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观音,死美人,徐少的跛脚小夫人
苏青瑶一打上海启明女校毕业,便被父亲包办婚事,远嫁杭州,成了浙商徐志怀的妻。
那年她十六,是南洋大学教授前妻留下的女儿,雾鬓风鬟,如娇花照水;而他二十五,大她九岁,是她父亲的学生,生得昂藏英伟、一表人才。
自此,浑浑噩噩,一过便是四年。
直到民国二十年,苏青瑶随丈夫重回上海,结识那位名震交际圈的“沪上苏小小”——谭碧。她热牛奶似的丰腴肉体绷着一件薄纱旗袍,挽住眼前这小妻的胳膊,将她引到帘后闲谈的年轻人身后。
“在下于锦铭,刚从笕桥航校逃出来。”他背靠沙发,扬起脸看她,眉宇间倘佯着勃勃英气。
乌亮的别克轿车在路中央停了许久,却还没有能开动的迹象。
苏青瑶望向车窗外,见乌泱泱的示威民众淹没了民国路,他们擎举着纸旗,昂首阔步,大喊“援助东北义勇军”之类的口号,脸涨得紫红。缕缕行行的游行队伍,从南到北,从东到西,一眼望不到头。
连日从杭州坐快车到上海,本想尽快回家歇下,谁料竟会被游行队伍堵在半途。
九月的上海,远算不得入秋。日头虽已向西斜,但酷热早已挤满空气,由不得天黑天亮,自顾自得烧。
闷在车内,潮气蒸腾,苏青瑶略有些喘不上气。
她低头,从手包内拿了一小瓶花露水,朝渗着细汗的脖颈喷了喷,又抽出别在腋下旗袍扣里的小帕,徐徐压去潮意。
“瑶,”徐志怀转头看向妻子,冲她摊开手。“帕子。”
苏青瑶的眼神浮过去,不说话,拿花露水喷了几下帕子,递去。
她与徐志怀各自守着一扇车窗,谁也不挨谁,递东西都要彼此互相抬一下胳膊。
“早知道换条路。”徐志怀一面擦脸,一面埋怨。
“先生啊,瞧现在这情况,换那条路都开不动道。”司机心慌慌地说。“您看看,这得有好几十万人!”
话音方落,眼前忽得有了道空缺。司机一手把着转向舵,一手冲外头打手号,脚时不时点住刹车片,就这样一动一停地勉强转过弯。
没开几步,又停了。
远远的,传来几声枪响,砰砰砰!大概是警察厅派人出来赶游行队伍。
苏青瑶吓一跳,脖子猛得竖起。
徐志怀瞥她一眼,淡淡道:“别怕,运动历来要放枪,不打人的,你别怕。”
苏青瑶低低应了声嗯,双眼盯着窗外。
徐志怀见她没半点回话的意图,皱了下眉。
鸣枪声渐近,人群嗡得骚乱起来,骂声四起,都在喊、都在叫,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冲到前面去堵警察。某个人高喊一声口号,所有人都开始喊口号。他们喊完口号就唱歌,唱完歌就喊新的口号。
人潮挤着一叶扁舟似的车身,全靠上前的蛮力,狠狠往前一推。
徐志怀朝后看,瞧见有个稚气未脱的男学生,蓝衫布衣,戴着眼镜,两手伸展着,正欲登上车顶发表演讲,总之愤慨得很。
他心知警察一到,游行只会愈演愈烈,再等下去不过徒增麻烦,便同司机说:“我带夫人去喝碗凉茶,透透气。等能走了,你就自己开车回去,不必等我们,我带她打车。”
说罢,徐志怀拿肩膀顶着,推开车门。他挤过人流,走到另一侧替她开门,擒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出来,嘴上叮咛:“人多,别丢了”。
男人步子迈得大,逮住空就往外闯。西斜的日头照在脸上,苏青瑶几近睁不开眼。她没法走快,只得吃力地迈着碎步子跟在他身后,眯着眼被他牵着,步伐一颠一颠,月白色曳地旗袍的摆飘飘忽忽地摇。
背后的演说声越来越远,苏青瑶听见身后的学生用力发出一声呐喊:“去南京——请命——不斗争便死亡!”紧跟着,呐喊声翻涌,齐齐地喊:“去南京!请命!不斗争便死亡!”
