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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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乎意?料,他没有趁机向她暗示,低头?拂了拂袍裾,淡声道:“没什么,朕与太后私下里?的谈话,不?足为外人道。你在梨园使的位置上?好好干,一人忙不?过来,多挑几?个得力的人襄助,让她们替你分?忧。”
他没有趁机相逼,又让苏月感动了一回?。皇帝陛下的心智好像逐渐成熟了,面对女郎时再不?是没有章法乱拳出击了,学会了迂回?婉转。
“今日的恩典……”她犹豫地问,“臣是不?是只能以身相许?可是臣刚接手梨园,还没做出成绩来呢。”
皇帝摆摆手,“不?要觉得亏欠了朕,动辄以身相许,辜大人岂能这?么不?值钱。朕就想让你安心,别再让那些人觉得朕公报私仇,朕的胸襟宽广得很。”
他做了太多的事,这?个传闻早就不?攻自破了,到如今反倒拿这?个来宽解她,苏月忽然从辛辣中,品出了些微一丝甘甜。
马车往圆璧城方向进发,穿过护城河,停在了龙光门前。她从车上?下来,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,“今日多谢陛下,臣进去了,就此拜别陛下。”
皇帝踟蹰片刻,冒出了个新点子,“要不?朕去官舍坐坐?朕可以从巷道离开,悄悄返回?徽猷殿。”
“可是这?个时辰,乐工们还未歇下,您一进圆璧城就会被人发现,对臣不?利。”她笑了笑,“后日就是中秋节了,陛下等着那日臣与众多乐师一同亮相吧,到时候一定令陛下刮目相看?。”
她是意?气风发的小女郎,满身都是蓬勃朝气,一心扑在梨园。反观自己,想得有点多,实在是惭愧啊。于是皇帝破天荒没说扫兴的话,甚至鼓励她:“你的琵琶弹得好,专攻这?项足以令人折服,千万不?要献舞。”
苏月没想太多,笑道:“隔行如隔山,我不?敢莽撞。不?过陛下为什么这?么说?我和颜在确实曾经跃跃欲试来着。”
皇帝分?析得有鼻子有眼,“舞者对身段要求高,须得俯仰有节,翩跹未已。而弹琵琶的臂展没什么门槛,只要够得着弦……”他话还没说完,她转身就走?,弄得他很迷茫,“嗳,不?是你问朕的吗?”
一旁的国用眨巴着小眼,脸上?堆满无奈的笑。见?皇帝不?明就里?望向自己,忙道:“娘子必定想起什么要诀来了,着急回?去实行,以求在中秋宴上?惊艳亮相。”
中秋节,果然是所有人期待的佳节啊。
梨园要安排大宴上?的歌舞曲目,等着当日受君臣检阅,刚安定下来的辜家?人,也极为重?视抵达上?都后的头?一个节日。
从姑苏到洛阳,拖家?带口走?了两个月,这?一程虽有地方官员处处照应,但水路之?后换陆路,陆路之?后又换水路,舟车劳顿很是令人疲乏。好不?容易安顿下来,一家?人得好好过个节,知道苏月节下最忙回?不?来,那就预备好她爱吃的东西,辜家?夫妇专程送过去,让她与梨园中的同伴们分?食。
能与女儿再相逢,且想见?就能见?,对于辜家?夫妇来说是不?敢设想的幸事。千叮咛万嘱咐,明日要是能抽出空,尽力回?家?一趟。
待事情?办好,又上?南北两市查看?了店铺的置办。既然搬到了上?都,就不?限于只开办质库了,辜祈年结识了一个贩卖药材的朋友,打算在北市开个伤药铺试试。人前脚刚到,后脚定好的药材也运来了,直忙到下半晌,夫妇两个才返回?永丰坊。
结果还没进门,就见?三房急赤白脸赶来,辜颂年一开口,全是对苏月的指责,“合议婚事,郎子给打得乌眉灶眼,眉弓上?到现在还发青,胸肋大喘气就生疼。伤了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,要是有个长短,叫苏意?怎么办?”
