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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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侯爷……侯爷……卑下蒲柳之姿,不敢入贵人的眼。”她?结结巴巴说,“我我……我有位堂姐,那才?是?天?人之姿,当初陛下向她?求婚都被拒之门外……凭侯爷的身份,只有她?配侍奉侯爷。”
茂侯一听,两眼放光,连陛下的婚都曾拒过,那是?何?等的美?貌,非得见识一下不可了?。
“如今人在哪里?”茂侯问,“和陛下还有往来吗?”
苏意说没有,“人在宜春院,正因为得罪了?陛下,才?充作乐工的。她?家在姑苏城是?有名的富户,家境殷实?,琴技好,人又生得貌美?……和卑下天?壤之别,侯爷见过就知道了?。”
这下茂侯果然对她?不感兴趣了?,开始抓耳挠腮地惦记起了?苏月。苏意虽然借此?脱身,万分庆幸,但过后一思量,又觉得十分愧对苏月,才?有了?今天?的壮胆搭话。
苏月呢,对这个堂妹还是?有几?分了?解的。她?长在三?房,三?房阖家都是?那样的脾性,没有事到临头,等闲见不着人影。然而?哪天?他们要是?靦着脸凑上?来,就说明有事要发生了?,她?看?着苏意那张脸,一瞬间冒出了?许多不好的预感,又追问了?一遍,“你遇见什么事了??最好现在说出来,不要隐瞒。”
苏意这回口风紧得很,她?知道一旦说了?实?话,苏月必定饶不了?她?。万一茂侯见不到苏月转头又惦记自己,那这几?天?的担惊受怕就白挨了?。
倒不如隐瞒到底,万一生米煮成熟饭,苏月回不来了?,两下里就不用再见面了?。等时候长了?,苏月的气消了?,再慢慢论一论姐妹情谊,说不定还能凭借她?在外疏通,把自己救出梨园。
这番算盘打下来,心念愈发坚定了?,她?一副怪委屈的模样,嗫嚅道:“我在银台院能遇见什么事,银台院都是?不起眼的搊弹家,又不像前头人,个个光彩夺目,时刻被人惦记。”
这时太乐令踱着方步来巡园,途径苏月面前时顿住了?步子,“茂侯府上?设宴,点名要你们院里的人。你预备预备,赶明晚的场子,千万不要贻误了?。”
苏意一听,顿时心头直蹦跶,再也不敢多逗留了?,匆匆忙忙赶回搊弹家那边去了?。
苏月哪里知道里头的内情,因为之前去公主夫人们的府邸,一切都算顺利,便也没有往别处想。第二天?如常准备,到了?将要入夜前,侯府上?派了?马车来接人,连同太乐丞,一行六人赶往新昌苑。进入宅邸之后也没有什么异样,侯府上?设了?个小宴,宴请十来位官员,点了?除夕那晚的《白纻曲》,说要忆一忆江南。
早就已经精熟的曲子,弹奏起来并不费力,但不知为什么,今天?总觉得有些不自在。大概因为席上?没有女客的缘故,男客的目光每每盘桓,恍惚要穿透皮肤一样。
苏月压下心头的不适,把经历专注在弦上?。那位茂侯的嗓门很大,热络地劝酒,张扬地笑谈,雅乐没有让这场宴饮变得更高雅,反倒愈发显得乱哄哄了?。
对于乐工们来说,为这类人奏曲是?一种折磨,总算等到曲目全部奏完,大家起身行礼退场时,茂侯忽然发了?话,“乐师们奏了?半天?,辛苦了?,请赏脸入席,陪将军们喝两杯吧。”
大家站定了?脚面面相觑,这种事老乐工见过不少,但新朝建立后入园的新乐工,从没有入席陪男客的先例。
太乐丞见状忙斡旋,“都是?些年轻的女郎,不知分寸,不善饮酒,唯恐扫了?贵客的雅兴,还望见谅。”
