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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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,辜祈年站在茶庐里,一时百感交集,颓然跌坐了下来。
隔了好一会?儿,台阶前的日?光里移来一个?身影,挡住了大?片天光。
辜祈年抬眼一顾,见一个?高挑清隽的男子出现在庐前,一双孤傲的眼睛直望过来,虽带着一点笑意,但说不清道不明的,震慑人心。
他忙站起身,谨慎地拱了拱手,“这位郎君面生得很?,是来找在下的么??”
那人张口应答, 好清贵的嗓音,淡漠却又充满力量,“阁下可是辜翁?”
“是, 在下辜祈年, 不知?郎君高姓大名??”他边说边往庐内引, “请郎君入内说话,坐下饮一杯茶吧。”
那人也不推辞, 提了袍子迈进来,袍底的金丝龙纹绣乍然一现, 像雷霆闪电一样劈在辜祈年的眉心?。他顿时明白过来, 这是大人物找上门来了,曾经拒过婚的人终究要?同他见上一面,只是不知?为了炫耀而来, 还是为寻仇而来。
心?里惴惴不安, 鬓角已经被冷汗浸透了, 他想过辜家?会惨遭报复,但从未想过皇帝会纡尊降贵, 特地赶来见他。
无论?如?何,先?放低姿态总没?错,也不用等人亮明身份了, 忙退后两步跪地泥首, 扣着青砖道:“卑下辜祈年, 恭祝陛下长生无极。”
皇帝回身笑起来,“朕才说了一句话,就被辜翁识破了, 可见辜翁果然慧眼如?炬,能断阴阳啊。”
然而这句话里, 怎么听都充满了调侃的意?味,辜祈年战战兢兢道:“卑下不过是个钻营的商户,目光短浅,不敢承陛下谬赞。”
皇帝还是有风度的,亲自上手虚扶了一把,“辜翁不必多?礼,起来说话吧。”
辜祈年撑着膝头站起身,退到一旁站定,因摸不准皇帝的用意?,不敢贸然出声,只俯首静静等待皇帝发话。
皇帝的语调很温和,“朕曾听家?母提起过辜翁,早就想见辜翁一面,可惜总不得?机会。早前是因战事吃紧,后来又忙于立国,连姑苏老家?都不曾回过。”说罢又问,“不曾登门拜访过辜翁,辜翁不会因此怪罪朕吧?”
辜祈年脑子发懵,差点又跪下来,心?道婚事都不成了,还登门拜访做什么?自己是宁愿一辈子都不与权家?打交道,他走他的阳关?道就行了。如?今竟特意?问一声,会不会怪罪……谁敢怪罪,不被诛九族就不错了。
“不、不……”他忐忑道,“陛下折煞卑下了。卑下不过是微贱的商户,怎敢劳动陛下驾临。今日陛下垂询,已是卑下不敢设想的恩典,卑下心?中?惶恐,甚是为以?前的有眼无珠懊悔……陛下若要?怪罪,就请责罚卑下一人,与家?人无尤。尤其我?家?女郎,她只是个听话的孩子,父亲如?何决定,她便怎么遵循……”
说到最后,又要?跪下,还是皇帝先?一步拦阻了,笑道:“辜翁言重了,原本婚嫁之事就该听从父母之命,太后喜欢贵府上女郎,派人登门求亲,贵府上自然也要?多?作考量,为女郎的婚姻大事把关?。朕料想,辜翁是因没?有见过朕,且又忌惮武夫粗鲁,不敢托付女郎。今日朕正好闲来无事,特地来见辜翁一面,也好为自己正名?,免得?辜翁对朕成见太深,伤了同乡的情义。”
所以?这是为了维持同乡之情,才赶来让他刮目相看?他知?道这只是个委婉的说法,心?里只管惴惴,皇帝陛下的胜负心?未免太强了些。
“辜翁请坐。”对面的人道,“站着说话不便,左右没?有外人,不必拘礼。”
辜祈年哪里敢坐,掖着手道:“圣驾面前,岂有卑下落座的道理。陛下有话尽可训示,卑下无不从命。”
皇帝便也没?有强求,自己踅身坐下来,略顿了片刻问:“辜翁不日就要?回姑苏了么?”