辜祈年夫妇没有理睬他们,吩咐把采买的东西搬进去,自己没事人般进门了。
三房夫妇交换了下眼色,气不?打一处来,追进去又道:“阿兄不?吭声,这?事就没个商议的余地了,都是自家?人,也要为我们想想。”
辜夫人回?头?道:“这?事我们听苏月说了,因白郎子不?肯担责,苏月才不?得不?出此下策。那也是为着苏意?,总不?能眼看?阿妹被人欺辱。”
三夫人道:“人伤了,婚事只怕也要延误,不?也害了苏意?吗。”
辜祈年的火气已经蓬蓬冒上?来了,“伤了就治,治不?好就不?嫁,非嫁不?可就预备守寡,有什么难办的。”
这?话把人撅个倒仰,眼看?三房目瞪口呆,辜夫人还得做和事佬,“好好说话么,还没议出个长短就大呼小叫。”顿了顿问三房,“你们说要商议,商议什么?”
三夫人不?便说话,拿肘捅了捅丈夫,辜颂年理直气壮道:“郎子原先?是太常寺的少卿,官职体面得很,后来被上?司排挤,贬到廪牺署去了,羊头?狗肉的,苏意?嫁了也丢人。要不?与苏月说说,让她想办法与陛下讨个人情?……”
辜祈年冷笑道:“你家?郎子因在梨园糟蹋乐工,才被太常寺卿调职,自家?吃定了这?摊屎,又嫌什么臭?还有你那好女儿,辜家?女郎的名声都被她败完了,你们怎么有脸来讨官?若是不?想一家?子都被踢出族谱,就给我消停些,否则即刻回?姑苏去。”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个大字,“滚!”
第52章
被阿兄一吼, 三房夫妇都有些慌,面?面?相觑地嘟囔:“这是?做什么……都是?至亲的骨肉,见我们落了难, 就这么埋汰人……”
辜祈年压根不听他们说什么, 大步流星穿过了庭院。
三房夫妇还是?不死心, 不敢再去触怒长兄,期期艾艾地唤阿嫂, “这事难道不能?打个商量吗,苏意再不成器, 终归是?自家的孩子, 总不能?看着她抬不起头来。”
辜夫人平时身体不好,也鲜少有动怒的时候,大家都知道她脾气好, 因?此?三房夫妇就调转枪头盯准了她。
辜夫人还是?十分?温和的, 毕竟刚到?上都, 一家人和睦最?要紧,便心平气和道:“哪里?就抬不起头来了, 苏意的郎子不是?个四品官吗。早前咱们在姑苏,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不屑与我们结亲,如今到?了上都水涨船高, 怎么反而叫起屈来?”
三夫人支吾了下, 难堪道:“好好的少卿被贬到?办理?祭品的衙门, 不是?明摆着受人排挤了吗。我们见过了郎子,他也同我们说得清清楚楚,那些关于他的不实传言, 从来没有证据,都是?受了个别人的诬陷, 才把他害得声名狼藉。阿嫂合该见见他,真?是?好端端的人才样貌,哪里?像苏月说的那么不堪。”
辜夫人敬谢不敏,“你?们会亲,我就不凑热闹了。他是?什么样的人,亲戚们也不会过问,日子是?他们小夫妻关起门来过,过得舒心就行?了。”
三夫人说:“正是?不能?舒心么,郎子的名声不清不楚,这婚成得多窝囊。要是?能?官复原职,也算是?正了名。”
辜夫人发笑,“你?们如今的心气是?越来越高了,官场上的事,也是?说干涉就干涉的。”
辜颂年道:“这不是?背靠大树好乘凉吗,你?们苏月将来随王伴驾,自己有了出息就不管堂妹,说出去也不好听。”
这话终于触了辜夫人的逆鳞,她立时拉下了脸,寒声道:“苏月何时说要随王伴驾了?我们自家的事,自家都不知道,你?们要是?敢胡乱宣扬,我可饶不了你?们。”说着从袖子里?抽出苏意的供状,鄙薄地扔到?了他们面?前,“看看上面?都写了些什么,我瞧着都脸红。自己不尊重,硬让别人抬举,还有这样强逼人的?我家本?也有为难之?处,你?们跟着来上都,福你?们享了,人情我们欠着,也算仁至义尽了。若再贪得无厌,往后大可不必来往,苏意的昏礼我们也不参加,你?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。”
他们这里?还在说话,听见了内容的辜祈年举着戒尺,从前厅追了出来,横眉怒眼道:“一家子丧良心的东西,不想?着如何立足,如何自强,整天弄这些歪门邪道。阿爹阿娘虽不在了,还有我,今日就让我这做兄长的狠狠教训你?!”
