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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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算先去挑个位置坐定,首辅夫人见到她,忙起?身热略地招呼:“辜娘子,我们这儿还有座,快来。”
苏月实则和她们不太相?熟,在座的人里唯独认出了宝成公主。这是?她婚后?头?一次露面,人人都对?未来的皇后?笑?脸相?迎的时候,她却?垂着眼,慢慢拿手绢擦拭面前的酒杯和银箸。
首辅夫人相?邀,不能推辞,苏月落座前先同众人致了歉,“梨园中还有要?务亟待处置,怕是?喝过了新郎官敬酒就得回去。提前离席多有不恭,还请诸位夫人见谅。”
大家都说不碍的,“女?子一生困守在后?宅,独独娘子能立一番事业,为我们女?子争了光,我们还能因这种小事见怪吗。”
也?有人感慨,“大娘子是?有福之人,得陛下虔心护佑。听说上回彭雍那帮人裹挟陛下,逼迫陛下当庭杖责娘子,陛下竟要?替娘子领罪。我家主君回来说起?,着实把我惊呆了,陛下这样的人物,能如此护佑女?郎,多难得!陛下对?满朝文武来说是?傲视天下的君王,对?女?郎来说,却?是?体贴入微的好?郎子啊。”
苏月还能说什么呢,皇帝陛下的偏爱有目共睹,自己再自谦,倒显得虚伪了。
众人都在啧啧叹服,对?面的宝成公主却?浮起?了凉笑?,放下手里的空酒盏,冷不丁冒出了一句:“裴府也?算高门大户,用的银杯上竟有黑点,怎么擦都擦不掉。”
这话一出口,都听得出是?在指桑骂槐,大家一时沉寂下来,面面相?觑,不知如何缓解尴尬。
苏月知道这位公主素来看不起?自己,她有公主的傲性,她骄傲她的,本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。自己呢,并不是?个攻击性强的人,也?不太愿意揭人伤疤,但这种莫名的恶意不能苟同,便低头?看了下杯盏,顺口应道:“银杯不是?很好?么,砸不坏,捶不烂,不像精瓷的杯子,一失手就碎了。”
这下宝成公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,所谓的碎不碎,不就是?在隐射她国破家亡吗。于是?哼笑?一声,“银杯放在御案上,分明不值一提,却?也?身价倍增,真是?时也?运也?。”
苏月奇异道:“银杯怎么不值一提了,明明很值钱呀。公主以用银杯为耻,那将?军宅中,用的必是?金杯吧?”
三言两语彻底堵住了宝成公主的嘴,这商户女?口齿伶俐,根本就是?在揭人的短。
李再思娶她,本就是?做填房,正室夫人死后?,后?院还有四五个妾室,三儿一女?。虽说丈夫对?她不错,但家务事那么繁杂,能好?到哪里去。如今还要?被嘲笑?金杯握在了莽夫手里,宝成公主半点便宜没占着,自然?越想?越气。
边上的人含糊笑?着,正好?见婢女?端着菜色从廊子上过来,总算有了岔开话题的机会,迎接大人物般兴高采烈,“上菜了、上菜了……”
大家忙端起?酒杯互敬,不多时新郎官来了,一桌一桌地道谢,感激诸位莅临。
苏月随众人站起?身,手里举着杯盏,恭祝他新婚之喜。裴忌敬过众人又向她举举杯,就算曾有遗憾,也?掩入烟尘里,查找不见了。
傧相?陪着新郎官又走向下一桌,苏月便放下杯子同在座的告罪,“实在是?衙门中有要?务,不能等到席散。我先行一步了,诸位夫人慢饮。”
礼数周全后?从裴府退出来,回到车前时打帘往里看,车里的人正倚着车围子,借由一盏小小的灯笼看曲谱。察觉动静眉目一转,憋闷道:“怎么这么久,朕都快睡着了。”
苏月登上车辇说:“我也?没让你跟来啊,害得我席都没吃完。”一面提裙坐下,偏头?好?奇地同他打探,“你可是?欠了宝成公主风流债?早前她养在鲁国夫人府上,你到底和她有过多少?来往?”
