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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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一个闯了大祸的男人?,对一切无能为力,只剩口头上的承诺。眼神坚毅地表示自己不会赖账,暂时只是赊一赊,以后再一并偿还。
皇帝低头看看手里的铜钱,自己的第?一次,就这么被她用一枚铜钱买断了,多少有些过分便宜了。但还能怎么办呢,他想亲回来,可又不敢说出口,无可奈何下只能接受她的建议。心想再忍一忍吧,等到十枚铜钱集满,一切便不由她说了算了。
后来一路无话,巨大的尴尬碾压着?两人?,在沉默中回到了圆璧城。皇帝陛下甚至没有要?求走她的专属通道,让马车把她送到方?诸门上,自己老实地返回丽景门了。
苏月在方诸门前呆站着?,目送马车去远,在无边的悔恨里,怏怏回到了官舍。
不能让自己闲下来,得?努力找些事做,忙起来就能把先前发生的事抛到了脑后了。如果偶尔想起,那?就尽力麻痹自己,劝说自己这不算什么大事,都?是成年的男女,不小心出点差池,实在正常得?很。
然而心里这关还是难过,她夜里居然梦见了皇帝,见他握着?拳把手送到她面前,在她的满心疑惑下展开五指,得?意地对她说:“六枚了,辜娘子?,你准备好了吗?”
她当时满心戒备,总觉得?自己站在悬崖边上,差一点就要?掉下去了。这十枚铜钱凑满后要?兑现?的承诺,必定比醒时的自欺欺人?要?刁钻得?多。
梦里她终于壮起胆问:“有朝一日十枚集满,你要?我做什么?”
皇帝高深地笑了笑,“也?没什么,朕要?你当着?满朝文?武的面,求朕娶你。”
简直是噩耗,一下子?把她吓醒了。醒后心里还在扑腾,后怕地想,这事他真干得?出来,不会一梦成真吧!
抬手抹了抹,一脑门子?冷汗,吓得?好一会儿才又睡着?。后来睡得?也?不安稳,第?二天起来头昏脑胀,忙于处置手上的差事,险些连爹娘要?入掖庭的事都?忘了。
好在猛然记起来,赶紧看更漏,刚到辰时,这会儿人?应当已经候在宫门上了。今天前朝有朝会,皇帝赶不回来,能不见当然最好别见,出了昨天的乱子?,现?在心虚的劲儿还没过,她实在需要?冷静冷静,再考虑以后拿什么面目面对他。
把亟待解决的事交代了太乐令,她匆匆赶往西太阳门,刚到那?里就遇上掖庭内侍出来接应,看见她热络地招呼:“赶巧,娘子?也?来了?”
苏月拱拱手,携爹娘一同?前往安福宫。阿爹和阿娘是头一回入禁中,紫微城高大的建筑远观已觉宏伟,身处其中更会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。
他们有些拘谨,愈发觉得?今天太后必定来者不善。进?了安福殿正殿,恰好见一位女官捧着?香盒走过,错眼见了苏月,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,然后转头通传里间:“姆姆,辜娘子?来了。”
辜家三人?朝着?东偏殿的方?向叉手静待,不一会儿就见殿内走出三个人?来。苏月起先一惊,以为皇帝也?来了,但定睛一看却是齐王。他穿一身影青的衣裳,人?还是淡淡地,如松烟入墨。见到她,脸上带着?轻浅的笑,微微颔首致意。八月十五的大宴他没有参加,想来是身上不豫吧,今天再见好像仍有几分羸弱,但并不让人?觉得?病气森森,反倒没有侵略性,恬淡如一汪春水般。