说着扬起戒尺抽打上去,啪地一声,放炮仗一样,打得辜颂年直蹦起来,“我都多大年纪了,你?还打我!”
辜祈年道:“就算长到?一百岁,不长进就该打。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苏意半个字,她早前在梨园怎么害的苏月,我还没与你?们算账。若是?非要自讨没趣,这门亲戚往后就断了,你?家儿女的事,再不与我们相干。”
辜颂年没有了还口之?力,被打得满院乱窜。三夫人惊惶地缩在一旁,直等到?大伯撒够了气,才敢上前阻拦阻拦。
其实三房一向对大房心存畏惧,但由来这么胡搅蛮缠过来的,以为到?了今时今日还和以前一样。可他们忽略了一点,大房夫妇什么都能?忍,唯独牵扯上了苏月这块心头肉,是?半丝半缕也忍不得。以前不过是?打打秋风,为了三瓜俩枣闹上一闹,钱自然就来了。这回闹得过分?,讨起官来,一顿竹笋烤肉加深印象,一切念想?就此?断了,就再也不敢胡乱惦记了。
“别打了……”辜夫人掖手站在一旁只?动嘴,“三郎知道错了。”
辜颂年想?溜,又被拦住了去路,打得没计奈何只?得认错,“阿兄……哎哟,阿兄,往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,求阿兄手下留情。”
辜祈年打得手酸,方才撂下戒尺,“苏月是?女郎,打白溪石得叫上缇骑,我这阿爹却不一样。你?要是?再敢寻死,我就打你?个皮开肉绽,打完了叫人押你?回姑苏,从今往后族中人人对你?们避如蛇蝎,我看你?们怎么办!”
辜颂年这回算是?彻底老实了,臊眉耷眼嘀咕:“这么大气性,气坏了身子不值当。以后我再不提苏意还不行?吗,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我还有旁的儿女要操心,不能?为她一个,弄得族中人都不来往。”
辜祈年没好气地一哼,“你?能?明白这个道理?,可见还未彻底昏聩。”然后板着脸往边上一站,示意他们可以滚蛋了。
三房终于垂头丧气离开了,辜夫人这才道:“一点情面也不留,可是?不太好啊?”
“哪里?不好?”辜祈年道,“别说苏月帮不了他家这个忙,就算能?帮,也断不可帮。他们家的污糟事一出接一出,今天帮完了还有明天,谁耐烦和他们纠缠一辈子。早前我是?极不愿意带他们一同入上京的,要不是?他们日夜守在门外,早就半夜里?悄悄搬家了。”
那倒是?,辜夫人想?起那时,实在又气又好笑。家里的铺面和房产要处置,难以暗中进行?,被他们得知了,他们卖房卖得比他们还快。然后一家一当全装上马车,就这么眼巴巴地守在巷子里?,主君晚间?出门办事,猛不丁见三郎跳出来叫阿兄,险些吓得魂飞魄散。最后在他们寸步不离的监视下,只得不情不愿带上他们。
其实心里?早有预备,日后少不了麻烦,但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。苏意大了,要出阁是?理?所应当,然而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个郎子,乍然听苏月说起,实在把人吓得不轻。
反正三房就是?这样了,没什么可多想?的,辜夫人愁的是?自家的事。
“明日苏月能?回来吗?要是?回来,陛下会不会跟着一块儿来?”