要?是?换了旁人,必定茫然?否认,说自己与宝成公主不相?熟,谈不上来往。但权家大郎的回答永远直达要?害,三言两语就能消除她的困惑,“别怀疑自己,朕对?女?郎的手段,只有你忍得了。那个宝成公主矫揉造作,朕两句就能把她气死,她还有命撑到今天?”
多么强有力的证明,立刻让苏月打消了疑虑。看来是?宝成公主不知全貌,盲目的心仪他,自己也?实在想?不明白,家国都被他灭了,她怎么还能对?这仇人有好?感。难道是?这位公主舍小家成大义?还是?承认了他后?来者的身份?看来不光自己曾经很看好?亡国公主和新君的故事,就连宝成公主自己也?看多了画本子,差点弄假成真了。
皇帝毕竟是?警觉的,留神观察她的神色,“这厮对?你不敬?”
苏月说:“厮什么厮,人家是?女?郎。也?不是?对?我不敬,就是?有些看不上我罢了。毕竟她是?公主,出身尊贵,要?是?换作前朝,我这种商户女?得跪在她脚边回话,抬一抬头?都是?死罪。”
边上的人舒了口气,“好?在朕推翻了他们高家,否则你在她眼中是?商户女?,朕也?无?非是?个臭兵痞。不过这位公主到很有意思,自己都混成了糊家雀,怎么有闲心看不起?人?要?不是?朕把她指给李再思,她早就沦落进花街柳巷了,鲁国夫人可不会养她一辈子,一旦撵她出门,她能去哪里。”
苏月惆怅地抚抚膝头?,“想?来还是?怨你给她指了这门婚,那个李再思大她好?几岁,有儿有女?的,家里还有妾室。”
皇帝发笑?,“你当朕是?月老,还要?给她指个身份尊贵的青年才俊?这种人倒是?有,朕就是?现成的,只怕你舍不得。”
又来了,自打答应了他家的求亲,这人的极度自信简直让人不忍直视。
她满脸不以为然?,皇帝只好?难堪地清了清嗓子,“朕办事,不求别人圆满,只求有利于江山社稷。容她活着,就是?要?她成为拴住李再思的绳索,你是?不知道朝中动向,自打李再思娶了她,可比之前消停多了。若要?朝纲稳固,必得约束好?这些猛兽,否则他们就会生疑,既然?你能做皇帝 ,我为什么不能。”
说得也?是?啊,哪里来那么多的面面俱到。人做不到十分,有个七八分行走于世,已属上上乘了。
马车在街道上缓行,王侯将?相?居住的里坊一般都很清净,须得走上一程才到南北市。
越临近街市,外面越热闹,路上张灯结彩光线明亮,透过窗上的珍珠纱,映照进车舆内来。
苏月掀起?窗帘的一角,探身朝外看,纤纤的脖颈线条娇弱又美好?。她这个人啊,清朗朗的身形无?可挑剔,这种不经意间?流露的美,让身边的人不由垂涎三尺。
“你饿么?”她忽然?想?起?来,回头?问他。
他慌忙收回视线,“先前吃了兔子饼,不算太饿。”
“那咱们寻见阿爹的铺子,瞧了一眼再去找吃的,好?么?”