好精致的人?儿啊,虽然不合时宜,苏月脑子?里还是冒出这么个词儿来。没有别的想法,仅仅只是叹服,他与他那?戳气的阿兄,为什么会有如此天壤之?别。
太后呢,不像上回苏月进?安福宫,特意给?下马威。孩子?可以戏弄戏弄,两家大人?见面须得?很正式,很庄重。笑着?说上两句温存的话,“员外与夫人?节前就到上都?了,可惜宫中有大宴,抽不出时间来相见。因此节后匆匆命人?过府相邀,不知是否冒昧,还望员外与夫人?不要?见怪。”
辜祈年与夫人?受宠若惊,没想到境遇比他们来前设想得?好太多,好得?仿佛之?前从来没有龃龉,好得?就如两家会亲,要?商定婚事一般。
忙深深行礼,辜祈年说:“不敢不敢,原本该是我们进?宫拜见太后的,但因初到上都?,不知怎么通禀,居然延捱到了太后召见我们。”
场面上的话来去,这是必须的流程。太后比手招呼大家落座,一面询问辜夫人?:“才到上都?,一切都?习惯么?若有为难的地方?只管说,我让底下人?承办。”
辜夫人?俯首道:“多谢太后,我们一家得?您与陛下照应,一切都?是现?成的,比在姑苏时候更齐全,岂有为难之?处啊。只是合族这一来,实在让朝廷破费了,草芥一般的商户,何以敢当贵人?们如此恩待……”说着?便要?起身行礼,被太后阻拦了。
太后意在交好,万分亲热地牵住了辜夫人?的手,温和道:“且不说身份地位,咱们同?是姑苏人?。早前两家虽不是街坊,却也?住得?甚近,我每常上十泉里去,都?要?经过你家府门前。莫说咱们亲近,就算是寻常的同?乡来了,不也?得?照应么。夫人?别说这么见外的话,否则往后倒不好处了,你说是不是?”
天爷,三言两语间绑定了两家的关系,简直与皇帝在朝堂上化解言官弹劾的手段如出一辙。
苏月没敢吭声,而辜家夫妇则有些尴尬,又是亲近,又是不见外,真可谓太后肚里能撑船。为了儿子?的婚事,以前曾经再不受用,如今也?当没有发生过,可怜天下父母心啊。
辜夫人?最是知情识趣,谦卑地说是,“太后这心田,让卑下不知说什么好。陛下大放恩典,我们一家上下连要?致谢,都?无从谢起了。”
太后笑道:“谢什么,当初权家的族亲纷纷迁往上都?,不也?是朝廷给?与优恤安排的吗。咱们诚如自家人?一样,陛下与你们也?不生分。听说十五留宿在贵府上了?难怪第?二日二郎进?来,邀他上我这里用饭,宫人?竟说他昨夜起就不在宫中了。”
太后是随口一说,但这一随口,不知不觉中就坐实了两家牵扯不清的关系。
反正她也?不着?急,因为知道今天的事必成无疑。既说起二郎,不免要?引荐引荐,比了比身边人?道:“这是我的幼子?,陛下封了齐王,不过一向不太出门,你们想是没有见过。”
两下里站起身互相行礼,齐王对太后道:“那?日在代侯府上,我曾有幸见过辜娘子?。听说中秋大宴,梨园的曲目精彩异常,可惜我没有眼福,遗憾得?很呢。”
太后笑呵呵说:“不碍的,中秋过后还有立冬,还有正旦,有的是机会观演,不急在一时。”嘴上说着?,心里顶关切的是立春,便试探着?问苏月,“陛下可与你说过立春的安排?”
苏月想起他确实含含糊糊提过,但具体?是什么安排,却并未向她透露。
“陛下说与您有个立春之?约,可臣问他,他又说不足为外人?道。”
太后大呼倒灶,这儿子?过于没出息,比他父亲更胆小。但凡他拿出平定天下的一成功力出来,媳妇早就有了,连孩子?都?该有了。可他却好,还在不急不慢地周旋,不知究竟有什么可磨蹭的。你要?说他脸皮薄,他也?知道赖在人?家家里不走,实则脑子?半点不笨,就是嘴笨。你若说他脸皮厚,他对待喜欢的女郎那?种瞻前顾后,真是狗见了都?摇头。
太后觉得?这件事不能这么耗下去了,再耗天该冷了。儿子?不中用,还是得?为娘的出马,辜家夫妇既然来了,今日就索性把话说破吧!
