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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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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约这就是人?性的通病吧,没有解决的办法。若这恩惠能用金钱衡量,至少还有个确切的数目,最怕大恩大德无以?为报,看见那人?就感觉自己背着一座大山。对方越是再三重申不要你?报答,你?越是无地自容,最后除了逃避,别?无他法。
颜在又悲戚地哭起来,苏月没计奈何,伸手揽了揽她,“青崖重义气,却?也不是平白为你牺牲的。正是因为你先前待他好,拿他当亲人?一样?看待,他才会在这种关?头挺身而出。你?听?我说,这件事往后不要再提了,你?心里明白就好。咱们身在内敬坊,着实没有太多机会报答他,无非一如既往善待他。我明白你的为难,但若是你?就此疏远他,那他未免太可怜了,你也于心不忍,是么?”
颜在听?了她的话,渐次平复下来,叹息着说对,“我只是一时没了主张,到底我的良心也不容许我那样?做。那以?后,就还如从前一样?……天长日久地弥补,总有还清的一天。”
话虽这样?说,后来颜在对青崖,却?也不像之前那样从容了。善待之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,两个人?反倒变得生疏起来。
青崖看着她时?,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戚,有一回堵住了颜在的去?路追问:“阿姐,你?是不是看不起我了?为什么你?每次见到我,对我总是一副同情的模样??我好好的,没有断手断脚,你?究竟为什么刻意?待我好?”
颜在闪躲着说没有,“是你?多心了。”
青崖那张美丽的脸,瞬间变得死灰一样?,退后两步道:“我明?白了,只要见到我,你?就觉得自己亏欠了我。看来我不该留在梨园,不该再出现在你?面前了。你?放心,今后你?不会再见到我,你?只管放开心胸,好好地活着吧。”
他说完,转身就走?,颜在慌忙追赶,急切地想解释:“青崖,你?误会我了……”
可他走?得很快,转眼便消失在宫门上。颜在望着浩浩的东隔城欲哭无泪,自此果然没再见到青崖,多番打?听?之后才知道,他被越王选中,收编入乐府,专事编写曲谱去?了。
颜在很愧疚,总觉得是自己逼走?了他,苏月却?觉得这样?也好,在太乐署抛头露面,对青崖那样?的容色来说不是什么好事。乐府里的岁月相对要简单一些,面对的人?也是固定那几个,并且乐府不像梨园那么森严,不在宫城之内,有更多的自由。但凡有些能耐的乐师,都更向往乐府,青崖能去?那里,反倒是逃出生天了。
不过近来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,实在令人?心力交瘁。待时?间慢慢抚平,再看日子,端午就在眼前了。
端午大典还在西夹城举行,九洲之上有竞渡,那天乐工们抱着乐器进阊阖重门,放眼就能看见湖面上停着好大的四条龙舟。
大梁是年轻的王朝,朝中任职的官员们,大多是跟着皇帝打?过江山的。一旦逢上这样?的庆典,看那些禁军和内侍们竞渡,哪有自己亲自上阵爽快。
于是王侯将相们都换上了劲装,一个个裹起了袖笼,束腰上阵。宴会还没起,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击鼓的乐工,好大的两面鼓,就摆在停靠的码头上。等上首一声?令下,乐工手里抡起粗壮的鼓槌,“咚”地一声?,提醒参与?的众人?各就各位。
苏月混迹在乐工的队伍里,今天过节,规矩也松散了,谁也不能阻止大梁子民观竞。衣着翩跹的前头人?们,仗着人?多势众,占据了堤岸的一侧。颜在拽着苏月往前挤了挤,待看清了参竞人?的面孔,颜在顿时?哗然:“陛下今日也登场啊。”
苏月踮足看,果然看见那人?出现在渡口,一身鲜亮的赤色衣袍,肩头顶着耀眼的行龙。他没戴金冠,拿一根玉带束着发,但那轩昂的气度却?在人?群中脱颖而出,让人?万般不能忽视。