茂侯并不买太乐丞的账,借着醉意拂袖,“少给?老子装样。你们这些梨园的小官儿,不就是?给?人做牵头的吗,这会儿装起正经来了?。”
同桌的一位官员劝解,“既然不便,就不要强人所难了?……”
结果茂侯直说“你别管”,走到苏月面前上?下打量,笑道:“果真闻名不如见面。你那阿妹说,你比她?美?上?千倍万辈,本侯还不信。如今见到了?真佛,果真有目中无人的本钱,很合本侯的心意。”
嘴里说着,伸手就上?来抱人,调笑道:“好好的人才?,埋没在梨园可惜了?。”
苏月被他强抱,又惊又急,同来的乐工们也乱作了?一团。
太乐丞吓得舌根都麻了?,连忙上?来救人,“使?不得……侯爷使?不得……”
可他的力量在茂侯面前微不足道,不过被一推,就推了?老大的趔趄。
苏月脱身不得,慌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?。可能因为她?的惊恐呼喊,引发了?旁观者的恻隐之心,一个年轻人上?前两步,把她?从茂侯的禁锢下解救了?出来,偏身把她?护在身后,拱手对茂侯道:“请侯爷自矜身份,别因一时纵情,引来御史弹劾。”
不知是?因为言辞有震慑力,还是?因为虎口夺人用力过大,茂侯吃了?一惊,当即怔住了?。太乐丞这时蹒跚着上?前,凑在茂侯耳边说了?一番话,说得茂侯瞠大了?眼睛,不可置信地问:“真的?”
太乐丞点头不迭,“请侯爷高抬贵手,让卑职带乐工们回去复命吧。”
苏月惊魂未定,到这时才?抬眼看?身前的人。这是?个英伟的男子,瞧身量应当是?武将,没有过于精致的五官,但眉眼间透出清正之气,挡在你面前,能够遮蔽狂风暴雨。
很稀奇,长到这么大,除了?阿爹,鲜少有第二个人能给?她?这样的感觉。因为离得近,隐约能闻见他身上?柏木的气息,不甚香,但能安定人的情绪。
而?茂侯呢,之前的气焰也萎顿了?,只是?狠狠看?了?苏月两眼,不甘不愿地让出了?一条路。
颜在忙拽着她?的肘弯离开,走了?一程回头望,茂侯心里的怨恨无处发泄,居然和那位将军大吵起来,拔了?剑就要当场比试。
“赶紧走、赶紧走。”颜在心惊肉跳道。
一行人慌忙出了?门,七手八脚爬上?车,苏月却有些担心,“人家替我出头,我就这么跑了?,是?不是?太不厚道了??”
太乐丞在车外接话,“不碍的,他是?宣威将军裴忌,就算十个茂侯也打不过他,放心吧。”
眼下最为要紧的是?保全自己,太乐丞也顾不上?和侯府结算银钱了?,匆匆催促赶车的,逃也似的返回了?圆璧城。
回头想想,着实?是?好险啊,那个茂侯直接托人寻了?太乐令,点名要辜娘子到府里奏乐,其实?早就打了?觊觎的主意。自己不过是?个丞,既不能违抗上?司的令,也不能随意泄露陛下暗中保人的真相,最后自己成了?汤饼里的馅料,差一点就被炖糊了?。
好在抓住机会和茂侯言明了?,那茂侯纵是?个色中饿鬼,也不敢再打辜娘子的主意。只是?他心里有怨气,和裴忌那样的人物打起来。想当年江都之战,那位裴将军一人领三?百将士力克敌军八千,都不带一点擦伤的。但愿裴将军揍他的时候手下留情,否则那么个吃祖荫的家伙,怕是?够不上?人家一拳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,太乐丞摇头,“最不厚道就数你那堂妹,就这么把你卖了?。这次是?运气好,有裴将军替你出头,要是?没有他,凭我一人之力,怕是?拦不住茂侯。”
苏月颓然靠着车围子喃喃:“难怪昨日莫名跑来见我,原来是?打着这个主意。我们堂姐妹以前虽然来往不多,但离家千里,我不求她?和我一心,起码不要害我,结果到最后,就落得这样收场。看?来以后果然不用再牵挂她?了?,这样也好,我独善其身,行事也方便。”
