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.top 录入时间:12-26
同行的颜在也目瞪口呆,诧异地问苏月:“真有这事?你家拒过陛下的婚?”
这声问出口,碑亭里的人齐齐回头,都拿好奇的目光看着她,仿佛她是个从天而降的异类。
苏月心里乱,没顾得上回答颜在,只是拽着她转身便走,绕到别处去了。可是今日休沐,一路上总会不停遇到熟人,这种事对大家来说都是奇闻,谁也没想到,原来身边有个曾经差点当上皇后的人。
颜在实在太好奇了,追着她问:“究竟是怎么回事呀,你同我说说吧。”
苏月丧气道:“三年前权家登门求亲,我阿爹不愿意兵荒马乱的年月嫁女,所以婉拒了。当时哪能想到,说合的那个人日后会做皇帝。”
颜在很替她惋惜,“哎呀,那时候要是应下了,你如今可就是万人之上了,哪里会同我们一样,留在这内敬坊供人取乐。”
苏月讪笑了下,“这不是没造化吗。我原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,福泽不够,当不成人上人,也没什么可懊悔。”
颜在问:“你当真不懊悔?你离后位,只有一步之遥啊。”
苏月摆了下手,“就算应下这门亲事,我也未必能当皇后。说不定婚后操劳过度,没等大梁建立,就撒手人寰了呢。”
颜在是个单纯的人,居然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,“也是,追封的皇后,当着也没什么意思,对吧?”
只不过苏月自己能过这道坎儿,旁人好像过不去,什么闲言碎语都有,有为她抱憾的,也有嘲笑她家有眼无珠的。
“想必当初嫌弃人家家世不够显赫,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。你们说,她要是常在宫中宴饮上露面,陛下会不会想起这段恩怨?”
苏月不明白,只是拒个婚,怎么就发展成恩怨了。
真的算恩怨吗?所以那人才特地把她留下,旧事重提了一番?看来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,因为自己是拒绝的一方,才理所当然以为只是小事一桩。
因此买卖不成,仁义也就不在了,她晦气地想。本来这件事无人知晓的,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被自己人背叛了。
她越想越气恼,一定要去责问苏意,便去小和春找到了她。
苏意显然有些心虚,支支吾吾迎接她,“阿姐怎么来了……”
苏月反问她,“我为什么来,你不知道吗?”
苏意见躲不过,只好不打自招了,摊着手道:“昨日阿姐不答应去求那位故交,我就有些生气嘛,回来抱怨了两句,不知怎么宣扬出去了。”
“不知怎么?”苏月气道,“你和哪些人说了,你就那么信得过她们吗?我告诫过你很多次,以前的旧事不要再提起了,我们身在梨园,说出去一点好处都没有,你怎么就不明白呢。”
苏意不肯认错服软,她最让人气恼的不是嘴不严,是那种死不悔改的倔强。她甚至摆出了一副不以为然的嘴脸,扭过脖子说:“阿姐未免小题大做了,就算被人知道,又不会少一块肉,值得你这么急赤白脸的吗?”
苏月彻底对她失望了,“被人议论瞩目的不是你,所以你轻描淡写,不当一回事。我们虽不是嫡亲的姐妹,可也是同祖同宗,从小一起长大的。我受人耻笑,你就那么高兴?”
苏意忙否认,“我从未这么想过,阿姐不要冤枉我。”
苏月冷笑了声,“这件事,在你看来是拿捏我的法宝,我要是不顺你的意,你就用这个办法报复我。这下好了,法宝没了,你往后打算怎么办?”
苏意呆了呆,被她这么一说,才发现真的得罪透了她,没有退路了。
可再转念想想,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,后悔也来不及了。自己当时是为泄愤,脑子一热,办事不计后果而已,其实没有想得那么深,也没打算刻意坑害她。
归根结底,不就是她不肯低头求人的缘故吗。她在宜春院做着前头人,出尽了风头,扔下她还在银台院做?弹家,这是她当阿姐的道理吗?这会儿跑来怨怪她,怎么不想想事出有因,她自己也有责任。
反正苏意觉得自己没错,气头上话赶话,脱口道:“阿姐是来和我撇清关系的,你早就想这么做了,何必借题发挥。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我这么说,阿姐总算满意了吧!”