她说好?么的时候,俏生生的音调上扬,皇帝便迫不及待点头?,“好?,你说怎么就怎么。”
她抿唇笑?了笑?,吩咐淮州找济世堂,阿爹新开的药铺据说生意兴隆,应当很容易找到。如今市面上倒卖假药的不少?,百姓认定了国丈要?顾念名声,暂且会老实做生意,因此就算天再晚,也?有络绎往来的客人。
淮州把车停在了幌子底下,上来打开车门,苏月老远便看见阿爹还在铺子里,跳下车唤了一声。
辜祈年忙回头?,讶然?道:“这么晚了,怎么上这儿来了?”忽然?发现皇帝陛下跟在身后?,惹得老岳丈一阵忙乱,又是?备茶又是?备点心,客客气气地把人迎进了门。
苏月四下看了看,药柜林立,药香四溢,随口应道:“我去赴了一场喜宴,正好?路过北市,来看看咱们家新开的铺子。阿爹怎么这会儿还没回家,店里不是?有人守着吗。”
辜祈年道:“今日有批货要?送来,我得亲自过目才放心。一耽搁就拖延到现在,忙得饭都没顾上吃呢。”
皇帝一听,发现讨巧的机会来了,“正好?咱们也?没吃,朕让人在潘楼定个席面,请辜翁赏光。”
辜祈年纳罕,“不是?说去赴宴了吗?”
苏月不能说自己是?受了皇帝的连累,只得搪塞,“没吃饱。”
这时后?院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进来,说回禀老爷,瑶柱粥炖好?了。
辜祈年欢喜地一抚掌,“正好?,在店里对?付着吃一口算了。过日子要?节俭,何必出去花那冤枉钱。潘楼的酒席价钱可贵,几个菜色,够咱们一家吃两天。”
他们父女?说着就动手张罗,皇帝是?很有眼力劲的,帮着布了碗筷。心想?他们彻底不拿自己当外人了,虽没过礼,他也?是?辜家认定的毛脚女?婿。
因天凉了,晚间?得生炉子,炉子边上摆了个小桌,三人就围着小桌坐定,一碗粥,两个小菜,吃出了家常的味道。
饭后?他们要?离开,苏月还惦记去夜市上逛逛,辜祈年让等等,从柜台里提溜了一包陈皮出来,“这是?上好?的百年红柑,千金难求,我好?不容易踅摸来的。带回去给太后?,这个时节燥湿化痰最相?宜。”说着塞进苏月手里,“仔细提着,明日亲自给太后?送去。”
这是?老父亲在教女?儿为人处世,不能因人家抬举你,你就心安理?得兀自受用。适时回报一下孝心,婆媳之间?才能相?处得更融洽。
苏月说是?,抱着纸包出门,别过了阿爹,把陈皮放进车辇里。
放眼朝远处看,这夜市灯火通明,做小买卖的商贩在街边上烙饼蒸点心,白雾缭绕,迷迷滂滂地。
她自顾自往前走,想?去找找卖小物件的摊子,可走了一程,才发现边上的人不见了。
赶忙回头?寻找,见他站在那里,满脸写着不高兴。她只得重新退回来,“又怎么了?怎么站住了?”
他说:“这么大的雾气,你不怕朕走丢了?”
苏月看着矫情?的他,不知他又要?出什么馊主意。
他见她不知领会,痛心疾首,“你居然?还要?考虑?朕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,当然?是?牵住朕的手啊!”