皇帝参加竞渡,这项竞技还能讲求公平么,苏月暗暗 心想。视线也从那人?身上挪开了,积极地在人?群中寻找,试图找到裴忌的身影。
忽然相邻的龙船上,一个手里提着桨的背影映入眼帘,那身姿看上去?有几分相熟,应当就是裴将军吧!苏月两眼盯住他,只管等着他转身,终于他回身坐下了,偏着头同后面的人?搭了句话,果然是他。端午明?媚的日光洒在他脸上,即便战场上令敌人?闻风丧胆,面貌却?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儒将啊。
不知是不是感知有人?在看自己,他朝岸上望了一眼,隔得那么远,也还是与?人?群中的苏月接上了视线。
苏月抿唇微笑,抬起手,悄悄朝他挥了下。几乎是同一时?刻,冷箭嗖嗖向她射来,她胆战心惊看了眼皇帝,见他果真?冷脸乜着自己。这下举起的手也不敢轻易放下了,尴尬地调转方向,又干干朝皇帝摆动了几下。
可惜人?家不吃她这套,没好气地移开视线,提袍在龙舟上安坐下来。
鼓声?开始大作,所?有人?手里都紧握船桨,等着主持竞渡的左仆射发号施令。左仆射手里那面旗帜破空挥舞,四艘龙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激射出去?。因为皇帝参战,臣僚们略有忌惮不假,但开国的将领们也有不服输的精神?,一时?四舟齐头并进,划开的水波像翻卷的浪,重重撞击向堤岸,溅起了一片水花。
岸上的人?在加油鼓劲,声?潮一阵比一阵高,嘈杂地交融在一起,这时?候不讲什么尊卑,观竞的快乐是相通的。
皇帝所?在的那艘龙船也不是时?刻保持第一,苏月看见裴忌的那艘追上来了,船头与?船头的差距只在半尺左右,随着每一次的划桨,交替占据领先的位置。
九洲南北三百余丈,赛程过半时?,大家都追着龙船跑。等追到终点的时?候,胜负也决出了,终究是皇帝的那艘龙船得胜了。
得胜之后仿佛很有得意?的本钱,苏月看见他登上渡口,舒展着眉目在人?群中搜寻她。找到了,轻蔑地一哂,摘下手腕上的束带,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内侍。
所?有人?都在赞叹陛下神?威,输了的人?也心服口服,可苏月却?觉得他占了身份上的便宜。毕竟谁敢明?目张胆战胜皇帝呢,要是实打?实地较量,裴忌未必赢不了他。
当然,陛下还是大度的,参加竞渡的官员人?人?都有赏,也算皆大欢喜。接下来便是应景的其?他游戏,每位女郎都分发到了一根五色丝,今日可以?毫无顾忌地,赠送给自己欣赏的人?。
苏月托着这根五色丝,心想这又是皇帝陛下的自娱自乐,在场的官员都是陪衬,谁也不会比他收得更多吧!
那厢人?群里发出一阵欢呼,射角黍的比试又开始了,颜在兴致勃勃,拉着她说:“看看去?,裴将军的箭术定然很了得。”
苏月跟她挤进人?堆里,结果又遇上皇帝登场。不可否认,他拉满弓的样?子透出难以?描绘的英武,那玉立长身,简直如天神?降临一般。
颜在忍不住凑在她耳边感慨:“陛下真?是英俊不凡呐,当初你?要是嫁了他,生的孩子八成好看得不像话。”
听?得苏月直想翻白眼,谁要嫁给他,她眼里只有一个裴将军而已啊。
手里的五色丝紧紧攥着,视线不由投向裴忌,他正接过侍者送来的杯盏喝水,那一仰头,滚动的喉结看得苏月小鹿乱撞。
忽来的一声?喝彩吓了她一跳,转头才发现皇帝连射了十箭,每箭都中的。果然马背上打?下江山的帝王货真?价实,不过小试身手,便让人?看出了引领千军万马的英雄风范。
英雄回身看了看她,然后视线下移,落在她手中的五色丝上,暗示她可以?趁着这个时?候,在众目睽睽下挽回他以?前被退亲的颜面。
然而苏月不想,僵硬地调转目光看向别?处,把手背到了身后。
皇帝的气恼可想而知,至于怎么气恼法,苏月没看见。等到裴忌上场的时?候,她才重新望向场上,顶着皇帝辛辣的目光,欣赏裴忌一个个射落角黍,不敢拍巴掌,只是笑得眉眼弯弯。
皇帝有涵养,不悦并未做在脸上,只是如常笑着同裴忌打?趣,“这十个角黍是你?射落的,回头定要把它们都吃了,别?辜负这手好箭法。”
纯粹的小人?之心啊,他自己也射了十个,难道他也要把这十个角黍全吃了吗?