苏月被她气得不轻,再和她多说一句,都担心自己会厥过去。
原本离家千里,姐妹两个应该相依为命的,可是苏意人大心大,慢慢已经和她不亲了。想来是有了自己的圈子,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了,她虽然很失望,却也拿她没办法,狠下心肠道:“你今后,好自为之吧。”
她说完就离开了小和春,一路上眼睛发酸只想哭。但半路上遇见符采和邝筝,她还是勉强笑着,同她们打了个招呼。
等她走远,邝筝转头冲符采抱怨:“苏意真不像话,陈年旧事拿来消遣,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!”
符采淡笑了声,“有些人就是这样,哪怕不利己,能损人就行了。”
那厢苏月回到直房,见春潮和颜在预备了小茶点,正坐在桌旁等她。
春潮神色如常,指了指对面让她坐,“今日是正旦,咱们吃点儿小食闲谈闲谈。其实有些事,不必放在心上,人活于世,总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,就算是至亲,也有好坏之分。”
苏月叹息,接过颜在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,垂头丧气道:“一起来上都的,没想到会越走越远。”
春潮一哂,“父母子女都不能相伴一世,何况姐妹。来,尝尝这花折鹅糕,刚出笼就被我抢着一盘,带回来与二位娘子共享。”
三个人以茶代酒碰了碰杯,苏月心里的郁塞也慢慢散了。春潮说得很对,自小就不亲近的人,不能强求人家和你一条心。自己难以启齿的旧事只有这一桩,既然被她说破了,往后也就坦荡了。
颜在兴致勃勃告诉她:“我昨日问过太乐丞了,说正旦日可以放我们出园,不过得五人同行。咱们这里三个,加上云罗和楚容,正好凑满五人。回头去门上记了名,擦黑出去看灯,留着肚子敞开了吃美食。”
女孩子对逛街总是很有热情,苏月立刻应了,“正好,我要出去买些针线用具。”
颜在说没问题,“太乐丞说了,只要赶在亥时之前回来,不误了时辰就行。”
春潮其实没什么兴致,百无聊赖地说:“冷得很,不想出去喝西北风。”
可是经不得她们央求,好娘子好阿姐说了一大通,并且信誓旦旦保证不让她喝西北风,请她吃好吃的,她这才装模作样长叹,“看在你们叫我一声阿姐的份上,我就勉为其难吧。”
然后快快收拾起来,换上最好看的衣裳,插上了精美的头花。今天是开年第一天,即便身在内敬坊,也要有一番新气象。
等到打扮妥当赶往龙光门,到了门上才知道,原来只有宜春院和云韶寺的人能出入,银台院来的,全都被打回了。
“一样卑贱,偏要分出个三六九等。”春潮讥嘲道,“第一卑贱和第二卑贱,难道有什么不同吗?”
余下四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下,看得太透彻,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折磨。
好在龙光门外的街市很不错,三年战乱民不聊生,但太平日子又重现时,大家还是拿出全部的热情来迎接佳节。据说花灯是宫中提早预备的,商户们那些积压的货物也能重见天日了,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在五光十色的光影下穿行,对比起三个月前,简直恍如隔世。
女郎们出行,大多是冲着小吃,像衣裳和胭脂水粉之类的,梨园里都有供给,用不着她们自己采买。有时候路过卖香囊的小摊,被各色花香吸引,买一个合心意的挂在腰上,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。
春潮挑了个木樨花香的,低着头把玩,“小部的院墙外,有两棵几丈高的花树,每年木樨花开了,前头人都会托那些孩子采摘,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……”
所谓的小部,就是小部音声,在东隔城靠近圆璧门的地方划出了一个院落,专以安置那些十五岁以下的少年。那些孩子共有三十人,天资聪颖,吹拉弹唱样样精通,长大就是吹鼓署和太乐署的中流砥柱。不过战乱的时候流失了一些,后来梨园的官员四处选拔,又重新组建起来着力培养。因内敬坊在西隔城,不常能见到他们,但花开的时节托他们摘花,一托一个准。
春潮其实很喜欢这个香囊,但大多时候就爱口是心非,嘴上嫌弃,手里却拽得紧紧的。
正要往腰上挂,动作却忽然停顿下来,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,人像被冻住了一样。
苏月发现了,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见灯火阑珊处有个年轻的男子,正携女眷同游。两个人应当是夫妻吧,举止看上去很亲密,男人不时低头说笑,女子钦慕地仰望,真是一幅温情的画卷。
终于那男人不经意抬了抬眼,目光正好和春潮相撞。神情微怔了下,但也只是须臾,就错身而过了。
春潮有些失落,低头发出一声凉笑。
苏月轻声问:“阿姐,你认得那个人?”