第66章
这个男人她不想要了, 谁要谁带走?吧。长得人高马大,脾气这么别扭麻烦,要不是看他是皇帝, 她早就痛殴他了。
苏月嘟嘟囔囔, 上前?牵住了他, “你是女郎吗?朗朗乾坤,怕自?己走?丢了?我有时候真的很可怜自?己, 为什么遇见你。以前?阿爹说不要嫁武将,武将粗野, 现在看来阿爹说对?了一半, 武将并非个个粗野,还有你这样的异类。”
她喋喋不休抱怨,在他看来完全就是甜蜜的负担, 自?动忽略了她的长篇大论, 仅用一招就克敌制胜, “朕也喜欢你。”
搞得苏月张口结舌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牵住了她的手, 他愉悦地摇动一下,“不用太感动,你若是喜欢听, 朕以后每日都说给你听。”
苏月泄了气, “我不想同你说话了。”
他笑了笑, “你若是想唱歌给朕听,朕也十分欢迎。”
苏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?,其实两个人相处的调性, 从第一次见面就定下了。她至今还记得他介绍自?己的那番话,当时以为他是个自?负深邃的人, 结果高估了他。自?负是真的自?负,深邃是半点没有,有时候会被他气得死?去活来,有时候却?又?感动于他的执着和真诚。
算了,就是这个命吧,她决定向命运妥协了。权大唯一的一点好处是不开?口的时候,人才样貌十分拿得出手,姑苏老家有个习俗,阿妹冬至日要给阿兄们买寒帽,她不知该选什么样式,让他戴上,可以提供不错的参考。
然而?这参考,有时候也会混淆视听,这人戴什么都好看,摊主就借着他夸夸其谈,“小娘子看,狐裘轻暖,里子加金丝绒,戴上既保暖又?贵气。”见对?方站直了身体像座小山,立刻又?追加了一句,“还显高。”
对?镜自?照的人,沉迷于自?己的英俊相貌无法自?拔,不替苏月挑刺讨价还价,反倒帮着人家说话,“做工确实很好,戴上很暖和,你阿兄应当会喜欢的,别犹豫了,买吧。”
苏月给他使眼?色,“帽圈看上去不太正,还是再挑挑吧。”
他抬手调整了下,“很正,是我没戴好。”
气得苏月打?了他两下,“你闭上嘴,不许说话了。”
皇帝摸了摸鼻子,果真缄口不言了,对?面的摊主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——看来家里还是女郎做主啊。
谈到最?后,终于用两顶的价钱买下了三顶,皇帝因此对?苏月满怀敬佩之情。麻利地付了钱,然后眼?巴巴看着她,等?她替自?己也挑一顶。
可惜她丝毫没有这个觉悟,举步就要走?,他只得拽了下她的衣袖,“试了半天,没我的份么?”
苏月说:“这是阿妹买给阿兄过冬的。”忽然想起?他也曾有过阿妹,只是不在人世了,恐怕还没来得及戴过阿妹置办的暖帽。心下有些可怜他,又?对?他刚才的没眼?色怀恨在心,随手扯过一个虎头帽扣在他脑袋上,“你戴这个正合适!”
真是个调皮的女郎,皇帝并不生气,取下帽子仔细查验了一番,“再给我挑一个,这个留下,给第一个孩子。”
苏月简直无话可说,亲事还没定,他就已经开?始考虑生孩子了,可见这人满脑子不洁的狂想。
他见她不应承,奇道:“怎么了?未知男女,索性再给女儿买一个?”
对?面的摊主两眼?发光,没想到意?外做成这么大的生意?,忙道:“郎君挑吧,还是老价钱,花两顶的价钱,给您仨。”
苏月说不对?啊,“两小一大,不该这么算。”
摊主掖着手微笑,“虎头帽绣工繁复,不比大人的省时省料。两顶小的是正价,大的那顶才是饶头。”
这么一说就明白了,苏月爽快地拍了板,“成交。”
离开?帽摊以后,他还在为这个算法纠结,“为什么两顶小的是正价,而?朕却?是饶头?”
