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探花郎他今天后悔了吗by袖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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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宅门的仆人派系,便是这么来的。
但王保贵并没有抱怨,只是在寻求出路。殷莳现在对他的信任在不断磨合中渐渐增加。
她也有她的打算。
“我其实不想让你的儿子们进府里来。”她说。
一边说着,一边观察王保贵的神情。
王保贵有些吃惊,但没有失望,反而问:“少夫人有什么打算?”
殷莳心里默默感谢了殷老太爷,给她的这个陪房个人素质是完全合格的。
她告诉了王保贵:“孩子们这个年纪进来,不过当个跑腿的小厮,实际也学不到什么本事。不若让他们跟着你在外面跑。”
“若有路子能学些手艺或者本领,那最好。若能自己找到赚钱的路子,我也不会不许。若是想做点小本买卖,也可以跟我说,我可以帮些本钱。”
“便退一万步,孩子们在这边谋生不易,寻不到出路也没事。终究是我的人,来与我说便是。我再来安排。”
“我总是想让你们试试。”
大户人家的奴仆也会成亲生孩子,生出来的便是家生子,从出生就属于主人。
只要两三代,不,三代都不需要,两代就能生出一大窝。到最后就是人越来越多,国朝有冗官,大户人家有冗仆了可以说是。
不可能人人都能进府当差。没差事的人在行动上和自由民没什么差的,许多人有手有脚也可以想办法去赚钱。甚至有人赚到了大钱变富了的也有。
但难的是身契在主家手里,若自行离开了主家报个逃奴便能捉回来。也有黑心主家吞了在册的奴仆自己赚的血汗钱的。没处说理去,因为连自身都是主人财产,附带的劳动力法律上也归属主人。由这劳动力产生的利益顺理成章的也是主人的。
当然这都是恶例。通常解决冗仆的方式有发卖的,也有宽厚人家直接放身的。
总之人的命都看造化。
王保贵被殷老太爷给了殷莳,客观来说肯定是好的,如今也是官员家的仆人了。
王保贵沉吟半晌,不说话。
殷莳说:“你有什么想法,说出来,有些事不沟通好了,易生误会。”
王保贵瞧她两眼。
三房的四姑娘十分美貌,忽略美貌不计,她的眼睛十分有神采。
想到这几次跟她打交道都很丝滑顺畅,王保贵大胆问:“这样,少夫人能得到什么呢?”
殷莳知道对王保贵这样干实事的人,不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和动机是不行的。
她终于说了:“沈家的资产,外院的事,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我可能都摸不到。便我去求了翰林安排,一个萝卜一个坑的,现在这样稳定,去了也不过就是边边角角。你们不过拿那一份月钱,我却损失了两个能用的人。”
她直说了:“我不想我的人全被沈家捆住。宝金已经跟了翰林了,他的时间都要被翰林那边安排。我有一个人在府里,在翰林身边就行了。你和你儿子们,我想让你们独立在沈家之外,当我要用的时候,随时可用。”
她不能让仅有的人力资源都被沈家绑定。
俩半大小子,再长几年就是俩大小伙子,是完全属于她可用的独立的人力资源。
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跟沈缇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要绑定一辈子,还是想让手里有点什么。光有银子是不行的,还得有人。
后宅女人没有那么高的自由度,她就更喜欢有能在外头可以随意走动的人。宝金已经被沈家绑定了,她就只有王保贵父子了。
王保贵听得明白,想了想,欣然道:“好,那我让小子们去试试。若没本事,再找少夫人讨口饭吃。”
殷莳问:“有什么想法吗?”
王保贵笑道:“我家里的,做的一手好果子。她自从来了京城瞧见满大街吃喝叫卖的,就一直心痒痒,总想试试。”
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。
平陌满身心眼子,找的鹿竹也聪明。
王保贵干实事的,他媳妇也一样。
殷莳喜欢这样的人,她道:“让她干去。她在家里做,孩子去街上卖。不过是一些面粉芝麻油的事,买两个提篮,哦,我看到街上有人推鸡公车,那个好,省力气。”
她喊了葵儿:“拿一两银子给你保贵叔。”
王保贵忙道:“使不得使不得。”
“别推。”殷莳道,“我就喜欢能干事的人。我给你家里头的出这个本钱。你们尽管去试。”
也算是对宝金抢了王家儿子们事业之路的补偿。
王保贵今天也没想着就能立刻给儿子们求来差事,原是想试探看看小闺女能不能送进来。
不想他主人虽在内宅,却并不只盯着针头线脑鞋子尖,人也大气,愿意给仆人们一定的自由。
不愧是老太爷的亲孙女。
他也能领悟她的需求。其实他一家子身契都在她手里,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人。但她能给的虽与他原本期望的不一样,但并不差。
试试就试试。
王保贵喜气洋洋地回去了。
沈缇放班回来,进屋先往殷莳脸上看。
殷莳问:“我脸上有脏东西?”