春潮倒也不讳言,“认得啊,前朝的翰林院编纂,画得一手好画,口才也了得。”见苏月欲语还休,知道她要问什么,笑道,“你很好奇我和他的纠葛?嗐,前头人里,有几个没有辉煌的情史,我也有啊。第一次登台就遇见了他,被他骗得团团转,他说好了要来娶我的,置办了聘礼修葺了府邸,结果新妇不是我。人家娶了中书舍人的女儿,嫌我身份太卑微,从此和我一刀两断了。”
苏月不平,“就这么简单?”
“就这么简单。”春潮道,“无媒无聘,不算数,男人也是要攀高枝的。他不来见我,我便死心了,再也没去找过他。因为我害怕……怕从他嘴里说出难听的话来,怕连最后的一点好印象,也荡然无存了。”
所以如春潮一样洒脱的女郎,也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啊。
苏月神情黯然,春潮反倒笑起来,“怎么了?觉得我很可怜?像我这种被人戏弄过的,尚且能在宜春院昂首挺胸地活着,你可是拒过陛下求亲的人啊,怎么不够你神气活现,目空一切?”
苏月失笑,“说得也是……”
可话刚出口,忽然感觉芒刺在背,好像有人正盯着她。
她胆战心惊回了回头,结果这一眼,吓得差点惊叫出声,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。那人正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,好高大的身量,像山一样,彻底把她罩在了他的阴影之下。
第11章
见过新帝的人少之又少,之前虽有庆典,但皇帝身处高位,且乐工们不能随意瞻仰天颜,因此直到今天,也没人能说得上来,新帝究竟长的什么模样。
归根结底还是矜持自重,不像前朝的幽帝,但凡看上一个乐工,就迫不及待把人留下。新朝建立至今,梨园还没有一个前头人或宫人,单独受命入过紫微宫。因此即便皇帝站在她们面前,她们也只是新奇地看着,不知这人忽然出现有什么目的,是不是看她们是梨园的人,预备当街调戏。
苏月原本想见礼的,被他一个眼神阻止了。他冲她笑了笑,“真巧,在这里遇见辜娘子。梨园很是开明啊,准许你们正旦日,可以出宫游玩。”
刚预备替苏月出头的春潮见状,竖起的尖刺放了下来,偏头问她:“你们认识?”
苏月顶着他皮笑肉不笑的压力,讪讪对春潮道:“认识,是姑苏的同乡。”
颜在听见是同乡,立刻来了兴致,“郎君是姑苏哪里的?说不定宅邸离得很近呐。”
皇帝恍若未闻,视线没有离开苏月的脸。
苏月只得替他回答,“据说是云桥的,离你们潘家巷有段路。”
颜在略感失望,但能见到同乡还是很值得欢喜的。看对方的模样,好像和苏月有点渊源,便问苏月:“除夕那日留下你的,不会就是这位大人吧?”
苏月支支吾吾,“是……是嗳。”
同行的楚容道:“既然是熟人,可要交谈几句?我们要去前面的扁食摊子吃些东西,先行一步,你过会儿再来与我们汇合吧。”
女郎们很能体谅人,先前她说是她父亲的旧相识,还以为是位上了点年纪的官员。如今见到真人,没想到这么年轻俊朗,只要年轻俊朗,就有无限的可能,应当给人家留出空儿,说不定真能搭救苏月离开梨园。
她们笑着走开了,只剩下苏月,在对方的注视下,心底直发毛。
“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见陛下。”她硬着头皮攀谈,“今天是正旦,我以为您要大宴功臣,或者召亲故入宫呢。”
皇帝没有答话,扬了扬手。左右侍从领命,很快散入了人群里,他这才不紧不慢道:“昨日已经宴请过臣僚了,今天是人家一家团圆的日子,何必打扰。小娘子以为朕每天都盘算着设宴庆功,不用体察民情,关心百姓疾苦吗?”