这还不明白吗,他是锦上添花。
苏月暗笑着安抚他,“你没听那摊主说,孩子的帽子做工繁复,贵就贵在耗时上。”
他这才怏怏作罢,手里掂着小帽子打?量再三,喃喃说:“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了。”
皇帝陛下现阶段的目标就是订亲娶亲,再生两个孩子,仿佛只要完成了这些,人生便?没有任何遗憾了。
苏月转头看他,他唇边噙着浅笑的样子,很有一种温情的静好。她先前?觉得他与齐王各长各的,其实这时细看,他们兄弟的眉眼?很像。唯一的不同是齐王柔软,而?他锋芒毕现,若论哪种好看,她还是更喜欢后者啊。
这回她主动牵住了他的手,上都是大梁繁华之地,哪怕天气转凉了,晚间的街市上还是有熙攘的人群。他们在各种小摊间徘徊,买头花,买耳坠子,都不名贵,但都很喜欢。
“你不是爱吃姑苏的香糖果子么,朕带你去买。”
他引她走?上一条临河的小径,河边的栅栏上挂着小灯,一路都是亮堂堂的,让她想起?老宅后那条常走?的小路。
顺着堤岸一路向前?,越走?越有似成相识的感觉。她的注意力都被前方吸引了,总觉有个未知世界在等着她。她猜想不出来,他口中的香糖果子有什么殊胜之处,需要特意?走?那么远的路去买。可她不觉得厌烦,一直这样走?到地老天荒,好像也很有意?思。
终于,到了那条小径的尽头,迈出路口,眼?前的一切让她忽然湿了眼眶。
这是十泉里啊,和姑苏一模一样的十泉里。头一家是香饮铺子,第二家卖各色扇子。再往前?,卖泥人的、卖文房的、卖香料的、卖果子的……每一家的门头都复刻了姑苏的店面,连街边高高竖立的桅杆,上面挂着的两串白纱灯都与姑苏别无二致。
她心头澎湃,感激地望向他,“这得费多大的力气啊,全家搬来了,十泉里也搬来了。”
“你不是很怀念十泉里吗,这回再也不用惦记姑苏了,踏踏实实在上都过日子吧。”他说得轻描淡写,“朕也不知道能再为你做些什么,只要你看到这些心里高兴,那朕的心思就没白费,朕也很欣慰。”
女郎一感动,事情忽然就变得好办了。她踮起?脚,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颈,齉着鼻子说:“大郎,你怎么这么好!我这辈子,必是再也遇不见比你对?我更好的人了。”
这忽来的温存让他受宠若惊,忙紧紧回抱她,得意?道:“那是当然。你曾说做得好不如说得好,可见女郎你还是太年轻啊。看看现在,究竟哪样更好?每日只会甜言蜜语,这种人最?是无用,朕这等?郎子才是真材实料。你想吃什么姑苏特产,想玩什么江南小物,这里都有。不过这些都是真商贩,不是朕让人假扮的,就算朕想采买,也得花钱。”
采买花钱都是应当的,最?愁就是想花钱,找不到带着家乡味的物件。苏月在这上都的十泉里游走?了许久,买了很多零碎的小玩意?儿,吃的用的装了一大包。到最?后心满意?足了,欢欢喜喜对?他说回去要告诉姑苏的同乡,等?梨园放值的日子,让她们一同来逛逛,潦慰思乡之情。
只是这一游玩,游到了夜半。街市上的行人慢慢变少了,苏月才惊觉时候太晚,该返回梨园了。
两个人坐进车辇里,各自?翻看所得的物件,苏月拿着头花在发髻间比划,皇帝则看着膝头的一对?虎头帽,看出了满脸慈祥。
苏月搔首弄姿显摆,“快看,我好不好看?”
皇帝随口应着,“好看,偶尔戴些俗艳的绒花,心情舒畅。”
苏月置若罔闻,反正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蹦出一句气人的话,气得久了,习惯了,话听半句准错不了。
不过他盯着那两顶帽子发呆,些微令她感受到了重压。她说:“别看了,再看也看不出孩子来。你是不是上了年纪,很羡慕人家做阿爹啊?”
皇帝说当然,“朕快三十了,前?半生戎马,后半生要享福,有老妻作伴,儿孙绕膝。”
他的话刚说完,车就颠了下,两个人挪了挪身子坐稳,苏月说:“莫急,孩子总会有的。陛下建立大梁,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,你恩泽天下,将来的福气大着呢。”
皇帝的手攀上来握住了她,缠绵地问:“真的?”
