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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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溪石迟疑地望望她,嘴上笑应着,“娘子如此?郑重其事,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……”
可?是这份坦然的笑,在展开那张纸后,终于彻底凝固在了脸上。医官写下的这些字,仿佛让他?辨认起来很吃力似的,两眼直直地盯着,半晌都没有移开。
苏月按捺住了心绪,很有耐性地询问他?:“白令打?算怎么?办?我料你总不会说此?事与你无关,又是苏意发了疯,将这件事栽赃在你身上吧!”
其实对于白溪石来说,玩弄梨园乐工,并不是什么?稀奇的事。很多女郎吃了亏也不会声张,他?更不会落下把柄,让人来秋后算账。可?这次竟是如此?倒霉,没有处理干净,原本?已?经是天大?的纰漏,结果又逢辜苏月当上了梨园使,顿时变得雪上加霜了。
他?开始思量,怎么?才能?从?这麻烦里挣脱出来,当然首先不能?惹恼了她们?,怕她们?闹个鱼死网破,便极力安抚她的情绪,和声道?:“辜娘子,我对苏意是真心实意的……”
苏月没有给他?说“但?是”的机会,“既然是真心实意,男未婚女未嫁,这事并不难办。白令,我们?虽入了 梨园,却不是贱籍,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。若是有人胆敢始乱终弃,那么?朝廷的法度,自会替我们?做主的。”
白溪石赶忙敷衍:“娘子这是哪里话?,我岂是那样的人!只不过如今被贬到?了廪牺署,这时向官衙上书,恐怕不是好时机。”
苏月一哂,“那何时才是白令认为的好时机?白令须得给我一个时限,我才好回去?给苏意交代。”
白溪石道:“我自己做下的事,绝不推诿,我也绝不会对苏意不闻不问,定是要明媒正娶她的。但眼下还得再缓一缓,保住官职是首要的,否则娶了她,就得让她陪我一起吃苦,我于心不忍。所以请娘子代为转告,让她再给我些时间……”
苏月不和他?啰嗦,直言问:“多长时间?她等得,她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得。”
白溪石犹豫了片刻,到?底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他?的想法,“这个孩子,暂且不能留。来的时机不对,会带来无尽的麻烦。”
苏月凉笑起来,“其实这些都好解决,白令不用烦恼。我去同冯大人说,就说你们?两情相悦,要结成连理,想必冯大人不会阻挠的。至于你的官职,娶亲又不是什么?罪过,难道?冯大?人还能?为难你吗?退一万步,冯大人若当真同你过不去,要削你的职,我便去?面见陛下,一定保下你。如此?后顾无忧了,白令还有什么难处?我这做阿姐的,定要让苏意名正言顺,毕竟她是我们姐妹中第一个出阁的,不能?不开个好头,白令以为呢?”
这下子是把路堵死了,他?还想推脱,人家有的是办法四两拨千斤。原本?只是一场偷欢,他?从?没想过要论及婚嫁,这回顶在了杠头上,着实令人苦恼。
要是照着世俗的算盘去?打?,眼前这女郎将来肯定是陛下的枕边人,娶了她的族妹,自己也算半个皇亲国戚。然而之前积累下的龃龉太多,不管是自己还是苏意,恐怕都为她所厌恶,那这门亲戚将来还能?走动吗?若不走动,他?娶苏意干什么??
