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宇开霁by素光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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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瑶邀请杜兰泽留宿。她柔声道:“杜小姐,雨太大了,你一个人回家也不方便,这几天,你不妨住在县衙,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你。”
“多谢殿下美意,”杜兰泽端起一盏茶,“明日午时,这场雨就停了。”
华瑶半信半疑:“是吗?”
杜兰泽道:“是与不是,明日便知。”
华瑶点头:“既然你这么说了,我当然相信你,你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……”
杜兰泽含笑道:“您谬赞了,我居无定所,四处漂泊,跟着镖局在全国各地买卖古董字画,赚点银子养活自己。”
华瑶与她对视:“杜小姐……”
杜兰泽道:“殿下若不嫌弃,可以唤我兰泽。”
华瑶从善如流:“兰泽,我见你性情端方豁达,举止温文尔雅,如同芝兰玉树一般。柳平春向我举荐你,说你能劝降贼寇。可是,如果我派你去监狱,让你和囚犯打交道,就像是把一块美玉扔进污泥里,我实在是不放心。”
杜兰泽又对她笑了:“与其把我当作美玉,不如把我当作镜子。殿下以礼待我,我回之以礼,礼尚往来,效仿其形,性情端方豁达的人,正是殿下,而非兰泽。”
“你讲话真好听,”华瑶感慨道,“你在凉州、沧州等地游历的时候,又有什么见闻呢?”
杜兰泽反问:“您是想听我的见闻,还是想了解凉州、沧州的情况?”
华瑶隐晦地暗示道:“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。”
杜兰泽便说:“我曾经在凉州住过一年,那年初冬,敌国大军压境,关外战事频繁,凉州不得不出兵应战。盗匪流窜于凉州、沧州、岱州各省交界,沧州与岱州互相推诿,不肯通力合作、追剿盗匪,终究酿成大患。今时今日,盗匪势力猖獗,已经蔓延到了岱江沿岸,若不尽快铲除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华瑶仰头喝完了半杯茶水,然后才问:“我想杀光盗匪,安定民心,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?”
杜兰泽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。她只说:“您应该扼守关隘、选用人才,对贼寇使用离间计、招安计,最终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……各项分派,缺一不可,若是没有兵权,这一切都很难做到。”
华瑶不假思索道:“你比柳平春坦诚许多。”
杜兰泽依然谦逊:“您过于抬举我了。”
华瑶格外直率:“那我这么说吧,柳平春谨言慎行,而你随机应变。你看,兰泽,我心里有什么话,对你都是直说的,我自觉与你投缘,就不想拐弯抹角地试探你。”
窗边挂着一道竹帘,遮挡了丝丝缕缕的水雾,雨声淅淅沥沥,绵绵无绝。
华瑶挑起竹帘,观望夜雨。她依照大雨扣窗的节拍,轻轻地敲了几下窗户,颇有少年人的天真烂漫。
少年人?
杜兰泽恍然记起,华瑶今年也才十七岁,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。
华瑶放下竹帘,坐到了杜兰泽身边。
她们二人同坐一把长椅,杜兰泽忽然开口:“取巧一时,柳平春不如我,俯仰一世,我不如他。”
华瑶往旁边挪动,距离杜兰泽更近:“何出此言?俯仰一世,又作何解?”
杜兰泽嗓音极轻:“我没有考取功名,前途未卜,正如池塘里的浮萍,随波逐流……”
“不,”华瑶断定道,“在我看来,柳平春对你十分敬佩,可见你的学识在他之上。柳平春二十岁中举,算是个聪明人,你比他更聪明,却没参加过科举。”
华瑶扶着长椅的靠背,侧身斜坐,把杜兰泽逼退到了角落里。
华瑶还问:“为什么呢,兰泽?你不参加科举,是因为你不想做官吗?”
杜兰泽正要回答,华瑶搭上她的袖子:“先别开口,等你想说真话的时候,你再告诉我吧。”
她们二人的衣袖堆叠在一处,袖口花纹两相辉映,恰好是浅红配青绿,牡丹映翠柳。
杜兰泽倚靠着一方软枕,从容地问:“常言道‘千人千面,百人百性’,您如何辨别我说出口的话,是真是假?”