辜祈年说是,“家?中?还有生意?,一大摊子事等着卑下回去料理。卑下打算明日就启程,尽早返回姑苏,免得?家?里人担心?。”
皇帝慢慢颔首,“山高路远,辜翁路上多?珍重。”
辜祈年说是,其实心?头盘桓的话,一直没?敢说出口,但眼下境况已然这样了,再不说就来不及了,遂壮了壮胆,向座上的人长揖下去,“卑下知?道陛下宽宏,今日来见卑下,并未降罪于卑下,实在令卑下感激涕零。然卑下斗胆,还有个不情之请,陛下与小女有过些接触,想来知?道她说话耿直,没?什么心?眼,若有得?罪陛下之处,求陛下圣恩浩荡,宽宥于她。卑下只是商户,苦于不能报效陛下,如?今姑苏城仍在营建,卑下愿略尽棉力,助朝廷充足粮草,加固城防。只求……小女在宫中?能得?庇佑,若是犯下罪过,请陛下留她性命,除此之外,卑下就别无他求了。”
听完他这番话,皇帝倒有些感慨,可怜天下父母心?,混不吝的辜苏月看来从小是在蜜罐子里养大的,所以?才这样眷恋父母。一脚踏进了名?利场,也没?有想着往上爬,一心?要?回家?找爹娘。
辜祈年呢,是捏着心?向上祈求的,毕竟得?罪过人家?,那点钱财对皇帝来说算得了什么,哪天下令抄了辜家?,钱照样不都充公吗。
皇帝沉默良久,没?有说话,时间越长,他就越提心?吊胆,不知?自己的莽撞,会不会招来额外的灾祸。
等了半晌,终于听见皇帝微叹,“辜翁的拳拳爱女之心,朕都知?道了,姑苏的城防,朝廷已经拨款下去,用度并不短缺,不必辜翁破费了。至于小娘子在上都的一切,辜翁不必担心?,她虽然耿直,但天质自然,只要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,朕自然保她周全。”
辜祈年闻言大喜,连连拱手,“多?谢陛下,多?谢陛下。”
皇帝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,到这时才言明来意?,“朕十三岁入军中?,后来鲜少回乡,对辜府上的生意?不甚了解,只听说辜翁是开质库的。不知?辜翁在城中?有几处铺子?若是举家?搬到上都来,是否难以?收拢家?业?”
辜祈年吃了一惊,“陛下的意?思是?”
皇帝笑了笑,“小娘子对家?人很牵挂,朕看她伤心?,也有些于心?不忍。朕想着,在上都城中?赐你们府邸和铺面,你们来后照旧能做老本行,如?此既不伤筋动骨,家?人也能团聚,辜翁意?下如?何?”
辜祈年简直要?以?为自己听错了,惶然抬起头来,直愣愣地看着皇帝。
皇帝说怎么,“辜翁觉得?为难吗?若是为难,朕也不能强求。”
辜祈年这才回过神来,知?道自己失仪了,忙低下头道:“陛下如?此厚爱,令卑下如?坠梦中?……卑下生于微末,对新朝毫无寸功,怎敢生此非分?之想。”
皇帝便不说话了,过了会儿才道:“朕听过辜翁义举,战乱的年月里开仓放粮,振济灾民,仅凭这点,朝廷就应当嘉奖。”
辜祈年迷惘了,果然是因为这个缘故吗?还是背后另有隐情?苏月先?前对他的评价可不高,说他小肚鸡肠,睚眦必报,所以?这等好事落到头上,让他难以?置信。
再小心?翼翼觑觑天颜,这位陛下的人才样貌倒是无可挑剔,单说长相,与苏月相配得?过……
皇帝舒展着眉目问:“今日相见,不知?辜翁对朕的印象可有改观?”