“死亡!死亡!”,一声声死亡的呼喊被抛在身后,苏青瑶被徐志怀牵着,好容易穿过游行队伍,人流渐稀。徐志怀环顾四周,寻了处小茶厅。两人走进铺子,里头挤了好些专程出来看游行热闹的市民,徐志怀拉着苏青瑶避开他们,走到最里的空位落座。
跑堂的拿着茶杯过来,给他们斟水。
“两碗凉茶,”徐志怀说着,看了眼对面眉眼浅淡的妻子,又问,“还有冰淇淋吗?来一份。”
“有的有的。”那跑堂的连连应答,忙去冰柜里取冰淇淋送来。
苏青瑶颔首道谢,双手接过冰淇淋。印有美女牌的小纸杯,托在掌心,像逗猫的小玩具。她面颊微抵,拿小木勺一点点挖。天热,纸杯挂着细水珠。她水波纹似的卷发蓬松地蔓延至鬓角,挽在脑后,细长的翡翠耳坠也似水珠自乌黑的发内滴落。
徐志怀拧开尖角衬衫领最上头的纽扣,抿一口微苦的凉茶。
“不够再要。”他看着她,说。
刚成婚那会儿她还太小,堪堪满十六,刚毕业,着白衫子,蓝布裙,喇叭袖里荡着两条细胳膊,说起话像柳絮抽丝。
徐志怀原先没那心思,看她纯粹是一个小姑娘。只怪那时他的母亲重病,闭眼前非要看儿子娶个名门闺秀回家,好给他早亡父亲一个交代。适时,她父亲囿于政府拖欠教员工资,加之炒股失败,生活拘谨,养不了一家四口,便有意撮合他俩,想把女儿早嫁出去。
虽说她年纪小、身子弱,但她父亲是他在南洋大学读书的老师,论出身祖辈是合肥的大族,逢年过节与李中堂家互相送礼的。本人又是启明女学毕业,说话做事自有名媛的贤淑风范,当妻子绝非亏本。
起初,他娶回家也没什么话好同她说,只当养小孩,管吃管住,乖乖待在家里,别惹事就行。一转眼四年过去,人长开了,徐志怀心里也生出些真心待她的意思。可她闷得很,总是低着头默默想自己的事。
婚姻三年有余,日夜同床,他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、讨厌什么。
苏青瑶眼珠子稍上瞥,扫他一眼,似在困扰丈夫今日无端的多话。她安安静静地刮掉纸杯内最后一点冻奶油,吃完,擦净唇畔的奶渍,拿手包里的小镜,照着它往失血的唇上轻轻抹着口红。
似有若无的一点嫣红,涂上反倒更显出病气。
正当此时,茶厅跑进来几名游行学生。领头的男学生客客气气地去叫跑堂来送凉茶,其余的学生有男有女,抱着一沓子宣传单,挨个桌派发。往他俩这桌送传单的是个女学生,短发,圆圆脸,穿洋装短裙。
徐志怀端起碗喝凉茶,有意不去接。苏青瑶偷偷瞥了眼徐,又看向女学生。她见她神色紧张,稍稍犹豫了下,还是决定抬手接过一张传单。女学生松了口气,冲她感激地灿然一笑,小鸟似的跑走了。
待那几人离去,苏青瑶展开宣传单,读起来。上头有图有文,最中央赫然是一幅通俗易懂的漫画,画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外国士兵围着中间拄拐的马褂老人,极尽恐吓之能,旁书几个大字:还我山河!
