具白骨,正确的数目是二百零六块。”
楚昂撇撇嘴:“呵呵呵言书监一句话?,不仅让人看出了你的认真?严谨,又表现了你为?求真?不惧反驳先人的勇气,也难怪你那么讨人喜欢。”
“子野目光如?炬,总能?看见他人许多优点。”荀子微给?了他一个“傻子闭嘴别多话?”的眼?神。
言怀真?确认这具尸骨完整后,道:“这具尸骨是个男人。”
见赵锦繁看得专注,他又解释道:“此人尾骨与脊椎骨连接处呈凹型,两边有尖瓣,如?菱角,周围有八个小孔。如?果是女人,尾骨与脊椎骨连接处则呈平直状。(注)”
楚昂轻嗤一声?:“这还用?你说,这副骨架那么高大,一看便知生前是个男子。”
言怀真?难得驳他一句:“骨架大小不能?分辨男女,也有骨架高大身?长七尺以上的女子,你不能?因为?没见过,而否认她的存在。”
荀子微揉了揉眉心?,朝楚昂道:“子野,莫要再出声?打扰言卿验尸。”
也不知道他这个笨蛋是怎么做到每一句话?都在衬托言怀真?的。
楚昂抱拳应声?:“是。”
赵锦繁低头?问言怀真?:“可还有别的发现?”
言怀真?指着这具枯骨的头?骨与脖颈断裂处道:“他是被人砍下头?颅而死,从断裂口来看,凶器应该是把长而宽的大刀,这种刀不太常见,我生平只在一处地方见过。”
赵锦繁问:“什么地方?”
言怀真?道:“行刑时的断头?台。”
大周处置死刑犯的刀都是请专人打造的,前朝喜用?钝刀砍人犯头?,目的是折磨人犯,让人犯饱尝痛苦后再死去,大周开朝以来,取消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,行刑用?的砍刀也由钝刀改成了能?一刀毙命的利刃。
赵锦繁道:“你是说他死于极刑?”
“大概。”言怀真?道,“这具尸骨埋在地下多年,很多线索都不明了,如?果想进一步知道此人死时的情状,只有一个方法。”
赵锦繁问道:“什么方法?”
言怀真?道:“蒸骨。”
楚昂在旁不吐不快:“你当做菜呢?”
荀子微道:“需要准备什么?”
言怀真?道:“水,细麻绳,席子,柴炭再要一把红油伞。”
荀子微没多话?,照他说的一一备好?。
正是天清气爽晴朗日,适合验骨。
言怀真?将枯骨仔细洗净后,用?细长麻绳将骸骨依照顺序穿起来,置于席上。
趁他穿绑尸骨的时候,楚昂虽然极不情愿,但还是依照他的吩咐,在事先挖好?的一处大小适中?的地窖里点上柴炭,将地窖烧红后撤掉火,然后用?酒和醋泼洒地窖。
酒水和醋遇热蒸腾,趁着热气蒸腾,几人合力将尸体?小心?抬进地窖之中?,再用?席子盖上。
楚昂问道:“这要蒸多久?”
言怀真?道:“约要一两个时辰,待到地窖彻底冷却。”
楚昂道:“这方法管用?吗?”
言怀真?道:“你一会儿看便知道了。”
晌午,日照当空。
那具无名枯骨从冷却的地窖里被抬了上来,放在烈日之下。
“答案马上就会出来。”
言怀真?走到枯骨边,对着阳光打开红油伞,阳光透过红油伞照在枯骨之上,霎时枯骨之上浮现许多方才未见的红色痕迹。
“蒸骨过后,生前被打之处,会在红油伞下显出红色血荫。倘若生前断骨,则断骨处可见血晕开的痕迹。”
赵锦繁看着枯骨之上密布的红色血荫怔了怔,听见言怀真?道:“此人生前曾遭受酷刑。”
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受如?此残酷的刑罚?
言怀真?道:“男子,约死于三四年前,曾犯有重罪,罪大恶极。”
楚昂伸长膀子凑近看。
言怀真道:“这副枯骨的左边肩胛骨上?被穿了孔,穿孔之处可见血晕开?之色,也就是说他在生前被人穿透了肩胛骨。从穿孔的形状来看,穿透他肩胛骨的应该是一种较粗的铁索。”
楚昂道:“铁索穿肩?”
荀子微道:“这是一种刑罚,通常为了控制犯有极刑的重犯,会用?钢针或铁索穿透犯人的肩胛骨,使其失去?行动能力。不过这种刑罚太过残忍,受刑过程极度痛苦,大多数人会在行刑后?不久死去?,便是不死也废了,因此?近些年已经极少?见到了。”
赵锦繁沉默。
这具枯骨的主人到底犯了什么罪?江亦行到底想告诉他们什么?他为什么要?为了这个?罪大恶极被处以极刑之人而不惜自缢?