辜祈年忙道:“自然、自然。不瞒陛下,早前媒人登门,卑下确实心?有忌惮。我?们辜家?世代都是做生意?的,没?有出过武将,也没?有人在外打仗。升斗小民眼皮子浅,只求三饱一倒,哪里敢让女儿涉这个险。如?今陛下大业已成,卑下才惊觉错过了怎样的好姻缘,但木已成舟,悔之晚矣,怪只怪没?有缘分?。故陛下的恩赏,辜家?受之有愧,虽想与小女团聚,但也深知?无功不受禄的道理。”
所以?苏月的一根筋不是没?来由的,是彻底承袭了她父亲。这位辜员外看似句句诚恳谦卑,行事之执拗,让人咬牙。他不肯低头,也并不后悔拒婚,没?有联姻,顶多?不去沾权家?的光,一切都是有理有据有分?寸的。
皇帝脸上的笑容终于逐渐消退了,站起身道:“辜翁不愿受赏,难道更愿受罚?”
辜祈年又慌了,“这这这……那那……卑下还是谢主?隆恩吧!”
口风改得?很快,辜家?人懂得?审时度势,这点很不错。
皇帝道:“这就对了,上都的生意?不会比姑苏差,有朝廷扶植,辜翁不必担忧。若是想通了,就尽快启程回去安排吧,举家?早日来上都,也好让小娘子安心?。”
辜祈年连声说是,皇帝便不再与他多?言了,负手走出了茶庐。
长揖恭送,得?亏是腰杆子没?有僵硬,能够深深伏拜下去。等他再直起身的时候,人已经不见了,刚才的种种简直像做梦,能保住项上人头,还能得?府邸铺面,现在想起来还觉得?不可思议。
不过为何会作这样的安排,他心?里还是有些底的。皇帝一人得?道,权家?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入了上都,个个也都获了封诰,但这仅限于皇亲国戚。恩赏辜氏举家?入京,所谓何来,不用怀疑,必是看上了苏月。
没?想到,这丫头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,先?前还一口一个不是良配,人家?这头相准了,有什么办法!
“唉,”辜祈年叹息,“这可怎么好,正妻不肯做,这回怕是要?做妾了……”
候在庐外的家?仆这时进来,呵着腰请示下,“主?君,这就回去吗?”
辜祈年定了定神道:“等我?写封家?书,请信使加急发回去,姑苏的产业得?尽快处置了……驿站的东西赶紧收拾好,即刻雇船出发。”
所以?辜家?父女各忙各的,老父亲着急回去搬家?,苏月则作好了准备,要?上太后宫中?入职去了。
鼓足勇气走到安福门,待要?迈步,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。毕竟当年直接得?罪的是太后,相较于皇帝,太后对辜家?的成见应当深得?多?吧。
于是一直在宫门外转悠,磨磨蹭蹭不敢进去。安福殿的内侍班领远远看了很久,没?计奈何,只好亲自出去迎接。
“女郎是哪个宫的?在这儿徘徊不去,是等人么?”
这已经算是装得?极尽不知?情了,但搭话过于客气,显得?有些刻意?。按常理应当大声呵斥,不许胡乱溜达,让闲杂人等滚回职上去。然而这是陛下授意?送进来的人,背后靠山太强大,因此宁愿假得?稳妥,也不能真得?涉险,这可是保命的良方。
苏月方才“哦”了声,“卑下正要?进去,给太后请安呢。只是不知?应当怎么通禀,所以?进退维谷,不敢贸然进门。”
内侍班领一听,笑道:“这有何难啊,小娘子随我?来,我?引娘子去面见太后。”
这下子想退缩也不能够了,苏月只好硬着头皮迈进了安福门。
前面的班领殷勤比手,“从宫门到正殿,一路上没?有遮挡,这么大的日头,别晒着了娘子。娘子随我?来,走回廊有遮蔽,太后在后殿歇着呢,回头我?给你通传,请娘子稍待片刻。”
苏月忙向他道谢,“劳烦中?贵人了。”
“嗐,客气。”那班领道,“我?姓范,叫范骁,娘子若有什么差遣,只管告知?我?就是了。”
说话间到了后廊上,范骁请她等待,自己趋身入殿内回禀。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要?装样子,忙回身问:“小娘子怎么称呼来着?”