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苏青瑶腹议,正欲细读文章,却被对面座的徐志怀冷不然抽走了。
他草草看了两眼,叠起来,压在掌下。
“别看了,这同你没干系。”徐志怀冷然道。“再这样闹下去,这帮学生迟早出事。”
苏青瑶默默地听,不答话,只是捏传单的手悬在半空没处放,顿了顿,继而落到另一只手的手腕,拨弄起腕上的玉镯。
两人在茶厅坐到示威大潮远去,徐志怀出门雇来一辆黄包车,送两人回家。临近傍晚,天色昏沉,失去了为奉天事变呐喊的人群,上海城重归宁静。那是一种梦游似的安宁,赤金色的街道,是黄金做的枕头。洋人、国人,长衫市民、银行职员……皆在这枕头上酣睡。
他们挤在同一辆黄包车内,手臂贴着手臂,但依旧不说话。
电车叮玲玲玲地摇铃,将金光摇得黯淡。黄昏褪色,夜幕来临,霓虹彩灯渐亮。他们在彻底入夜前,停在了巨籁达路一栋新建的花园别墅前。
司机先一步到,已卸完行李。
苏青瑶累得不行,想先洗澡换衣,然后在卧房歇一歇。她跟徐志怀说,他同意了,谁料她独自回了卧房,刚拆掉发髻,便听徐志怀叫她下楼吃饭。
苏青瑶一点胃口也无,却也没办法拒绝。
她说不去,他是要甩脸色的,只得披散着头发下楼。
出嫁前她读教会女校,两周回一次家,楼下是课堂,楼上是女寝。启明女学的修女姆姆是出了名的严厉,课业抓得紧,日夜谈圣母的纯洁,训导这些小羊羔们谨记夏娃的原罪。连男教师来上英文课,修女们都要站在课堂后监课。
那会儿苏青瑶只听旁人说,女人脾气横,爱甩脸子,小心眼。嫁给徐志怀后她才晓得,女人甩脸子算什么,男人甩起脸才是真要命,脸一黑,架子一摆,屋里静悄悄的,分明是摁着头让你认错,气得你没处诉苦。
“我明日要去拜会虞伯,这几天会很忙。”席间徐志怀喝了几杯温热的绍兴酒,同她道。“你乖乖呆家里,过了这阵子再带你回你爹那边。”
“我自己去就行。”苏青瑶夹碎一块清蒸黄鱼。
“你一人去,我成什么了?”徐志怀抬眼。“再说,就你这脚,还想到处跑?”
苏青瑶低低应一声“嗯”,嘴里咀嚼着鱼肉,始终低着眼,看碗,不瞧他。
“算了,随便你。”徐志怀搁筷。“你要去就去。”
“哦,好,”她答。
徐志怀看着她古井无波的模样,莫名有些心烦,因而用完饭,坐在桌前抽完了一支香烟,便抛下她,先上楼洗漱。苏青瑶面对满桌残羹冷炙,一动不动地坐着,发呆。对面,男人没抽干净的半支烟搁在桌上,熄灭的蒂头往下徐徐飘着黑灰。
第二章 胭脂用尽(下)
不知过去多久,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女佣跑来传话,道:“太太,先生叫你上楼去。”她叫小阿七,是徐志怀为她买的女佣,年纪比苏青瑶还要小两三岁,胜在聪明伶俐。
“阿七,你明早帮我去几份报纸。”苏青瑶把碗筷上的两只筷子头比齐,起身。“凡市面上好卖的,都买一份回来。”说着,她缓步去拿橱柜上的手包,从内里摸出几十银元,捧在掌心,爱惜地挨个数过,又装回小绸袋,递给身后的小阿七。
“这四十元你拿着,买报的时候顺道捐了,眼下学生请命、军士抗战都急着要用钱。”她说。“这是国家的救命钱,不是买菜、打酱油,你可别半途贪掉几块,去百货大楼买糖吃。”
小阿七瘪嘴,娇声道:“太太把我当什么人!”
苏青瑶不语,静静望向她。
小阿七简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瞧得浑身发憷。
他们徐少爷娶回家的小太太,哪儿哪儿都美,滴粉搓酥的一张鹅蛋小脸,细眉柳叶眼,乌发似云雾,体格纤长苗条,浑身肌肤没一处不白皙光滑,远胜画报女郎。
但唯独那双眼睛,内里含着的不似活人的眼珠,透不进半点光彩。
真吓人!