她看着今天心情不错。沈缇放心了。
她是一个能与自己的情绪和解的人。这也是她和冯洛仪很不一样的一点。
但沈缇很想知道:“你看起来心情很好,所为何事?”
他不是想知道今天让殷莳心情好的这一件事,而是想知道什么什么样的事才会让殷莳心情好。
殷莳告诉了他:“房子和铺子都赁出去了,契书和银子拿回来了。我的陪房王保贵,是个做事情很稳妥的人。”
沈缇抬着手臂让婢女们给他换衣服,垂着眼睛听完。抬起眼,看到殷莳端起茶盏。她的嘴角噙着愉悦的笑。
资产,收益,律法保障。能干的人力资源。
她想要的,都是男人想要的东西。
而不是金钗,绣裙,儿子,夫君的爱。

璟荣院已经养成的习惯是,沈缇换好了衣服,婢女们便自觉都退下去。
男女主人喜欢独处,说话不喜欢叫人听见。
沈缇走过来。
殷莳目光凝在他身上,待他屁股即将坐到榻上,问他:“你那几日官服都是从小冯那边拿的?”
沈缇:“……”
沈缇顿了顿,坐稳了,才回答:“我让长川从两边和外院各挪了一身过去。”
殷莳别过脸去。
堂堂的沈家唯一少主人,东挪西挪,掩人耳目。
不想笑他,可想想实在可笑可气。
沈缇喝茶:“若笑我让你开心些,那便笑吧。”
殷莳转回脸来,很正经:“这便是不坦诚相待的结果。你若是好好来与我说,又何必折腾。”
又花银子,又折腾自己。
何必呢。
是呀,他是为了什么,又为了谁呢?
沈缇颇感气苦。
他瞥一眼殷莳,放下茶杯,道:“既要坦诚相待,那你倒是告诉我,昨日,为何不生气,又为何生气?”
单刀直入。
倒的确是符合“坦诚相待”了。
殷莳迎着他的目光,凝视他片刻,道:“我不生气,自然是因为我从未忘记过当初我们在东林寺的约定。小冯人生坎坷,你娶我便是为了她在后宅能不受欺压折辱。”
“我没有忘记过。只是我也不是圣人,我离了怀溪来到京城,我也有我的害怕担心。所以你说你我房中之事不告诉小冯,我非但没有反对,我还赞同,我还感激你。”
“我给自己留路走,却让小冯的路难走了。”
“这全是缘于我的自私与自利。所以,她只要不是当面冲上来打我一拳,她做什么,我都不会生气。”
沈缇感觉心脏有种被捏住的难受。
——他是为着冯洛仪才娶的殷莳。
明明是一直都存在的事实,为什么现在听起来这么让人难受。
更难受的是,殷莳天天日日时时刻刻记着这个事情,不让自己忘记,被冯洛仪僭越也不让自己生气。
若时光能倒流,能回到一年前的东林寺,沈缇很想给那时的自己一拳。
如果当时不去多事,就能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地把她真正娶回来,做真正的夫妻。
她天性便宅心仁厚,其实怎么样都不会苛待冯洛仪的。
他若赤心待她,纵她一时拘束伪装,待天长日久她明白了他的为人和心意,必也会将真性情与他。
偏自己多那一举,硬是把真夫妻变成了假夫妻。
此时思及这桩姻缘的前因后果,脑子只能想到那一句老话——天底下,没有卖后悔药的。
为何竟没有卖的。
且,最难受的是,他自问从始至终都没有让冯洛仪受过磋磨折辱。
可从一开始,便在让殷莳受委屈。
这心里的酸悔恨叹,实是笔墨难以形容。
“你并不欠她的。”沈缇霍然道,“莳娘,你不要弄错,你从不欠冯氏的。你是该当生气的。”
这都怪他。
庇护、照顾冯洛仪原是他一个人的事,怎地竟糊涂地将这责任变成了殷莳的。以至于累她委曲求全。
但殷莳却说:“我知道,我当然知道。但我感谢她。因为她,我才能嫁给你。”
沈缇看着她,不说话。
“嫁给你的好处,当初我就与你说过了。如今,只比我期待的还好。我想要的,都得到了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我是有资格生气的,但我得到的已经超了预期,在我不在意的地方,又何妨宽容些。何况小冯的确可悯。”