颜在说是?啊,“这世?道,各人保得住自己就很好了?。我不为别人操心,自己落了?难,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救我。这么一想就舒坦多了?,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呢,何?况一个不亲厚的堂妹。”
苏意是?不足挂齿了?,苏月心里倒十万分惦记那位裴将军,只是?碍于自己被困梨园,很难有机会出去,否则一定要当面向人家道谢。
春潮听说了?前因后果,只管笑话她?,“人家英雄救美?,你就此?喜欢上?人家,也是?人之常情啊。”
苏月忙说没有的事,“我感激人家,哪里就喜欢了?。”
春潮说:“喜欢有什么,喜欢又不犯王法。我们宜春院的小娘子,都是?拿得出手的,看?上?他难道还辱没了?他吗?再说那位宣威将军我知道,家中没有妻房,是?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儿郎啊。”
颜在见苏月欲言又止,知道她?好奇,便帮着追问:“裴将军看?上?去得有二十五了?,这么大的年纪还没娶妻,是?家里的缘故,还是?他自己的缘故?”
春潮说:“没有妻房,又不是?说他没娶过。早前也曾有过一位夫人的,新朝建立之前病故了?。我前几?日去巴陵公府上?,公爷夫人是?他姑母,正张罗替他说合亲事呢。”言罢直朝苏月眨眼睛,“先夫人没有留下孩子,和头婚没什么两样。毕竟人品好,官职高的男子不多,如果能搭上?这艘船,管他以前有没有人乘过,如今船上?只你一人就行了?。”
苏月赧然摆手,“快别说了?,越说越不着边际。”
“哪里不着边际了??”春潮道,“心里喜欢,就去试试。我们这些人困守在这里一辈子,要是?谈情说爱之余能自救,不也是?一桩幸事吗。我同你们说,后日就是?月望日了?,西夹城里有筵宴,五品以上?官员都要参加,裴将军肯定在列。到时候我们要入仪鸾殿奏乐,仪鸾殿在九洲之上?,四周围全是?水,还愁裴将军飞了??到时候你只要去堵他,拿出小娘子的万千风采,一下子俘获他的心。不说修成正果,痛痛快快地相爱一场,也算不枉此?生。”
苏月被他说动了?,红着脸道:“那我就试试?”
春潮说当然,“不去试试,你都不知道自己多招人喜欢。”
身边有个善于给?你鼓劲儿的朋友,人生自会变得积极向上?。以前苏月一直觉得男子多读书,少舞刀弄剑,才?能培养出上?佳的德行。这次遇见了?裴将军,这个认知逐渐被打破了?,其实?只要品格好,一身正气,就算是?个武将,也有可亲可爱的一面。
只是?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梨园,人家会不会看?不起她?,还有早前拒了?权家的婚,但愿也不要因此?让人忌惮。
当然,去见人家一面,并非带着那么明确的目的,即便没有希望,客气地道一声谢,还是?应该的。
第20章
于是开?始殷切地期盼月望日, 平常不爱涂脂抹粉的女郎,这回也学着往自己脸上施粉了。薄薄盖上一层,再擦上胭脂和口脂, 顿时变了一番气?象。太?乐丞抱着曲目表经过时, 不经意瞥了她一眼, 讶然顿住了步子,“咦, 辜娘子今日气?色真好,比以前更漂亮了。”
苏月腼腆地俯了俯身, “回头要预备登台, 仔细拾掇好自己,才不扫了贵人们?的兴。”
太?乐丞连连点?头,“说得很是、说得很是。哎呀, 终究还是为了在陛下跟前露脸吧!这就对了, 你?同陛下原本就有?渊源, 陛下也留意过你?,不抓住这个好机会, 岂不是傻了吗。”