“哎呀,太太放心,阿七听进去了,晓得的。”小阿七捏紧银元袋,急忙道。“贪了这钱,我就、我就下阿鼻地狱!”
苏青瑶这才轻笑,同她点点头,温声道:“辛苦你了。”
说罢,转身上楼去。
她走起路比寻常人要慢,宛若浮萍缓缓飘过无波的池塘。
进到卧房,徐志怀还在洗澡,洗浴间水声不息。
苏青瑶坐到梳妆镜前,卸下长耳坠。那是两块品性极好的翡翠,在掌心闪烁着莹莹绿光,鬼火一般。坐车太久,她总觉得头发掺着股怪味,便拧开梳妆台上的发油瓶,倒在掌心,抹在头发上,想遮遮味道。
正在这时,水声停息。徐志怀穿着浴袍出来。他见她歪着头,专心致志地对镜梳发。火钳烫得卷卷的黑发一缕缕放下来,衬得小脸莹白似珍珠。他忍不住笑了笑,走过去,俯下身,嗅了下她发间透出的蔷薇花味,继而从身后搂住她的腰,下巴搁在她的溜肩。
旗袍领高,他亲不到脖子,温热的唇便沿着她的下颌一寸寸吻,落在腰上的手也开始去她旗袍侧边的纽扣。
“志怀,我很累。”苏青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轻轻说。
他没听。
徐志怀伸手,右臂绕到前头,指尖自下而上,逐个拧开旗袍的盘扣。
一层曳地长旗袍,一层吊带塔夫绸衬裙,因少女还端坐着的缘故,褪下半截,堆在腰间。徐志怀温和地在脖颈落下几个细吻,接着力道渐大,她脖颈的肌肤白且薄,能瞧见几根淡青色的血管浅埋其下,稍微使劲便能留下红痕。
镜子倒映出苏青瑶的脸,她难以描述出自己的神态,仅瞧见自己的眉毛微蹙,既幽怨到可悲又无端惹人生怜。
徐志怀抬头,发现她在看自己,笑了下,拨开她的长发,露出啃噬的红印。
“真美。”他轻叹。
说完,他掰过她的脸,舌头搅进来。那股胸闷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,苏青瑶有些喘不过气,她拽住男人的衣袍,嫣红的舌尖微颤,想把他抵出去。徐志怀顺势缠住她的小舌,手撑在梳妆桌。
嘎吱——
她朝后一跌,唇舌勾出一缕将断未断的丝线,。
徐志怀捏着她的下巴,歪头去咬耳垂。
男人没刮干净的胡渣来回蹭着肌肤,苏青瑶缩着肩,手臂撑不出他倾轧的重量,腰肢倾斜,快要板凳上滑落。
徐志怀见状,一把搂住她的腰,抱起来,扔到床上。
苏青瑶觉得自己一身闷出来的汗味,脏得很,不想沾到新被单。她翻身,一面气喘吁吁地叫他停手,一面弓起身,胳膊肘撑着床,要四肢并用地爬起来。
徐志怀当她是羞赧,没理,大掌拽住她内里的及踝衬裙往下拉。水似的吊带裙畅通无阻地自手心流走,手臂压住她的腿,撕开旗袍下摆,捋起衬裙。苏青瑶闷哼,左臂支起身子,勉强看了他一眼。她的发随面颊一同起来,徐志怀鼻尖萦绕着蔷薇味发油的香,心有些痒。
“我要去洗澡。”她瞪他,话音字字清晰。
徐志怀回绝:“等下再去。”
说罢,便伸了手。
苏青瑶蹙眉,短促地哼了声,面庞因情潮而微微绷紧。
男人压过来,虚虚地拥住她,五指抚过她白腻的后脊,恣意把玩一支缀雪白梅,一尊浸水玉观音,是他孱弱且乖顺的小妻。
起初,她觉得有些冷,可渐渐的,热气呵着霜花般,冰冷的身子渐渐捂出一股暖流。白瓷般肌肤上燃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,焰光摇摆,燥热一寸寸舔舐着她的胸口。原先被发油压下去的异味又冒了出来,夹杂着淡淡的细汗,苏青瑶愈发觉得身上难闻。闷出来的潮气,男人指尖的烟气,她发丝馥郁的发油香与隐约的汗味,混杂在一块儿,难分彼此。
像两股越缠越紧的绳。