华瑶扯了扯她的衣带:“我们私下相处时,你不必对我用敬称,君子之交淡如水,我已经把你当做朋友了。”
杜兰泽低头看着自己束腰的锦带,那条锦带的另一头正被华瑶牵在手心里把玩。
大梁朝有一个典故,名为“锦带之交”,特指开国女帝和女相之间的君臣恩情。据说,女帝征伐四方时,遭遇伏兵,身处险境,女相又负伤在身,岌岌可危。女帝就把女相抱到自己的马上,用一条锦带系住她,与她同生共死。
思及此,杜兰泽半低着头,饮下一口茶。
华瑶轻声道:“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如果你讲了假话,我又信了你,那只能怪我自己愚蠢,我愧对自己的职位,就别做什么凉州监军了,干脆去铁匠铺里打铁算了……哈哈,不瞒你说,我习武多年,力气不小,打铁的本领比得过赤膊上阵的壮汉。”
杜兰泽被茶水呛到,闷声咳嗽。
此时此刻,瓢泼大雨砸在木窗上,噼啪作响,杜兰泽对上华瑶的目光:“无论如何,我总有……”
华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兰泽。
杜兰泽没用敬称:“我总有赚钱的办法,不至于穷困潦倒,你也不用去铁匠铺里打铁谋生。”
华瑶笑而不语。
次日一早,天光晦暗,雨雾弥漫,杜兰泽从华瑶的房间里走出来,恰好撞上了柳平春。
杜兰泽年轻貌美,体态纤瘦,身穿一件青布长裙,腰系一条碧绿丝带,宛如弱柳新竹一般。
柳平春也是一介文弱书生。他体格单薄,手无缚鸡之力,看起来就很像杜兰泽的师弟。
他冲着杜兰泽喊道:“师姐,师姐!”
杜兰泽应声道:“柳大人。”
“师姐,怎的跟我这般生份?”柳平春一路小跑赶过来,“师姐,我吩咐下人,专门给你准备了早膳……”
杜兰泽环视四周,方才低声道:“我正打算去找你。”
柳平春忙问:“师姐有何计策?”
杜兰泽只说:“你给我指派四名捕快,随我去大牢探视囚犯。今日雨停之前,我会把岱江地图、犯人供词整理妥当,呈给公主。”
柳平春一听这话,就知道杜兰泽心里有了主意。
杜兰泽很聪明,也很有手段,她代替柳平春办事,柳平春觉得十分稳妥。
阴雨连绵,
石子路上遍布积水,杜兰泽撑伞独行,柳平春跟在她身后,随口一问:“师姐,这场雨什么时候停?”
“快了。”杜兰泽言简意赅。
杜兰泽和柳平春师出同门,他们二人的才学相差甚远。
杜兰泽不仅精通策论,也擅长制图、绘卷、算经、议法。她是不折不扣的贤士,从不渴求功名利禄。相比之下,柳平春显得有些黯然失色。
举荐贤才,原本是一桩好事,然而,柳平春的心里有些顾虑。
他害怕杜兰泽不懂侍奉、得罪公主,又害怕杜兰泽不懂收敛,树大招风。
柳平春一边走路,一边担忧,还没走到大牢门口,忽然听见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,今天早晨,镇国将军的小儿子抵达丰汤县了。
大梁朝只有一位镇国将军,镇守凉州多年,御赐丹书铁券,可谓声名煊赫。这位将军的膝下共有三子一女,最小的儿子年仅十七岁,名叫谢云潇。
去年冬天,谢云潇跟随父亲上战场,率领骑兵突袭敌军,以少胜多,连获大捷,救出了被俘虏的牧民。
谢云潇在凉州军营任职,他的官职是七品副尉,芝麻大的小官,不值一提。
不过,凉州本地人钦佩他少年英勇,总要尊称他一声“小谢将军”。
今年初春,凉州喜迎新年,沿河一带游人如织,花灯如簇。谢云潇带着一队骑兵在河岸巡逻,竟然有一大群少男少女一路追随他的身影,只为远远看他一眼。
当时还有文人墨客为他写了一首诗,诗曰:“画舫传灯暮色明,鸳鸯逐影水风清。潇潇洒洒真才俊,策马挥鞭岸上行。遥似云仙游碧海,皎如玉树落华庭。流光飒沓三千景,难解思量寄此情。”
这首七言律诗,押的是“仄入平出”的韵脚,诗中暗藏“云潇”二字,又借用“云仙”、“玉树”、“三千景”、“寄此情”传情达意,由此可见,谢云潇的仪容风度很不一般。
柳平春怎敢失礼?他特意等来华瑶,与华瑶一同前往衙门。
衙门正门之外,站着几个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。在他们之中,竟有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最为出众。他站在那里,周围一切景象沦为他的陪衬。
翼角屋檐之下,清风寒雨,水烟漫漫,他穿着一袭黑衣,俊极美极,潇洒飘逸,远胜尘世间人。
柳平春呆住了,过了一会儿,终于回过神来,弯腰向他行礼。
华瑶也笑了一声,向他打招呼:“谢云潇,两年不见,你近来可好?”
