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恰与梨花同梦by尤四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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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不知怎么,苏月上手时,就觉得这琵琶有些古怪,和她平时调的音色不一样。她心头惴惴,因为不安,弹奏的时候也格外小心。
然而预感这东西,不得不说是真准,在她轮指的时候,忽然“铮”地一声锐响,子弦和中弦居然一齐断了。
这下全场哗然,听客们朝她看过来,乐工们则暗呼不妙,料想这回要坏事了。
苏月心头大跳,内层的中衣几乎被冷汗浸湿了。明明她在出梨园前,曾经仔细检查过四根弦的,为什么偏偏这个当口断裂,且断的是一弦和二弦,连补救的余地都不留给她。
这场大定乐,由此戛然而止,承上启下的环节没了,继续若无其事地奏下去,会被认作欺君,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。
梨园使这会儿已经吓得三魂飞了两魂半,慌忙跑出来跪地磕头,“臣死罪、臣死罪……”
乐工们如数全跪倒了,大殿上一时静谧无声,那种寂静,简直令人窒息。
太常寺卿作为梨园顶头的官员,这回也脱不了干系,慌忙上前告罪:“陛下息怒……陛下息怒……不敢扰了陛下过节的雅兴,让这些乐工继续奏乐吧。余下的交给臣处置,臣一定重新整顿梨园,严惩不贷。”
要是照着巫傩之说,大定乐上断弦不是好兆头,触犯了禁忌,皇帝必定雷霆震怒,所有乐工都要受牵连。
然而出乎众人预料,九龙椅上的人一派淡然,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,支颐道:“接着奏吧,又不是什么大事,不必慌张。”
所以皇帝陛下的仁慈形象,瞬间在所有乐工心中拔高了几丈。要是换作前朝,他们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,一个都别想活命。没想到新朝治下,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,在陛下口中却不是大事,实在令人意外。
乐工们感激涕零,战战兢兢把断了的曲目续上。至于苏月,四根弦断了两根,琵琶是弹不成了,被太乐丞带回了待演的帐幄里。
等着上场的小部都在,内宰和太乐丞也在,大家愕然看着他们回来。
太乐丞痛心疾首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说过多少遍了,让你们临出门前仔细检查自己的乐器,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?”
苏月低头看着手里的乐器,喃喃道:“这不是我的琵琶。”
“什么?”太乐丞和内宰怔了下,“不是你的琵琶?你自己从圆璧城抱进来的,怎么不是你的琵琶?”
苏月道:“就算是自己抱的,也不是一刻不离手。我们先前整理衣冠时,琵琶就放在一旁,若是有人诚心替换,多的是机会。”
内宰显然很不喜欢她的辩解,“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陷害你?你与谁结了深仇大怨,要在这么重大的场合要你的命?”
这时同场的乐工都回来了,内宰指着那些人道:“你看看,他们之中哪个陷害了你?这首曲目里,你的琵琶是独奏,全场找不出第二把来,谁会趁乱换了你的琵琶,让你在大殿上捅那么大的娄子?”
春潮虽然刚到场,但三言两语间已经听出了端倪,横插一嘴道:“这场没有琵琶,前面退场后面赶场的,少说也有十来把,这话可说不清。”
太乐丞气呼呼说好,“既然如此,回去之后便一把一把查验,我倒要看看,究竟是谁换了你的乐器。”
这声令下,但凡大定乐前后场次弹琵琶的乐工,不得准许都不能擅自离开了。
大家自然有微词,回到圆璧城后,聚集在大乐堂里窃窃私议:“她一个人出了错,凭什么把我们都扣下?看来今日弹琵琶的犯了天条,不该和皇后娘娘用一样的乐器。”
苏月听她们冷嘲热讽,心里自然不是滋味。这十二个乐工里,有半数她都不相熟,照理不会坑害她,但余下的六个都是熟面孔,其中就有刘善质。
春潮和颜在都跟来了,春潮道:“少废话,常年使用的乐器,拿到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。回头要是查验出来有人使坏,请佟令先发个话,会如何处置此人。”
太乐令震怒非常,一张脸拉了八丈长,“要不是陛下宽仁,今天命都交代在这里了。梨园的人虽不显贵,但品行绝不可低劣,暗中使这样的坏,其罪当诛!若找出这个人,我自然向寺卿回禀,从重处置,以儆效尤。”
太乐令表了这个态,众人俱是一凛,这要是摊上了事儿,后果不堪设想。
但也有人不满,不屑道:“我看哪有人使坏,分明是辜娘子为引起陛下注意,诚心弄出这场意外来。她早前险些和陛下结亲,如今懊悔了,想再续前缘也不一定。”
杀人诛心的话,说出来总是很容易。苏月没理会那个乐工,对太乐令道:“早年的私事,不该拿到现在来取笑。我的琵琶整日不离手,只要送到我手上,不用弹,就知道是不是我的。”
太乐令划拉了一下衣袖,“你去查验,只要揪出这个人,此事就与你无关了。”
那十二个乐工便抱着琵琶站成一排,等着她来辨认。
不是这把……也不是这把……她逐一看过来,看到刘善质手里这把时,她甚至没有去触碰,便抬起眼,直直地望向她。
刘善质的眼睫,快速地眨动了两下,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。
苏月回身问太乐令:“佟令先前说,会如何处置此人?”