辜祈年看着檐外的长天,也有些发愁,“咱们收了房子和铺面?,诚如把女儿给卖了,我浑身上下都透着难受。这两日细想?了想?,要不然把手上的钱财全拿出来吧,房子和商铺权当咱们买下来的,这样也不必受制于人,你?看怎么样?”
辜夫人思前想?后,很是?为难,“光是?咱们一家好办,这不是?全族都来了吗,咱们这点钱财哪里?够使。再说你?有钱也没处送,难道还能?装了箱子运进宫去吗?敢堆到?人家面?前,不怕人家砍了你?的脑袋?”
就是?说前怕狼后怕虎啊,辜祈年惆怅地瞅瞅妻子,长叹了口气。天降横财是?好事,但若是?降得太厉害,也让人发愁。
转头四下打量,他又问夫人,“你?不觉得这宅子太大了吗?占了半个永丰坊,怕不是?和王侯的宅院一样,咱们什么身份,能?住这等宅院?”
辜夫人说是?,“那咱们就住半边吧,东面?的院子辟出来,万一哪天陛下来了不肯走,也好有地方安置。”
辜祈年挠了挠头,“不曾谈婚论嫁,不便相留吧。”
“你?是?死脑筋么,都这样了,还啰唣什么。”辜夫人道,“苏月的卧房安排在最?西边,当间?隔着我们所有人的屋子,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,怕什么。”
辜祈年立刻顿悟了,“这个安排很是?妙,既不得罪人,也能?保全苏月。”
那是?自然,都是?累积经验想?出来的好办法。
当初她与苏月的阿爹定下亲事,因?她家住钱塘,苏月的阿爹每次来送节礼,都被父母留住在家里?。渐渐熟络,渐渐两情相悦,不要怀疑一个谦谦君子背着外人时有多不要脸,“想?你?想?得睡不着”,时有发生。所以为了同样的闹剧不在女儿身上重演,作为过来人的阿娘必须防患于未然。杜绝晚间?防备最?弱的时候,被某些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。
夫人一副笃定的样子,看得辜祈年有些尴尬,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,一切按照夫人的意思行?事就对了。
永丰坊里?忙着布置院落,梨园之?中也正紧锣密鼓地预备迎接中秋大宴。
这是?开国后的头一个中秋,是?继正旦之?后最?盛大的一场宴会。梨园各部都精心准备了表演的节目,不单有大乐法曲,更有歌舞和百戏杂技。
不过这次的庆典不在西夹城中举办,而是?搬到?了圆璧城以东的含嘉城内。那是?个更有文化气韵的所在,各大藏书馆都设立在那里?,就连翰林院选拔官员,都是?在那里?举行?的。
照着皇帝的说法,中秋所有的欢愉都是?梨园子弟提供的,他们不再是?任人取乐的玩物,他们是?日后推动礼乐的中流砥柱,理?应受到?重视。含嘉城是?选拔翰林的地方,将来也是?梨园选拔一等乐师的地方。
人有了进取心,才能?推动自身技艺更精进,苏月打算每年立春和霜降这日,对梨园子弟进行?考 核,晋升一二等者?,由大府增发相应的俸禄。乐工的地位不断抬升,虽然有点费钱,但皇帝觉得很好,是?利在千秋的举措。因?此?即便尚书省合议时有诸多争执,最?后他还是?力排众议,确保了苏月计划的顺利实行?。
不过梨园使此?人,得寸进尺是?铁打的事实,趁着大演开场之?前,进来回禀的这一小段时间?,又向他提出了个维护乐工权益的好主意。
当然,并非直撅撅空口白话,她还是?很讲策略的。接过了宫人送来的点心盘,像个人形架子般躬身承托着,满脸都是?讨好的笑容,轻声细语道:“陛下,请用果子。”
皇帝戒备地看着她,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这次她八成又有什么馊主意,要让他豁出去为她完成了。
犹犹豫豫的手,伸到?一半还是?缩了回来,“朕不饿,不吃。”
苏月赧然笑了笑,“吃不吃臣都要谏言的,陛下还是?先垫垫肚子,听臣慢慢回禀吧。”
皇帝算是?对她无话可说了,“你?每次见朕,只?能?谈论梨园吗,就不能?说些私事,比方家里?准备设宴款待朕之?类的?”
