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花郎他今天后悔了吗by袖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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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以后有了孩子,再考虑让他们单独出去住。
殷莳甚至连葵儿的未来都早计划好了。
葵儿一手养花的手艺尽得她真传。六娘做护院,葵儿养花卖花,以后也有进账。
只葵儿从内院退了出来,以后殷莳身边是蒲儿贴身了。英儿跟上。
日子过得稳稳的。
虽然伪太子还在西疆恶心着皇帝,但皇帝也不能因为他就不过日子了。
这一年的七月,皇帝终于移驾西山避暑,把几乎整个朝廷都带过去了。
官员家眷们跟着过去。那两日从西城门通往西山的路上车马不绝,人声鼎沸。
不过殷莳没有跟大部队挤,她提前就过去了。
这次西山人多了,山间常见高门大户的家眷。殷莳就不出来乱跑了,只在别院里消夏。
依旧是长生带着人在这里陪她。四民带着人在行宫附近随时听使唤。
只是今年,赵禁城护卫皇帝,职责在身,确实没法过来陪她了。
都以为会像去年一样,闲闲在在地度过最热的暑季。
然而就如沈缇曾想过的那样,人生的不可控谁能知道呢——
这一日,别院的大门被拍得震动,让人心脏都跟着难受。
来的是赵禁城身边一个贴身的人。
长生还问:“做什么这么急,赶着投胎?四民呢?”
那小厮却脸色苍白:“大人、大人……”
“大人没了。”
行刺发生在猎场。
皇帝狩猎,猎不是野生动物,是猎场驯养的动物。
皇帝要来狩猎,猎场当然早就排查摸底过,猎场的人最短的也在这里做了有十年了,许多都是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。
理论上来讲,该是完全可靠的。
可是信王向北望禁城,宁王可是就在禁城边上,他离得近,实在便利。
宁王一样心有大志,他年纪还比信王大很多,动手要早很多年。二十年前就开始往这里安插人,一点也不稀奇。
安插的人身份毫无问题,便是查也查不出来。
只他们是死士。
什么是死士?孤儿很难养成死士,因为无牵无挂,便也没有制约。
死士都是有家有口的人,上有老下有小。所以排查起来,身份毫无问题。
但忠诚是大大地有问题。
汝为吾死,吾养汝父母妻儿,保他们富贵平安——如此,才能养出死士。
愿是一步闲棋,甚至差点成为弃子。因为宁王靠仙丹便摆平了先帝。
但现在,弃子重新启用了。
故意驱逐小兽,引皇帝追逐。皇帝在宫里憋久了,到外面便撒欢,被引进了树林中的埋伏之地。
羽林卫统领赵禁城又一次救了皇帝。
昔年皇帝还年少的时候,便被狠心的父亲赶离了京城远赴封地就藩。
有一次少年王爷也是在狩猎的时候遇险,那一刻以为自己要死了,却有一个年轻侍卫冲上来徒手博熊,生生从熊口下救了少年王爷。
从那之后,每看到这个侍卫,少年王爷便有很强的安全感。
他给他把十分村土的原名改为了赵禁城,走到哪里都带着。后来,他还让他做了他的侍卫统领,还给他赐字“卫章”。
再后来,他当了皇帝,便让赵禁城统领羽林卫。
他对向北说:“卫章在,朕便安全。”
皇帝给了赵禁城富贵,赵禁城也没有辜负皇帝。
在有埋伏和弩箭机关的情况下,他于千钧一发之际替皇帝挡下了弩箭。
用自己的命换了皇帝一命。
章字,有很多意思。
可以是纹章,譬如衮服上的十二章。
也可以是秩序,譬如皇帝金口玉言。
还表示“盛”,天下之盛,谁能盛过皇帝。
信王一个藩王当然不能直白说他想做皇帝。
但他选了“章”这个字,他给他的侍卫统领赐字为“卫章”。
赵禁城没有辜负这个赐字。
终究又一次保护了皇帝。
长生不敢相信。
长生和四民都是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因实在养不起,被家里人卖身为奴,被赵禁城买了下来。
赵禁城教他们两个功夫,他们和赵青一起练功长大。只没有赵青那样的根骨,也不像她从小基础功扎实。
但总之,长生和四民都是赵禁城教导养大的。
在长生和四民心里,既是主人,也是父亲和兄长般的存在。
他正在壮年呢,怎么就没了?