然而想要从?困境中挣脱出来,显然很难。她随身带着医官开据的病案,分明是有备而来,加上她和刘善质交好,今天是必要讨个说法的。倘或不遂她的心意,一状告到?陛下面前,对他?必定更为不利……
思量再三,实在搪塞不过去?,只得松了口,“既然娘子都替我们?打?算好了,我便没有什么?可?担心的了。不过婚事太匆忙,只怕来不及预备。”
苏月道?:“白令有一个月时间筹备,苏意的双亲一月之内应当能?够赶到?上都。至于婚仪,大?操大?办是办,化繁为简也是办,只要心意到?了,苏意应当能?够体谅你的。”说罢淡淡牵了下唇角,“要紧一宗,苏意留在梨园不合适了,你想个法子把她带回家吧。先安顿好她,其余的事,你们?自己慢慢商议。是尽快成婚,还是大?着肚子拜堂,由你们?自己说了算。”
白溪石望向她,以前那个温柔可?人的小女郎不见了,如今真是执掌了梨园,连说话?也变得不容情面起来。
他?叹了口气,“辜娘子放心,这事我会妥善处置的。其实结识苏意,也是因为娘子,当初听说她是你阿妹,才有意照拂她,一来二去?生了情愫,走到?今天这步……”边说边摇头,万分遗憾的模样。
苏月听得恼恨,若不是因为苏意这个祸头子,这种人她连一句话?都不愿意多说。到?临了还要被他?恶心一把,真恨不得狠狠啐他?两口,乾阳殿里那个人虽然嘴坏又小气,但?相较于白溪石,简直是神仙一样的存在。果真人是不能?拿来比较的,因为有这个贱人的烘托,权大?竟也有惊为天人的一天,被他?知道?了,怕是要笑得嘴角咧到?耳朵根了。
“你与苏意很相配。”苏月站起身道?,“你两个能?凑成一对,真是天作之合,还请白令珍惜这段缘分。我今日专程走这一趟,只为这一件事,白令既然应准了,那我就回去?等太常寺的文书送到?梨园了。但?愿白令不要让我等太久,我性子急,若是等得不耐烦了,恐怕会先白令一步找到?冯大?人,届时弄巧成拙,会对白令不利的。”
她说完这番话?,不等白溪石应答,转身走出了廪牺署的大?门。
夕阳西斜,更衬得官衙正堂阴湿晦暗,苏月鄙薄地拂了下衣摆,快步登上马车,放下了垂帘。
等赶回圆璧城,见苏意正在官舍门前徘徊,一发现她,就着急忙慌上前询问结果。
苏月说已?经谈妥了,“让他?尽快想法子,把你接出去?。”
苏意如释重负,笑着牵住了苏月的袖子,“谢谢阿姐,紧要关头还是阿姐心疼我,舍不得我在银台院受苦。”
苏月对她可?说嫌弃至极,也衷心为能?够送走这座瘟神,而感到?神清气爽。
“回去?等着吧。”她收回衣袖说,“这两日就不让太乐丞给你安排差事了,只等白溪石那头的进展。若他?虚与委蛇,拖着不办,那咱们?就上衙门递状纸,他?不让你生孩子,你就让他?身败名裂。”
这话?对苏意来说中听极了,连忙点头,表示阿姐说得对。
“回去?吧、回去?吧。”苏月心力交瘁,“天色不早了,该用暮食了。”
苏意便应了,心满意足地回银台院了。
从?日落到?天黑,还有一小段时间,苏月回到?自己的直房里,谢天谢地,终于能?够松口气了。
当上了梨园使,虽然不用受人差遣处处跟着献演,但?老本?行也不能?丢。她搬过琵琶抱在怀里,抡指拨起了弦。
八月十?五的中秋宴上,她还得带领一众乐工登台,排演一出以前不曾有人奏过的《天狩乐》,因此?琴技得多加锤炼,确保到?了那日不会出错。
想起那出《天狩乐》,心潮就澎湃,四部联合的大?乐,足有一百二十?人之众。加上健舞与软舞配合,可?说是空前绝后的盛况,她已?经迫不及待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梨园的变化,要让满朝文武领略华夏正声的磅礴与壮阔了。
脑子里尽是详尽的描绘,从?乐工的站位到?舞者的出场,还有许多需要调整的地方。想得越多,手里的弦乐奏得越欢快,不知不觉夜都深了。
正醉心声乐的时候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门臼转动的声响,她有些不高?兴,料想又是苏意来了。气恼地回头打?算教训她,不想定睛一看,来人竟是权家大?郎。
他?穿着纯黑的燕服,真是从?头黑到?脚,除了脸和手是白色的,通身没有半点杂色。当然,面色其实也不豫,站在她身后,活像一片巨大?的黄梅天。也不说话?,就这么?居高?临下看着她,看得她背脊直发凉,忙放下琵琶站起身,朝他?行了个礼,“陛下来了?”