柳平春十分诧异:“原来,公主和小谢将军是……”
“旧相识。”谢云潇接话道。
谢云潇平静地看着华瑶,片刻之后,他说:“殿下,别来无恙。”
华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。他身量高大挺拔,肩宽腿长,腰间配着一把锋利长剑。那剑鞘也是凉州精铁锻造的,泛着森森寒光。
华瑶轻声回答:“别来无恙,谢云潇。”
第5章 天下几多恩义 我是汉武帝,你是陈阿娇……
两年前,镇国将军回京述职,谢云潇作为将军之子,跟着父亲去了京城。
巍峨皇宫号称“天宫帝阙”,坐落于京城的正中央。七丈高的宫门共有九十九道,金碧辉煌的殿宇多达八百余座,绮阁琼楼拔地而起,水榭游廊曼妙曲折,实乃华伟壮观之至。
到了中秋节那一天,皇帝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庆典,文武百官齐聚一堂,王公贵族相谈甚欢。
谢云潇的父亲战功赫赫,高居上位。
谢云潇年仅十五岁,既无官职,也无功勋,无法参加筵席,只能混迹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间。这群少年人备受皇恩照拂,吃着山珍海味,喝着甘露香茶,在紫霞宫附近赏花观湖。
世家子弟三五成群,聚集在紫霞湖畔。他们谈论着古今成败、针砭时弊,又笑说着风流韵事、彼此取乐。
众人嘴上说着话,眼睛却在偷瞄谢云潇。
可惜谢云潇并未留意任何人。
他坐在湖心凉亭里看书,与京城的风气格格不入。
他的衣着打扮很是整洁寒素,甚至没用玉冠束发,只用了一条玄色缎带。湖面上水雾氤氲,碎影泛着流光,浅风吹拂他的衣袖和发带,显得清清冷冷,脱俗绝尘。
凉亭的飞檐翘角挂着一盏风铃,铃铛叮咚乱响,一声又一声地飘进华瑶耳中。
华瑶坐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树杈上,遥望远处的谢云潇。她正想着搭讪的方法,谢云潇站起身来,离开了湖心凉亭。
此时雾色渐浓,谢云潇走入了紫霞湖畔的茂密树林。他的轻功卓绝,步法玄妙,身影迅疾如风,极少有人能看清他的去处。
好几十个世家子弟跑到了树林附近,谁也找不到谢云潇。他们干脆去了湖心凉亭,想在那里守株待兔。
众人有心与谢云潇交好,却没有一个人能和他搭上话。
华瑶略一思考,偷偷地潜入那片树林,凭借记忆中的蛛丝马迹,找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。
华瑶抬头一看,谢云潇果然坐在这棵树上。他正低头打量着她。
华瑶对他一笑,自报家门:“我姓高阳,名华瑶,在家中排行第四。”
谢云潇道:“四公主?”
为了拉近距离,华瑶也上了树。
她坐在谢云潇的身侧,与他间隔一尺。
朦胧天光穿透树叶的缝隙,像是烟尘一般,轻轻细细地落在他们二人的衣服上。
华瑶随便找了个理由:“镇国将军镇守凉州三十载,身怀封疆之责、忠义之心、戡定之才,我敬佩已久。俗话说得好,虎父无犬子,你是镇国将军的儿子,想必有一身好武艺。今日,你我有缘相聚,何不比试一场?点到即止,相互讨教。”
谢云潇瞧见她手指骨节处因为练武而磨出的薄茧,便知她一贯勤于用功。但他并未答应她的邀约。
谢云潇道:“凉州兵将在校场比武,没有点到即止的说法,轻则破皮流血,重则……”
华瑶好奇地问:“命丧黄泉?”
谢云潇却说:“重则沦为废人,武功尽失。”
华瑶道:“在你看来,士兵没有武功,比死了还惨吗?”
谢云潇一派理所应当:“不然呢?”