苏月略心虚了下,居然发现真?的没人想?到?过这一宗。
无论如何,这个问题得搪塞过去,便随机应变道:“家君同臣说过想?宴请陛下,但臣觉得这件事得从长计议。毕竟陛下的安全为上,臣得确保万无一失,才能?邀陛下驾临。”言罢又堆起一个笑,“陛下,还是?听听臣要禀报什么吧。”
皇帝别开了脸,“今日中秋,朕要过节,什么都不想?听。”
看来赔笑脸没用了,讲点实际的吧。于是?双手承托着事先准备好的铜钱,小心翼翼送到?他面?前,“这个谏言很要紧,万望陛下成全。”
铜钱都出马了,一切也不是?那么难商量。
皇帝云淡风轻地捏起了那枚钱,“辜大人,这是?第五枚了。朕发现凑齐十枚好像不是?什么难事,反而是?你?,特权可要省着点用啊。”
苏月则认为十枚之?后又是?一个新的周期,他也没说只?替她办十件事。大不了他集满十枚,自己满足他一个愿望,还愿之?后一切再从头开始,周而复始,可以生生不息。
不过事实还是?得阐明一下的,“请陛下明鉴,臣从来不曾谋过私利,所做的一切,都是?在为乐工们请命啊。”
那倒是?事实,皇帝牵了下唇角,看在铜钱的份上放了软话,“说吧,这回又要求什么?”
苏月恭敬地说:“朝廷不是?放了恩典吗,恩准前朝的乐工返回故里?,可是?真?正回去的人寥寥无几,不单是?因?为战乱过后家中没人了,更是?因?为回去之?后没有生计。陛下是?仁君,既然能?网开一面?,为什么不能?授人以渔?给还乡的乐工们一些倚仗吧,譬如让当地官衙给予优待,做生意谋生的减免税负,凭借技艺立足的有优先献演的机会,陛下看这样可好?”
皇帝蹙眉叹了口气,“你?的心是?好的,但却想?得不长远,乐工们抬价拿乔的事才过去多久,你?全忘了?朕知道经历了前朝的老乐工苦,可民间?靠杂乐糊口的艺人就不苦吗?乐工还乡后事事有优待,难免有霸市的隐患,到?时候你?我鞭长莫及,官府又不敢上报,吃饱一人饿死了十人,朕问你?,怎么办?”
苏月怔住了,细想?之?下大觉羞愧,“我只?关心乐工的生计,忘了兼顾民间?乐人的利益了。”
皇帝轻摆了下手,“你?原本?就只?需关心梨园子弟的疾苦,梨园之?外有朕,朕替你?想?到?就是?了。”略沉吟了片刻才又道,“让州县府衙扶持,减免税负可行?,公务需要礼乐时,也可以优先以乐工为重,但民间?的婚丧嫁娶,须得容许百姓自行?选择。朕相信若价钱公道,技艺超群,自然能?有一席之?地。朕可以给予优恤,但不能?搅乱当地的行?市,所以这枚铜钱,朕还能?留下吗?”
正常谈论政务时的权大,实在很有帝王威仪。他想?的远比苏月多得多,让她自惭形秽,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面?对他。
他朝她递出了铜钱,一双眼睛紧紧望着她,苏月最?终伸手推了回去,“还是?留下吧。陛下说得很对,事事都要讲章程,我也不能?求得太多太过分?。您答应减免税负,单这项就已?经是?莫大的恩典,他们回去若是?要开办乐学,比起别人会轻松许多,还有什么不知足的。”
皇帝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,心安理?得收回铜钱,庆幸地说:“还好你?讲理?,朕没有看错人。”
苏月嘟囔着瞥了下他,“我一向有大局观,陛下可别……看人低。”
皇帝惊诧,“你?又在偷着骂朕?”