皇帝乜了她半晌,发出一声冷哼,“辜娘子如今忙得很,连着好几日都不见踪影,朕只好亲自来看看,你究竟还想不想得起朕。”
苏月这种时候是不怎么?在乎面子的,真切道?:“自然想得起,每日都要想陛下好几次,不论何时何地。”边说边搬了杌子请他?坐,忙着给他?面前的杯子斟上了茶。
皇帝还算赏脸,狠狠一撩袍子坐了下来,又狠狠举起杯子呷了一口。
不过她的那句话?,到?底让黄梅天裂开了一道?缝,从?缝隙里透出了一线天光,夹带着热辣滚烫的烈阳。虽然他?知道?,她肯定又在欺君,但?就算是假话?,听上去?也让人通体舒泰。
待要笑,不能?笑,皇帝的脸色又沉寂了三分,决定再敲打?她一下,“不知感恩的人,朕从?来不看好,你今日能?坐上梨园使的位置,究竟是谁出了力,你心里可?要有数。朕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,和御史台那帮人唇枪舌战了半天,才给你争取来的机会,你懂吧?”
苏月点头如捣蒜,“很是懂、很是懂,陛下辛苦了。”
“还有太后,朕挨了太后的数落,说朕太过纵容你。本?来定准了要让你上御前侍奉的,结果一下子又把你放回了梨园……太后百思不得其解,担心朕要孤独终老……”他?调转眼眸瞥了瞥她,“你知道?这话?,对朕的伤害有多深吗?朕为了成全你的志向,经受了朝臣的反对,太后的责骂,这份忍辱负重,若不说,恐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?。”
苏月低垂着脑袋说:“我知道?啊,我今日遇见裴将军了,他?就是这么?告诉我的,让我对陛下肃然起敬,感激涕零。”
这下皇帝的唇抿得愈发紧了,他?知道?她见过裴忌,还说了好几句话?。本?以为她会有些心虚,不敢提及,不曾想她就这么?大?喇喇地说出口,丝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。
他?的沉默,让苏月有些不安,讪讪抬头看了他?一眼,“陛下怎么?不说话??”
皇帝道?:“你想让朕说什么??朕的辛苦,你得通过裴将军之口才得知,让朕深感失望。”
苏月揉捏着衣角道?:“也不是非得通过裴将军之口,是恰好说起……”
“朕是你们?恰好提及的谈资?”他?抬起了眉,“可?笑!”
这就是个浑身长刺的刺猬,怎么?翻滚都能?扎你一下。亏她先前还觉得他?惊为天人,如今看来,和白溪石的讨厌程度不相上下。
“陛下,您有点不讲理。”她壮着胆子说,“不提您,您怨我忘恩负义,提起您,您又觉得我拿您当谈资,那您要我怎么?办?”
皇帝语窒了,犹豫了片刻才道?:“你入职有两日了,为何不进来向朕回禀近况,还要朕特地赶来责问你?”
反正就是计划又一次失败了,本?想晾着她,没想到?自己最后竟被她晾了。原先想好的七日不见,他?忍到?第四日,忍无可?忍,还是决定纡尊降贵,来找她的不痛快。
苏月有自己的一番说辞,“正是因为刚就职,忙得脱不开身,且也没有做出什么?成绩来,不好意思进宫面圣。以前的梨园使,难道?也是两日一回禀吗?我以为没有大?事,不必劳烦陛下……”
皇帝说:“简直混账,你和以前的梨园使一样吗?你是朕亲自任命的,朕对你寄予厚望,你不知道?吗?”