苏月不能反驳,那就微笑着默认吧。反正辜家拒婚的消息,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, 就算有?人动辄提起, 她也不当?一回事了。
这时恰好侍监从阊阖重门上出来?, 太?乐丞一见到?他,忙上前行礼。
盛望的目光,从列队静待的乐工们?身上掠过, 转头对太?乐丞道:“仪鸾殿里正接见外邦使节,筵还没开?, 得再等上两炷香。告诉乐工们?,今日打起精神来?,有?外人在,愈发要彰显我大梁威势,好好让那些?蛮子看看,什么是大国?风范。”
太?乐丞道是,“要奏演的曲目,排练了不下百遍,必定出不了岔子。”边说边朝前面比了比手,“顾使和佟令在那头议事,卑职送侍监过去,有?什么话,再仔细交代?吧。”
他们?佯佯走开?了,乐工们?则抱着乐器,在重门内的一处小场地上等候。西夹城是皇家园囿,园子里水脉丰盈,站在堤岸上往西看,好大一片池子,根本看不见对岸。
那就是九洲,大池上蜿蜒建了九座殿宇,其中最大的是仪鸾殿,专用作春日大宴的举办。仪鸾殿的南边有?个琉璃亭池,听春潮说,那小池子集了大池的精华,池水清澈见底,常年有?泉眼奔突。关于那池子还有?个别名,叫姻缘池。早年间?寿阳公主在池边结识驸马,谱写?出了一段佳话,后来?就有?传说,说有?情人站在姻缘池边上,池中会出现双泉眼,对着泉眼许愿,能保一世恩爱不疑,白头到?老。
“想个办法把裴将军约到?那里说话。”春潮帮她出主意,“万一老天爷给你?们?做媒,遇上泉眼突现,这事儿就成了一大半,不用你?惦记裴将军,裴将军自己都会对你?示好的。”
颜在诧异,“这么灵验?”
春潮说不是灵验,“是传闻深入人心,渐渐能左右人的想法罢了。”
颜在便扭头极尽怂恿:“那一定得去。难得有?机会上西夹城来?,下回再想遇见裴将军,不知要等到?猴年马月,今日一举拿下,你?的好日子就在后头了。”
苏月深吸了口气?,横下一条心说好,“只要有?机会,我一定把人诓过去。”
计划制定妥当?,接下来?就静待好时机了。太?乐丞那头招呼起来?,到?了入城的时候,乐工们?忙列好队,鱼贯登上了九洲的长廊。
九洲南北由千步廊贯穿,众人顺着水榭进入仪鸾殿,按序在重席上坐定。款待外邦使节用的都是法乐,奏《大罗天曲》和《赤白桃李花》。苏月怀抱着乐器,悄悄拿余光留意臣僚的座次,可惜不能正眼瞧,瞄了半天,也没能找到?那位裴将军。
开?演的时候到?了,编钟率先敲起来?,暂且顾不上去找人,只能等这一曲奏完,趁着休息的间?隙再想办法。
苏月对于音律,确实是喜欢的,只要弹起琵琶,便什么都忘了。沉溺其间?时,唯能感觉琴弦在指尖拨动,悦耳的弦音缓缓流淌,把这春暖花开?的时节,渲染得那么令人愉悦。
只是她不知道,她专注的样子,别有?一种端庄凛然的美?。
上首的人通音律,听得出乐曲中包涵的丰沛情感。那琵琶音像一支穿云的箭,皇帝能很清晰地将它从众多音色中提炼出来?,更能通过每一节的韵律,精准揣度出弹奏者现在的心情——轻松的、欢快的,充满了遐想和希望。
唇角慢慢勾起来?,冗长的会晤及无边无际的谋算,让人感觉疲累,能从曲中品味出些?小欢乐,对他来?说是种放松。
当?然,更让他心情畅快的,是内侍侍监带回来?的消息。据说辜娘子今日为见他,精心将那张美?丽的面孔描画了一番,果真明艳耀眼。如?果说她素面的时候是梅花、是玉兰,那么稍加妆点?后就是国?色天香的牡丹,越看越令人惊艳,越看越让人心生喜欢。