苏月俯了俯身,“卑下辜苏月,姑苏升平街人氏。请班领代为转达,辜氏来向太后谢罪,另叩请太后安康。”
范骁颔首,举步入了殿内,不多?会儿又退出来,一脸为难地说:“太后说不见,请小娘子回去。”
“啊?”苏月茫然,“太后不肯见卑下吗?”彷徨只有一瞬,很快她就看开了,“既然太后不愿相见,那卑下也不敢叨扰,这就告退了,多?谢班领。”
她说着转身要?走,范骁慌忙拦住了她的退路,尴尬道:“小娘子既要?见太后,总得?有些耐心?,那可是太后,不是苏州街的街坊。太后眼下正歇午觉,娘子何不等到太后起身,那时我?再替娘子通传,不也显得?娘子有诚意?吗。”
这下想走又被拦阻了,她只得?老老实实听从安排。
其实太后不见,正中?她下怀,她打算就此去见皇帝,向皇帝说明安福殿不肯收留她,就有理由自请回梨园了。可惜掌事的内监太会办事,她走不脱,这闭门羹是不吃也得?吃,也许这样能让太后心?里舒坦些吧!
低下头,掖手退到一旁站着,立夏过后天气越来越热,树顶隐隐有知?了鸣唱。这安福宫内外绿树成荫,人在廊庑底下,倒也不觉得?热。只是不时有宫人经过,起先?是一两个,后来是三五个,苏月渐渐觉得?自己成了立在那里的靶子,被太后宫里的人来回看了个遍。
有悄声的议论?随风飘来,“她就是辜家?的女郎?不是充了梨园吗,怎么上这儿来了?”
“梨园那种地方岂可长留,乐工都是供人消遣的,只要?有一线机会,自然要?往上爬。”
“她和陛下……今时不同往日,所以?太后不愿见她……”
苏月听她们窃窃私议,实在觉得?丢脸得?很,心?里当然也愈发怨恨权大,他就是存心?坑她。得?知?别人这么取笑她,他八成高兴坏了,算是痛快报复了一场,可以?抚慰他曾经的憋屈了。
罢,折损了人家?的脸面,总是 要?还的,被人议论?就议论?了,反正也不会少块肉。苏月很善于开解自己,不多?时就既来之则安之了。
那厢挨在窗后的人看了半晌,纳罕道:“她怎么还不哭?”
傅姆也在探看,啧啧道:“是位四平八稳的女郎,不小家?子气,不因别人的议论?惊慌失措。可见您的眼光就是好,从人家?家?门外远远看一眼,一下就瞧上了。”
太后说那是,“我?瞧见她,她也瞧见了我?,冲我?笑了笑,我?立时就认定了,这位女郎将来定是我?的儿媳。可惜她父亲招人恨,竟还嫌弃我?们家?,我?家?好歹也是吴王之后,配他一个商户难道高攀他了?”
还是不能释怀啊,傅姆笑着开解,“如?今人不是来了吗,等着您召见呢,您还晾着人家??”
太后道:“上赶着不是买卖,就是要?给她些教训,让她知?道今非昔比……”说着回头问,“珍珠,她来了多?会儿?”
傅姆算了算,“得?有一盏茶了。”
“啊,一盏茶了……”太后思忖再三,“怪热的,不会中?暑吧!算了,让她进来,被人笑话了半天,也差不多?了。”一面又吩咐,“等等,把十二侍也给我?传来,让她知?道掖庭中?不缺她一个,陛下如?今有许多?女郎可供挑选。”
傅姆道是,领命承办去了。
很快十二侍从后门入殿,苏月也被传了进来。太后坐在上首,神色淡漠,看着她俯身行礼,寒声道:“辜娘子今日怎么想起上我?这里来了?难道在梨园过得?不甚顺心?吗?”