又被寄予厚望了,以前他?对裴将军也寄予厚望,那么?九去?一进一,自己也算和裴将军产生了一点联系。
她抿唇笑起来,她越笑,皇帝越不自在,“你在美什么??朕告诉你,朝中的职务你只能?做到?梨园使,再没有升迁的机会了,明白吗?”
苏月点头不迭,“明白、明白。卑下只要能?够把梨园翻天覆地整改一番,就已?经很高?兴了。”语毕偏头打?量他?,好奇地问,“陛下,您穿着夜行衣来找我,不会是翻墙进来的吧!”
他?脸上又挂不住了,“朕怎么?会翻墙,朕开辟了专门的通道?,用以避人耳目。朕同?你说,你做了梨园使,梨园乐工有千把人,随时会出现意想不到?的纰漏,让你措手不及,无法应对。这时这条通道?便有了用武之地,你可?以长驱直入找到?朕,随时求助于朕,让朕为你解决难题,可?是很方便?”
他?说到?最后很有些骄傲,苏月呆呆望着他?,说感动是真感动,这人虽然极不讨喜,但?他?的心意如日月昭昭,半点不掺杂质。
“还是陛下想得周到?。”她伤感地说,“上回左翊卫将军逼颜在单独去?给她奏曲,我就想进宫求您,可?惜隔着两座城,层层通传,来不及。”
他?笑了笑,“所以啊,开了这么?个通道?,你若有事找朕,就不怕耽误时机了。不过要备好铜钱,这个很要紧,千万别忘了。”说着朝外指了指,“你随朕来,朕带你认认路。”
苏月忙掖着两手,跟在他?身后出了官舍。
七拐八扭的通道?十?分隐蔽,拐了不知几个弯,终于到?了一扇小门前,皇帝将手里的钥匙交给她,“平时要落锁,不到?要用之时,不能?开启。”
苏月点点头,捏着钥匙上前开门。门扉一推开,便看见一条笔直的巷道?出现在眼前,每十?步便有一个小灯亭,将这漆黑的夜,划出了一道?闪闪发光的口子。
她心头颤了颤,回身看了他?一眼。
一身黑衣的皇帝志得意满,负着手道?:“看朕干什么??灯油钱从?你俸禄中扣除,有一日算一日,不赊不欠。”
真是个不经?夸的人, 还没?等她把好话?说出口?,他?就已经?把她的嘴堵上了。
苏月很不服气,“怎么还要每日扣?我又不是每日去?见您, 一晚上得浪费多少灯油, 我的俸禄就那么一点, 我不干。”
皇帝鄙夷地瞥了瞥她,“你太斤斤计较了, 灯油能烧掉几个钱,就把你烧穷了?这巷道里?的灯必须每晚都点, 因为没?有值守的人, 你若是半夜要找朕,谁给你点亮?”
苏月道:“我做什么要半夜去?找您?我不能白天去?吗?”
皇帝咂了咂嘴,“事发?突然啊, 半夜出的才是真岔子, 所以要急匆匆找朕。”
她却并不认同, “哪来那么多的岔子,就算有, 我如今不是以前的小乐工了,自己能把一切解决好。”
皇帝凉笑,“真的吗?这上都王侯将相?云集, 随便扔快砖都能砸死好几个。强权之下, 你这小小的梨园使可不够瞧, 没?有朕给你撑腰,谁会将你放在眼里??”
那倒是实话?,权贵们的霸道猖狂她不是没?见识过。这上都现在到处都是有军功、有特权的人, 真要遇上点什么,没?有他?出面, 事情恐怕真的无法平息。
既然如此,何不想个折中的办法呢。
“陛下,您身上有没?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,赠一个给我吧。”她阿谀地说,“若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事,也好让我救个急,先应付过去?。”
皇帝一哂,“证明身份的东西?传国玉玺你要不要?”