太乐令道:“罪都犯到陛下面前去了,下狱、入教坊充营妓,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。”
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说起这种话来,冷酷得不带半点迟疑。苏月又望了望刘善质,见她脸色隐隐发白,到了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,回身对太乐令道:“卑下没有找见自己的那把琵琶,请佟令责罚。”
然而春潮和颜在都看得明明白白,苏月的那把琴,必定就在刘善质手上。这些人里,也只有刘善质鬼迷心窍,总觉得苏月要同她抢白少卿,她有足够的动机陷害苏月。
可苏月还是心太软,其实只要她指证,就能让刘善质吃不了兜着走。结果她临时改了主意,看来是没想至人于死地。
但梨园有梨园的规矩,即便上头没有下令惩治,进了圆璧城,也有城内自己的一套赏罚。演奏大乐时出现了重大失误,罚俸之外,是要关进幽室的。
顾名思义,这幽室可不是好地方,窗户拿厚纸糊得严严实实,见不着人不说,一天只有一餐饭。通常会被关上三日,当然要是认错态度不好,五日七日也是有可能的。出来之后收缴鱼符,也许再也没有登台的机会了,有的还会降等子,直接罚去做杂妇,习学那些倡优伶人才学的杂乐。
折腾了一圈,最后还是回到原点,太乐令不耐烦道:“那就别耽误工夫了。”转头吩咐内宰,“叫人来,送她去栖鸦馆。”
内宰领命,扬手叫人,春潮忙不迭求情,“佟令,陛下先前发了话,说不是什么大事,更没说日后不许她再登台。况且她和陛下有些渊源,万一陛下哪天想起她,找不见人了,佟令怕是不好交代。”
这倒是个问题,须得仔细斟酌,没有十足的把握,的确不好处置。
太乐令略沉默了片刻,反问春潮:“本令说了,不许她日后登台吗?你胡乱揣测些什么?真是莫名其妙!”
春潮虽然挨了数落,但苏月的前程算是保住了,忙和苏月重申一遍:“你可听明白了,佟令说只关你几日,忍一忍,很快就能放出来了。”
苏月抿唇一笑,算是心照不宣了。
内宰唤来傅姆把她送进栖鸦馆,那是个荒芜的院落,砖缝中的枯草足有膝盖高,在寒风吹拂下簌簌颤抖着。和内敬坊其他地方比起来,这里简直像战后被遗弃的民宅,并且院子轮不着你闲逛,你只能被关进其中一间禁足。
傅母打开了锁,推门进去的时候,乘着天光能看见里面有一张床,角落里摆着一只恭桶,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。等合上门,天一下子仿佛黑了,屋子里光线昏暗,她适应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看清周围。
探手摸了摸床板,薄而潮湿的被褥,这里没有炭盆,更没有热水。她只能裹紧身上的斗篷,蜷缩在床角,想起远在姑苏的家人和高床软枕,心情顿时沉重起来。
这种幽室,对身体的伤害不大,但能摧毁人的精神。她开始专心感知时间,时间汤汤而过,不消多久,她就迷失在其中了。
看光线穿透越来越弱,她想应当真的天黑了。这时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,不一会儿就有人笃笃扣击门框,她惨然抱着膝头说:“姆姆拿回去吧,我不想吃。”
外面安静下来,她以为人走了,怅然叹了口气。
不想转瞬又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,“不吃不喝,置生死于度外了?”