丧讯报到殷莳处。
殷莳也是愣了好久。但她回神得依然比别人更快。
因为她已经送走过一些人,已经习惯了衣柜里常备黑色的正装,习惯了某天听到某人离去的消息。
人到了一定的年纪,对送别就会变得平静了。
她问:“四民呢?”
小厮道:“在行宫。”
她又问:“有人往大娘那里去送信吗?”
小厮道:“宫里已派人去了。”
殷莳点点头,那就没什么她能做的了。
她道:“长生,你去给四民帮忙吧。我这边收拾东西,也下山了。”
长生抹去眼泪鼻涕,哭着点头。
然而殷莳却下不了山了,整个西山都封锁了,搜查余孽。
她只能继续留在别苑。
三日后,皇帝摆驾回宫。殷莳才下了山,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。
宅子忽然就变得安静,几乎没人敢说话。
留守的关伯告诉她:“学士来过。”
殷莳点点头。
这天晚上,天都黑了,竟有羽林卫和宫中內侍持手谕开城门,飞骑直扑西郊殷莳的宅邸。
“殷氏何在?”內侍急急宣她,“速速入宫陛见。”
家里人何曾见过这阵仗,连王保贵这样办事老道的人都傻了。
殷莳穿越十余年,第一次要与皇权擦边。
她不及换衣裳,一身素服地上了马车跟着进城。
因着行刺的事,街上的夜市都不让开了,天黑后京城寂静可怕,黑暗中屋脊和檐角的影子,都给人压迫感。
一路进了皇宫。
到了某间宫殿,先有一个御医过来给她号脉,仔细号过,便走了。
过了片刻,皇帝还没来,一个面貌端正清秀的青年內侍先来了,脚步匆忙而焦急。
“殷氏!”他语速很快,声音严厉,“我是向北!在陛下面前未得准许不可抬头!不可观天颜!更不许顶嘴!陛下说什么你都谢恩!”
“我保你性命!”
“记住了吗!”
为什么需要保她性命?
殷莳只怔愣了一息,便瞳孔骤缩!
可来不及细说细问,皇帝很快就到了。
殷莳跪拜在地,没有人允许她抬头,自然不能擅观天颜。
她只能看到团纹龙袍的下摆和黑色缂丝的鞋子。无一处不精致,无一处不尊贵。
走到了离她指尖只有半尺的位置。
皇帝的声音是冰冷的:“你就是殷氏?卫章想娶的那个人?”
殷莳颤声道:“正是民妇。”
皇帝问:“为什么不肯嫁给卫章?”
向北紧张地盯着殷莳的背脊,唯恐她说错话。
诸如“不喜欢”、“不愿意”之类的,都会要了她的命。
殷莳却知道该怎样回答。
“卫章是陛下近人,日沐圣恩,因君而贵。”她说,“该当聘一淑女为妻,琴瑟和鸣才是。”
“民妇不过出身商户,下堂之人,不堪匹配。”
“故只与卫章相伴,不言嫁娶,以免误了他。”
向北闭上眼睛,不敢把松了的那口气吐出来,但他的肩膀放松了。
皇帝的声音似乎也没那么冷了。
他沉默片刻,又有点愤然:“你怎么不给卫章生个儿子。”
刚才御医给号过脉,已经禀报了皇帝,那妇人脉象健康,但没有受孕之兆。
皇帝十分失望。
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向北:“她确实无孕?”
向北道:“御医严谨,不会出错。”
皇帝道:“那给卫章追封的爵位,让他女儿先挑着,我记得她有孩子了?”
向北道:“年底生。”
皇帝道:“好,等她生了,若是男孩,忠勇侯这个爵位就让孩子承。若是女孩,让她再生。”
向北道:“是。”
皇帝又想起了殷莳。
“殷氏。”
“民妇在。”
皇帝冷冷道:“你给卫章守三年,三年之后,许你再醮。”
殷莳就和向北刚才一样,不敢把松了的那口气吐出来,硬含着,叩头:“遵命。”
这么安排完,皇帝失去一同长大的最信任的人的悲痛才稍解。
黑色缂丝的鞋子转了方向,迈开了一步。
向北全身都要放松下来了。
殷莳却额头贴着手背,喊了一声:“陛下!”