又来噎人了,他?就学不会好好与人说话?!
她悻悻然,不吭声了,皇帝自然也有他?的考虑。
把便利都给她预备好,岂不是断绝了她去?找自己的可能吗。他?每日处置朝政虽然很忙,但?也期待着她能去?看望自己,给这日复一日的沉重?增添一点惊喜。尤其深夜……他?非常欢迎她的光顾。像那日坐在龙榻上,躲在帐中聊天,现在想来也回味无穷啊。
不过碍于面子,不能把想法都说出来,免得她恃宠而?骄,笃定他?非她不可。
“反正就是……你来,朕妥善给你解决。那些莽夫可都粗野得很,何必你一个女郎去?应付。有朕,你躲在朕身后坐享其成,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?”
苏月转过头,又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巷道,火光跳动的每一下都让她感觉肉疼──那可都是钱啊!
要说出息,这人真是不大,这么吝啬,不愧是商贾世家出身。
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?,这巷道如此安排,他?是很满意的。但?她抠门,舍不得灯油钱,那么只?好另想办法,安抚住她。
“梨园使的俸禄,每月是六两银子,另加五斗米。朕想了想,你是女郎,每月花销比男子多,要用?胭脂水粉,还要添些头面首饰。”他?仔细斟酌了下,最后打定主意,“这样吧,多给你添上二两,不算公?账,算少府支出,你看怎么样?”
少府与大府不同,是皇帝的私人财库,那么这笔钱就算皇帝个人对她的补贴了。虽说名目是用?来添妆,其实是补贴灯油钱,这人果然除了嘴硬,其他?地方还是软的,只?是又闹得苏月有点不好意思,“这么一来,我的俸禄都赶上太常寺卿了,恐怕不大好吧!”
皇帝道:“好不好,朕说了算,你无需考虑那么多。这下巷道每夜点灯也不要紧了,一路灯火夜夜为你而?亮,辜娘子,你是不是感到很幸运?”
苏月连声应承,“得遇陛下,实在是卑下无尚的荣幸啊。”
皇帝有些解气地想,当初不曾答应他?家的求亲,如今后悔了吧!早知道他?是这么好的郎子,应当哭着喊着要嫁给他?才对。
不过人之际遇,也是应时而?变的,可能因为求而?不得,他?才会花这么多心?思在她身上。如果得来太容易,也许就会忽略她的感受,忘了夫妻情分也是需要维护的了。
什么都懂的陛下,大多时候爱在心?头口?难开。他?是行伍出身,铁血男儿怎么能把爱与不爱挂在嘴上,又不是整日讨好人的小白脸。所以为了杜绝因爱卑微,他?得强挣面子,即便处处为她着想,也要显得孤高独秀,毫不在意。
当然,想化解他?的强势易如反掌,只?要她说两句软乎话?,他?就算退到了悬崖边上,也还能再让半步。于是犹犹豫豫,掏啊挖地,从蹀躞带上解下个牛皮袋,又从牛皮袋里?倒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,朝她手上递了递。
苏月不明所以,迟迟接了过来,“这是什么?”
皇帝别开了脸,蹙眉道:“你不是要朕身上携带的东西吗,给了你,你又明知故问。”
苏月闻言,小心?翼翼把这玲珑小匣打开,里?面卧着一方指甲盖大小的玉章,翻过来看,上面刻着“至正”二字。
皇帝说:“这是朕的闲章,平时作书画落款所用?,虽然不能和玉玺相?提并论?,但?朝中文武百官都知道这方印的来历,你带在身上,也诚如护身符一样。”说完不忘又叮嘱一声,“善加利用?,不要拿它?狐假虎威,打着朕的名头为非作歹。”
苏月满心?欢喜,低头嘟囔:“我何时为非作歹过……不过这小印真好,有了它?,就再也不怕那些欺人的权贵了。”
其实单凭她和皇帝陛下的渊源,上都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去招惹她了,可即便如此,她不在眼皮子底下,皇帝还是觉得不甚安全。多给她一点倚仗,她才能更好地保护身边的人,这不单是为了她,也是为了更多梨园子弟。
皇帝思忖一番,觉得连大义都兼顾了,实在好得很。今日从南到北固然花费了一些时间,但?见过她,清扫了一下裴忌在她脑子里?留下的印象,他?的目标圆满完成了,已经?很令自己满意了。
不过犹不死心?,还得再追问一句,“你觉得朕与裴将军,哪个更好?”