唯一可惜的,是人生充满了变数,原本好好的姻缘,被她那个短视的父亲葬送了。否则这刻她应当?正坐在他身边,接受百官的朝贺,在御案遮挡的背后,夫妇早就十指紧扣了。
现如?今呢,还有?没有?机会挽回一切,真有些不好说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不过她要是诚心悔改,主动向他表示好感,他倒也愿意纡尊降贵,原谅她这一回的。
那厢的苏月自然不知道皇帝在琢磨什么,全情奏完了一曲,终于盼来了中场暂歇。然而这大殿实在太?宽广了,不去放眼寻找,根本无法确定那位裴将军在不在席上。于是犹豫再三,还是壮起了胆,朝着臣僚们的座次看过去……
头一排是德高望重的三公三师,还有?红眉毛绿眼睛的远客。接下来是些王公大员们?,她甚至在里头发现了茂侯,甚是晦气?,忙调开?了视线。
再往后细数,忽然在其中发现了那个身影,他也正静静朝这里望着。
苏月心头顿时一跳,暗想他定是记得她的。那天在茂侯府上,虽然没能说上一句话,但她的长相他一定看清了。今天再见,没有?那么多的干扰了,等到?宴后想个办法去与他搭话,他必定不会推诿的吧!
心里无端开?出一朵花,细小的花蕊,在春日艳阳下摇曳款摆,因为见到?了救她危难的人,而窃窃地欢喜。演奏第二首曲子的时候到?底有?些?心不在焉了,她知道有?人正看着她,脸颊上的隐烫停留在颧骨,不肯消散,她得努力静下心来?,才能保证顺利完成曲目,不在中途出洋相。
只是这支《赤白桃李花》怎么恁地长,长得看不见收尾似的。隔了好久才盼来?梅引的羌笛声,一串如?泣如?诉的独奏,把雨中的落英描绘出来?,三月江南的烟雨凄迷,也极尽完美?地呈现在了那些?远道而来?的使节面前。
听客们?纷纷赞叹梨园乐师的技艺,苏月的欣喜在于总算能退场了。因为晚间?还要登台,前头人都在避风台候演,那地方的窗牖正对着仪鸾殿的殿门,只要有?人进出,都可以清楚地看见。
庄静地坐在条凳上,不时朝那边探望一眼,宴席很快就要散了,久坐的王公大臣们?需要走动松散筋骨,裴将军也定会出来?的。
就在她等得心焦时,有?人走到?了她面前,公服上朱红的色彩顿时填满了她的视线,她抬头望了望,来?人是白溪石,和声对她道:“娘子的技艺愈发精进了,有?几次我路过大乐场,都能听见娘子独自练曲,今日登台,果真尽善尽美?。”
苏月只得站起身,向他褔了福,“少卿过奖了。我的技艺不敢和前辈们?相提并论?,只怕拖了大家的后腿,才不得不苦练罢了。”
白溪石颔首,略顿了顿道:“过两日我府里有?一场家宴,要款待老家来?的族亲们?,到?时候还请娘子过府献艺,就算我以权谋私了吧。”
他眼里带着笑,说得很轻松洒脱,但对于苏月来?说并不是一桩好事,不远处的刘善质正听着看着,不知道会不会又引得她误会。可是要推辞,找不到?推辞的由头,总不能说那日会生病,没法登台吧。
“既是家宴,想必用上三五个人就够了,哪里谈得上以权谋私。”她嘴上应着,朝窗外一瞥,忽然看见了裴忌的身影。这头应付白溪石时愈发敷衍了,只得拉扯上刘善质,“我这几日正跟刘娘子习学《春莺啭》,少卿要是不嫌弃,到?那日我们?就用这个曲目吧。我同刘娘子一起去,两个人也好就伴。”
白溪石是沉得住气?的,微笑不减,如?常应了声好。
这厢又闲话了两句,人才缓步走开?,刘善质轻叹了口气?,落寞地对苏月说:“其实你?不必提我,他想邀约的只有?你?罢了。”
苏月哪有?时间?同她为了白溪石而粘缠,握了握刘善质的手道:“少卿要是只邀约我,那我断乎不能去啊,不合梨园的规矩。你?别为这事烦恼,到?时候白家族亲都在,你?去露一露脸,混个脸熟也好。或者,你?也能借机看清一些?事,对你?没有?坏处的。”说罢匆忙站起身向太?乐丞告了个假,借着如?厕的名头,从避风台溜了出来?。