苏青瑶本想着他稍微弄弄就会停,毕竟他明早还要去拜见曾经的上海总商会会长。但天色愈发浓黑,他却没停的意思,苏青瑶甚至觉得今夜睡不了。她精神疲倦到不行,身子却愈发精神起来,额头发烫,发了烧似的。
“你快点,”苏青瑶额头紧挨被褥,闷闷地说。
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。
不知过去多久,交叠的身影分开。
男人拿浴袍草草擦过身子。
苏青瑶伏在床畔,许久,才撑着胳膊坐起。
“志怀,我先去洗澡。”她轻声交代。
旗袍与衬裙裂出一道滑稽的口子,她拾起,来回看了两眼,将那两件衣服揪作一团,扔到地上,转而取丈夫明日出门要穿的亚麻西装外套,披在肩头。她站在月色里,赤脚踩着地毯,幽灵似的浮走了。
擦洗干净,回来,灯已熄。
苏青瑶见徐志怀已睡下,就拎着西装外套挂回原处,换上睡裙。
爬上床,苏青瑶拿一个小枕头塞进两人之间的空隙,背对丈夫睡去。
兴许是累极了的缘故,她做了一夜的乱梦。
翌日晨起,床那侧空空如也,夹在中间的枕头不知被撤到何处。
苏青瑶洗漱一番后,从衣柜里取出在杭州新做的旗袍。
极长的一条白绸旗袍,直直垂落下来,足以曳地,侧边做的假高开叉,鹅黄绲边。穿上身,简直要把她罩在一团朦胧的光晕中。
一双双鞋摆在鞋架,每一款都买了两双,三十四码一双,三十六码一双,一个穿左脚,一个穿右脚。
苏青瑶选一双浅金色的粗跟皮鞋。
她坐在椅子上,端详起自己的左足,窄小而纤细,顶端微尖,套在浅口罗袜里,透着股腐朽且可怖的美。但解开遮羞的白布,内里包裹的不过是略有些畸形的跛足。
下楼去,徐志怀已经出门,小阿七与吴妈正等她用饭。
小阿七刚拿电熨斗熨烫完报纸,一见苏青瑶坐到餐桌,欢天喜地地抱着厚厚一叠报刊杂志跑来,逐本排开放在她眼底。
从《申报》《时代》《新月》到《良友》《戏剧月刊》《电影月报》一应俱全。
苏青瑶随意翻开几本,粗略扫过。
“……全体工商学界,一致休业,会场群众拥挤,形势悲壮,反日空气,异常紧张”
“这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,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。”
“大世界星期团夜场演出滑稽戏《浪漫女子》。”
“少见多怪:第十一次结婚,美国一妇人,与其最近结婚之丈夫合影。该妇从前夫十人,其中三人去世,七人离婚……”
苏青瑶合上那些报刊,转头看向窗外,注视这阔别已久的城市。
这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上海。
第三章 观音像
徐志怀没作假,初回上海,他的确忙,每日早出晚归,不见人影。上海滩势力纷繁,黑白交错、中洋交杂,想挣大钱,最要紧的是先疏通关系。
苏青瑶在家歇了几日,预备回一趟娘家。
桂月湿热,艳阳晒着砖块路,将天地搓揉成相同的白茫。别野户牖尽开,灌堂风从这一侧吹来,推搡着长长的白纱帘到那一侧去,香甜的桂花香伴随热浪徐徐涌入,又清又腻,清朗的是风,腻的是花。
附近栽的是银桂与丹桂,已是九月下旬,银桂大多凋谢,丹桂重重叠叠,桔红压着淡黄,好似招摇的胭脂敷在美人面。
“太太,你要去哪里呀!”小阿七捧着几件刚从晾衣绳上收回来的旗袍,站在楼梯问她。
“我回趟娘家……先生要是到家早,你和他说一声,让他先吃饭,不用等我。”苏青瑶说。“还有,你记得提醒吴妈,傍晚日头不落就要关窗,别让飞虫进来。”
“好。”小阿七语调轻快。“太太不等先生回来一起去吗?”