这个问题问出来丢人,但?困扰了他?很久,有机会还是要打探明白的。
苏月则显得有些茫然,“陛下与裴将军不一样,很难分出谁好谁坏。在我心?里?,你们都很好,裴将军正直,陛下大度,都是卑下最尊敬的人。”
可他?又不是滋味了,“朕怎么觉得正直比大度评价更高?你在捧他?踩朕,以为朕听不出来?”
这人的小肚鸡肠,真是彻底发?挥到了极致,苏月无奈地说:“那我换个词儿?陛下宏雅,光明磊落,谁要说陛下不好,我头一个不答应。”
这才像话?,皇帝得到了满意的回答,也就不同她计较了。不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,重?要的事须得再重?申一遍,帮她加深印象,“裴忌这人还是不错的,能征善战,深得朕心?。听说十月里?就要成亲了,到时候朕要随一份大礼,祝贺他?们夫妇百年好合。”
苏月觉得这人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,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?情,又被他?勾出了绵绵的伤感。
“不说这个了。”她转开身,在巷道上来回踱步,这可是她的巷道啊,走在上面很有安全感,边走边问他?,“您知道我今日忙了些什么吗?我去?见了白溪石,因为我那不成器的堂妹被他?给骗了。我本?想禀报太常寺卿查办他?,可又不能不去?顾及阿妹,只?好捏着鼻子和他?交涉。”
皇帝对她身边发?生的事,大致还是有些了解的,“冯抱真让他?做了廪牺署的令,太过心?慈手软了,应当收集罪证送到朕面前来,朕可以让他?有更多下降的可能。如今这件事却难办了,若是把他?一贬到底,你那堂妹过得不好,将来势必要麻烦你。”
“所以说只?有自认倒霉。”苏月抚了抚额头道,“若非上都没?有至亲在,我才不去?管他?们的闲事。”
皇帝随口?曼应,“再等等,过几日就有了。”
苏月没?听真切,偏头追问:“您说什么?”
皇帝怔了下,心?道好险,差一点就说漏嘴了。辜家全族已经?到了襄阳,至多再过十来日就要入上都了,这个秘密保守到了现在,倘或中途被她识破,那可就功亏一篑了。
于是东拉西扯补救,“女郎要出阁,家里?人不是得到场吗。她自有双亲,以后不用?你去?过问……你瞧瞧路上这墁砖怎么样,要是觉得不称脚,朕让人换成青石板。”
苏月说不必了,“这么大的挑费,又要我来承担,我没?钱。”
皇帝十分鄙夷,“朕几时也没?让你吃过亏,你还做这抠搜样,讨厌得很。”
苏月道:“这不是刚立国吗,能省则省,好好的巷道,翻改它?做什么。不过这里?真僻静,仿佛不在梨园,不在宫中。让卑下想起了家附近的那条小巷子,临着河,常有人在河边点福灯。别的地方都是黑洞洞的,只?有那条小巷敞亮,一眼望得到头。我最爱带着妹妹们上那里?夜游,穿过小巷,前面就是十泉里?,满大街都是各色软糕和香糖果子……”说得垂涎欲滴,眯着眼睛畅想着,“唉,真好。”
皇帝开始考虑,要不要在上都建一条姑苏街,就照着十泉里?的样子复刻。免得她想完了家人又想老家,实在不行,照着辜宅建个一模一样的府邸也可以。
不过从她的话?里?,他?隐约品砸出了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感觉。就是将要交心?,还差一点儿的那种程度,譬如一会儿“卑下”一会儿“我”,世上哪有人面对皇帝如此从容。总之在他?眼里?,她不是普通的女郎,而?在她眼里?,他?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?皇帝。
这就是即将成为夫妻的前兆啊,不用?讲什么尊卑,也不用?战战兢兢,相?处融洽就好。
皇帝贪恋地看着她来回走动的身影,没?见她之前还有些不高兴,怪她半道上遇见裴忌,专门停下来搭讪。见了她之后,又觉得这种小事何足挂齿,裴忌都要成亲了,她也定然死心?了。世上没?有第二个男子比自己更适合她,她要拯救乐工,他?把梨园送给她。她想家人,他?把辜氏全族迁到上都来。像他?这样大权在握又用?心?的汉子,就算打着灯笼也难找吧!