千步廊很长,大池里一处又一处堆积起了人造的假山石,绕过去,勉强可以避人耳目。顺着水榭往前,远远看见有?两个人在湖心亭对站着闲谈,其中一人就是裴忌。大概是入了眼的缘故,苏月看他侧身站着,那身姿劲松一样挺拔,愈发撞进心坎里来?了。
战场上历练过无数次的人,机敏是与生俱来?的,听见一点?轻微的脚步声便转头望过来?。苏月迎上他的目光,心头直打突,但仍是从容地上前行了个礼,“卑下辜苏月,见过两位大人。”
裴忌身旁的男子不明所以,“梨园的乐师,特?地来?见裴将军的?”一面疑惑地望了望裴忌。
结果乐师不说话,裴忌也只是淡然笑了笑,他立时就明白了,打着哈哈说:“我想起来?了,军中有?些?要务,得讨上将军一个示下。哎呀,耽搁不得,我这就去了,少陪少陪。”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回避了。
没有?了第三个人,气?氛顿时有?些?尴尬,苏月不是那种扭捏的女郎,也不会等着对方想方设法找话题,自己便先说明了来?意,“不知将军还记不记得卑下,卑下是茂侯府上登台的乐工。那日事发突然,多谢将军伸援手,才令卑下全身而退。只是当?时乱得很,匆匆返回了梨园,什么都没顾上,今日好不容易见了将军,一定要来?向将军道个谢。”
裴忌是那种谦和的君子,并不因为是武将,而显得粗鄙莽撞。
美?丽的女郎专程来?向他致谢,倒闹得他不大好意思?了,忙拱手还了一礼,“不过是举手之劳,女郎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苏月道:“卑下走时,看见茂侯与将军起了争执,也不知后来?怎么样。卑下是微末之人,连累将军开?罪了茂侯,都是卑下的过失。”
裴忌听罢摆了摆手,“小娘子不必因这种事介怀,裴某性子耿直,看不上茂侯仗权欺人罢了。若说得罪,也并不怕得罪,裴某在朝堂上立足,靠的是血战沙场。他当?他的王侯,我练我的刀枪,话不投机,减免往来?就是了,对裴某来?说,没有?半点?妨碍。”
他是有?底气?的,茂侯凭借祖荫,他身上实实在在背着军功,两者并不在一个层面上,因此也不怕茂侯给他使绊子。
他的爽直,让苏月松了口气?,头一回有?好感的人,果然如?设想的一样刚正,可见自己的眼光着实是不错。
不过接下来?又该说些?什么呢,舍不得说完这两句便告辞,搜肠刮肚地思?忖着,“我身在梨园,没有?什么可报答将军,日后将军府上若是有?宴饮,就点?我的卯吧,我一定尽心为将军助兴。”
裴忌的笑容里,透出淡淡的孤寂来?,“我是个沉闷的人,常年在军中,家里也鲜少宴客,想是不会劳烦小娘子了。不过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,将来?若有?机会,再拜请小娘子吧。”
苏月怅然颔首,人家府上不宴客,自己又不能随意出梨园,下次要想见面,就得看缘分了。
心里暗暗思?量,抬眼便迟迟地,恰巧他也望向她,视线一交汇,彼此又赧然笑了。
“小娘子是姑苏人?”他问。
苏月说是,“将军怎么知道?”祈求上苍保佑,他不要说听过那件陈年旧事,也别说知道她和皇帝有?渊源。
好在他的回答很让人放心,“我在姑苏驻过两年兵,听得出你?话里的姑苏口音。”
说起姑苏口音,那是袅袅的,最美?的吴侬软语啊,即便是吵架,也别有?一番温软的意境。
苏月笑道:“可惜离开?了姑苏,只能说官话,否则在梨园里是异类,难免被人嘲笑口音过于甜腻,不够庄重了。”