苏月“嗯”了声,“真的。”
这时车又?颠一下,把皇帝头上的暖帽都震歪了。
他叹了口气,朝外说:“淮州,别挑不平整的地方走?了,朕与大娘子闲坐说话,什么都没干。”
外面赶车的淮州闷闷应了声是,遗憾判断失误了。
这个立功的小诀窍还是国用传授他的,若是察觉车内谈话有了暧昧的倾向,尽量让马车颠簸起?来。一颠簸,说不定就亲上了,再不济娘子坐不稳,陛下也能上手抱住她。国用就是靠着缜密的心思把握住天降的好运气,成功让陛下升他当了徽猷殿总管。既然班领的职务空出来了,淮州也打?算尝试一下,万一颠到了妙处,升职就指日可待了。
苏月则叹息着扶住了额,心想做皇帝果然是幸福啊,有人急他之所急,凑热闹的多了,各种奇怪的意?外也就多了,发生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。
不过皇帝陛下多少还有些不自?信,亲事没定,婚期也没定,生孩子更是遥遥无期。所以他迫切希望她对?他予以肯定,坐过去一些问:“苏月,你对?朕的感情不会变吧?”
苏月眨巴了下眼?,没有应他。
他更不放心了,“你还是喜欢朕的吧?”
女郎觉得他有点烦,“若有变动,我会提前?通知你的。”
这下他心里没底了,抱怨起?来,“朕觉得一向是朕对?你喜欢更多,你呢,常在敷衍朕,真心换不来真心。”
苏月蹙着眉发笑,“你日后会不会每日都要问我一遍,喜不喜欢你?喜欢是要放在心里的,不能总说出来。”
“可你不说,朕就不知道。”他握着两只虎头帽,忧愁地看着她。
苏月被他闹得没办法了,无奈道:“我不是亲过你了吗,亲过就是喜欢你呀。难道你以为我俩是亲过嘴的好朋友吗,你再啰唣,我可不想搭理你了。”
这话倒是没惊着皇帝,惊着了外面的淮州,淮州被口水呛了,不合时宜地咳嗽起?来。也许以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阅历看来,这对?帝后的相处是超脱物外的,朝堂上负重前?行的陛下,回到家后能得到很多情感的慰藉,这也是人生中的大欢喜吧。
反正皇帝陛下总算是高兴了,小心地把虎头帽卷起?来,边卷边说:“朕得收好它们,兴许明年冬就用得上了。”
走?一步看十步说的就是他,刚正式亲过一回嘴,他就想好孩子该怎么过冬了。
苏月叹了口气,无助地望向窗外,开?始思考大着肚子能不能管理梨园这个问题。还好内有颜在梅引她们,外还有苏云,婚姻和事业都不耽误,其实有第三条捷径。
那么接下来,最?强有力的支持者就是太后了,她得好生讨这位婆母的喜欢,于是第二天拎上了阿爹给的陈皮,专程往安福宫跑了一趟。
那厢太后抱着礼单每日看一遍,每看一遍就往上添点东西,及到今日,又?整整扩写了两张纸。
权弈坐在窗口的日光下,正慢条斯理盘弄他的工夫茶,待一煎成,给母亲舀了一盏,笑道:“阿娘是打?算举全国之力,给阿嫂下聘么。先喝茶吧,喝过了再看不迟。”
太后笑着把礼单交给了傅母,偏身道:“先操持你阿兄,再操持你的。我啊,如今是没有后顾之忧了,他的婚事落准了,你的身子又?痊愈了,真是老天开?眼?,想是你阿爹在天上保佑着咱们一家呢。”
权弈牵着袖子,往太后杯盏里添茶,一面道:“我一向得阿兄护佑,才无惊无险活到今日。以前?不能为阿兄分忧,如今身上好了,也该为朝廷做些实事了。阿兄把核准官员任免的大权交给了我,还有上都内外驻军,也一并让我管辖了。”
太后说很好,“你读了那么多书,也有报效的决心,阿兄信任你,你可得全力以赴,别让你阿兄失望。”
母子正絮絮说着话,外面有人通传,说辜娘子来了。
太后“哎呀”了声,“快把人请进来。”等?人一到跟前?,便?朝她伸出了手,“今日梨园不忙?怎么惦记进来瞧我了?”