但裴忌仍是俯身谢恩,应对得从容,苏月攥着五色丝的手也蠢蠢欲动,十万分地想寻个机会赠给他。
然而不能,自己这种情况,还是低调些为好,便把丝线塞进了袖袋里。当然皇帝收到的五色丝是最多的,身边的内侍手里满满攥了一把,毕竟没有娶亲的陛下,是这大梁王朝最珍贵的光棍汉,每位女郎都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,而他,就是那通天的阶梯,能助人?一步登顶。
皇帝身边的内侍班领国用呢,此时?甚为心焦,掖着两手,朝苏月眼色乱飞。
苏月骑虎难下,知道敷衍不过去?了,自己再装傻充愣,过后只会换来皇帝的恶意?报复。
好可惜,这五色丝她是想送给裴忌的啊……如今被强逼着送给皇帝,非但不能成就佳话,还会换来别?人?的耻笑。对苏月来说丢脸是其?次,浪费了这么好的告白机会才让人?难过。但也没有办法,纠结再三,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袋里掏出五色丝,匀了两口气,才躬身送到国用面前。
不用回望,就知道旁观者在窃窃私议,反正那件陈年旧事已经在梨园传遍了,再被笑话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。她唯独不敢看裴忌,这样?的举动在他眼里,无异于是向皇帝示好了吧……越想越觉得心酸,恶皇帝毁人?姻缘,原本今天她可以?和裴将军更进一步的。
国用终于松了口气,托起两手承接过来,复又退回陛下身边,恭敬地敬献上去?。
之前收来的,都只得微微一颔首,便归入了五色丝大军里。但这回陛下垂眼一顾,没作任何表示,只是展眉号令众臣工:“时?辰差不多了,诸位随朕入席吧。”
众人?俯身,拱手道了声?是。
皇帝趁这间隙,从国用手里接过了那根五色丝,垂手一掩,很快掩进了袖底。

第25章
还是在仪鸾殿设宴, 但?这次是过端午,刚经历过激昂的竞渡,不像月望日宴请外邦使节那样庄重, 大殿的门?扉洞开着, 梨园乐工也从?坐部改成了立部。
何?谓立部呢, 就是站立奏乐,人数多, 乐声也宏大,一场至少三十人以上, 就在殿前的空地上弹奏。
这回?不再是清幽的雅乐了, 得符合热闹的节日气氛,换成了西域的曲目。像西凉的《于?阗佛曲》,龟兹的《善善摩尼》, 还有康国的《贺兰钵鼻始》等。当然?立部的门?面大乐也不能少, 一曲《贺太平》, 奏出了中原王朝的鼎盛气象,再伴以云韶寺宫人的群舞, 把?这仲春的欢快热烈,推向了最顶端。
然?而谁也没有想到,明明如此?愉悦的氛围下, 坐在上首的君王忽然?提及了朝政。先前还笑意盈盈的面孔, 此?时变得冷酷肃穆起来, 那声线如利剑,划开了表面的一团和气,“寿春侯在秦田的所作所为, 朕都知悉了,人一得势便猖狂, 诸多行径固然?为朕不齿,然?更令朕心痛的,是朝中官员阿党比周,相互勾结袒护。你们只记得与他并肩作战的交情,却忘了与朕一同出生入死?的情义,这大梁是朕倚仗你们,一寸一寸打下来的,如何?到了与民生息的时候,却发生了侵扰百姓,为非作歹的恶行?”