“沈缇。”殷莳也看着他,“这个事我和你的分歧点在于,我一直都知道也记得自己想要什么。但你,好像忘了。”
沈缇凝视着杯中茶汤。
“所以你生气,是因为这个?”他抬起眼。
“是。”殷莳承认。
沈缇道:“我自问,当初约定的都做到了。”
沈缇立直身体,为自己分辩:“冯氏落难,我不曾弃她。为了她,我与父亲妥协,回怀溪与殷氏结亲。成亲后,我给她妾室的名分和待遇。我自己拿银子贴补她。至今我未曾有一次对她大小声过。”
“莳娘嫁我,原是图个安稳生活,宽松环境。我自问不仅做到,还处处都敬重莳娘。”
“我自问并无愧心之处,实不知道自己缘何就成了有错之人。”
“……不,我的确有错。”沈缇神情严肃,“我错在,冯氏第一次僭越的时候,因怜悯而纵容了她。因此才有了第二次。才叫她一而再地去蔑视我的正室。”
“这么说起来,我的确是有过错的。你若生气,便生气吧。”
“你本就应该想生气便生气。一直叫你忍着憋着,是我的错。”
这就是殷莳最无奈的地方。因为同一件事情在她和他的眼里,因为相差千年的时差,而产生了巨大的认知的不同。
东林寺的时候,沈缇虽还有很多不足之处,可是对冯洛仪多么赤诚。这份赤诚支撑着他与父母对抗,一直到成功纳了冯洛仪为妾。
纳为妾,然后一切戛然而止,以这个名分为分界线,世界好像切割成了两段时间流。
从冯洛仪有了妾室的名分那一刻起,她便只是妾了。
这之后她做的事,在沈缇眼里全是僭越,全是不安稳、不知足,不合规矩。
可殷莳没有被这一套价值观困住。
她寄生在这个躯壳里的灵魂,无论如何世故圆滑,始终都是来自后世的灵魂。
她对世界和人的认知,超越了至少一千年。
她的目光是不能只落在像冯洛仪这样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。她的眼界看的是社会是时代是制度。
为妻的她和为妾的冯洛仪很不同吗?在本时代的人眼里或许大大不同吧。可在殷莳眼里,她们都是被困住的人
把冯洛仪钉死在官奴身份,使“妾”成了她最好的归宿的,就是把殷莳困在了垂花门里,迫使她必须选择一个丈夫,必须以经营事业的态度去经营婚姻,必须以哄甲方客户的手腕去哄婆母丈夫的,是同一个东西。
冯洛仪不安分不守规矩了吗?僭越了吗?当了妾,可以呼奴使婢,还不知足了吗?
可是,若她是在另一个时空,即便发生破产、家破人亡的情况,她的自身也依然是个人,不会承认比“人”低一等的“非人”。
她会是人而不是奴。她是有路可以走的,她可以工作,也可以借助婚姻,实在不行还有社会救助。
她不会沦为婢,伎,甚至妓。不会被强J,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人而不是家生的奴才,从一出生就是主人的财产。
那样她就不必死死抓住当妾这个最后浮木,因为太恐惧于跌落更深的深渊,所以拼了力气抓住这块浮木,掐伤了自己,也划伤别人。
在沈缇的眼里,冯洛仪是一个不知足不安分的女人。
在殷莳的眼里,冯洛仪只是巨大时代漩涡里微不足道的蝼蚁。
冯洛仪若犯小错,她都可以原谅。
冯洛仪若为大恶,她也只会觉得悲哀。
这并非是她高高在上去俯视,恰恰相反,是因为她深知,冯洛仪是蝼蚁,她自己也不过就是蚍蜉。
正妻看似远远高贵于妾室,可实际上在时代的漩涡中,谁又比谁强。
巨轮碾过来,都是齑粉。
那种无力感,殷莳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。只有每天乐呵呵的,吃好喝好,穿金戴银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,才会觉得好像能正常呼吸。
“那么你想让小冯怎么样,你有告诉过她吗?”她问,“你打破了规矩纵容了她,却又怪她自己没有主动去守规矩?原来规矩这个东西竟这么有弹性,你想打破就打破,你觉得她该守她就得守?”