于是太后直言不讳,对辜家夫妇道:“别瞧我们陛下英雄盖世,遇上了女郎,半点也?不会说话。但他愿意办实事,他若对你好,光顾着?掏心挖肺,有时候这种性子?吃亏得?很,因不善言辞,难以赢得?女郎的芳心。员外,夫人?,四年前咱们家曾向贵府上提亲,贵府上没有给?我们再争取的机会,说实话,我很有些伤心。对于女郎,我是打?心底里喜欢,不怕你们笑话,当初明知亲事不成了,我也?还是远远看女郎在府门前舍米舍面,心里不知多懊丧。贵府上有贵府上的考虑,兵荒马乱舍不得?女郎外嫁是人?之?常情,可如今天下太平了,又男未婚女未嫁,我想再问一句,我家大郎可还有机会向贵府上提亲?”
其实早就知道今日召见,太后是怀着?怎样的目的,但话真正说出口,还是很令辜家人?惊愕。
没有皇权威逼,也?不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,太后依旧以平等虔诚的态度来商讨儿女的婚事,倒弄得?辜家夫妇十分惭愧了。
辜祈年讪讪道:“卑下当年有眼无珠,心中一直惴惴不安。今日太后说这番话,愈发显得?卑下鼠目寸光了。”
辜夫人?望了望丈夫,在得?到他肯定的眼神后,方?才对太后剖心,“卑下也?与太后说句实话吧,我家虽是世代经商,但并非贪慕权贵的门第?,家中孩子?都?是我们心头的肉,从来没有想过让她们登梯上高,去够不该够的果子?。上年陛下御宇,我们心中惶恐,但也?并未后悔把女郎留在身边。后来她被强征进?梨园,我们有怨言,也?曾深深感慨过世道艰难,然到如今才明白,这是孩子?命中注定的际遇,她终究是要?离开爹娘的。陛下丰厚的赏赐,让我们日夜难安,总觉受之?有愧。今日又蒙太后召见,您这一番肺腑之?言,叫我们何以克当啊。”
太后拍了拍辜夫人?的手,笑着?说:“咱们都?是实诚人?,不拐弯抹角说事,心思?敞亮。陛下对娘子?的偏爱有目共睹,他一步一步为娘子?垒好了基石,还请员外及夫人?看见他的良苦用心。”
辜祈年点头不迭,“看得?见,卑下等都?看得?清清楚楚。太后今日特意召见我们,着?实是抬举了,这事只需吩咐一声而已,哪里用得?着?亲自费心。”
所以说辜祈年到底是生意场上的积年,他不会明打?明地追问,是要?让苏月当皇后还是当妃嫔。话语间以退为进?,就是在逼太后表态,会给?苏月一个什么样的名分。
太后心里自然明白,笑道:“规规矩矩地聘正妻,岂是吩咐一声能了事的,就算我答应,朝中那?些掌管着?宗族事务的官员们也?不能答应。我与陛下早就商定了,四年前是如此,四年后依然如此。我们是实心要?结亲的,也?用不着?媒人?牵线搭桥了,就由我厚着?脸皮亲自与员外夫人?说吧。”言罢又望向苏月,“娘子?的意思?呢?你在我眼中,可不是一般的女郎啊,父母之?命固然要?遵,但你自己的想法也?尤为重要?。”
苏月听他们说了半天,脑子?里一直嗡嗡作响。现?在太后点了她的名,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,只是一时有些彷徨,难道这朱砂痣要?当不成了?
细想权大这个人?……她又不是铁石心肠,当然知道他的好,就算他嘴欠,她也?觉得?可以包涵。嫁给?他,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,自己假装挣扎两下而已,说认命也?已经认命了,总比盲婚哑嫁强。
可是梨园怎么办?那?么大的梨园,她好不容易和大家一起支撑起来的梨园,还没真正做出成绩,就不让她干了吗?