向北倏地看向她!
殷莳不被允许抬头,伏身道:“卫章只一女,大娘年纪尚轻,性子直爽天真易信人。她是招赘的,生出来孩子该姓赵。望陛下能降下谕旨,给卫章的爵位只能由赵姓之人来承,使卫章能有香火不断。”
那双黑色缂丝的鞋子停留了片刻,向殿门走去。
“知道了。”皇帝叹道,“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。”
那声音随着鞋子的走远,消失。
內侍也都跟着离开,包括向北。
殿中没有了别人。
殷莳一下子坐倒在地上,额头后背都是汗,浑身都酸软。
过了一阵,向北又来了。
“起来吧。”他说,“过去了,都过去了,没事了。”
他伸手去搀扶殷莳,殷莳腰腿都酸,扶着他才站了起来。
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。
听说对方的名字已经很久了,终于见面。
“你可真大胆。”向北道,“亏你会说话,陛下觉得你不错,赐下一个田庄给你做生活之资。你好好给卫章守三年,不亏。”
但皇帝赏赐她,是因为后面对她印象好起来。
那么前面呢?
前面呢?
“向北公公。”殷莳问,“陛下……是想拿我殉了卫章是吗?”
本朝的人殉之风,先帝狠狠刹过,始终刹不住。
不能殉正妃侧妃夫人,便退一步,殉身份更低的侍妾婢女。
这些贵人们怕去了地下没人伺候,总之得殉一些人。
向北一见她就告诉她保她性命。
如何就有人要取她的性命呢?
皇帝失了亲近的人,给赵禁城追封侯爵之位。叹息他只有一个女儿,半个儿子也无,甚至没个妻子。
这时候想起来,赵禁城有一个一直想娶,求而不得的女人。
既然那么想娶,便送她下去陪伴卫章吧。
亏得向北道:“卫章肯定不愿意。他宁可委屈自己,也不想委屈她。这非是他本意。”
又道:“或许她有孕了呢?”
这才有了殷莳这一趟宫禁之行,而不是直接被人将白绫鸩酒赐到西郊去。
向北目光幽幽。
许久,青年宦官道:“卫章一直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,我没当回事。”
殷莳问:“向北公公因何救我?”
向北与赵禁城有交情,与殷莳没有。甚至站在他的立场,让赵禁城在地下有人陪伴可能还是更好的。
“那是陛下的意思,但不是卫章的意思。”向北道,“卫章若还能开口,绝不会让陛下这么做。我不过替卫章开口罢了。”
昔年少年侍卫救了少年王爷。
其实如果那次王爷意外死了,侍卫们未必会死,更可能是被革职,丢掉饭碗,或更严重一些,以护卫不力之罪发配流放。
但当时向北的师傅告诉向北:“如果王爷没了,你和我这等卑贱之人是必要死的。”
“记住小赵吧。小赵救了王爷,就是救了你和我。”
后来向北和那个少年侍卫的关系一直很好。
后来他们里成了信王贴身的人。
后来他们成了皇帝最信任的人。
殷莳蹲身行礼:“公公救命之恩,没齿难忘。”
向北长长叹息。
他道:“走吧,给你安排个住处。”
时间太晚,已经不能出宫。向北给殷莳安排了个住处,派了个宫娥照顾她。
殷莳与宫娥说:“有劳姑娘,帮我打盆水,我擦一下。”
宫娥打了水来,帮她宽衣,微微惊呼:“呀,娘子这衣裳,湿透了。”
冷汗浸透了背心,手足四肢甚至腰背都酸软无力。
肾上腺激素过后的后遗症。
入夜,青色月光照在窗前的地板上,明明是夏夜,却看起来冰凉。
殷莳坐在床边,反思自己这十余年。
一直以来,她作为殷家小小女儿,沈家低娶媳妇,所思所想考虑的都是如何脱离婚姻,摆脱父权。
实际上,和皇权比起来,婚姻和父权又算什么。
皇权取人性命,轻如鸿毛。
迄今为止,殷莳的运气一直都很好,所做的选择也都对。
如今看来,有一个选择实在做错了。
便是拒绝赵禁城的求娶。
若她是赵禁城的妻子,非但皇帝不会想拿她给赵禁城殉葬,还会让她成为忠勇侯府的太夫人,以赵禁城遗孀的身份永远安全地活下去。
她一直以来坚持认为是正确的事,竟成了错误的选择。
正确和错误,如何再界定呢?