沈缇两手按在膝盖上,垂着眸。
“你说的对。”他眉间冷肃,承认,“我还有一件事也做错了。”
“说出来请你别生气。我与她圆房那晚,她想喝合卺酒。我一时心软,与她喝了。”
“如今想来,处处竟都是我纵容的。她敢蔑视正室,背后其实就是我。”
“莳娘,这的确是我的错。”
能到这里其实就很好了。他能反思,会认错,早就超过了这个时空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。
他是永远不可能理解或者认同殷莳的认知的。单是“世上不该有皇帝”这一条,要是真说出来,搞不好他便要大义灭亲了。
而“世上不该有皇帝”是其他一切平等的前置条件。绕开这条讲平等,都是虚的。
绝大部分的人无法在时代里超越时代的。
殷莳若是这样要求沈缇,那就是殷莳脑子有病了。
穿越女若不能自我和解,就会疯。
那些一夫一妻儿孙满堂恩爱到老美满结束的小说,殷莳现在觉得可能都是死之前的幻觉。
说不定沈缇也是她的幻觉,根本没有什么慈爱姑姑善良弟弟。
说不定她此时还是八岁的身体,一穿越过来因为接受不了直接就死了。
此时此刻正躺在怀溪殷家小院的填漆床上。
肉身正在死。
灵魂在做梦。

第109章
就在殷莳陷入庄周梦蝶的自我怀疑时,槅扇门外婢女通禀:“翰林,少夫人,姨娘过来了。”
沈缇和殷莳同时抬头,四目对视。
应该是现实,殷莳想。细节太翔实了。她连沈缇表情的细微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有些遗憾。
如果是梦,可以醒可以死。
现在醒不了,死不敢。
继续苟着。
两个人同时要起身。
殷莳手探过了榻几,拽住了沈缇的手臂:“我去。”
你去干什么去呢?去叫冯洛仪守规矩,去给她当头一棒去吗?
殷莳觉得考虑到刚才他们两个人正在沟通的内容,可能性还挺高的。
沈缇真干得出来。
想想不可思议,这种古代封建男人,对自己的爱人这么严苛。
“你在这边坐。”殷莳说,“我和她去东次间里。”
此时此刻最好不要让沈缇和冯洛仪碰头吧。沈缇要是真的在璟荣院发作起来,冯洛仪那小身子板,风吹就倒的模样,殷莳担心她会吐血。
有时候一些严重的情绪刺激是真的会吐血的,并不是影视作品杜撰的。
殷莳下榻出去了,从西次间里出来。
冯洛仪站在明堂里,袅袅娜娜,弱不禁风,手里抱着个包袱。
从上个月二十五那日见过一面后,三十那日殷莳去大仁寺花会了,初五那日又是端午去看龙舟了,竟有十来天没见了。
大宅,就是这点好,可以想办法避免碰面。
“冯氏。”殷莳唤了一声。
冯洛仪屈膝:“少夫人。”
殷莳脚步没停:“跟我来。”
她向着东次间去。
冯洛仪看了一眼西次间槅扇门挂着的帘子,转身跟上殷莳进了东次间里。
传统的房舍是左右对称的。西边的次间、梢间是殷莳的日常起居和寝卧。
东边则是可以待客的。
东次间、东梢间和西侧面积大小是一样的。但是并没有用槅扇门把次间和更里面的梢间隔开,分成了起居和寝卧的区域。
而是为了更宽敞地待客,只做了黑漆落地月洞门框,没有门。整个次间、梢间的空间是联通的,并且为了避免客人尴尬,没有做净房。如客人有需要,便去外面厢房的净房。
因此进深全部利用上了,空间显得特别宽敞。
其实客人是极少的,沈家只有沈缇一个独子,根本没有妯娌串门。这两个房间的待客功能,至今殷莳还没用过。
日常也是可以用作起居的。但西次间也不拥挤,且跟寝卧紧挨着,对殷莳来说特别便利。
她日常就在西次间里起居,到东边来的时候很少。
冯洛仪打量着这房子,第一感觉是“真大”。
这是主人房的规格。
她从前在自己家里住的闺房,也比这个高度矮,面积也小。
如果她嫁……冯洛仪闭眼,狠狠把这些无用的念头驱逐出脑海。
这些“如果”正在杀死她。她知道的,只是没办法。
殷莳坐到了榻上,对榻几对面抬抬手:“来坐。”
冯洛仪微一屈膝,谢过了,坐到了榻对面去。
殷莳问:“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?”