她迟迟望了望太后,太后和齐王都?看着?她,让她脸颊隐隐发烫。
定神一思?量,自己也?不是扭捏的小女郎,现?在正是能说话的时候,若是放弃了,就只剩等着?宫里来抬人?了。
于是下了决心,起身向太后长揖下去,“臣与陛下常来常往,虽没有说破,但臣心里知道,将来必要?依附陛下的。若得?阿爹阿娘应允,臣愿与陛下共偕白首,只是目前臣的心思?全在梨园,恐怕不能立时放下一切待嫁。请太后与陛下再行商议,臣若想延后婚期,不知能否有回旋的余地?若不能,就请陛下再觅佳偶,臣尽心为陛下打?理梨园,以此回报陛下的恩德吧。”
第57章
太后觉得有点泄气?, 答应嫁了,但婚期得延后,那么立春之约难以实行, 而她实现抱孙的?愿望, 又变得遥遥无期了。
太后甚是苦恼, 试着再向她打探,“婚期安排在明年春, 你看行不行?还有半年时?间,这半年你物?色好?信得过的?接班人?, 就算你身居掖庭, 也能让梨园照着你的?规划更加完善,这样不是一举两得么,你说呢?”
与太后讨价还价, 实在需要莫大的?勇气?, 就算人?家看重你, 你若是恃宠而骄,也极易触发?对方的?不满。但这也不是她非要拿乔, 实在是相较于婚姻,她觉得自己的?志向和愿景更为重要。她要亲手改变梨园,要看着梨园一点点壮大, 就像种下一株苗, 她要亲手浇水, 亲眼看它开花,而不是坐在深深的?宫殿里,等着外?面的?人?来向她描述, 这花开成了什么样,是红色的?还是紫色的?。
说得太强硬, 唯恐伤了太后的?心,她想了想问:“臣婚后,还能走出掖庭去圆璧城吗?还能见那些乐工和舞伎吗?若是能,一切听凭太后安排,臣无不从命。”
这下太后为难了,“一国之母,势必要坐镇中宫,统管掖庭。就算没有梨园的?公务可操持,掖庭中大大小?小?的?事也不少,照旧会让你忙得闲不下来的?。”
苏月笑了笑,“掖庭是过日子,振兴梨园是功在社稷的?大事。臣有野心,想把?那个没人?看好?的?衙门,变成天下乐师的?乐土,把?我们大梁的?音声传播到外?邦去,传播到西域去。”
太后听她说完,眼神?透出一股怆然,心道真是天造地设的?一双,都是有追求的?人?,都有宁折不弯的?脊梁。
辜家夫妇心下则有些担忧,这些当权者与你协商前很有耐心,你要是不能如她的?愿,还能对你有好?脸色吗?
思及此,辜家夫妇也站了起来,却咬紧牙关没去制止女儿。苏月自小?就有主意,作为爹娘,他们不想因一场婚姻,把?她变成第二?个唯唯诺诺的?大姑母。
太后看他们一家三口?都站着,实在感到头大,明明一切说得好?好?的?,怎么就是婚期定不下来呢。
就不能给大郎一个名分吗?太后悲哀地想,为了这个名分,愁煞他们母子了。
如果气?性?强些,一跺脚说这媳妇不要也罢,当下是可以痛快痛快,但痛快过后呢?皇帝他不是不长进吗!
所以这事还得再行协商,太后压了压手,“怎么都站着?唉呀,坐下坐下。婚期的?事儿,回头让陛下再与你商议,你们俩拟定一个好?时?节,到时?候让司天台的?人?再排算日子就行了。我想着,要不咱们遵民间的?习俗,先把?五礼过了吧,这么也算有凭有据,”转头问辜夫人?,“夫人?的?意思呢?”