人嘛,定会有脑子跟不上嘴的时候。脱口而出,来不及补救,赶紧想?个别的办法周全吧,苏月忙靦脸笑道:“节后我要回去与家人吃团圆饭,您可要一道去?”
皇帝终于熨帖了,团圆饭啊,叫上他,意味着什么?
庄重的陛下恨不能?立刻雀跃着答应,但还在为面?子作最?后的挣扎,抬高下巴道:“你?求朕一块儿去?朕还得考虑一下……”
苏月点点头,“考虑吧,那臣就先告退了。外面?还有一大堆事要忙,陛下过会儿就看我们的吧,如果觉得不错,一定要叫个好啊。”
她急匆匆说完就出去了,殿中的人来不及最?终表态,很有些担忧,担心她误会他不答应,就此?放弃了。
那厢文武大臣都入殿敬拜,太后领着命妇们也到?场了,众人纷纷在自己的座次上落了座,好戏就要开场了。
德阳殿前的广场上架起了好大的天幕,梨园女郎对美的追求已?臻极致,提前在舞台中央用七彩的石头铺好莲花纹,供胡旋舞者?腾挪旋转,展示技艺。
一百二十人的舞乐史无前例,令人震惊赞叹,这次所用的曲乐也是?头一回听到?,一段大曲一段小调,有江南的婉约,也有塞北的雄壮。也许不通音律的人只?能?听出好不好听,热不热闹,但对皇帝来说,能?够清晰分?辨出五旦七调和十二律。
搁在膝上的手几次想?抬起来相击,都因?后面?有更意想?不到?的乐律而作罢。心潮澎湃,目光追随着坐在角落里?抡指拂弦的女郎。这场大曲盛宴是?她领头操办的,但她并不执着于让自己出风头,反倒掩盖锋芒,把机会让给了其他乐师。
这得是?多高尚的情操啊,皇帝心想?,符合国母的一切标准。而临座的太后,也定是?这样认为的。
“好曲,好舞……”太后与几位王妃偏头说话,“早前梨园一板一眼的,奏的那个法曲,我听着都想?睡觉。如今再看,嗳,那孩子真?有两把刷子。陛下头前和我说起,我还觉得她管不了偌大的梨园,不想?今日真?刀真?枪,才发现没人比她更合适了,你?们说是?不是??”
大家都知道太后对辜娘子怎么看怎么喜欢,简直巴不得昭告天下,都来看看这准儿媳是?不是?德才兼备,足令天下女子景仰。
外命妇们其实也曾动过把娘家女郎送进宫的念头,无奈前有十二侍做榜样,这事儿现在成不了。或者?再过一阵子吧,等陛下和太后兴头过了,天底下还有不设三宫六院的皇帝?
反正大家现在只?盼着赶紧把名分?定下来,了了太后的心愿,于是?闲谈之?间?同太后提起,“辜家一族入上京了,就住在南市永丰坊。听说府邸和商铺都是?陛下赏赐的,可是?打算聘皇后了?您怎么半点不同我们透露?”
