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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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走一步看一步,我也不清楚,所以来见见你,”那姓沈的先生如是说,“等我回乡,一头扎进四面环山的洼地,我俩就是真见不到了。”
“我早说过,依你的脾性,毕了业就该出国留学,去美国,读几年书,再谋个跨国公司的差事,改作华侨。”徐志怀道。“政府任职不合适,但去做教员,就更差。从之,你是步步走下坡路。”
“最恨你这模样,事事看透,事事冷眼旁观。”沈先生轻笑,连连摇头,“看透了还不算,非要摆出一副早已预料的面孔,招人烦。”
徐志怀不言,看他一眼。
沈先生静默片刻,再开口,忽提了个姑娘的名字,道:“诗韵去年嫁人了,对方是个公司职员。我一直没告诉你……她也到岁数了,等这么些年,仁至义尽。”
“是么?”徐志怀轻蔑地发出一声笑。
“霜月兄,人总要往前看。”
“假使阿瑶亡故,我绝不另娶。相反,我死,她若改嫁,我在黄泉下,必日日诅咒那男人暴毙。”徐志怀笃定道。“从之,这就是我与你们的区别,我早已厌倦谈论国事,如今只谈家事。”
苏青瑶听着,心怦怦跳。
难以言语的滋味在内心蔓延,她垂眸,继续听二人的对谈。
“你变了许多,”沈从之感慨着,起身,为自己斟一杯浅金色的烈酒,他举着酒杯,在原地兜了一圈,转回身,看向徐志怀。“从前那个问华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去哪儿了?”
“你且当他死了。”徐志怀掏出烟盒,弹出一支香烟,衔在嘴里,侧头,要去点火。“十年,谁都会变……人生能有几个十年?”
回南天,太潮,景泰蓝的洋火盒如何也点不着香烟。
徐志怀蹙眉,收起盒子,握在宽大的掌心,似掐住一抹诡异的冷火。
“十年前,我们笑更早十年的青年太失败,没能早早看清帝制已无出路,而如今,该轮到我们被笑话了。”沈从之啜干杯中酒液,将空了的浮雕玻璃杯搁在徐志怀面前,咚得一声,继而叹道,“霜月,你我都是失败的人。”
徐志怀沉默,似是默认。
薄唇间衔着的细烟微微颤动。
苏青瑶躲在门外听,内里一阵良久的沉寂后,传来几声椅子脚在地毯拖拽的声响,应是预备告辞。
她来不及避,正巧与开门的徐志怀撞到一处。
徐志怀神态微妙,颇不自然道:“瑶,你怎么在这儿?”
苏青瑶避开他的提问,看向一侧戴好平顶帽的客人,欠身道:“沈先生,真是好久不见,上回见您还是四年前。今日难得来,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,再小住几天?”
那位姓沈的先生急忙摆手,说还要赶车,苏青瑶余光瞥过徐志怀,也并未强留,只说要送他出去。对方点头,摆正帽檐,向徐志怀欠身道别后,与苏青瑶一同下楼,走出洋楼圆拱形的雨棚。
“没想到夫人居然还记得我。”并肩走着,沈先生突然开口。
“应当的。”苏青瑶淡淡回复。“您是志怀的朋友,自然也是我的朋友。”
男人听闻,略显诧异地看了眼苏青瑶。
他面色微红,应是酒气涌上来,吐字依旧是慢吞吞的:“夫人辛苦了……霜月他有时候说话不中听,却也没坏心,愈是亲近的人,他愈是爱发臭脾气,这方面,还要劳烦你多担待。”
苏青瑶一愣,缘是结婚这么些年,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辛苦。
她苦笑:“沈先生太客气了。”
到用晚餐,苏青瑶仍在想这事。
她像头一回晓得干活能领钱的佣人,胃里揣着这事,翻来覆去地咀嚼,饭也没心思吃,捏着调羹搅着小碗里的鲫鱼豆腐汤。
徐志怀夹出蛏子壳内乳白色的肉,配热黄酒,不紧不慢地吃着。
他听小妻子叮当叮当敲着碗,头不抬,挑眉道:“有心事?”