“不不不……”苏月忙道,“卑下不是这个意思。卑下只是觉得市井中鱼龙混杂,陛下万金之躯驾临,有些危险罢了。”
他哂笑了下,“不以身赴险,怎么能听见你们在背后取笑朕呢。”
苏月眼前一黑,知道这次的误会更大了,大到她的积极解释,恐怕也没有作用了。但话虽如此,她也绝不敢默认,怕他会数罪并罚,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。
因此鼓足了勇气向他解释:“这件事,并不是卑下宣扬出去的。昨日陛下留我说话,回去之后大家都追问我,我只好编造出我阿爹的旧相识问话,勉强搪塞过去。可我有个堂妹,是同我一起入梨园的,想让我托付那位旧相识,助我们回姑苏去。我自然不能答应,她误会我贪慕虚荣,忍不住和要好的同僚抱怨了两句,结果人心隔肚皮,就此走漏了风声……”她越说越没底气,最后十分惨切地表示,“如今整个内敬坊都知道这件事了,不过陛下放心,人人都笑我有眼无珠,不会折损陛下英名的,卑下敢保证。”
可惜还是引来了他的讥嘲,“是吗?刚才那个乐工的话,朕可听得清清楚楚,把拒过朕的婚,当成了可以炫耀的资本。你又是怎么说的?‘也是’,朕没有冤枉你吧?”
所以还撇得清吗?苏月艰难地辩解:“这段话是有前因的,她同情我被人耻笑,好心宽慰我罢了。并不是陛下想的那样,我厚颜无耻,以此为荣。”
她对自己很下得去手,把他从未想过的词,一股脑儿强加在了自己身上。
起先甫一听她们的对话,确实让他很不快,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,说出去有损帝王威仪。但听了她的狡辩,倒也合情合理,尤其得知她日子不好过,之前的震怒就烟消云散了。
不过也不能错过恫吓她的好机会,皇帝冷着脸道:“朕的不如意,十之八九都是你们辜家造成的。朕此刻在考虑,是不是应该借故杀了你,那么你我之间的纠葛,就能彻底了断了。”
苏月说万万不能,“如果陛下只是为泄愤,在消息还未传扬出去之前杀了卑下,或许能解陛下心头之恨。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,卑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那么人人都会疑心陛下小肚鸡肠,到时候那些曾经耻笑过我的人,都会转过头来同情我,陛下的英明也会因此毁于一旦,请陛下三思。”
“所以现在朕反倒受你辖制了?这件事宣扬开来,究竟谁才是得益者,还用得着分辩吗?”
苏月掖着两手,愁眉道:“卑下只是就事论事,面对生死,陛下总得让我有个乞命的机会。”
皇帝微顿了片刻,那深沉的眼眸中有流光一闪,须臾隐没了,似乎深思熟虑了一番,“娘子说的有几分道理,朕也觉得杀了你不合适,朕刚登基,不能因这种小事留下骂名。”
苏月趁机说是,“其实还有一个成全陛下美誉的办法,就是放卑下回姑苏,让卑下如常婚嫁。这样才显得我主宽宏大量,对弘扬大梁仁政之风,有举足轻重的作用。”
皇帝听她说完,很配合地点了点头,苏月见状心念大动,以为自己真的把他说服了。按捺住喜悦,小心翼翼地问:“陛下也认同卑下?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?”
灯火描绘的那张脸上,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,只差一点儿就皆大欢喜了,可那精致的口唇里吐露出来的话,却如淬过了冰雪,“朕劝小娘子,别作痴心妄想。”
苏月大失所望,果然人进了梨园,就再也脱不了身了。
“其实内敬坊里已经有传闻了,说卑下拒婚有罪,才给发配进梨园的。您看,人言可畏,再传下去,终会对陛下的清誉造成损害……”她讷讷道。
皇帝其实对这些谣言并不十分在意,“朕站在这个位置上,还怕人议论么?大梁方立国,各处都要用人,你是大梁的子民,为新朝效力,本就是天经地义。况且你说过,要用琴技来回报朕,怎么,除夕那日才登了一回台,这就打算功成身退,解甲归田了?朕看你不该留在内敬坊弹琵琶,还是让他们调你去吹鼓署吧,毕竟你打退堂鼓的技艺,比弹琵琶强多了。”
苏月呆滞地望着他,发现这位皇帝陛下损人很有一套,那口才,简直与春潮不相上下。
“我这也不是打退堂鼓啊,是为陛下着想……”她还想继续争取,但见他不屑地看着自己,知道这件事成不了,就不再打这个主意了。
扭头看看四周,还是说些应景的话吧,“今晚的花灯真好看,内造的就是不一样,是吧陛下?”