太后困在掖庭,消息不怎么灵通,这事皇帝居然没同她说起过。难怪上回言之?凿凿下保,明年立春之?前会有说法,敢情把人家全族都弄到?上都来了,真?是?下了好大一盘棋啊。
照理?说上赶着不是?买卖,身居高位面?子为重,然而太后并未觉得儿子此?举不值钱。在她看来男子为了娶妻,厚着脸皮不计前嫌,那是?旷达的表现。
老母亲觉得很欣慰,语调里?充满愉快,抚掌说:“人都来上都了,好得很!珍珠,安排下去,中秋一过找个机会,老身要亲自会会辜家夫妇。”
第53章
皇帝不知道母亲的打算, 他的全身?心都在?苏月身?上。等大曲奏到激昂处,他领头鼓起了掌,满朝文?武见状, 便也放开了胆魄, 跟着一同叫好。
并不是察言观色, 投陛下?所好,确实是这次的乐舞让人刮目相看。自打梨园换了掌权的人, 就像垂垂老矣的朽木焕发了新的生机,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。不管是乐工也好, 舞伎也好, 他们脸上洋溢着自信,有光的人到哪里都闪耀。再不是谨小慎微,畏首畏尾, 即便是面对着大梁最显赫的权贵, 他们也觉得自己是人, 有站起来的勇气了。
只是大宴时间长?,中?途会变换各种舞乐, 有创新,必会有人诟病。
就像霓裳羽衣舞,以?往都是女性舞伎出演, 这次全都换成了男子。他们穿着轻柔绚丽的舞衣, 点?缀在?肩袖的丝带随着动作?在?空中?翻飞, 刚柔并济,俯仰进退。
美则美矣,却引发了很多重臣的不满。臣僚们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羞愤神情, 纷纷斥责有伤风化,仿佛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不是舞者, 而是他们。
这就是男人的傲慢,在?他们眼中?,男舞者只能跳坚毅充满力量的舞蹈,像这种兼具柔美的,有取悦人的嫌疑。
堂堂男子汉,怎么能搔首弄姿供人取乐,又不是女郎!
所以?陈御史慷慨陈词的时候又到了,他忿然说:“男子乃国之脊梁,当?有阳刚之美,宁折不弯的精神。如今梨园改革,弄得男儿做娇柔之状,一个个穿着女子的服装,打扮得花枝招展,哪里还有半分男子的雄壮!”
皇帝觉得他们的不平很莫名,“这些舞者都是梨园子弟,梨园本就是为曲乐歌舞而生的。在?朕看来,曲舞本无雅俗之分,是优是劣全在?观赏者的心境。你?们看健舞和?踏歌毫无波动,看软舞便怨声载道,这又是何必呢。”
御史台的人自有他们的说辞,“男跳健舞,女跳软舞,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。现在?弄得男女不分,男子作?小女儿状,岂非阴阳颠倒,章程全乱了吗。且又是在?太后与陛下?面前献演,臣等觉得甚为不妥,应当?立刻叫停才是。”
他们上纲上线,言辞犀利,这些言官除了扫兴,一般没有太大的作?用。
皇帝百无聊赖地撑住了脸颊,“今日过节,不是郊社祭祀,也不是王师大献,不过娱乐娱乐而已。朕若是兴起,请几位大人为朕舞上一曲,难道诸位就抗旨不遵了?所以?啊,只要高兴,何必计较那许多。不信你?们看看诸位王妃夫人们,她们哪个不是兴致勃勃?女眷们尚且有这气量,诸位为官做宰却小肚鸡肠,急欲扼杀大家的快乐,回去之后被夫人们讥嘲,可就得不偿失了。”
皇帝语调轻松,大有四两?拨千斤的手段。众多正义愤填膺的重臣们,这时才发现了自家夫人脸上的快乐,恨铁不成钢之余,也大为讪讪。
皇帝一哂,转头问太后:“母后觉得歌舞曲目怎么样?男子跳的霓裳羽衣,可有什么不妥之处?”
太后早就听到御史台那些人倒胃口的言论了,懒得与他们长?篇大论,皇帝这样询问,她就直言不讳了,“好看,老身?爱看。”
哪条律法上规定,男舞者不能取悦看客?女郎就该跳那些阴柔的舞蹈,男子必要跺脚抡拳,像康居人那样耍刀跳火圈?
太后作?为命妇们的代?表,六个字堵住了悠悠众口。
说起刀,霓裳羽衣舞后还有更令人震惊的节目。战鼓擂响,上来了十?个戎装的女郎,这些女郎束着利落的高髻,手里握着长?剑。明明都有美丽洁白的面孔,眼神却如手中?的剑一样,凛凛生出寒光。她们的动作?经过了精密的编排,和?舞曲相得益彰,每一次剑锋划过,都在?向满朝文?武展现她们的决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