“嗯。”苏青瑶放下小勺,看向对面的男人,突然严肃地说。“我在想,你怎么从来都不谢我。”
徐志怀擦擦手,狐疑地看向苏青瑶。
苏青瑶站起,走到徐志怀身侧,拿一个空盘子与一双筷著,一面熟练地收拾起摆在桌上的蛏子壳,一面说:“譬如,我一点不吃蛏子,这些全是专程为你买的,可你都不谢我。”
徐志怀听闻,呆了一瞬,待到反应过来,苏青瑶已然端着盛放蛏子壳的白瓷圆盘离开。
他素来知晓小妻子脾气别扭,还未娶进家门就清楚。
以往只当她是孩子气,年纪小,爱耍性子,然而眼下冷不丁一句话,清清淡淡抛过来,不似在闹脾气,却平白令他摸不着头脑。
她料理家事,一贯得体,每月的收支总恰到好处,雇来的佣人也比其他家的勤快老实,连带他所交往的人,不论浅交深交,全能得到相当细心的照顾。
他知道她这方面干得好,不然他买那些几千几百大洋的珠花,订几十几百条的旗袍,做什么?她闲暇时抄写的簪花小楷,他也愿意裱起来,挂在办公室的墙上,指给来客看。这难道不算谢?
徐志怀试着细细琢磨了会儿,越想越糊涂,以至于最后竟烦恼起来。
他起身,踱步到苏青瑶的背后,双臂搂住她的细腰。
苏青瑶把盘子递给佣人,此刻正洗手。她自顾自地搓着一块淡绿色的肥皂,两手满是泡沫,送到水龙头下冲洗,丝毫不理会他。徐志怀以为她在赌气,便俯身,脸凑过去,想吻她。
苏青瑶甩了甩湿淋淋手,转身推他,娇娇地喊:“腥死了!快走开,徐志怀,你烦不烦!”
徐志怀突然感到惶恐,其间又夹杂些恼怒。
他掰过她的脸,用力捏住下巴,唇覆上去,非要亲了,真没见过自己老婆不让亲的。
舌头闯进来,带着热酒与海鲜的气息,粗鲁地搅动着她软嫩的小舌,舔着牙齿。她呜呜叫了两声,随之便没了声响。
唇齿分离,苏青瑶气喘吁吁地瞪他,手朝他一甩,残留在肌肤上的水珠溅了他一脸,冰冰凉。
接着,转身上楼去。
徐志怀抹了把脸,惶恐与恼怒中,又多出几分不解。
他思索片刻,还是尾随苏青瑶的背影,走上楼。
进卧室,没见人,徐志怀转到盥洗室,见她拿软毛刷在洗牙。他心里一下不是滋味,皱了皱眉,堵在门口,耐心等她吐完了水,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,拽住她的上臂,猛地拉入怀中。
苏青瑶额头突然撞到他的胸口,有点晕。她扬起脸,看他俯下身,又要亲的模样,便固执地把脸偏了一偏。
徐志怀见状,发了狠,将她拦腰抱起,转而架到洗手台的边沿,后背抵到瓷砖,两臂围住她,不许她逃。
苏青瑶用力挣了挣,逃不开。
“你漱口去,都说了很腥,”她道,“你就爱吃这种臭死人的东西。”
徐志怀目不转睛地瞧着她,定神看了会儿,最终幽幽叹了口气。
他握住她的手腕,将柔荑送到唇边,面颊微低,吻落在她掌心悄然愈合的伤口。
“辛苦了。”徐志怀轻柔道。
第二十八章 贪念(一)
苏青瑶张嘴,嗓子眼紧紧的,没能发出声。湿热的吐息拂过伤口,一股一股往外喷,好烫。她想缩,却被他使劲攥着。男人擒住手腕骨,缓缓抬眸,看向她,目光透过低垂的睫羽,黑压压的罩过来。
那股难以言语的滋味再度袭上心头。
苏青瑶打了个寒颤,面颊微低。
徐志怀直起身,手臂越过她,用她洗牙杯里所剩的水,给自己漱了口,继而右手托起妻子下巴,又要亲她。苏青瑶没动,任由他吻,海鲜的腥气淡去许多,舌头仍沾有厚重的黄酒味,丝丝绕绕在口中蔓延。
吻着吻着,他的手逐渐变得不安分。
“不要。”苏青瑶含糊地吐出两个字。
徐志怀不应,手腕钻入衬裙,冰凉的银质袖扣顶在腿的内侧。
苏青瑶悬在洗手台的边沿,小腿抽筋似的轻摆,直打滑。
“少来烦我,要弄改天弄。”她推他的胳膊,气哼哼地说,似娇似嗲,半分真半分假。
徐志怀锢住她的腰,搂得更紧些。落在面颊的轻吻逐步朝胸口蔓延,男人残留的胡渣扎着脖颈。苏青瑶握着他的手臂,略有些难受,感觉被掐住了脖子,喘不上气。
微妙的堵塞与晕眩的快感同时袭来,苏青瑶克制不住地喘息。
她分明起了感觉,可心里赌着口气,偏不愿干那事儿。
他总这样——拿钱来哄女孩,用性安抚女人——这俩哪一个都不是人。
苏青瑶想,她先前和于锦铭做这事,觉得不舒服,说不要,对方也就停手。而到徐志怀这儿,说拒绝是不管用的。她所求的不多,只让他弯一弯腰,仔细听听她说的话,无论讲的多幼稚,都不打断、不轻视,更不许嘲讽,怎就这么难?