殷莳穿越十余年,头一次竟产生了迷茫和困惑,失去了方向。
第二日,向北送她出宫。
待要别时,殷莳忽然喊住向北:“向北公公。”
向北看向她。
殷莳道:“四民和长生,公公都认识的吧?”
向北道:“自然。”
“他们两个,与大娘的夫婿素来不睦,若落入那个人手里,我担心他们没有好收场。”殷莳道,“公公好人做到底吧,能不能把他们两个放走?”
向北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她。
殷莳不能理解那目光的含义。
向北颔首:“好。”
又道:“他们也无处可去的,让他们两个以后都跟着你吧。”
殷莳答应:“好。”
殷莳走出了宫门,仿佛从死处走到了生地,重回阳间。
连阳光都带着拯救感,她闭上眼仰起脸沐浴太阳。
“娘子!娘子!”
殷莳闻声望去,却是王保贵何米堆几个人在远处又跳又挥手。只宫门附近有羽林卫,大家不敢靠近。
殷莳走过去,他们带了马车来接她。
王保贵道:“可谢天谢地,吓死我们了。”
坐上车,王保贵问:“可要去趟沈家说一声?”
以殷莳的性子,重要的事都会与沈大人报备一下。
但这次殷莳把身体往车厢上一靠,感觉太累了:“不去了,回家吧。”
马车一路驶出城,回到了西郊。
下午,正式的谕旨来了。
说正式,其实也没那么正式。
因为这个事就没那么合规矩,纯是皇帝在自我纾解情绪。
所以没有书面的旨意,只有口谕。
命令殷莳为赵禁城守三年。作为对她的补偿或者说嘉奖,皇帝赐给了她一个田庄。
一个田庄比殷莳如今手里全部的田产加起来都多。
拥有一个田庄,殷莳就不能算是小地主了。算是非常殷实的地主了。
王保贵都不懂这事情是怎么发展的——
没名没分的三年守孝。
一个田庄。
殷莳默然。
皇帝不高兴,便可以让她死。
皇帝高兴,便可以赐她财富。
天使先来。
沈缇后至。
“学士!”
“学士!”
大家看到他,都觉得比以往亲近。
赵统领那么大一个活人,忽然就没了,实在让人心里发慌。
殷莳又突然被召进宫里,虽可以说算是没什么事,还得了赏赐,可在当时也是吓人的。
殷莳虽然利落能干,但在权力的面前什么也不是。
她在这个世界,终究是得倚靠些什么。
“她呢?”沈缇问。
“这就去通禀。”
通禀回来请沈缇:“在园子里。”
沈缇去了,殷莳在敞轩。她不像平时那样侧坐在廊凳扭身向外看水里的鱼。
她坐在廊凳上,她的腿是垂在外面的,鞋子一晃一晃,有时鞋底便在水面上点出了涟漪。
她手里有酒盏。
石桌上有酒盅。
她在独酌。
沈缇过去,轻声道:“你还好吗?”
殷莳问:“你希望我不好吗?”
“自然不是。”沈缇叹息。
殷莳问:“那你来干什么?”
“来看你。”沈缇说,“来陪你。”
殷莳饮尽盏中酒,扭身回头斜看他。
眉梢眼角带着讥讽。
沈缇凝眸。
“孤雁失偶,必有悲鸣。“殷莳蜷起腿,把身体转了过来,踩到地砖,站了起来。
“人也一样,若失了伴侣,必定悲伤。”殷莳把酒盏放在石桌上,向沈缇跨出一步,“这个时候,不管男女,这个人都会是很软弱的。”
敞轩没有多大,她这一步已经到了沈缇的跟前。
她没停,又跨出一步:“这时候,她的内心是空洞的,这时候她最需要别人来安慰她、陪伴她、保护她,是不是?”