辜夫人?当然要做和事佬,赶忙点头附和,“太后说得很是,毕竟年纪都不小?了,婚事定下了,我们做父母的?也了了一桩心事。”
太后抚掌,“那就这么说定了,人?的?想法应时?而变,说不定过两日自己想通了,也未可知啊。”语毕竟把?自己也劝动了,一切好?像又豁然开朗了。
“对对对。”辜祈年悬着的?心终于落下来,见太后没有动怒,暗自庆幸不已,一面拿眼神?示意苏月见好?就收,别再有什么异议了。
总算婚事敲定,还不是用威逼利诱,完全是两家心平气?和商谈的?结果。太后觉得四年前自己丢失的?面子寻回来了,亲家对她没有怨言,也不会在背后指摘她。越想越高兴,看看苏月,人?家养到这么大的?女郎,终于是自己家的?了,忙拉过来好?生在怀里抱了一下,欣慰道:“我惦记了那么久的?女郎,可算要做我家媳妇了。”
与其说这门婚事是皇帝一往情深的?回报,莫如说是太后从未打消的?执念。她就是这么奇怪的?人?,途经人?家门前一眼相中,就算排除万难也要把?人?娶到手。这下儿子欢喜,自己也欢喜,至于究竟什么时?候能举行大婚仪式,这个放到后头再议,当下先高兴够了再想其他。
殿里的?人?纷纷祝贺,傅姆笑着拱手,“恭喜太后,心里总念着辜家女郎,今日总算圆满了,可要高兴坏了。”
太后说可不是,这才?想起自己这头商量妥当了,最要紧的?人?还蒙在鼓里呢。
忙吩咐范骁:“快差人?到乾阳殿看看去,前头的?朝会散了没有。若陛下没在召见臣僚,把?他请到这儿来。”
范骁应是,也不用差遣旁人?了,自己撒丫子就往外?朝跑。
先前太后预备向辜家夫妇提婚事时?,齐王就借故出去了,等到这会儿才?又进殿,一进门就听到太后告诉他好?消息,说亲事定准了,等到过完礼,就是一家人?了。
齐王郑重向苏月作了一揖,“上回还曾遗憾,差一点就该称呼娘子为阿嫂,如今这事定下了,先恭贺娘子吧!”
苏月欠身还了一礼,太后喜气?洋洋地,只待皇帝来,告诉他这个好?消息。
结果不赶巧,范骁回来禀报,说朝会已然结束了,但司天监的?地动仪出了异象,西南方金龙衔着的?金球掉进□□嘴里了。消息禀报到陛下面前,陛下责令尚书省严阵以待,预备好?了随时?赶赴西南的?巡查使,自己又上司天监亲自查看去了。
所以做皇帝辛苦,每天有各种政务排着队等他处置,可不像大戏里唱的?那样,有事俱本上奏,无事卷帘退朝。
辜家夫妇见状向太后揖手,“既然陛下正忙公务,卑下等就先告退了。家中还要预备预备,过礼不是小?事,族中的?亲戚都要知会起来,若太后定准了好?日子,打发?人?来吩咐一声就是了。”
太后也不强留,一面说好?,一面让人?把?预备好?的?赏赐搬出来,送去辜家的马车里。自己则亲自送下台阶,客套话?说了许许多,笑道:“我是等不及了,今日就让人?排算日子,若是赶得及,这个月便过礼吧。”
辜家夫妇无不从命,再三行过礼,仍旧从西太阳门退出了掖庭。
这一路上,辜夫人?总在观察苏月的?神?色,好?容易等到边上没人?了,悄悄问她:“你先前应下,可是自愿的??”