裴忌却不这样认为,“这与庄不庄重有?什么关系?姑苏的方言有?趣,我那时晒得黑,送菜的人说我‘墨墨黑、黑赤赤’。我的副将扭伤了脚踝,从城里请了个大夫,大夫直叹气?,说他看医太?晚,‘脚馒头肿得老老高’,想起来?便觉得好笑。”
说到?这里,顿觉乡音亲切,彼此间?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。
苏月兴致勃勃同他说:“姑苏话生动,爱用叠字,像笔笔直、尖噱噱,我说官话的时候,竟找不到?合适的字眼来?替代?。还有?脚节头、眼乌珠,不小心脱口而出,也只有?同乡才听得明白,会心一笑。”
反正就是相谈甚欢,她从他的话里渐渐能够分辨出,他并没有?因为她身在梨园,就此看轻她,甚至对她离开?家乡表示同情,“上都的风俗和气?候都与姑苏不同,就连吃口上,一时也难以适应吧?”
苏月说是啊,“我们?那里偏甜口些?,上都吃得辛辣。刚来?那会儿的确万般不习惯,不过时候长了,渐渐觉得加些?辣子也好,一到?吃饭的时候就精神,冬日里也不怕冷了。”
这样家常的谈话,像阔别多时的老友,先前担心的无话可说,也都迎刃而解了。有?时说得高兴,坦然地对望,他的眉眼渐次刻进心里来?,苏月生出一点?小小的渴望,若是能经常见上一见,聊一聊他在姑苏的见闻,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啊。
只不过在宫中的会面,没有?办法维持太?久,不多会儿就有?人来?传话,说外邦使节明日要引商队进城,请裴将军前去商讨,如?何安排城中的驻防事宜。
裴忌应了声,不能再停留,垂眼对她道:“裴某有?要务承办,就此别过了。”
苏月抿唇笑了笑,“盼再有?机缘,能拜会将军。”
他点?了点?头,转身跟随引路的内侍疾步去了,苏月目送他走远,待人转过长廊不见了,方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避风台。
一坐定,春潮和颜在就挪过来?,“见得怎么样?说上话了吗?”
苏月压制不住仰起的唇角,眉眼弯弯道:“说上了,好得很呐。”
颜在比她还高兴,拍着巴掌问:“说定了吗,约在琉璃亭池再见一面?”
苏月这才想起来?,“我忘了……再说这话也无从谈起,我要是紧追不舍,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太?冶荡,忽然看不起我了?”
春潮和颜在听了,忍不住发笑,“ 太?冶荡,书上的词儿都用上了。”
苏月红着脸正了正身子,小声道:“反正我觉得这人很不错,人品端正,也风趣健谈。以前曾在姑苏驻守过,要是那时结识了他,那该多好。”
这里正说着,门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内侍打扮的人,站在槛前询问:“哪一位是辜娘子?”
苏月茫然站起身应承:“我是。不知中贵人有?什么吩咐?”
那位内侍向外比了比手,“有?人托我转禀,请小娘子借一步说话。”
苏月便跟他到?了外面的廊庑上。
本以为最坏不过太?后传见,这个坎儿应当?早晚是要过一过的,厚着脸皮认罪挨数落,只要不往心里去就行了,没想到?内侍的话更让她如?坠深渊。
胖脸的内侍笑眯眯地告诉她:“让奴婢传话的是陛下,陛下约小娘子大宴过后,在琉璃亭池相见,有?几个想不明白的问题,请小娘子当?面为陛下解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