言怀真继续道:“除此?之外,还有一点。从他牙齿磨损的情况来看,他死时应当未过而立之年。当然这只是粗略推断,由于饮食习惯不同和各人体质差异,每个?人牙齿磨损情况会有不少?差别。”
赵锦繁道:“原来如此?,言卿博闻强识,朕今日受教了。”
楚昂虽心中不大爽快,但也没反驳,只是侧过头轻哼了一声。
言怀真耳廓微微泛红:“臣暂时只能从这具枯骨上?看出这些线索。”
赵锦繁道:“已经足够多了。”
男子,三十岁上?下,大约三、四年前因犯有重罪而被斩首,死前曾被施以酷刑。
“我想只要?去?刑部查阅相关记录,应该能找到符合这些条件的人。”赵锦繁道。
荀子微道:“恐怕很难。”
言怀真道:“三年前储位之争,许多官员受牵连而落马,一番动乱过后?,因人员变动,署衙搬迁,盗窃走水等多方原因,三年之前的刑案记录缺漏甚多。之后?……摄政王掌权,虽请专人对?此?查漏补缺,不过有些案卷还是找不回来了。”
言怀真虽未明说,但赵锦繁听出来了。她那几位皇兄互斗,背地里没少?干破事,为了销毁对?自己不利的罪证,偷案卷烧库房导致过去?许多刑案记录缺漏难寻。
忙活了好半天?,线索突然断了。楚昂有些泄气,军中尚有要?务,他没在长阳殿多留,只同赵锦繁说,有需要?帮忙的再找他,便告辞了。
言怀真安放好枯骨,便回了藏经阁当值。
赵锦繁送了他俩一程,而后?又回了长阳殿。
荀子微正着?手准备午膳,抬头见她从长廊那头走来,笑问?了句:“他们都走了,你不回去??”
赵锦繁望了眼他切菜的手,熟门熟路地在藤椅上?坐下,回道:“您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回来吗?午膳都做了我的份。”
荀子微道:“习惯做罢了。”
赵锦繁靠在藤椅上?,托起腮静静望着?他。
荀子微察觉到她的视线,道:“你这么看着?我做什么?”
赵锦繁笑道:“他们都走了,此?地只剩下你我,现?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?”
荀子微笑问?:“你想我告诉你什么
赵锦繁目光一凛:“告诉我那具枯骨到底是谁?”
“您已经心中有数了吧?那具枯骨的身份。”
荀子微看她一眼:“你怎么确定我知道?”
赵锦繁叹了口气,摊手道:“怪只怪我太了解您,您每次比我先?对?一件事成竹在胸时,都会用?那种‘我赢了’的眼神看我。方才?我得知刑案记录缺漏正苦恼,您又用?那种眼神看我。”
荀子微扬唇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?”
赵锦繁一噎,脸微红道:“这不重要?。”
荀子微见她脸红,抿唇笑了声,顺从她道:“好,不重要?。”
赵锦繁道:“说吧,到底是谁?”
荀子微回道:“四年前,的确有那么个?人,因为犯有重罪,被判处极刑,曾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。”
赵锦繁道:“三、四年前,差不多年纪,被施以此?刑的死刑犯应该不止一位,您又是如何确定一定是这个?人的?”
“因为无名碑。”荀子微道。
赵锦繁不解:“无名碑?”
荀子微道:“你还记得关于无名碑的传言吗?”
“记得。”赵锦繁道,“是说有位考生一时兴起在山石上题词一首,抒发了一番心中青云之志,紧接着?没过多久,他便高中进士,官运亨通做了高官。”
“不错。”荀子微道,“刚巧这个人也是一位进士,也曾官运亨通,在短短几年扶摇直上?,前途无量。”
“我想这具枯骨之所以被埋在无名碑下,一则是因为他犯有重罪死后?无法被立墓祭拜,二则是因为这块无名碑的题词是他所作。”
“很不巧,我从前未曾见过他的字迹,否则在看到那块碑的第一时间就该想到这些。”荀子微道,“不过方才?我托人找来了他从前的诗作,比对?了字迹。我确定无名碑上?的词确为他所题。”
四年前荀子微尚在西南,对?京中诸事未必尽知全貌。而赵锦繁尚还是深宫之中,不问?朝堂事的草包皇子,很多事有心无力。
赵锦繁问?:“您既说他官运亨通,前途无量,那他又是因何而被判处极刑,甚至于要?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?”