这算给了下马威,太后自觉已经很严厉了,严厉得?小女郎不知?如?何是好。
苏月呢,抱定了一个宗旨,嘴甜一些总不会错的,便俯身道:“梨园在太后的护佑下,早已不是前朝时候能比拟的了。卑下在梨园过得?尚好,只是一直惦记着该来向太后请安。前几日叩谒了陛下,向陛下央求再三,陛下才准许卑下进来拜见太后。”
太后淡淡一哂,“你要?见老身,所为何事啊?”
然而要?说所为何事,天就要?聊死?了。苏月又不好说自己是被皇帝发配来安福殿的,搜肠刮肚道:“卑下从姑苏远赴上京,与家?人离别,一直觉得?很孤寂。上回陛下整顿梨园,卑下便向陛下恳请入太后宫中?,平时还能吹弹些吴地的小调,给太后解闷,潦慰思乡之情。”边说边怯怯地抬了抬眼,“太后恕卑下斗胆,不知?为什么,卑下一见太后便觉得?亲切,愈发坚定了要?在太后身边侍奉的心?。”
这番话说得?人牙酸,一字排开的十二侍听了,脸上千奇百怪,什么神情的都有。
太后却喜怒不形于色,抚着扶手沉吟:“原来是想入安福殿侍奉……”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十二侍,“可我?身边已经有了这些女官,恐怕再没?有差事指派给娘子了。”
苏月面对这样的刁难,很有迎难而上的决心?,温情的江南女郎,语调里也带着柔婉的韵致,细声道:“卑下什么都做得?,洒扫擦洗,跑腿传信,只要?太后有吩咐,没?有卑下做不了的活计。”
就是这种向上的生命力,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女郎,这不行那不行。所以?即便时隔三年,受了被拒婚的委屈,回过头来,还是觉得?当初的眼光不错啊。
太后心?下立刻又称意?了,脸上浮现的是勉为其难,无奈地叹了口气,扭头吩咐傅姆:“既然如?此,珍珠,命人安顿好她。这下十二侍变成十三侍了,诸位要?想受封,可得?更加精进些了哟。”
第32章
众人俯首道是, 十二侍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路该怎么走?,只有苏月还迷茫着,她?是进来做宫人的, 怎么最后不明不白加入了她?们, 十二侍就这么变成十三侍了?
想向?太后陈一下情, 道明自己的来意,然而向?上?觑觑, 忽然又没?了底气?。三年前已经拒过婚了,三年后再来一回, 她?不怀疑太后会就此重新记恨上?她?, 对她?来个三天一小打,五天一大打。
满意地审视一下众女郎,太后觉得心?已经放回了肚子?里, 再也不用为掖庭空空而发愁了。这些女郎将来是紫微城的中流砥柱, 绵延子?嗣就靠她?们了, 好饭不怕晚,虽然皇帝婚事一直未成, 但成起来花开数朵,也不耽误什么。
先前的十二侍,太后曾一一了解过家?世, 第?十三位姗姗来迟, 底细她?也一清二楚, 但不能厚此薄彼,也要?走?个过场才好。
“让她?们先退下吧。”太后吩咐傅姆,又偏头?另外发了话, “辜娘子?留步,我还有几句话要?问。”
苏月道是, 恭顺地站在一旁,待十二侍都从殿里退出去,才听见太后发问:“你今年多大了?若是没?记错,应当十九了吧!”
苏月呵了呵腰,“回太后,卑下三月里年满十九,年岁渐长,但有力气?,可以承办宫中的各种差事。”
所以还得是江南的姑娘啊,享得了福,吃得起苦。尤其像那等商户人家?的孩子?,自小懂得持家?,就算照着现在的眼光来看,也合乎儿媳的各种标准。
不过太后一直有些想不通,“你是去年才入上?都的,来时?也十八了,家?里一直没?有为你定亲吗?”