苏月精神顿时一振,忙直起腰问:“谁?”
门外的人哼笑了声,“看来辜娘子交友广阔,就算被关了幽室,也有不少故交来探望啊。”
如此阴阳怪气,几乎可以断定是何许人也了。
其实他刚出声,她就猜到是他了,只是不敢相信,堂堂的皇帝陛下会这么闲,居然跑来看她的笑话。
当然,说他是来看笑话的,也许有些白目了,毕竟人家政务如山,特地从禁内赶来,总得有个由头,不会单单是来嘲笑的。
她忙起身相迎,“卑下隔着门,没法给陛下见礼,请陛下恕罪。天黑了吧,陛下这时来,所为何事啊?”
门外的人说:“来看看大定乐上断了琴弦的人,现在心中作何想。”
说起这个,不免有些憋闷,她气馁道:“还能作何想,无非羞愧欲死罢了。但卑下要是说,这次出错是着了别人的道,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又在诡辩,在给自己找借口?”
皇帝“嗯”了声,“怎么说‘又’啊,难道你也认为自己事出有因太多次,已经快要不灵验了?”
苏月说不是,“每次我遭殃,好像都是别人加诸于我的,解释了太多回,我有些不好意思了。”
皇帝叹道:“难得你不忘自省,但朕还是愿意听一听,辜娘子究竟有什么苦衷。”
苏月丧气地说:“我的琵琶被人换了,四根弦一下子断了两根,实在很荒唐。”
这倒是个新奇的说法,皇帝问:“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?”
其中缘由说出来,更觉得倒霉了,“爱慕白少卿的乐工,误会我与少卿纠缠不清,所以成心使绊子,让我在大定乐上出纰漏。”
门外的人忽然不说话了,隔了好一会儿才问:“那么你与白溪石,究竟有没有纠葛?”
“自然没有。”苏月说,“我只见过白少卿两回,但因为是他提拔我入宜春院的,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起了误会。”
“既然你是被陷害的,为什么不说出来,请太乐令为你主持公道?”门外的人问,“是找不到证据,无法自证吗?”
苏月摇了摇头,“我的乐器,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。我同太乐令说了,也找到我的琵琶了,可要指认她的时候,我又下不得狠心了。因为太乐令说,抓住始作俑者,要将她下狱、充营妓,一个女郎但凡走到那一步,一辈子就彻底毁了。我想了想,反正我的过错,陛下已经赦免了,梨园总不能把我发配了吧!倒不如我来承担罪责,毕竟下幽室,比那两条路好走多了。”
皇帝听她说完,不由赞许:“没想到,你的心肠不算坏。”
这是什么评价,直接说心肠好不行吗?非要说“不算坏”。
然而皇帝的话,谁敢反驳呢,她只得应承,“陛下谬赞了,卑下愧不敢当。”
门外的皇帝笑了笑,“不过善心有余,谋断不足,你大可要求白溪石出面解决这件事,至少让自己免于下幽室。至于那个乐工,白少卿自然保她周全,你也不必担心。”
苏月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,“我是真没想到,该请白少卿来断案……不过陛下怎么知道白少卿一定会保她?这阵子白少卿正躲着她呢。”
皇帝道:“保她不是为她,是为白少卿自己。他是太常寺官员,和乐工不明不白,传出去会影响仕途。再说这也是助人看清真相的好机会,两情相悦保得心甘情愿,如果一厢情愿,就算保下也是怨声载道,那个乐工就该清醒过来,及时抽身了。”
苏月恍然大悟,“陛下说得对,我当时只知道计较利害得失,没想去惊动白少卿,害得自己被关进这里来,果然是失策了。”
皇帝说不打紧,“多吃几次亏,以后就知道如何应对了。”
苏月黑了脸,“一次不够,还要多吃几次……下次要是运气不佳,小命就糊里糊涂弄丢了。”说完才想起来,诚挚地向他道了谢,“我能活命,多亏陛下宽宏大量。陛下对我有再造之恩,卑下日后一定不敢忘了陛下的恩德。”
门外的皇帝听了,心情有几分舒畅,话也应得坦然,“朕是看在和你有渊源的份上。那个消息不是传扬出去了吗,朕要是借机杀了你,有损朕的清誉。”
苏月忙说是,“退一万步,卑下与您也算同乡。虽然如今天下都是您的,但您的根在姑苏,终归和旁人不一样。”
皇帝低下头,微挑了下唇角,“故土难离,故人难弃,就算登上了至尊的宝座,也难改这个脾性。”
话说完,才发现似乎很容易引发歧义。
果然,苏月提出了不同的意见,“陛下,我们只是同乡,不算故人。”
她撇清得快,引得他恼羞成怒,“朕说了故人是你吗?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?”