荀子微只道了四个字:“科举舞弊。”
赵锦繁愣了愣。
荀子微道:“说来也巧,先?前你和荀二在千帆楼看斗文会时,还提到过他。”
赵锦繁回想起当日,荀无玉同她提起过一桩奇闻。
说四年前那场科考,有位考官泄露了考题,导致取士不公,因此?引发了各地士子暴怒不满,朝廷为平众怒,只能将先?前录取的进士全部作废,重新加试。
赵锦繁惊道:“难道说他是那位泄题的考官?”
荀子微边替她盛饭,边回道:“正是此?人。”
原来如此?。
赵锦繁想,还有个?谜团她也解开?了。
当时在千帆楼,她问?荀子微那位背叛了沈谏的友人如今在何处高就,荀子微给她的答案是:死了。
再联想起她提到赴诚山无名碑时,沈谏那副掩饰不了的厌恶神情。
想必在无名碑上?题词之人,正是那位在沈谏跌落谷底之时,扯断他唯一救命稻草的“友人”。
说来也讽刺,千万考生以为无名碑上?的词是沈谏所题,上?赶着?跑去?碑前吟上?几首赞美题词之人的小诗。谁能想到题词之人刚好是沈谏此?生最讨厌的人之一呢?
从某种角度来说,沈谏还挺豁达,天?天?有那么多人去?拜他仇人题词的石碑,他还能风轻云淡地装没看见,这要?是换做楚昂,知道这碑存在的第一天?,就得拿斧头把它给砸得稀巴烂。
赵锦繁感叹道:“这又是泄题又是背叛朋友的,听上?去?此?人的确非善类。”
荀子微道:“我并未接触过此?人,只是在用?沈谏前,顺带了解过一些此?人生平。此?人名叫陈守义,京城人士,从前家中颇有产业,然遭逢灾祸家道中落……”
父亲因病故去?,留下他母亲与?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,家产被叔伯霸走,母子二人不得已只能搬入穷巷。
为了过日子,他母亲熬夜刺绣补贴家用?,他年纪小干不了苦力,就每天?抹脏了脸穿着?破烂衣裳在街边装孤儿,骗点零碎钱。
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。他虽靠着?年纪小长得瘦弱博了不少?人同情,但也经常有人发现?被骗,转过头来揍他解气。
他母亲心疼,劝他莫要?再这样了,他嘴上?答应,但夜里看见母亲辛苦做活的样子,第二天?又继续去?做他的“孤儿”。
久而久之,那条街的人都知道他是个?骗子,人人都讨厌他,见他就啐上?一口,骂上?几句,他就像谁都能踩的蝼蚁一般。
有天?他刚被人揍完,趴在路边一动不动,忽然听见街头传来锣鼓喜乐,有位身穿红袍的郎君骑着?马过来,艳阳之下风光无限,所有人都朝那位郎君道贺,喊他进士爷,还有不少?姑娘朝那位郎君丢花。
他听见人群中有人说,科举取士不分士庶,不分贵贱。
还听见人说刻苦勤学,改换门庭。
他泪流满面,爬回家跟他母亲说:“娘,我要?读书!”
从前有钱有闲从不觉得读书好,可如今再想拾起书本却不比登天?容易。
为了能学有所成,他吃了许多常人难以相信的苦,凭着?一以贯之的信念,终于爬上?了进士之位。
他很上?进,也很得他老师赏识,对?他大加扶持,那几年他势头很劲。
直到四年前,他代替他突染风寒的老师,做了会试主考。原本以他的资历是不够格做会试主考的,但他的老师为他人品和才?学一力担保,这才?破格启用?了他。
但他的老师并未想到,自己的信任却换来了他的背叛。
他利用?自己主考的身份,收受大笔贿赂,为取悦权贵替自己仕途开?路,泄露会试考题。
此?事被揭露后?,天?下寒士震怒。他们质问?陈守义:你也是寒士出身,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出身,做出这种事?
在各地士子讨伐之下,陈守义被押入大牢候审。
天?下寒士,提写请愿书,要?求立刻处死陈守义,以正公允。
皇帝赵庸为平众怒,处死了陈守义,并作废先?前考生录取结果,重新加试。此?事才?最终得以平息。
“以上?便是我所知全貌。”荀子微道。
赵锦繁道:“您不觉得奇怪吗?”
“寒士出身的江亦行,为何不惜自缢,也要?让一个?背叛了天?下寒士之人的尸骨重见天?日?”