苏月行了礼,牵住了太后的手,笑着说:“昨日上北市铺子里去了一趟,家君得了上好的陈皮,让我拿进来给太后尝尝。”一面向权弈颔首,“大王也在呢。”
权弈起?身拱手,“刚散朝,想着进来瞧瞧阿娘,正巧又?遇上了娘子。”
太后招呼,“别站着说话了,快坐下喝茶。”一面接过纸包小心打?开?,自?然要对?亲家的好意?大大领情,“一两陈皮一两金啊,这样上好的东西很难得,替我谢谢你父亲。”
彼此闲坐说话,谈及了过礼事宜,太后说:“就在眼?前?了,事儿一办完,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。只是仍盼你们早日成亲,别听大郎说不着急,其实他心里乱着呢,只是不好意?思催你。”
苏月赧然点了点头,“我省得,请太后放心。”
如此还有什么担忧呢,女郎一句话,赛过大郎十句。不过这个儿子仍是太后全部的骄傲,她慢慢说起?他小时候的事,感慨着:“我家的两个孩子,自?小读书就比别人强。大郎十一岁那年四书五经都读遍了,若是不去投军,想来定会考取功名。可有一回他从学里回来,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倒在路旁亟待生产,官衙中的人从路上经过,竟没有一人停下伸援手,那时他就打?定主意?要从军,不多时就投奔了武都侯。”太后尽力为儿子周全着,“正因十三岁便?参军,军中都是粗放的男子,不擅讨女郎欢心,但心意?是实实在在的。”
苏月想起?昨晚的十泉里,对?权大再多的挑剔也足以忽略了,含笑道:“我与陛下相处日久,慢慢了解了他的为人。我只是担心,梨园中不时有些意?外发生,动辄还会闹上朝堂,唯恐太后因这个对?我有成见,前?几日都不敢来见您。”
太后失笑,“朝堂上形势诡谲,你看见一,人家早就三生万物了。既然想把梨园经营好,就不能怕事,自?己行端坐正,有什么不敢见人的。”
所以大郎的豁达,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自?母亲啊。早年间未知全貌而?拒亲,到现在终于隐隐有了悔意?。
后来又?陪太后坐了好一阵,才从安福宫出来,一路与权弈同行,这位小郎是个静水深流的人,闲散地与她聊起?乐理,“我曾有个想法,想入乐府做乐师,可惜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了。家里有几首谱好的曲子,白放着可惜,改日得空请娘子过目,为我雅正。”
以乐会友是梨园人最?爱的事,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。苏月欣然应了,走?到归义门上,方才与他拱手道别。
日子过得很快,立冬过后便?是小雪,二十八日转眼?就到。
除却?苏意?那桩不叫人看好的婚事,苏月定亲才是这辈女郎中的头一件喜事。因此一早家里就预备起?来,弄得像大婚似的,院子内外张灯结彩,家里的族亲们五更天就到了,殷切地盼着朝廷主持过礼的官员前?来宣读太后懿旨。
未来的皇后,众星拱月,这种境遇苏意?没有享受过,远远站着,心里不免有些发酸。
“果真夫贵妻荣,这话我今日才算明白。”她撇着唇道,“我那时成亲都没有这样排场,细想想,真是人比人气死?人。”
她们堂姐妹一共有六人,大房是苏月姐妹三个,三房是苏意?另加一个不值一提的庶妹,余下是二房的苏柳。苏柳闷葫芦一样的人,平时没什么大主意?,一般充当倾听者。苏意?有什么抱怨,一股脑儿倒进她脑子里,她也没有多大反应。
不过今天倒是破天荒地发表了一下见解,“长姐嫁的是陛下,你做什么要强比?强比不是自?讨没趣?”
苏意?一听便?炸毛,压声道:“说起?这个我就恼火,长姐只顾自?己荣华富贵,当初却?那样坑害我。明知道全家都要来上都,她怎么不告诉我?我一个人在梨园,又?不得她照应,自?然得想办法找个人依靠,病急乱投医才找了现在的郎子,若早知道能有今日,我还会嫁给姓白的吗?如今连苏云都进梨园做官了,果真我这个堂妹不是至亲骨肉,受的那些罪,全都是她害我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