华瑶暗示道:“武将用刀剑杀人,文臣用笔墨杀人。”
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,谢云潇忽然问她:“你杀过人吗?”
“没有,”华瑶反问,“你呢?”
谢云潇隐晦地回答道:“我明年上战场。”
华瑶点头:“我祝你攻无不克,战无不胜。”
谢云潇沉默片刻,才说:“胜败乃兵家常事,以胜为败,对外诈降;以败为胜,对内定心。”
华瑶附和道:“为将之道,勿以胜为喜,勿以败为忧。”
谢云潇不再说话。
华瑶自言自语:“镇国将军为什么会来京城?”
谢云潇道:“我父亲刚打完仗,他这次来京城,一是为了述职,二是为了核对军饷。”
华瑶道:“京城早有传言,凉州、沧州的军饷亏空了一半,原来这是真的吗?”
谢云潇并未透露真相。他只说:“无风不起浪。”
“那怎么办呢?”华瑶感慨道,“你爹来京城讨薪,我爹要是拿不出钱,咱俩的爹都得头痛了。”
谢云潇的笑声轻不可闻:“你爹?”
华瑶第一次见到他微露笑意,竟然失神了一瞬,皇城汇聚天下美人,却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美。
华瑶转过头去,故意不看他:“不好意思,我口误,应该说……我父皇。”
华瑶咬文嚼字,重新讲了一遍:“令尊来京城核对军饷,父皇应该会彻查此事,要是追究不出结果,父皇一定会大发雷霆。”
谢云潇闭口不言,并未谈及军饷的状况。
华瑶心想,他还挺有城府,嘴巴也挺牢靠。她正打算旁敲侧击,他忽然说:“你父皇不一定会为军饷头疼,他这几天忙着选纳妃嫔,修建摘星楼。”
华瑶有些惊讶:“谢公子?”
“不是么?”谢云潇摘下一片树叶,“我父亲在京城待了一个月,昨天才被你父皇召见,这便是一个例证。”
华瑶耳听六路,眼观八方。她确认周围无人,才悄悄地“嗯”了一声:“每年八月,我爹都要颁布选妃诏书,现在正值八月,我不得不说,你爹来的不是时
候,我爹他……”
谢云潇松开树叶:“为什么要在京城郊外大兴土木,修建百丈高的摘星楼?”
华瑶接住了那片叶子。她抬起头,和谢云潇目光交接。
华瑶轻声道:“人这一辈子,不过短短百年,父皇想要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,因此他诵经礼佛,修建摘星楼,好让上天知晓他的诚意。”
谢云潇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,她嗓音极轻:“《法华经》上说,‘以一灯传诸灯,终至万灯皆明’,以己度人,超脱苦海,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,恩泽万民于无量寿生,此乃大乘佛法。倘若我父皇真的信佛,他不会杀了我的生母和养母,也不会连年增税,大费土木,伤财劳民。”
谢云潇怔了一怔。
今日中秋,京城大庆,皇亲国戚白天在宗庙祈福,晚上在乾坤宫设宴。大皇子、二皇子、三公主、六皇子都在宗庙里主持大局,唯独华瑶出现在紫霞湖畔,这本就非同寻常,原是因为她的生母和养母都被皇帝厌弃。
有关四公主华瑶的传闻,谢云潇多少也听过一些。他知道,华瑶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。华瑶四岁那年,生母去世,太后把华瑶接回宫,交给淑妃抚养。
淑妃成了华瑶的养母。
淑妃对华瑶视如己出,百般呵护疼爱。
只可惜,昭宁十九年,淑妃的家族卷入了文字狱。坊间便有传闻说,淑妃失宠之后,郁郁寡欢,缠绵病榻,被皇帝折磨致死。
谢云潇低下头:“节哀顺变。”
“无妨,”华瑶垂首,“往事如烟。”
谢云潇道:“今日初见,交浅言深。”
华瑶道:“天色不早了,我得回宫了,有缘再见。”
谢云潇顺水推舟:“后会有期。”
言罢,他从树洞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,方才他在湖心凉亭里看的正是这本书,封皮上写着《江湖兵器赏鉴》。
谢云潇随手翻了几页,华瑶好奇地凑了过来。她见闻广博,妙语连珠,谈起兵器也是如数家珍,从冶炼到锻造,无一不通。
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同龄人,不自觉地和她聊了很久,直到太阳落山,倦鸟归林,绯色晚霞映入她的眼底,分外波光潋滟,欲语还休。
谢云潇合上书本:“天快黑了,殿下,你该回宫了。”
他的语气客套疏离,华瑶皱了一下眉头。
华瑶今年十五岁,再过两年,等到她十七岁的时候,父皇便会给她指派官职。
而今,凉州、沧州二地饱受战乱之苦,却没有一位皇族前去助阵。
凉州监军的位置空悬多年,言官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,华瑶的大哥二哥三姐屡次推卸,他们都不肯担任凉州监军一职。这官位没有兵权,远离京城,打仗还要亲临前线,九死一生的凶险之路,谁愿意走?