“他忙。”苏青瑶轻声答。
小阿七长长“哦”一声。
苏青瑶摆摆手,让她继续干活,自己坐上家用的福特轿车,往父亲家去。
苏青瑶的父亲苏荣明,住在南京路的一栋老洋房。租来的,每月花费不多,不过十五块。但说回来,南洋大学的六级教授,每月也分不到多少大洋,一百四十块左右,还时常要被政府拖欠薪资。民国十年赶风潮,他随朋友投资炒股,结果上交股票惨落,亏本至九百元,还是写信回家哀求祖父母寄钱还债,也因此与叔伯闹掰,祖宗留下的田产绝无份额。
浑浑噩噩十余年,养家糊口尚可。
苏青瑶沿小路走到头,拐进洋房内,楼道羊肠般窄,她踩起楼梯来格外小心。吱呀吱呀搭着扶手朝上走,一条黯淡而曲折的老肠子将她吞咽进去似的,她一身鹅黄旗袍隐匿于灰暗,唯耳畔的金耳坠摇动着闪烁出暗金色的光。
进到厅堂,里头亮堂许多。
出来招呼她的是苏青瑶的继娘。
女人不知她要来,起先在门关处呆了好一会儿,方如梦如醒,邀她进门。
两间连通的客厅,能一眼望尽,一间用来待客,另一间摆上餐桌椅凳。房主留下的陈设大多发旧,兴许是晚清留下的物什。
礼拜天,学校放假,继母与生父的儿子也在家,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。女人递上一杯她父亲常喝的香片茶,与苏青瑶对坐到沙发上,叙了几句客气话。淡淡的口吻,无关紧要的话,一如入了秋还闷得窒息的九月。
不多时,套话讲完,主客只得默默地相对。
“你爹出门买东西了……你先坐,我去找他回来。”女人站起,僵僵地说着,又转头叮嘱起伏桌的男孩。“连耀,你乖乖在家做功课,不要吵你姐姐。”
男孩头不抬地应了声:“知道!”
门扉一开一关,屋内更添一丝沉闷。
苏青瑶独坐,目光向四处探寻。
室内多出不少她没见过的东西,譬如墙壁悬停的那尊观音塑像。它沉静地端坐神龛内,被钉上墙的宽木板托起,雕琢出的神态既无情又有情。凡人遥遥远观,分不清塑成她的,是玉还是瓷。视线下移,木板前还留有几寸空隙,摆了一尊黄铜三足小香炉,炉内齐齐插三柱香,通红的芯子灼烧,快烧进白皑皑的灰里。
苏青瑶忽而忆起自己读书时,管教学生的路易莎修女最爱比划着十字架念叨“愿上帝保佑你”。
信上帝、信佛陀,有什么区别?都是虚的。睁眼看,到处是不幸的人,什么神仙皇帝,都是虚的。
思及此,苏青瑶不由苦笑。
她站起,去到为课业苦恼的弟弟身侧。
男孩斜眼瞧她,扭捏地叫了声“姐”,接着又垂下头去对付数学公式。可惜用心不过片刻,他很快便没了斗争的力气,拿着笔涂起草稿纸,画互相打架的小人图。
苏青瑶身子微低,去看他的数学题,默默在心里计算。
她蒙学在七岁,父亲在家里亲自指导,教了两年,头一年仔细,后一年潦草,因为在后一年,他千方百计娶进家门的心上人总算有了身孕。到第三年初,继母诞下一名男婴,随后便把她寄宿到拯望会所建的启明女学去了。
她成绩不错,除了数学与体育,其余都是 A。因此读到高级班后,开始在闲暇时教富人家的小小姐们读古诗,带她们念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,以来贴补家用。
后来苏青瑶毕业,是一九二六年。她本想申请沪江大学。但沪江是教会大学,学费太贵,同济、南洋倒是公立,可不收女学生,也没她想读的专业。北京女大和北京女师大离得太远,她无亲无故只身去,不切实际。
再往后便披上婚纱,嫁给徐志怀,去往杭州,什么复旦、沪江全不再想。
按父亲的话说——嫁了人,就好好过日子,这是门万里挑一的好亲事,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。
苏青瑶看着在书桌前涂涂抹抹的男孩,抬手,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,柔声道:“这么不用功,按现在的成绩,你将来可怎么办?”