冯洛仪清幽纤秀,殷莳跟她说话,总是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。
冯洛仪垂首,轻声道:“我是来与少人认错的。”
殷莳道:“是给夫人做鞋那个事吗?”
冯洛仪眼睫轻轻一颤,抬起眼,殷莳正看着她。她垂下眼,承认:“是。”
她站起来:“原是我逾矩了,翰林知道后,十分生气,斥责了我。我十分羞愧,躲在屋里不敢见人。左思右想,还是该来给少夫人认错。请少夫人责罚。”
站在那里,垂着头,双肩瘦削单薄。恍惚是被老师罚站的高中女生。
倒推年纪,那年家变,她应该十四岁未满十五。而沈缇的人生计划是十六岁乡试,十七岁会试、殿试,而后才论婚姻。
那时候她和她的母亲一定都以为还有时间,还想着让她享受少女时代最后的轻松。
出嫁前由母亲亲自带着,手把手教她理家细务、传授人生经验的最关键的那段教育,应该是没有完成。甚至可能没来得及开始,她就失去了家,没了娘。
成了惶惶小兽。
“冯氏洛娘。”殷莳肃然道,“你真的知错了吗?”
冯洛仪垂首道:“是。”
殷莳道:“好,那你与我说说错在何处。”
冯洛仪深深地吸了口气,道:“我错在,不该枉顾身份,僭越妄为,坏了规矩。更不该……”
“冯洛仪!”殷莳打断她,“你是什么身份?”
冯洛仪嘴唇微抖。
“我,”她道,“我是翰林的妾……”
可她以为的羞辱没有来。
殷莳坐在那里,冷声道:“可你还曾经是翰林的未婚妻。”
冯洛仪霍然抬头,对上的殷莳的眼睛。
殷莳看着她:“你是夫人亲自相看过,亲自选中的媳妇人选。冯家坏事,沈家收留了你,又给了你妾室的身份,护你后半生平安。”
“这天大的恩情,你便是给夫人一天做一双鞋都是应该的。旁人知道,只会说一句冯氏洛娘,知恩图报。”她说,“你只要大大方方来到我面前,告诉我这是你孝敬夫人的。我便亲自带着你到夫人跟前去。”
冯洛仪的瞳孔放大。
“夫人见了你我二人和睦,再知你对她的孝顺之意,定是心怀宽慰。说不定那鞋便要直接上脚。”
“待翰林回来知道了,只有夸你,决无斥你的可能。”
“夫人更是会心疼你,必时时提点我,对你多加照顾。”
“婆母有命,夫君期待,我必然对你更加上心,必不叫他二人失望。我自己也博一个贤惠、宽厚的好名声”
“如此,皆大欢喜,无人不满。”
冯洛仪的瞳孔放得很大。
殷莳道:“现在,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?”
冯洛仪嘴唇动动:“我……”
这明明是她能想得到的法子啊。
这才是正经的路数。
殷莳面容冷肃:“你错在,心思不正,行止鬼祟,失了磊落。”
“冯洛仪,妾是外界加诸于你的身份。但你究竟要做什么样的人,由你自己来选择。”
“你看看自己,现在是什么样子?可对得起你曾经读的书,接受的教化?母亲的期望?”
冯洛仪耳朵嗡嗡。
沈缇沈跻云的正妻小殷氏的声音并不高,却带着威严,每一句都砸在她的心上。
她选择做了一个怎样的人呢?
鬼鬼祟祟,偷偷摸摸。
小妇作派!