苏月迟疑道:“您这个时候隔着门和卑下说了半天话,卑下忽然就自以为是起来……对不起,卑下错了。”
皇帝被她截住了话头,不免因失言感到难堪,咬着牙气恼道:“朕发现,你是一点都不怕朕啊。”
苏月忙说不,“卑下畏惧天威凛凛,绝不敢藐视陛下。”
不过说句实话,她对这位皇帝陛下,居然真的够不上害怕。
别人眼中他是开国皇帝,文韬武略垂治天下,而她对他的认知,还停留在权家大郎上。她一直觉得彼此是平等的,平等到阿爹回绝过他家的提亲。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,她至今都无法做到仰望他。
皇帝生来敏锐,她在敷衍他的时候,他心里早就不自在地拧了好几个结。各种揣测齐涌上心头,他甚至怀疑门内人在偷偷耻笑他,便问:“你是不是正洋洋自得?是不是正眉飞色舞?”
苏月咧嘴笑着,还要说没有,“若是陛下能看见我,必然觉得我心口如一,说的都是真话。”
原本瞎话说得很有底气,也很坦然,这幽室虽然让她痛苦,但此时却成了最好的屏障。她本以为自己被关在门内万无一失的,可没想到, 门上忽然传来了开锁声。
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两扇直棂门就被推开了。那个高大的身影披着夜色,从门外迈进来,“女郎既然如此有诚意,那朕就如你所愿,进来看看吧。”
苏月目瞪口呆,“您有钥匙?那为什么隔着门说了这么久?”
皇帝道:“朕怕你不好意思,顾全你的脸面,但没想到你见朕的心情如此急切,再不开门,就太辜负你的期望了。”
他一面说着,一面提起一个提篮放在桌上,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摸出一支蜡烛,吹起火折子,把它点燃了。
屋里亮起来,照清了苏月错愕的脸,“陛下行事真是非比寻常,实在令卑下意外……”
他说不用意外,“朕是皇帝,办事的章程要是能被你猜透,那朕就应当反省了。”说着把提篮往前推了推,“里面有木柴,你自己想个办法点起来,可以驱寒。记着窗户开一道缝,别把自己毒死了。”
苏月看着这些木材,陷入了沉思,“陛下,这里的窗户都是钉死的,开不了窗。”
皇帝显然疏忽了,尴尬地摸了下鼻子,“那门就不锁了,你别声张,悄悄掩上就是了。朕没给你带吃的,过会儿有人送来,食盒里备了糕点,就算一天只送一顿,也饿不着你。”顿了顿又问,“你要热茶么?朕也可以安排人送来。”
苏月看他逐样吩咐,终于忍不住提出了困扰自己良久的问题:“陛下何不发句话,干脆把我放出去算了。”
皇帝斜眼乜了乜她,“朕不插手梨园事务。你的罪是太乐丞定的,朕从中阻挠,日后还让他如何服众?”
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,暗地里也有他的计较。当初辜家拒婚,宣扬出去已经颜面扫地了,现在再上赶着赦免她,岂不是让人误会他余情未了,折辱帝王的尊严吗?
所以她应该老老实实照着太乐令的命令,在这杂院关满三天,这期间略给些关照是小事,反正这里偏僻,没人看得见。
不过他乜斜她的当口,又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,“朕的斗篷,你特意穿进来的?”
苏月说是啊,“这玄狐的皮毛,比我那件猞猁狲的暖和多了。”
皇帝接着上下打量她,最后把视线落在她脚上,凝眉道:“不单穿进来,还把它剪短了?”
苏月不自在地提动了一下斗篷,当时她动剪子的时候确实犹豫过,但最终没能经得起诱惑,改成了适合自己的尺寸。
“陛下就说,我改得好不好吧。”她硬着头皮道,“我还给它包了边,和原先的针脚一模一样。”
然后他看她的视线变得迟迟的,“谁答应让你修改了?”