沈缇若不退,她就要撞上他。
沈缇只能退一步。
殷莳又上一步:“这时候来到我身边,让我觉得我不孤独。”
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仅关心我,还懂我,理解我,宽容我,是不是?”
沈缇不得不再退一步,退一步身后就是石鼓凳,他被殷莳逼得跌坐在凳上。
殷莳自己也踉跄了一步,扶住石桌。
沈缇想伸手扶她,她却伸出手,钳住了他的下颌,很用力。
看着他的眼睛。
“小孩儿。”她说,“别把我对付你的手段用在我身上。”
“需要人懂,需要人陪,需要人来安慰理解。”
“那是你们这种小孩儿才需要的东西。”
她的面孔低下去,与他的鼻尖几乎贴上:“你得活到一定的年纪的才会懂。”
“人这一辈子,到最后……”
“就是独行。”
她身上有酒气。
她的眼睛里没有悲伤。
并不是一个女人失去了心爱的男人的悲痛。
相反,她的眸光冷极了。
这一刻,沈缇觉得她陌生。
他一向自认为是世间最了解她的人,却仍然觉得她陌生极了。
像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。
撕开了一层伪装。
又撕开了一层伪装。
再撕开一层伪装。
她巧笑倩兮,善解人意,八面玲珑,甚至离经叛道,胆大妄为……全都撕开了。
人要在什么情况下,才不再伪装了?
沈缇攥住她的手腕,使她放开了他。
沈缇站了起来。但他没有放开她,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,低头看着她的眸子,想寻求答案。
“莳娘你……”他问,“因何迷茫?”
是的,她迷茫了。
她一直是一个那么坚定有主见的人,哪怕所思所想与世人认知皆不同,也不曾动摇分毫过。
如今,她竟动摇了,迷茫了。
殷莳紧抿嘴唇。
许久,她道:“皇帝让我为卫章守三年。”
沈缇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她看他。他解释:“向北公公专门去与我说了。”
原来如此。
沈缇低声道:“陛下与赵统领相伴十余年,感情颇深。赵统领又是为救陛下身亡……”
“皇帝想拿我殉了赵禁城。”
空气骤然凝固。
沈缇悚然望着殷莳。
向北没有告诉他这件事,只告诉了他:“陛下让殷娘子为卫章守三年。卫章没有儿子摔盆,再没个人给他守孝,陛下心里不痛快。”
“你让殷娘子好好的,老实三年,不嫁人就行。陛下一时之气而已,其实没人管她。”
“待三年后,陛下根本不会记得她这号人。”
但向北没有告诉他,皇帝原来是想拿她给赵禁城殉葬。
虽现在知道危机已经化解了,沈缇依然冷汗涔涔,后怕不已。
他看了看殷莳,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化解危机的,却又不想引她回忆经历过的恐惧。
怪不得她迷茫。
“莳娘,皇权之下……”沈缇想安慰她,然皇权之下,谁都是蝼蚁,怎生安慰。
连沈缇这般言辞犀利者,也无话可说。皇帝别说让殷莳死,皇帝便是要他死,也是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”。
这是他刻进骨子里的认知。
殷莳抽手,沈缇放开了她。
殷莳斟了一杯酒,低头饮下,人冷静了很多。
她问:“是不是很可笑?”
沈缇道:“什么?”
殷莳道:“我一心不入婚姻,是不是很可笑?”