横竖皇帝心?情不错,“明日让国用?给你送软糕和香糖果子来,想吃还不容易。今天时候不早了,朕来瞧过你,见你一切都好就放心?了。殿里?还有好些政务亟待处置,巷道朕独行,不必相?送,你回去?吧。”
他?说完,一个人踏上了回宫的路。黝黑高大的身形在两旁林立的灯亭中穿行,看上去?不可一世,却又透出一丝孤寂。
苏月站在那里?目送他?,他?走了一程回头看,发?现她并未离开,便抬袖回了回手,“不要对朕依依不舍,要是实在不舍,朕也可以留下。”
吓得她转身便走,砰地一声关好门,飞快落上了锁。
等回到官舍,她才有空仔细思量,门是从她这边锁上的,皇帝陛下下次要想从天而?降,可真得翻墙了。
手上的小匣子紧紧握了半晌,终于松开手掌,把它?放在了书案上。揭开盖子俯身打量,那枚闲章通体翠绿,很是喜人的模样。翻转过来看,“至正”二字用?的是小篆,至正……和权大这人不甚相?配,果然还是放在她身上更合适。
遂重?新盖好盖子,找出自己的小荷包把它?装上,救命稻草就是它?了,以后定要随身珍藏。
第二日照常排演中秋的曲目,宫廷燕乐有十部,除了清商伎和国伎这些传统的伎乐之外,又添了天竺伎和安国伎。前朝遗留下来的声乐几近凋零,新朝重?立后,像一副日趋寡淡的画作上,重?又增添了绚丽的色彩,变得饱满宏大,熠熠生辉。以前大曲主要以演奏为主,现在乐工们有自己的主意,散序用?器乐,中序以歌唱,曲破化舞蹈,把有限的时长,横向狠狠地填充丰满了。
于是现在的大曲,再不是初建国那会儿单纯的表演方式了,更具神韵,更有精气。照着苏月的说法,咱们不为取悦王侯将相?,只?是一心?把梨园做强。要令梨园变成天下乐人向往的圣地,首先就要令它?空前绝后,光焰万丈。
大家坐在一起小试牛刀,信心?十足。颜在击着拍板说:“中秋大宴之后,咱们择个日子,在端门之外摆开阵仗。梨园的创新要让世人都知道,要吸引那些想要一展抱负的乐人加入我们。”边说边快活地扯动苏月的衣袖,“到时候咱们梨园就能像国子监一样,须得通过考核方能入园。以后就再也没?人看不起我们了,我们可是梨园的头一批乐师,是后来者仰之弥高的老前辈啊。”
开心?的笑声还没?尽兴抒发?,就被进来的仆妇打断了。仆妇说:“朱娘子,有客到访。”
之前被权贵随意点卯的恐惧还没?有消散,乍然听见有人找,顿时吓得颜在一激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