殷莳看着她秀丽面孔苍白,浑身上下都是破碎感。
这种想岔了自己掰不出来的年轻人她见过好几个。年轻是多美好的东西啊,因为年轻,她总是愿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。
她也会像这样叫破他们自己看不破的东西,希望这些年轻人能突破迷障。
作为年长者,她会伸手撬动一下,但各人能如何还得看自己的造化。
并不是每一个能可以的。有人低头认错,有人忍不住哭泣好像回到学生时代,有人始终想不通,辞职信摔到她面前,忿忿摔门而去。
尽力了,随他们。
“冯洛仪。”她问,“你现在知道错了吗?”
冯洛仪死死咬住嘴唇,手紧紧攥着包袱,点头。
殷莳道:“你僭越无矩,我罚你抄《心经》十篇,月底前抄完给我。你可有异议?”
冯洛仪摇头。
“好。”殷莳点头道,“这个月好好抄经文,抄完之前不必过来请安。”
今日才是初七,到月底抄完十篇时间非常充裕。白日里抄写即可,完全不必熬夜点灯费眼睛。
殷莳道:“待你抄完给我,我带你去见夫人。夫人那里有佛龛,为已故的太爷和太夫人供着佛经。夫人知道是你抄的,定然欣慰。”
冯洛仪抬起眼看榻上那女子。
明眸皓齿,乌发云鬓。
明明说是只比她年长一岁不是吗?如何竟有种长者之感?
本来,若按她说的,她和沈夫人是还可以再续前缘的。如此,她在沈家也可以得到不同于普通妾室的额外照顾。
偏她自己亲手断送了这条路。
她便是再给沈夫人做一百双鞋,也不会穿到沈夫人的脚上了。
这怨不得别人。自己种因,便自己结果。
冯洛仪视线模糊,连殷莳的模样都模糊了,恍惚坐在那里的,仿佛是自己的母亲。
她真的太想母亲了。
母亲说:“再容你玩一年,待明年,我要好好把你约束起来。你还有许多要学的,都学起来。”
结果没有等到明年,天就塌了。
殷莳的声音温柔响起:“想哭就哭吧,只记得待会出去前,把眼泪擦干了,不叫丫头们笑话我们。”
冯洛仪那在沈缇面前流不出来的眼泪,终于像断线珍珠似的掉了下来。
冯洛仪深吸一口气,用袖子擦干眼泪,优雅行礼:“多谢少夫人的心意。只我虽感夫人恩情,已经有心无力,就不往夫人跟前去了。以后孝敬夫人的事,帮不了少夫人。少夫人受累了。”
人跟人之间的缘分,稍纵即逝,缘尽缘散,强求不得。
殷莳沉默片刻,点头同意:“好。”
冯洛仪上前,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放到榻几上,退后垂手道:“这是给少夫人做的,针脚粗陋,望少夫人不要嫌弃。”
殷莳打开看了一眼,是白色的里衣。只这一眼扫过去,便看到那些针脚整齐得宛如机器缝制。
她叹一声,道:“你有心了。”
“少夫人不嫌弃就好。”冯洛仪蹲身道,“容妾告退。”
殷莳点了点头。
她看着冯洛仪走到门口,在出去之前,她再次用袖子擦了擦眼睛。把刚才没擦干净的泪痕都擦掉。
然后,才走了出去。

冯洛仪手上空了,东西送出去了,她稍稍放心。
冯洛仪生得楚楚可怜,低姿态摆出来,求个饶。少夫人当着翰林的面,原谅她是最好,若不原谅,说不定也能让翰林生出几分怜意来,都行。
也知道璟荣院不是说话的地方,扶着冯洛仪下台阶,往外走。
冯洛仪走了几步,停住,回头望。
“谁在弹琴?”她问。
随即知道自己傻。这个时间,长川都在院门处和两个小丫头玩呢。他是沈缇在内院里贴身的小厮,要到熄灯才会回自己的住处,在那之前,沈缇在哪他在哪。
还能是谁,自然是刚才未曾见到面的沈缇。
小妇作派。
不怨沈缇不想她。
她自己都不想见自己。
明明小殷氏说的该是她也能想得到的,如何偏偏就走了歪道?
想来想去,正是心思不正。
给沈夫人做鞋也不是真的孝敬沈夫人,不过是越过小殷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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