这话题岔真生硬,皇帝倒也包涵了,放眼四顾,喃喃自语着:“朕要这天下再无兵戈,百姓蓄积有余,从此可放心夜不闭户。就像今晚,没有人慌张失措,也没有人流离失所。涌入上都的灾民,年前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,至少有饭可吃,有衣可穿。等到节后,再将那些被前朝皇族抢占的田地分派下去,灾民就能生根,再也不用像浮萍一样,四处飘荡了。”
他说这些话的时候,眼中有坚毅的光,是帝王的雄心壮志,发愿要改变着糟烂的世道。苏月头一次对他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,毫不迟疑地逢迎:“陛下有雄才大略,卑下相信,假以时日定会重现盛世的。”
她说得铿锵有力,神情也很庄严,皇帝扭头看她,唇角慢慢浮起一点笑意,“你这女郎,似乎也不是朕设想中的那样短视浅薄。今日正旦,不能开杀戒,你固然可恨,但朕还是大人大量,决定饶你一命。你去吧,去与你的同伴汇合吧,闲话家常的时候要谨慎,细想想什么话该说,什么话不该说。再信口雌黄,下回朕可不会再放过你了。”
苏月连连欠身,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。临要走时,脚下又顿了顿,忍不住重又申辩了一遍,“那件事,真不是我宣扬出去的……”
皇帝漠然看着她,眼神犀利,苏月知道不能再啰嗦了,讪讪伏伏身,赶忙识趣地告退了。
等赶往那个扁食摊子的时候,同行的四个人正人手一碗馎饦。见她来了,忙招呼摊主再上一碗,一面问她:“商谈完了?这位郎君现任什么官职?多大的年纪?真是相貌堂堂,好生俊俏啊。”
苏月惨然想,她们要是得知他的身份,更该为她惋惜了。因为自保,错过了良人,尤其这良人还这么有出息,长得这么好。不过自己两次和他接触下来,愈发觉得阿爹有先见之明,自己还是更喜欢温文尔雅的人。武将出身的并不适合她,要不是怵他的身份,恐怕早就和他吵起来了。
至于她们的提问,让她实在觉得不好回答,随意编造一个身份,早晚是会穿帮的,常在大殿上演奏的乐工,哪有由头至尾不认得皇帝的。可要是直说,又是一场轩然大波,她只好敷衍:“官儿做得很大,日后咱们登台常会见到他,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。年纪么,过完年二十七了……多稳重的年纪!”
云罗说:“稳重好啊,稳重才能做大官。不过年纪摆在这里,想必家中早就妻妾成群了,先前我们还在揣测,他能不能助你离开梨园呢。”
苏月干笑了两声,掩饰自己的尴尬,“别想那事了,想多了脑子疼。”
她们不解,追问为什么,“你同他提过了吗?”
苏月握着勺子说提过了,“他让我报效大梁,留在梨园贡献技艺。看来我日后注定要成为大乐师了,也罢,遵从天意吧。”
大家听完,不免觉得这人不近人情,所谓的旧相识,在落难的时候一文不值。
苏月已然碰了钉子,再多说恐怕勾得她更伤心,便心照不宣停止了这个话题,转而向她推举桌上的小菜,“尝尝这个紫龙糕,好吃。还有这盐花鱼屑,配上馎饦,滋味美得很呢。”
很快,半路上遇见的人,被大家忘到脚后跟去了。街市上各种小摊很多,卖什么的都有,大家把需要采买的东西都买全了,尽兴地畅游了长街,等到时辰差不多了,方挑着小灯返回圆璧城。
初一至初四,禁内没有宴饮,但乐工们得从初二起,开始排演初五夜里的宫筵。
苏月被编入了大型的燕乐队伍,随一众老资历的前头人演奏《一戎大定乐》。其中有一段琵琶独奏,不知什么缘故,上头交给了她。
她有些惶恐,推辞不迭,太乐丞却对她很有信心,压声规劝她:“这种机会,可不是人人都有的。宜春院琵琶乐人多的是,你要是极力婉拒,没人说你自谦,只会觉得你能力不足。”
这种激将法百试百灵,谁也不想籍籍无名一辈子,苏月便咬咬牙应下了。好在她习学的能力很强,照例是太乐师教授两遍,她可以做到了熟于心。剩下的就是苦练,两天琵琶不离手,到了晚间,心里已经有底了。
不过初三半夜起就开始下大雪,下了一天也不见有缓,簇新的礼衣又送来了。除夕那天受冻的经验让她不堪回首,于是夜里翻出了那件玄狐的斗篷,下定决心裁剪起来。