男孩道:“没关系,爹说了要送我去留学,东洋、西洋各三年,就和他一样。”
“哪来的钱 ……”苏青瑶无奈地笑。
“爹亲口说的!他还讲钱已经存好了,就在银行里。”男孩瞪大眼睛,显然是不服气。“不信你去问他!”
“嗯,我信。”苏青瑶声音骤然放低了。
恰逢此时,继母携父亲归来。
“志怀呢?他怎么没来?”她父亲苏荣明见她第一眼,便问起女婿。
苏青瑶答:“他忙。”
苏荣明脸色不佳,觉得徐志怀这当女婿的,竟欺辱到自己这老丈人头上。继母见状,慌忙打起圆场,让两人先坐,自己折进厨房又奉两杯新茶出来。
苏荣明抿了口茶水,脸色稍缓,问苏青瑶在杭州四年过得如何。苏青瑶只说不错。他冷哼一声,又说,去年过寿,徐志怀托人送来的贺礼——巴掌大的金老鼠——他是满意的,但今天不和她一起过来拜见岳父,着实没礼数。苏青瑶低头附和他,连连说:是、是 ……
“四年了,你也没生个孩子。”苏荣明找不到东西教训青瑶了,便说起生养之事。“看过医生没?别是哪里有毛病。”
“爹,你生弟弟不也花了三四年。”苏青瑶看向他,瞳仁黑得出奇 。“人各有命,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。”
苏荣明一时心头悚然,暗暗想:这丫头果真是和她那跳井的亲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浑身透着股邪性。
勉强坐到日头西斜,辞别。
苏青瑶闷得慌,便去附近的商铺买打火机和香烟,香烟要小仙女牌掺薄荷叶的那款。她站在栽满法国梧桐的行道边,低头拆开纸盒,指甲盖熟稔地弹出一根细烟,点燃。
徐志怀从不知她会抽烟,她也一直瞒着他。
因为抽烟的女人……不像是他会喜欢的妻子。
苏青瑶含着香烟,吸着,抽得极猛,很快便烧尽一根。她吐气,口中含着的烟雾徐徐消散,继而抛掉烟蒂,去取第二支,衔在淡粉的唇间。
临街边,有几个顽皮的女孩子,不甘寂寞,折来七八根缀满桂花的枝条。她们围着彼此,奔跑转圈,玩起操办婚礼的游戏,手里一面使劲挥舞着桂花枝条,一面轻快地大喊“当新娘子喽,当新娘子喽”。
细小的花朵纷纷而落,恍如黄昏时突然下了一场缠绵的雨。
苏青瑶夹着薄荷烟,静静凝望她们,忽而心里一哀。
她心里轻念:傻孩子,不要轻易当人家的新娘,你会流泪的。
第四章 红花白雪 (上)
到家,已近日暮。天还未完全黑下来,云层间涌动着消沉的暗紫色,色泽仿佛甜得快能拿去酿冰酒的冻葡萄。
苏青瑶回到家,刚进门,小阿七急忙迎上来,叫她赶紧去卧房看徐志怀。
小阿七说先生喝醉了,回来后无缘无故训了吴妈一顿,有的佣人想去劝,连带着被骂不说,还扣了半个月的工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