“不能改吗?”苏月道,“陛下把它赏了卑下,自然要改得更实穿,才不辜负陛下的美意啊。”
“朕说过赏你吗?”他开始费力回忆当天的情景。
苏月笃定地说:“赏了。直接扔给卑下,就是卑下的了。”
她嘴上义正辞严,背上又开始冒汗,他好像真的没有把“赏”字说出口过,但是眼下不必在意这些细节了,木已成舟,就这样吧。
她适时讨好地说:“再多柴火,也不及这件斗篷暖和。要不是有陛下的恩赏护佑,卑下关进这里半日,已经被活活冻死了。”
原本还在冥思苦想的皇帝,听她说到这里便不再追究了,掖着袖子,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,“罢了,也算物尽其用。”
苏月抿唇笑了笑,四下看了一圈,为难道:“这里太过简陋,想请陛下坐,竟也找不到地方……”
皇帝知道她的小九九,“你在暗示朕,该走了是吗?”
苏月说哪能呢,“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孤寂得很,陛下能来同我说说话,实在求之不得。只不过这里不洁净,不是陛下该来的地方,所以还是请陛下尽早回銮吧,免得沾染了浊气,有损龙体。”
皇帝想了想说也好,“来了半日,是该回去了。”转过身正要出门,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,回头告诉她,“太后认出你了。”
苏月心头一趔趄,强颜欢笑着:“早前在姑苏,原来太后就见过卑下啊……”
要是没有见过,也不会非辜家不可了。
太后有一回路过升平街,无意间看见一名年轻女郎从门内经过,一下子撞进心坎里来,这才决意替儿子提亲的。辜苏月的长相让人很难忘,就算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了,但只要再见,立刻便会认出来,谁让那美貌无遮无挡呢。
其实要说为他挑选,倒不如说是太后自己喜欢。娶儿媳么,就得是婆母相上的,日后共处才能一团和气,有点小龃龉也能担待。
先前的大殿上,弹琵琶的乐工崩断了弦,太后原本正愠怒,一下子看见她的脸,顿时忘了发火。
十分意外地望向皇帝,皇帝淡然把手搭在圈椅扶手上,指尖缓缓抚触着虎骨的约指,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。太后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,端起桌上的茶,慢条斯理喝了两口。
想必太后相信,她的儿子心里早有成算,否则辜家的女儿不会出现在上都。人进了梨园,那更有趣了,定是当年惨遭退亲的人,在想方设法出气。
时至今日,太后是再也不怕儿子被欺负、被轻视了,所以那事她懒得去管,只是照旧催促他,立了国得迎娶皇后,得花点力气,把紫微宫偌大的掖庭填满。
掖庭还无主呢,怎么能随意往里头填人。他口头应着,朝中事务压得他疲累,只想走出内廷散散心。但不知怎么,走着走着走到这里来,看啊,这不是巧了吗!
如今他来看她落魄的模样,随意又提了提太后。果不其然,她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惊慌,看得他一哂,得意地调转开视线,负着手缓步踱远了。

第14章
反正事到如今,就听天由命吧!至少苏月是乐观的,三次接触皇帝,切切实实能看出来,他虽然嘴下不留情,但举止宏雅,很有风度,绝不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。
儿子是如此,少不了母亲的好教诲,所以她也不担心太后会找她的不自在。就算还会因那件事耿耿于怀,只要照着先前对皇帝的解释再说一遍,想必太后也能宽宥的。
门扉半掩,果然没有合上,这是多大的恩典啊,就如铁桶上凿出一个口子,让她能够得见天光。
回身再看看,蜡烛发出温暖的光。她从没觉得这么寻常的物件,有一天对她来说会如此难能可贵。还有这柴禾……柴禾就算了,屋里地方小,闹得不好就把自己烧死了。
后来的饭食,也真如皇帝说的那样,虽不丰盛,但量大。其余两顿的糕点也预备好了,所以这幽禁除了冷一点,没有火烤,倒也不算太过难熬。
等到了第四天晌午,终于有傅姆来放她出去了。一推门,还有些惊讶,“这三天,横是没锁上?”