算来算去,凉州监军的苦差,八成会落到华瑶头上。
华瑶和谢云潇搭讪,只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消息。
然而,谢云潇戒心极强,极难攻克。
暮色四合,残阳斜照,谢云潇坐在树干上,华瑶面对着他,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打量他,也不得不承认,他这个人,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完美。
他身上还有一股浅淡冷香,大约是某一种香草调染的清雅气息,沁人心脾。
华瑶漫不经心道:“世家子弟进宫之前,必须沐浴熏香,他们经常用龙涎香、藏红花、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……不过,他们调香的本事不如你。”
“我不会调香,”谢云潇竟然回答,“我也没用过那些香料。”
华瑶半信半疑。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多半擅长调香,谢云潇却说他一窍不通,他是不是故意隐瞒?
华瑶解下自己腰间的锦袋,试探道:“正巧,前两天,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,可以安神助眠,调息定气。”
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,他看着她:“你为什么……”
“嗯?”华瑶与他对视。
谢云潇提醒道:“你亲手做的香囊,不能随意送给别人。”
“我知道,”华瑶突然摆起公主的架子,“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,你拒绝我,我好没面子。既然你不要,我就把它扔了。”
她攥着袋子上一根细绳,绕甩两圈,手指一松,香囊竟然飞了出去。
谢云潇抬手一抓,那只香囊落入他掌心,周围翠绿枝叶簌簌作响,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。
她的轻功十分高超,等到树影停止颤动,她早已销声匿迹了。
昭宁二十二年,八月上旬至九月下旬,紫霞宫外这一座树林里,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几十次面,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。
他们经常聊天,也经常下棋,谢云潇总是输给华瑶。即便华瑶有意放他一马,他从来没有赢过她。
在华瑶看来,谢云潇并不是一个好棋手。不过,他的棋品很不错,他性情沉稳,举止端方,坦然接受他技不如人的事实。
华瑶认为,她和谢云潇算不上朋友,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。
谢云潇返回凉州的前一天,华瑶坐在树上,与他寒暄:“武侯大街上有好几个兵器铺,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,你要是有兴趣,我愿意一尽地主之谊,带你去宫外转转。”
显然,这只是一句场面话。
谁会在朋友临行前一天,才向他发出邀约呢?
华瑶有意耍他,他却当真了:“你能去宫外闲逛?”
皇子公主年满十五岁之后,便会获得一块进出皇宫的令牌。
华瑶刚满十五岁,也才刚拿到那块牌子。她从袖中取出令牌,举到了谢云潇眼前。
谢云潇的瞳仁是琥珀色的,色泽比常人更浅一些,当空日光一照,似有玉石般的清透澄澈。
华瑶一直盯着谢云潇的双眼,她的神情如此专注,谢云潇怔了一怔,说出了实话:“我在京城两个月,从未出过宫门。”
华瑶疑惑道:“你爹的两个副将在醉仙楼摆了三天酒席,你没去吗?”
“没,”他说,“人太多,吵得慌,我嫌烦。”
华瑶早就发现了,谢云潇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清雅幽静的地方。
华瑶好奇地问:“你小时候,喜不喜欢看庙会、逛灯市、去饭馆吃饭?”
谢云潇如实回答:“小时候……记不太清,没人带我去过灯市庙会,茶馆饭馆也极少去。没什么经验,谈不上喜不喜欢。”
华瑶又问:“那你每天在家干什么?”