爹娘总担心她受委屈,担心她畏惧强权,不得不低头认命。连阿爹都忧心忡忡地,仿佛她只要露出一点难色,一家人?就准备好?和她一起愁云惨雾了。
苏月见他们这样,反倒笑起来,“我岂是那种委曲求全的?人?啊,如果心里厌恶他,绝不会松口?答应的?。其实我来上都大半年,见识了不少男子,相较于他们,权家大郎居然是其中最好?的?。说出来怕阿爹和阿娘不信,他除了不太会讨女郎欢心,余下不管品行也好?,胸襟也好?,谋略也好?,都是上上乘。”
她寻常可不怎么爱夸人?,能把?那人?夸得像花,可见是真的?不为难。
辜祈年松了口?气?,“我总是担心,怕你因咱家得了人?家太多,还不清了,才?甘愿自己填这个窟窿的?。”
苏月在爹娘面前并不搪塞,坦然道:“起先我也觉得无以为报,可后来想明白了,我往后可得每天面对他那张脸,作为对我的?补偿,善待我的?家人?,不是应该的?吗。”
辜夫人?的?担忧到这时?才?彻底化解,牵住苏月的?手问:“你可喜欢他?阿娘还是盼着你能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?,不因这样那样的?骑虎难下,将就一辈子。”
苏月想了想道:“好?像有些许喜欢,但相处日久,感情慢慢积累,说不定将来我会很喜欢他呢。”
辜夫人?终于舒展开了眉,打趣和丈夫抱怨:“这孩子,说起话?来半点没有女郎的?矜持,可是学坏了?”
辜祈年眼中的?女儿,反正就是万般都好?,“这叫爽朗,你不懂。梨园那么多的?人?,她要在里头办事,可不得有话?直说吗。弯弯绕绕的?,底下人?费思量,耽误多少工夫!况且是同爹娘交底,扭捏作态,不是我们辜家女郎的?风范。”
阿爹把?一切替她辩解得明明白白,苏月就不用反思,究竟是不是与权大斗嘴太多的?缘故了。
爹娘今日的?一场觐见,把?她的?终身大事定下了,其实定下也好?,就像浮萍有了根,她既然没有打定主意终身不嫁,权家大郎还是个很不错的?选择。这人?嘴坏些,心肠却很好?,心思也细腻,与他相处这么久,从来不觉得厌倦。刚才?商定婚事的?时?候她也思量,为什么心里还有些犹豫……大概是犹豫他的?身份,将来的?掖庭会扩充起来,到时?候色衰而爱弛,连想找他斗嘴,他恐怕也不耐烦应付你。
这就是婚姻的?未卜之处,民间夫妻有没有第三人?或许还可商讨,帝后之间中途加入的?人?,必会随着时?间推移越来越多。就好?比两片琉璃,紧贴在一起时?可以肝胆相照,中间隔上一层纱,朦胧些,再隔上一层,影影绰绰。当纱越来越厚,就再也看不见对方了,天长日久,记忆模糊,那个人?也就彻底消失了。
唉,所以她还是怕啊。想得太多不好?,但又怎么能去不想,辜娘子偶尔也是个多愁善感的?小?女郎。
忧愁不能吐露,也不想给爹娘招来烦恼,但阿爹总与她步调一致,她没开口?,阿爹倒发?愁了,“聘了皇后,后头就大开方便之门了吧,上都许多名门望族,都等着往宫里送人?呢。”
辜夫人?见势不妙,忙打断了他,“杞人?忧天,你就是这样毛病,又来了!”
辜祈年觉得很冤枉,“我哪次忧错了,你倒是……”
话?没说完,就被?强行拽走了,辜夫人?嘟囔道:“别啰嗦了,快回去吧。回家预备预备,明日苏意出阁,早就下了帖子请你,你好?意思光去吃席,不提前搭把?手?”
夫妇俩坐进车舆内,临走打起窗帘问:“明日三叔府上的?婚宴,你去是不去?”