此?话一出,已然?心惊胆战的百官们再也坐不住了,纷纷起身,跪倒了一片。
“朕倚仗你们”,这是何?等令人骇然?的话,在座的众人就算长了十个脑袋,也经不起皇帝如此?敲打。还有那句阿党比周,朝中多少与韩盎有故交的将领,都囊括在这四字之中,若是皇帝有心借题发挥,那么半数开国的功臣都要受牵连。
立国之初被斩杀的那几人,坟头草还没长起来,前车之鉴犹在眼前,谁也不敢自恃功高,不拿皇帝的警告当回?事。
殿中满朝文?武匍匐在地,殿外奏乐的乐工发现了,立时也放下乐器就地跪倒。君心难测,谁也不知道先前还与众人同乐的皇帝,究竟因何?发作。更明白了一个道理,看上去再和气的君王也是天一般的存在,打个喷嚏,对?他们这些蝼蚁来说,都是一场危及性命的狂风暴雨。
殿外的人不明所以,但?殿内的人能清清楚楚听见皇帝的诏命,“寿春侯韩盎侵夺民田,苞苴时有,傲睨不能容人,今暴诏其罪,交刑部彻查,御史台督办。朕也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?么,韩盎的罪行是内侍省总领侍监向朕禀报的,朕已查明两者?有私怨,朕绝不包纵宦官干政,败坏朝纲。盛望有数宗罪,祸国、乱政、浮靡、进?谗,且罔顾朝廷政令私调乐工,迫其为娼,每一项都够得上死?罪,朕已将他投入大狱,择日枭首。”待处置完了那两个人,皇帝才又长叹了一声,“自朕登基以来,每常感念上苍,天降良臣于?朕,盼诸臣工恪心笃诚,竭力辅弼朝政。这大梁的江山,还需你我君臣一心,全力匡正。切不要被富贵权柄迷了眼,让朕痛心,让天下百姓失望。”
这番话说完,哪里有人敢反驳。帝王心术如此?,一举处置了韩盎,又借机铲除了盛望。这盛望看似受器重,但?在前朝时就弄权,不过因大开宫门?迎义军入紫微宫,才以此?投靠了新朝。
背叛旧主是为不忠,这种不忠的人能背弃前朝,当然?也能随时为别人再次打开宫门?。皇帝刚登基时,能用?的人手不多,全盘接下了前朝的旧人,等到国祚稳固之后,疑人不用?是常识。原先让盛望查处韩盎就是一场试探,他若是推辞,说明他还算安分,结果很可惜,他满口?应下了,那么此?人就留不得了。
前朝的弊病,不能在本?朝重演,幽帝若是不重用?宦官,高氏王朝也不会那么快覆灭。所以那些曾经尝到过甜头的阉人要愈加提防,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须根除。盛望太过急于?建功,忘了身为内官的忌讳,恰巧让皇帝有了由头一箭双雕,而在今天的端午大宴上宣布,也有警示众臣的作用?。
不过威慑不必过甚,点到即止就够了。皇帝复又换了个和煦的神情,抬手道:“都平身吧,朕扫了大家的兴,自罚一杯。”
他端起桌上的金盏,仰头饮尽了,复又让众人入座,下令乐工们继续奏乐。
殿外轻快的曲调再次回荡在九洲之上,气氛看似又回?到了之前,但?百官心底的恐惧没有消散,即便是笑着,也笑得很紧张,很勉强。
好不容易等到《贺太平》奏完,下个曲目是小部的《婆伽儿》和云韶寺的剑舞,立部的人都退下场,退到了避风台上。
大家刚坐定,就听见太乐令张皇失措的声音传进?来,“孙丞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,想是受了盛望的牵连。此事不会波及我吧……我可从?未参与他们的勾当……”
另一个声音宽慰他,“若是名单里有你,早就把你带走了。佟令不必慌张,先接了孙丞的差事,安抚住乐工们。后头还有两场,别出岔子,就是保全自己了。”
屋里的众人心惊肉跳,不多会儿见太乐令进?来,这回?粗重的眉毛耷拉得更厉害了,连抬眼都有些费力。
老资历的乐师追问:“佟令,孙丞还回?得来吗?”