谢云潇道:“读书练武,若是练得不好,就跪在祠堂里,反省自己近日以来的过失。”
华瑶对他有些怜悯,立刻提议道:“这不巧了吗?今晚京城有灯市,你跟着我,我带你玩。”
当天中午,镇国将军拜别了皇帝,经由玄武门出宫,暂住于京城驿馆,略作休整,顺便校验勘合,准备在明日启程,返回凉州。
谢云潇在京城驿馆等到了傍晚,华瑶终于姗姗来迟。
彼时明月初升,天色皎洁,她腰间佩剑,站在小巷深处。她用锦带挽起长发,英姿飒爽,像是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侠客。
华瑶带来了两张薄木雕成的面具。她说:“你在人群里太出挑了,戴个面具,省得麻烦。”
少顷,他们二人戴好面具,互相审视一番,走出了幽深小巷,踏入了喧闹市井。
京城自古秀丽繁华,人烟阜盛,宝马雕车香满路,万家灯火明如昼,远比凉州兴旺发达得多。
武侯大街高楼林立,商铺密集,桥上行人比肩接踵,无数灯烛倒映在河里,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。
画舫在水上停泊,遥闻琴瑟笙歌,遍地锦绣绮罗,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气象。
华瑶和谢云潇先去了兵器铺,又在茶肆里看了一场杂耍,还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,全是匠人做的精细物件,比如木雕的兵马战械、耕犁钓艇、风帆水车等等,最多不过半个巴掌大,塞进包裹里也不占地方。
谢云潇收集了好几款车马船坞。
大梁朝造船本事最高超的船厂都在南方各省,京城的这些木雕小船,也是比着南方船厂的模子造出来的。
谢云潇把一艘小木船放在掌中,低声道:“凉州几乎没有这般精巧的小船。”
华瑶望着那艘船,眼角余光落在他的手上,只见他手指修长,骨节匀称,月光照耀之下,宛如冷玉一
般,毫无瑕疵。
华瑶赞叹道:“好美,太美了,美妙绝伦!原本只应天上有,人间难得几回见!”
谢云潇自言自语:“倒也没有那么美。”
华瑶心想,她夸的是他的手啊。
华瑶随口问:“凉州只有大船吗?”
“官府建造了许多大船,”谢云潇道,“方便水路运粮。”
华瑶离他更近:“商船多吗,胡商多吗?”
谢云潇环视四周:“远不及京城。”
几丈开外之处,有一家热闹的大酒坊。酒坊主人是个碧眼胡商,周围还有一群来自异域的美貌胡人。
华瑶朝着酒坊望了一望:“他们的眼睛都没你漂亮。”
谢云潇停下脚步。
华瑶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,特意看着他说:“他们的眼睛像翡翠,你的眼睛像琥珀,我更喜欢琥珀。”
谢云潇一言不发,华瑶觉得气氛有些冷淡。为了增添意境,她念了一句诗:“且留琥珀枕,或有梦来时。”
谢云潇是个奇怪的人。他已经得到了华瑶的称赞,却像是要和她较劲似的,他低声道:“言者无心,听者有意,我知道你并没有别的意思,你对别人是否也像这样……”
“什么?”华瑶兴致盎然。
谢云潇只说:“长此以往,妄言妄听。”
“妄言妄听”是个典故,出自《庄子齐物论》,指的是,一个人随便讲话,另一个人随便听,谁也不认真。
华瑶一步跨到他的身前,问心无愧地抬起头,面朝着他,质问道:“你又不是我,你怎么知道,我对你认不认真?”
近旁远处人山人海,灯火辉煌,谢云潇竟然摘下了面具,毫无遮挡的目光落在华瑶的身上。
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一个月,彼此试探了一个月,谢云潇时常怀疑,华瑶工于心计、口蜜腹剑、薄情寡性、诡计多端,但她在京城的名声极好。
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提起华瑶,往往赞不绝口,说她平易近人、风趣可爱、天真烂漫、深居简出,美貌而不自负,高贵而不骄矜,真是当今皇子公主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位殿下。
谢云潇却在挑剔她的言行。
他提醒她:“你方才念的诗,‘且留琥珀枕,或有梦来时’,作者唐代李白,诗题《白头吟》。”
华瑶不甚在意:“对啊,《白头吟》写到了汉武帝和陈阿娇,怎么了,你很忌讳汉武帝吗?”
路人纷纷为谢云潇驻足,他不得不重新戴上面具。
谢云潇再也不绕弯了,直接问她:“依照你的意思,我是汉武帝,你是陈阿娇?”
华瑶开怀大笑:“哈哈哈哈,笑死我了,反过来还差不多。”
她忽然踮起脚尖,他自然低头,她就在他耳边说:“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,阿娇。”
这只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,没有一丝一毫真情实意,她知道,他也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