苏月心?道倒是想定来着,阿爹不是看上?了街尾那位王谢出身的读书人吗,可惜计划赶不上?变化,还没?等派人说合,自己就给征入梨园了。
但实情不可说,那些旁支末节只会岔出更多的是非来,因此乖顺道:“家?里确实一直没?有给我定亲。早前战乱,一家?人只图不分离,家?君说了,就算一辈子?不嫁人,家?里也不嫌弃。”
太后哼笑了声,“你父亲也真是古怪的人,哪有为人父母阻断孩子?姻缘的。他?愿意留你,却不问问你愿不愿意做一辈子?老姑娘。”
苏月答得很?委婉,“那时?兵荒马乱,不敢设想会有如?今的安稳日子?。父母之爱很?简单,无非把儿女留在身边,拿命来护恃。”
她?说这番话,让太后对她?又有了新的认识。好前程被葬送了,换作?一般贪慕虚荣的女郎,只要?把责任推给爹娘,就能撇清自己表明立场,讨上?最廉价的好。可她?不一样,她?仍旧处处为父母周全,没?有半句怨怪父母的意思,太后顿时?觉得这女郎有孝心?,美丽随和之外又添了一宗好处。
不过对于?辜祈年,太后仍不能轻易原谅,不明白这么市侩的商人,怎么生出了如?此重情义的女儿。
“我原先以为你早有了好姻缘,令尊拒了我们家?的婚,合该是我们配不上?你家?。”
苏月忙说不敢,“太后误会了,后来也有几家?登门提亲,家?君照例一一婉拒了。并非我们对婚事挑肥拣瘦,实在是爹娘舍不得外嫁女儿,也怕我憨蠢,到了夫家?惹公婆不快。”
如?此说来,太后心?里的疙瘩解开了一半,便笑吟吟问她?:“你如?今也见到陛下了,觉得他?怎么样?”
苏月真诚道:“陛下宽仁,伟岸,有雄才大略,乃是人中之龙,非凡品可比拟。”
太后又舒称了几分,倚着扶手再接再厉,“若现在再让你选,你可还愿意听从父母之命,错过这门好姻缘?”
所以说,太后和皇帝母子?是真的有执念,不论出个子?丑寅卯,过不去自己心?里这关。
苏月这人虽然也善骑墙,但只要?提及父母,态度一向?鲜明。太后的问话,她?也直言不讳地回答了,“父母对我有养育之恩,我的婚事,理应要?听从父母之命,没?有越过爹娘,自己做主的道理。”
这下太后又气?不打一处来了,也就是说皇帝再好,她?也不眼热,还是要?遵从父母之命。这女郎什么都好,就是愚孝不好,这么大的人,竟没?有一点自己的主张,真是白长了一张聪明面孔。
太后终于?没?心?力和她?纠缠了,乏累地抬起手摆了摆,“下去吧,闹得我头?疼。”
苏月行了个礼,从后殿退出来,外面已经有宫人在等着了,见她?露面便上?前引领,“请小娘子?随我来。”
采选进来的女郎们,在太后宫中得到了妥善的安置,她?们每人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?,不单是为住得舒心?,也为皇帝哪天来了兴致,好到屋里坐坐。
苏月当然也给分派到了一间,在靠近陶光园长廊的围房里。十二侍按着选拔的先后顺序入住,最优者最靠近外沿,像她?这种中途送进来凑数的,则被安排住进了尾房。
因为她?那尴尬的特殊经历,她?的到来,引发了十二位前辈迥异的态度,有人无关痛痒,有人百般厌弃。
当然,她?们都是有名有姓的望族出身,难听的话不会放在嘴上?说,只是拉帮结派经营她?们的小圈子?,不怎么愿意和她接近。也许在她们看来,她?是商贾人家?的女儿,本就和官宦人家?的女郎不沾边,因此苏月理所应当地被孤立了,初来乍到询问一句话,都未见得有人愿意理你。