太乐令本?想粉饰太平,最后被自己的丧气打败了,慢慢摇头,“就算能保住命,也回?不了梨园。还好我同他不对?付,否则这回?定会跟着他一起见阎王。”
至于?统管梨园的梨园使,作为顶头上司脱不了干系,太乐丞前脚被带走,后脚他就受了传唤。照着大理寺办事的章程,不把?人像炒豆子一样翻炒个皮开肉绽,是结不了案的。这阵子梨园的重担就要压在太乐令一个人身上了,好在他平时也不凌辱乐工们,要是这会儿有人告他一状,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。
“诸位,今日五毒大凶,务必当心。”太乐令朝众人拱拱手,“可别出乱子,平安回?到圆璧城,千万千万。”
颜在惨然?望了望苏月,由衷地说:“你还是别同陛下对?着干了,你能活到今天,全靠人家手下留情。一个裴将军算得了什?么,保住性命才最要紧。下回?见了他,好声好气做小伏低,可要记着我的话。”
所以初五那天她的琵琶断弦,皇帝赦免所有人的好风评,因今天当殿的这通杀鸡儆猴,终于?还是败光了。是谁说陛下人很好,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??他不发威的时候确实满身可亲可敬的君子风范,但?也不能因此?就忘了,他是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开国皇帝。
铁血的帝王,真会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和善吗?
苏月默默和颜在交换了下眼色,“他没把?我们辜家满门?抄斩,已经算是天大的好运气了,是吧?”
颜在点了点头,“知足吧。”
苏月咽了口?唾沫,心下不由难过,她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啊,裴将军对?她有恩,不能以身相许,难道就这样轻轻揭过了吗?
然?而没办法,这风口?浪尖上,还是老实些为好。且再等等,等到朝中局势稳定一些了,再见机行事吧。
这时掌乐又在外面招呼:“快,百戏过后还有一场,奏《芝栖》的上殿外候演。”
苏月一行人忙抱起乐器,提起裙裾,急匆匆赶到了仪鸾殿外。
殿前那片场地上,剑舞收尾之后的宫人行礼如仪,从?两边的石阶上退下来,候演的已经预备好,只等击节声一起,便鱼贯入殿登台。
《芝栖》是高丽曲子,相较先前的激盎轻快,算是较为雅致的曲目,归于?坐部。殿门?两侧设了围屏,有轻纱帐幔作点缀,身姿曼妙的前头人落了座,伽倻琴一响,帐前的宫人便挥动起手里的扇子,俯仰之间,惊鸿乍起。
苏月透过舞者?翩跹的衣裙,偶尔能瞥见上首的皇帝,震慑过朝堂的那张脸,到现在还显得眉目森然?。而下首的臣僚们,这场大宴可说是食不知味,连赏乐观舞都没了兴致,一个个泥塑木雕般,哪里是过节,简直像在检阅大军。
终于?熬过了漫长的燕乐,众人都如释重负,总算可以稍稍轻松片刻了。乐工们按序退了场,重又躲回?避风台,苏月进?门?见颜在正盘弄手里的五色丝,坐过去问:“你没送出去吗?留着做什?么?”