以为自由,却差一点就死了。
沈缇凝视着她的眼睛。
她在质疑她自己。
“不是。”沈缇道,“你之所想,皆说得通。”
“女子在家从夫,婚姻不由己,所嫁之人人品相貌性情,皆由父母。故许多女子所嫁非人,一生蹉跎。”
“待到夫家,常受婆母压迫。于闺中不论如何娇养,待到婆母跟前,立侍跪奉常有。更有苛刻者,使媳不得近子,妻不见夫面,生守活寡,又因子嗣不丰受责。”
“在家、出嫁,已是两重受压。在这之外,还有第三重。”
“是我。”
“是天下的夫君。”
“他们不只想要妻子举案齐眉,还想要妾室红袖添香。或如我,另有苦衷,所以有冯洛仪。”
“但不管什么原因,什么苦衷,一切一切,都不由你。”
“而莳娘你想要的,其实,便是‘由己’两个字。”
殷莳看着他。
什么时候,他已经能看得这么透这么明白了。
“可是莳娘。”沈缇却接着道,“因你是女子,才会只关注于婚姻,一心想挣脱。”
“若你是男子能立于朝堂便会知道,走出了垂花门,世间也无真正的‘由己’。”
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,这话常听吧。可便是陛下又怎样,众人皆知陛下爱贵妃不爱正宫,又怎样,终究贵妃只是妃,便是天子也不能全由己。”
“莳娘,你所想要,并不可笑,只是天真。”
这种天真是另一个时空和平、安稳、法治的社会造成的。
觉得自己很懂古代,很懂封建制度,很懂权力。
真的直面皇权的时候才惊觉了天真。
封建皇权社会里,妄想法治社会的安全和自由,还以为可以兼得。
怎不是天真。
殷莳闭上了眼睛,感到强烈的挫败。
沈缇不再说话。
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,斟了一杯又一杯,将那盅酒喝干。
让她自己消化。
到她晃晃酒盅,再倒不出来一滴,他伸手去接过了酒盅。
“你说的话,我并不赞同。”沈缇坐下,把酒盅放下。
殷莳看他。
“你说人生终是独行。”沈缇道,“我不赞同。”
“正为了不独行,所以有婚姻。”
“婚姻中,自有不幸者,但世间更多夫妻是相濡以沫,互相陪伴扶持着走过一生。生同衾,死同穴。”
“便有先失偶者,亦子孙满堂,享天伦之类。”
“婚姻,便是为了不独行。”
殷莳不说话,只看着他。
沈缇叹息:“可是莳娘你,不信人间真情。”
殷莳道:“因为我更信等价交换,利益均沾。”
沈缇道:“你这脑子,实不该在内宅,该当去做官。”
他叹息:“这是我的错。莳娘初婚,便遇我与冯氏,三人同行,怎敢信真情。”
殷莳道:“也不是你,是我从来就不信。”
沈缇摇头:“我未能使你改变想法,相信真情,便已经是我的错了。”
“好在,如今大家都已解脱。”
沈缇站起来,整整衣襟,一揖到底,肃然道:“莳娘,我欲求娶你。”
“愿意三媒六聘,八抬大轿,抬你入门,重新来过。”
“此一生,我尽我所能,予你你想要的日子。尽我所能,让你于婚姻中,可以‘由己’。”
殷莳嘴唇动动。
沈缇止住了她的话:“莳娘不要急于拒绝。”
“莳娘如今正有三年时间,可以考察、审视、思量。”
“请,三年之后,再答复我。”
沈缇的眼睛如潭水,殷莳仿佛能从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子。
一个年轻的女子。
很年轻啊。
面颊饱满,肌肤紧实,嘴唇水润。
或许,该摆脱上一世了。
一世有一世的活法。
“时间和距离,最能改变人。”殷莳道,“你轻易就说出三年。你以为三年之后还能坚持初心。但更可能的是,三年之后,你已经改变了想法。”
沈缇道:“你也不要总是把你那套对人的理解度测,套在我身上。”
“叫我‘小孩儿’的时候,以为自己有多大?”
殷莳笑了。
似哭似笑。
但沈缇能感觉道,她的情绪已经恢复。
她说:“那你就离我远一点。这三年,让我一个人思考。也给你自己时间和距离,远离了我,你也才能看得更清楚。你我一直纠缠,陷入其中,是没法脑子清醒地去判断的。”
“能做到吗?”
她的嘴角勾着,似挑衅,似嘲讽。
一如当初她把那件带血的中衣丢给他,擎着灯看着他。
可沈缇已经不是那时候心脏怦怦乱跳口干舌燥的少年了。
他思索片刻,允诺:“可。”
“我将不来打扰你。”
“待三年后,我们再谈此事。”
“彼时,莳娘给我一个答复。”
他伸出手。
殷莳站起来。
阳光下,三击掌。
宛如当年。
又过了几日,算着时间,赵禁城应该下葬了。
殷莳因为身份不宜露面,也不能去送他一程,只能在家里遥祭。
很快,她等来了四民和长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