虽说她?并不指望能融入她?们,但那么明显地被无视,还是让她感到有些伤心。她?开始怀念在枕上?溪的日子?,想念颜在和云罗她们。自己与这安福殿格格不入,这些尊贵的女郎将来会是宠后宠妃,自己在她们眼里什么都不是。
于是她开始积极地结交殿里侍奉的宫人们,及到傍晚时?分,已经和几个内人内侍相处得很?愉快了。
偏殿里的摆设要?变动,她?主动过去帮忙,大家?都有些惶恐,摆手推辞,“这种粗活儿,哪里是娘子?能干的。”
苏月很?坦然,笑道:“我闲不住,在家?时?也常帮着搬货,你们有什么要?我帮忙的,不必客气?。”
大家?见她?这么说,只好挑些省力的活计让她?动手。可一旦忙起来,都有些顾不上?,渐渐她?就帮着抬桌子?扛椅子?,哪里需要?她?就往哪里去了。
有张香案要?换地方,她?和一个小内侍两人合作?,打算从殿内移到殿外。
可是倒退着迈门槛的时?候,到底还是力气?不济,脚下没?站稳,仰天就要?倒下去。
恰在这时?,有人从天而降,一手揽住她?,一手接住了香案的横档,在她?惊魂未定的当口,嫌弃的语调从上?方飘下来,“你是不是看见朕来了,有意用这种拙劣的手段,引起朕的注意?”
左右的宫人吓得瑟缩,哗啦跪倒了一大片,苏月还在考虑,自己是不是也得照着宫里的规矩行事。
可说起吸引他?的注意,她?又觉得自己不该吃这么大的亏,明明是受他?迫害才进安福殿的,现在反倒成为他?的笑柄了。
遂挣扎着从他?臂弯脱离,脑门上?一瞬长满反骨。可惜硬气?没?能持续一弹指,她?就败下阵来,老老实实行了个礼,复又扮出笑脸,“陛下救了卑下一命呐。”
皇帝没?理她?,蹙眉四下打量了一遍,责问赶来的范骁,“是谁让她?做这些粗活的?”
范骁吓得结巴,“并、并、并……并没?有人让娘子?做这些……”
苏月也很?有担当,“陛下,是我自己想找些活儿干,自愿帮忙的。”
皇帝一点都不领她?的情,“一双弹琴的手,放下琵琶来搬东西?了?”
苏月心?道弹琴也不是自愿的,原本那些乐器是用来怡情的,当雅好变成了差事,其实和搬东西?也没?什么两样。
只是目下人多,这种时?候说话得留意,一不小心?就会传进太后耳朵里。于?是她?又扮出无害的笑脸,忙于?替范骁开脱,“班领让我跟着十二侍一块儿练字画画,我觉得这样甚无聊,就出来了。今日搬东西?活动一下筋骨,明日我还要?学厨艺,给太后煲姑苏的莲白汤呢。”
皇帝听了她?的话,眉眼逐渐平和下来,一旁的范骁终于?从惊惶中脱了身,冲苏月投去感激的目光,果然小娘子?一句话,赛过旁人千言万语啊。
皇帝决定不再追究了,不过仍是要?吩咐:“这些重活累活不该你一个女郎做,往后再不要?插手了,免得被你爹娘知道,误会朕欺压你。”
苏月并不知道他?见过了阿爹,忙着俯首帖耳,诺诺称是。
“你这人,好像不爱听人劝。”皇帝颇为恨铁不成钢,“让你写字画画是为陶冶你的情操,握笔总比抱琵琶省力吧……”
他?预备去给太后请安,转过身边走?边数落。走?了几步,发现她?没?跟上?来,顿时?又有些不悦,回头?道:“辜娘子?,你是半点眼色也没?有,朕要?去见太后,你不恭送朕?”
苏月忙向?他?褔了福,“卑下恭送陛下。”
皇帝有种心?力交瘁的感觉,“是送朕到太后殿前,不是在这里送别朕,还不跟上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