苏月说不去,“我都把?人?家新郎官打了,人?家心里不知怎么怨我呢,我还去干什么,会招人?白眼的?。”
对于好?了伤疤忘了疼的?人?,转过头来反咬你一口?是常事。她不想去,爹娘也不逼她,辜夫人?道:“我替你致个歉吧,就说你公务忙,抽不出空来。三郎家要是阴阳怪气?,我也不在那儿呆,立时?就回家。”
后来又吩咐了两句,辜家夫妇才?离开。苏月回到梨园,没头没脑的?事务太多,要开始筹备立冬的?祭祀大乐了。乐府送来三首新谱的?曲子,大家聚在一起,让银台院的?乐工们试奏。曲子自然都是好?曲,不过有零星地方需要改调,意见是可以提的?,但得在谱曲人?同意的?情况下进行。因此那两首先退回去,剩下那曲却是起承转合,细致入微,仔细一问,才?知道是青崖的?手笔。
说起青崖,颜在不免要追问,“近来怎么没见嬴大人??往常都是他送乐谱,这两回却没再见到他。”
乐丞说:“嬴大人?近来身体很不好?,昨日还咳血了。手上的?差事办不了,托付我替了他。”说着又去问载谱的?文书,“都抄录下来了吗?若没有旁的?吩咐,我这就回去了,让乐匠修改妥当了再送来。”
乐府的?人?走了,颜在惴惴难安,问苏月:“你听见了吗,他说青崖病了,咳血了……那可怎么办?他家里一个人?都没有,只剩他自己,病了也无人?照顾,我实在放心不下。”
对于青崖,苏月自然极为同情,略思忖了下道:“你若不放心,就去看看吧。我今日还有事要忙,恐怕不能陪你,明日行吗?明日我把?事情都安排好?,一早就同你去乐府。”
颜在却有些等不及,心焦道:“这种病症,怕是夜里发?作得更厉害。今日我先去,你且忙你的?,不用惦记那边。等我回来再把?情况告知你,若是需要好?的?大夫,恐怕又要麻烦你,去向陛下借位御医。”
苏月说好?,也实在是撂不下手上的?差事,便让太乐丞取了出门的?牌子交给颜在,“有什么需要,打发?人?回来传话?。”
颜在点了点头,急急出门去了,苏月便把?这件事抛下了。
临近年尾,梨园确实太忙,下月除了冬至祭祀,还有外?邦派遣的?乐人?来大梁交流声乐。这种机会对梨园来说很要紧,势必得拿出看家的?本事,展现中原大国的?风范。定曲、筛选人?员,苏月忙到很晚才?回官舍,一路上只觉头重脚轻,两眼发?花,只想快些倒在床上睡死?过去,明日的?事明日再说吧。
可走到官舍门前,冒出一股不祥的?预感,忽然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,门内不会有人?正等着她吧!
伸出一根指头小?心翼翼推门,门吱扭一声开了,里面黑洞洞地,就着月光看,从桌前到床上,幸好?空空如也。
她犹不放心,走到衣柜前打开门,左左右右仔细搜寻了一遍。看完觉得自己有点好?笑,边合门边自言自语:“又不是灰尘,怎么能藏在里头找不到……”
结果话?音方落,身后一个声音响起,“你莫不是在找朕?”
苏月吓得惊叫,毛发?都竖起来,没头没脑捶了他好?几下,“忽然蹦出来,要吓死?我吗!”
他挨了打,揉揉胸口?,嘴里嘟囔着:“脚步声那么大都没听见,可见你脑子里想的?全是朕。结果朕来了,你又不高兴,女郎都像你这么奇怪吗?”
苏月蹙眉看着他,很生气?吗?倒也并不。只是觉得这人?一如既往讨嫌,至少等她坐下来再出现,也不会让她受如此大的?惊吓。
当然,惊吓完冷静下来,回忆又像潮水一样迎面拍打,让她感觉极度尴尬。缓解尴尬的?办法就是故作镇定,把?一切都忘了,便没事人?般比了比手,“陛下请坐。”
两两对坐,连蜡烛都没点,借着外?面的?月光,能看见对方黑黢黢的?轮廓。
苏月尽量让话?题轻松些,随口?问了句:“陛下从哪条路来?走的?青龙直道吗?”
皇帝说不是,“走你的?巷道。”知道她要问锁着门怎么进来,不等她开口?,直截了当告诉她,“翻墙。”
苏月半张着嘴,“宫墙那么高,有四个我这么高,你徒手翻过来,我怎么不大信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