第48章
荀子微道:“我的合理猜想是,这具枯骨怀有莫大冤屈,而他希望借由?自己的死,让埋藏在地下多年?的真相重见天日,还枯骨主人一个清白。”
赵锦繁亦想到了这一层。
只不?过一个背叛了信任自己的朋友,背叛了对自己提携有加的老师,背叛了自己出身之?人,又会怀有怎样的冤屈?
“若能看到当?年?的案卷,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。”赵锦繁道。
荀子微道:“很可惜,我方才命人去寻了,此案卷宗已无。而且没有的很彻底,连一点相关记录也寻不?到。可以肯定有人不?想让此事重提,从中动了手脚。”
赵锦繁道:“谁?”
沈谏刚从署衙回到丞相府,便?接到了宫中传召,匆匆赶往长阳殿。
长阳殿内,荀子微收拾完碗筷,又煮了消食健胃的酸梅饮给赵锦繁。
赵锦繁也不?白吃他做的饭,取了堆积的公文,提笔帮他把不?怎么重要的琐事折子给回了。如今他眼睛大好,要务公文是不?假人手的。
江亦行?的事固然重要,然天下之?大,除了此事以外,还有许多要事需处理。
琐事折子易解决,赵锦繁回完一堆琐事折子,抬头见荀子微还在忙,搬了藤椅坐到他身边,看他如何处理要务。
她?低头看得认真,也不?知自己呼吸正一下一下打在荀子微回公文的那只手上。
见到不?解之?处,她?忍不?住发问:“这里您为什么这么回?”
问完,她?忽觉自己在别人专注时出声打扰唐突了些,但问都?问了……
荀子微停笔,朝她?看去,目光落在她?红润柔软的唇瓣上,盯了
赵锦繁被他盯得有些不?知所措,抿了抿唇。
荀子微收回视线,指着她?提问的地方,耐心答道:“你问的这里,我如此回复的理由?是……”
他的声音很平稳,语速不?疾不?徐,明明是极深奥偏门的问题,他的回答却很通俗易懂。
沈谏来时正见赵锦繁仰头专注盯着荀子微的样子。
他扯了扯嘴角,轻咳了几声,走近几步朝二人行?礼:“君上,陛下,臣打扰了。”
赵锦繁淡定地朝他看去:“沈卿免礼。”
荀子微瞥他一眼,道:“坐。”
沈谏扫了一圈院子,没见到第三张藤椅,这就显得他有点多余了,不?过他脸皮厚,就近坐在了院中小池旁的石凳上,正对着前?边挨着坐的两?人。
小池中几条被养得肥硕的鲫鱼见人走近,甩尾溜走,卷起阵阵水涡。
荀子微道:“我想你应该知道今日找你前?来是为何事。”
沈谏笑着回道:“昨夜陛下提到赴诚山无名碑,臣便?猜到今日会被您二位宣召。”
他语调一顿,道:“二位是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吧?”
沈谏用了“那个人”指代陈守义。
赵锦繁意味深长道:“你不?直呼其?名?”
沈谏道:“守义这个名字太好,他不?配。”
赵锦繁叹了一声:“理解。”
沈谏道:“臣同此人相识于微末之?时。他是个极为上进之?人,只要是能看见他的时候,他都?在用功,无一日懈怠,这一点臣实为钦佩。”
“他为人爽朗,同人打交道分寸拿捏很准,因此人缘极好。他极懂看人眼色,左右逢源,尤其?会讨先生的喜欢,因此在读书?时先生一直对他颇为看顾。之?后他入朝为官,也很讨他上级喜爱。臣想这或许与他幼时在街边讨钱,受尽人情冷暖有关。”
“不?过他这人看似圆滑,在某些方面却不?懂变通。如果说张永为人外圆内圆,那他则是外圆内方。”
赵锦繁道:“比如说?”
沈谏道:“比如他在街上看见有地痞欺辱老弱,明知打不?过地痞,还要上前?为被欺负的人仗义执言。说得好听点那叫正直不?畏强权,说的难听点叫不?自量力?,多管闲事,死脑筋。臣知道那是因为他幼时与母亲孤儿寡母常被叔伯欺凌,因此看到同样被欺凌的弱者,没法坐视不?理。”
“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。从前?众友人一道喝酒谈及心中抱负,我们之?中大多数人都?说是为了兼济天下,呵,这也无可厚非,读书?人谁不?是受圣人言圣人训,心怀治国之?志呢?可他却不?一样。”
赵锦繁问:“如何不?一样?”
沈谏回道:“大家问他为何读书?他说想要大好前?程,最重要是想变得有权有势,当?然如果有闲心他也愿意顺带报国。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,但很少有人被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,不?找冠冕堂皇的理由?粉饰自己,而像他这般把话说的那么直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