苏月笑了笑,“不是,是昨日送过饭忘关了。姆姆别说出去,小事一桩,免得连累了送饭的仆妇。”
傅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便没说什么,领着她出了栖鸦馆。
回到内敬坊,向太乐令复命,苏月老老实实认了错,“卑下学艺不精,有负佟令的希望,险些拖累了同僚,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。佟令赏我反省三日,我已经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,从今日起必定戒骄戒躁,全心习学。求佟令再给卑下一次机会,让卑下弥补错漏,改过自新。”
这番话说得很真诚,太乐令听罢点了点头,“如此最好。那这次就不收缴你的鱼符了,且看你以后的表现,要是再出错,神仙也保不了你,记住了吗?”
苏月说是,又行了个礼,这才返回枕上溪。
回到直房时,春潮和颜在都出去排演了,只有一把琵琶横置在桌上。
断了的弦已经续上了,她抱起来,轮指弹了一段。即便三天过去了,最初的感觉还是没有变,这把琵琶依旧是陌生的。
这件事总得有个了断,不能平白吃了哑巴亏。她擦洗过后换了衣裳,这才带上琵琶赶往大乐堂。
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,乐工们三三两两聚在廊子上,她径直走到刘善质面前道:“刘娘子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复又提醒了一句,“带上你的乐器。”
刘善质没有说话,她身边的人却抱不平,“怎的,关了几日,关出天王老子来了?”
苏月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,只对刘善质道:“我在小凉亭后等你。”
她转身走了,听见刘善质勉强遮掩,“我去看看,看她耍什么花样……”
不一会儿人来了,语调里带了几分心虚,“辜娘子,有什么话,非得到这儿来说?”
苏月道:“人多的地方说了,我怕你脸上挂不住。”语毕把手上的琵琶递过去,“乐器有灵性,会认主,它在我这里不自在,也请娘子把我的琵琶还给我。”
刘善质白了脸,“你在胡说什么……”
可话刚说完,苏月便把琵琶放在一旁,一把夺过了刘善质手里的那把。
拂弦,用惯了的乐器,怎么使都透着舒畅。她伴着弦乐缓声道:“那天没有戳穿你,是怕你受重罚。我这把琵琶除了音色略有不同,琴轴上月不小心磕了一下,留下了针尖粗细的一处划痕,要我指给你看吗?还有这把琵琶的弦怎么调,音色才最佳,要我告诉你吗?”
刘善质见状,知道不必再抵赖了,长出了一口气问:“辜娘子要什么?是钱财?乐谱?还是……人?”
苏月直皱眉,“钱财我没处使,也不想做流芳千古的乐师。至于人,我若是真想抢,不在乎刘娘子是否愿意拱手相让。我什么也不要,只想取回我的琵琶罢了。”
刘善质有些意外,“就这么简单?害你在台上出错的确实是我,你明明知道我是罪魁祸首,你怎么不在太乐令面前揭穿我?”
苏月看了她一眼,“下狱、充营妓,刘娘子选哪一样?”
刚才还百思不得其解的人,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。
苏月低下头,抚了抚琵琶的背板道:“我不想同你为那种莫须有的事,闹得两败俱伤。我今日再与娘子说一遍,我和白少卿不相熟,连话都没说过两句,请娘子不要捕风捉影。”
刘善质到这时似乎才相信她,“辜娘子说的都是真话?”
苏月已经懒得再和她啰嗦了,一个满脑子情爱的糊涂虫,你永远和她说不出头绪。
她抱着琵琶转身便走,走了两步听见刘善质脱口而出,“节后的几场大乐,为什么你场场被安排在最重要的位置,你知道吗?都是白少卿为你安排的,他要捧你!”
可苏月并不因此暗喜,反倒满心的不快,“我还得谢谢他让我担那么重的责,让我连滥竽充数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也许内敬坊的所有乐工,都有出人头地的愿望,被高高捧起,多了许多露脸的机会,能讨得权贵们的喜欢,那么便有更多的机会离开梨园了。苏月虽然也想回家,但她的情况比较复杂,并不是谁相上了,就能把她带出去的。
所以白少卿安排她担任大乐中的要职,对她来说是额外的负累。她并不因此感激他,反倒觉得这份关照来得莫名其妙,难怪会引得刘善质误会。
不过过多解释没有必要,她也没有停下步子,只听见刘善质又在身后喊了声:“我欠你一份人情,日后定当报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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