颜在把?五色丝绕在指尖,仿佛从?没想过这个问题,“我又没有心悦的人,胡乱送出去,万一招来祸端就不好了。”
苏月道:“送不出去就送陛下嘛,送他准没错。”
颜在并未留意先前的那些细节,笑着拿肘杵了杵苏月,“我本?以为你会送给裴将军的,没想到最后还是送了陛下。”
苏月仰天长叹,心道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,我要是再不老实交出去,能被国用?盯出两个窟窿来。有时人在矮檐下,不得不低头,一根五色丝而已,皇帝要靠此?挽回?颜面,给他就是了。
端午的下半晌,文?武百官不必困守在大殿上,人好像慢慢又都活了过来。百戏杂耍在九洲巨大的平台上献演,一场连着一场,直到晚宴开始之前才会结束。池子上仍旧有竞渡,还架起了高高的秋千架子,伎乐在湖面上凌空飞荡,每个人都能找到感兴趣的表演,忘了先前的忧惧,驻足停留片刻。
不过梨园的乐工们行动范围是受限的,只有千步廊这一片能供他们走动。用?过了午饭,苏月和几个同伴在廊上消食,彼此?笑闹调侃着,远远看见对?面的曲步廊上有几名官员走过。苏月定睛看,中间的人脚下微顿,偏头朝她望过来,即便隔得好远也能看清,是裴将军无疑。
他的神情,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,那目光像阳春三月的水,跳跃出一片闪动的金芒。距离远,不便说话,只是抿唇朝她笑了下,这一笑让苏月感慨万千,他好像并没有因她把?五色丝送给皇帝,而对?她敬而远之。都是活在强权下的人,都有身不由己的难处,裴将军那么温和的人,怎么能不体谅她呢。
边上有人在打探,“嗳,那位高挑的大人好相貌,他是谁?”
颜在说:“宣威将军。”
还有人遗憾不已,“要是早看见他,把?五色丝送给他多好……”
说起五色丝,可就有一番说头了,梅引问:“你们留意刘娘子了吗?猜猜她把?五色丝赠给了谁?”
大家茫然?摇头,先前人太多,连刘善质的人影都没看到,更别说看见她送五色丝了。
梅引卖关子大喘气,“我同你们说,你们肯定想不到,以为她送了白少卿,是不是?”
云罗道:“快说吧,不是给白少卿,还能给谁?若是赠给陛下,那也不稀奇了。”
“不是陛下,”梅引压声说,吊足了大家的胃口?,才放出了惊人的答案,“是太常寺卿冯大人,你们惊也不惊?”
果然?是惊,惊掉了下巴。那位太常寺卿今年四十多了吧,虽然?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当也是一表人才,但?年纪摆在那里,再过两年可就该知天命了。
唯一的一点好,大概就是夫人已经过世了,梅引道:“冯大人倒是个长情的男子,夫人常年卧床,前朝那会儿上都乱得很,据说有贼人闯进?府里,夫人受惊吓而死?,至今已经三四年了。冯大人没有续弦,很多人替他说合,他都推说年纪大了,不愿再娶。刘娘子向他示好,究竟是什?么意思?难道和白少卿散了伙,不图情,图前程了?”
她们百般猜测,议论纷纷,苏月却明白刘善质的想法。她对?白溪石有恨,既然?和他没有缘分,那就索性攀附比他品阶更高的官员去。太常寺卿是少卿的顶头上司,若这件事能成,那么对?于?白溪石来说就是莫大的重压,刘善质是奔着不让他好过去的。她是最拔尖的前头人,若果真刻意讨好,天底下怕是没几个男人能顶得住。
反正女郎们在一起,总有说不完的小道消息,胡吹海侃间也不觉得烦闷。
苏月听她们嬉笑,自己转身背靠着栏杆,专心感受湖面上吹拂来的凉风。避风台的屋子建得很高,堪堪投下一个阴凉处,能供她们躲避日光。端午的日头已经很厉害了,晒在脸上热辣辣地,似乎有了初夏的意境。她开始想念姑苏的夏日,菱角、莲藕、鸡头米,还有各色的香瓜……相较之下上都有些寡淡,得等到夏末才有葡萄和樱桃,果然?离家多久都不习惯,没有一天不在想家啊。
叹口?气,可气刚出了一半,就见不远处的国用?掖着两手,正微笑望着她。
那半口?气不得不囫囵咽了回?去,拿眼神询问国用?,是不是特?意来找自己的。国用?白胖的脸上笑意在扩大,稳重如守庙老僧般,高深地点了点头。
死?期将至,她暗暗想,那人又来给她添堵了。但?已然?如此?,逃避不是办法,便硬着头皮上前拱手,“班领带了陛下的口?谕么?还请班领明示。”
国用?龇了龇牙花,“陛下的口?谕,奴婢带不了,娘子莫如跟着奴婢去,亲聆陛下的训话吧。”
天爷,还要训话?苏月迟疑地问国用?:“卑下今日没做错什?么吧?陛下要惩戒卑下吗?卑下有些中暑,能不去吗?”