裁掉一尺,披在身上比对一下,长度正合适。那天买回来的针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,缝合斗篷的下摆很简单,密密一排针脚轧过去,面子和里子相合,就可以了。
颜在探头看,“哪来这么长的斗篷,裁掉了怪可惜的。”
苏月乐呵呵披上转了一圈,“用料大方就是好,一裹圆,这回再也不怕进风了。”
什么来历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保暖。
上都的气候和江南比起来,确实要冷得多。江南虽也下雪,但下得少,时候也不长,超过五日,就已经很了不得了。上都呢,刚晴了两日,转天又发作起来。从她们入梨园至今,见到太阳的机会屈指可数,简直让人怀疑,这地方是否真的宜居。
不过听说严寒之后的春日很美,可以与江南一较高下,所以冷后也算是有指望吧,熬过了这段时间,慢慢就会好起来的。
初五很快就到了,迎财神的好日子,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财神爷降临。因此交了子时,城里就开始回荡起炮竹声,断断续续地,直到五更才消停。
梨园的人因为要预备登台,很早就都起身了。梳洗打扮过后到大乐堂集合,那时天还没亮。
今天的曲目大多是法曲,唯一的一场大型燕乐,是小部音声献演。苏月早就听说他们在东隔城排练,只是从没见过。但今天他们也搬到大乐堂来了,清一色的白衣少年,头上用赤色的发带束着发,就像雪地里的红梅,挥洒出一种轻快飘逸的美。
这些孩子,最大的不过十五岁,但演奏时的老练,能让人忘了他们的年纪。
大家聚在一起看,颜在忍不住感叹:“真是英雄出少年,哪天要是来个大合演,小部音声也毫不逊色。你说,这么小的孩子,怎么练得这么好的技艺?”
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,她说这话的时候,被坐在边沿的小乐工听见了。恰好一曲奏罢,那个小乐工转头看过来,一张绝美的脸,美得雌雄莫辩,冲着颜在一笑,“我入梨园六年了,论资历,恐怕比阿姐还老些。”
颜在顿时很尴尬,一旁的苏月却看着她直发笑。她更不好意思了,拿手肘杵了杵苏月,“哎呀,有什么可笑的。”
也不和人家分辩,拽着苏月往大堂另一头去了。
还和除夕一样,用晨食的时候,梨园使照例要训一回话,无非是演出很要紧,出不得半点差池。
大家喏喏应是,不敢懈怠。临出门前各自调好了弦儿,查验过万无一失,这才列队走进玄武门。
一路往南,细雪纷飞,因怀抱乐器撑不了伞,大家都是扣着风帽前行的。
苏月改好的那件斗篷,这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,原本尺寸就大,帽兜做得很深,盘好的发髻被罩在底下,宽坦坦地,居然还有盈余。
不过这回的筵宴设在了大业殿,今天宴请的主要是前朝归顺的元老,及新任的皇亲国戚们。临时的帐幄设在东边的庄敬殿,因此得先去那里等候,时辰差不多了,再移到备场的大帐里去。
登台之前,各人有各人要忙的,整理衣冠,重新抿发,这是必要的流程。
苏月把琵琶放在一旁,就着铜镜把垂落的一缕发重新绕上去,等整理妥当了,跟随队伍在帐门前候命。
每一回登场前,都是一样地心情忐忑,尤其这一次,得知座上宾里有一半是权家人,便开始暗暗祝祷,但愿没人认得她,但愿太后没有见过她。
一阵冷风吹进来,从半悬的帐门下席卷脚面,不由打了个哆嗦。一手抱住琵琶,一手压住弦,移进大殿一侧的帷幔后,更要管住自己的手和乐器,不能发出半点杂音。
终于前面的曲目完成了,乐工们鱼贯退出来,轮到他们上场。气势雄伟的大定曲,共由三十六人组成,三十六人中只有她一把琵琶,这重担压在肩上,实在倍觉沉重。
落座,乐起,雄浑的编钟和鼓声,奏出了万马奔腾的壮阔气象。一串激荡的乐章之后,琵琶的独奏便脱颖而出,或低吟或呐喊,遮弦、拂弦全在指尖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