国用?慢慢挑起了一道眉,上下端详她,“娘子好好的,哪里中暑了?再说陛下不曾放话要惩治娘子,娘子不用?害怕,只管跟着奴婢来就是了。”
他们这里说话,旁观的人都站在苏月身后,大家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。
她回?身看了看,颜在悄悄翕动嘴唇叮嘱她:“记着我的话。”
她点了点头,压住衣裙跟在国用?身后,在千步廊上弯弯绕绕左右穿行,走了半晌才在一座凉亭里见到那人。
皇帝陛下换了身衣裳,紫鼠的乌金缎上束了金银带,从?背后看上去宽肩窄腰,着实是好身板。还有那磊落的鬓发,梳得一丝不苟,能看见纤长的脖颈和匀停的耳廓,一副温文?尔雅的样子,毫无武将的莽气。
苏月还记得阿爹当年和一位守城的将领认了把?兄弟,那位干伯父的脖子同脸一样粗,看上去有些骇人。阿爹说脖子粗壮,敌人拗不断,命硬得很呢。可苏月却听过一句话,这种长相的人,不是富户就是伙夫。好在皇帝陛下不是这等模样,否则自己怕是连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说了。
只是这人装得很,还有意背对?着她,等国用?上前禀报,他才慢回?娇眼,迟迟转过身来。
苏月俯身行了个礼,“陛下长生无极。”
皇帝默然?打量她,抬手摆了摆,将左右侍立的人都屏退了,这才问她:“朕震怒,吓着你了?”
苏月说是,“天威凛凛,卑下惶恐至极。”
皇帝一哂,“惶恐就好,朕还担心你不够敬畏,总是眼里没朕呢。”说罢换了个较为平和的语气又道,“朕不是冲你,你用?不着惶恐。治理江山当用?雷霆手段,你一个女郎,是不会明白的。”
苏月暗松了口?气,讨乖道:“卑下懂得陛下的不易,臣子如铜镜,须得时时拂拭,才能令他们不蒙尘。”
这番见解倒是令人惊喜,皇帝的唇角慢慢仰起来,“原来你也不是只知道拨弦,朕以前小看你了。”
得到皇帝陛下的夸赞,苏月的心总算放回?了肚子里,以为就此?安全了。可是没想到,他的小肚鸡肠再一次发挥了威力,调转视线问她:“内侍分发了五色丝,令女郎赠给自己欣赏的人,为什?么你没有主动赠给朕?当时朕已经再三向你暗示了,你全作没看见,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吗?朕问你,你究竟是怎么想的,那根五色丝,难道你另有要赠的人?那人是谁?是裴忌么?”
苏月觉得舌根有些发麻,很想告诉她,她是真的想赠给裴忌啊。但?颜在的话又在她耳边回?荡,让她识时务,不要惹恼了他。毕竟他手握生杀,开国皇帝佛魔一线,一不高兴把?她就地正法了,那就后悔莫及了。
于?是她只得堆出笑,扭捏之间竟有几分风流韵致,绞着手指道:“我是想赠给陛下的,但?那时人多眼杂,我有些不好意思。毕竟我还是要脸的,请陛下担待女郎的矜持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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