她又想,倘如她不是他的妻,不属于他,他对她是否也会客气些?或许。
只因这一下想到于锦铭,苏青瑶莫名有了胆子,依附在他臂膀的手转而抵在他胸口。
“放手,你真就闲的没事做!”她喊,也不怕摔,使劲推开男人,两腿闭合,侧着身,从台子边沿跃下。
落地时,她跛脚先触地,一下没站稳,徐志怀急忙扶住她。苏青瑶心里七上八下,辨不出心情。
徐志怀松开怀抱,大抵是恼了,神态不大显,只微微挑眉看向苏青瑶。
苏青瑶晓得他在看自己,急忙拂了下鬓发,同他道:“我有点不舒服,月事快来了,肚子痛,所以说不要弄,你又不听……志怀,你生气了?”讲到生气二字,她试探地瞥向他,黑沉沉的瞳仁嵌在莹白的小脸,似能滴的出水。
徐志怀沉默片刻,俯身,再度拥住她。
苏青瑶顺从地搂住他的脖子,面颊依偎在颈窝,小猫那般蹭了蹭,在他耳畔说:“所以生我的气了吗?”
“没。”徐志怀道。
“那你刚才一句话不说。”
徐志怀捧起妻子的脸,垂首,将额头抵在她的发际,淡淡道:“以前没见你这么爱发脾气。”
苏青瑶屏息,浑身紧绷,仍装作娇嗔的模样,说:“那是因为我从前发火的时候,你恰好不在家,你个大忙人瞧不见。”
男人贴的那样近,呼气喷在她的眼下那块白净的肌肤,搂着彼此,鼻对鼻、眼对眼,她但凡有半分异样神态,他都能察觉。
徐志怀又是一阵短暂的无言。
洗手池里残余的水珠在朝排水管漏,滴答滴答响。盥洗室照美国风装的,墙壁排列着一方一方的马赛克砖,仿佛一个布袋子,将那扰心人的水声全然收拢起来。
苏青瑶被圈养在他的视线下,有种难以言喻的惶恐。
她咬住后槽牙,心一横,故作娇气道:“徐志怀,你要这样嫌我脾气坏,干脆休了我,再娶个十六岁小姑娘摆家里。上海多的是高中刚毕业的小姐名媛。”
“好好的,又开始耍性子。”徐志怀拧眉。“我哪次说过要离婚,让你这样三天两头地提。”
苏青瑶道:“反正我没法和你离婚,可不得天天想你什么时候休妻……”
“行了,这话往后不许再讲。”徐志怀皱着眉头,拇指压上她的唇瓣。
“说了就说了,嘴长在我头上,要你管?”苏青瑶揣着明白装糊涂,启唇,舌尖舔过他的指腹,同他腻到底。“难道说了你伤心呀?”
“嗯,我伤心。”徐志怀答。
他紧蹙的眉头松下来,深深望向少女,神情专注。
苏青瑶脸皮一紧,如同被浆洗得直挺挺的粗布袍。
她骤然乱了,环住男人脖颈的小手揪住他衬衫的衣领,十指挠了两下,接着,两条手臂顺着他肩部结实的线条滑落,移到前胸,按在心口。
那里安安静静,她什么都触不到。
“出去了,老赖在这里也不嫌潮。”苏青瑶听出自己的话音在发颤。
说罢,她轻轻一挣,便脱开他的怀抱,逃难般快步走回卧房。
徐志怀叹了声,总觉苏青瑶有什么不对,一时却也难以指出怪异之处。思来想去,只觉自己真是拿她没办法。
他取浴袍,在盥洗室冲过冷水澡,才出来。
苏青瑶难得不洗澡就上床,跟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,整个人蜷缩在被窝。
徐志怀熄了灯,掀被,躺在她身边,从背后抱住她。
男人那东西重新起了反应,从背后硌着她,快钻到两股间。
苏青瑶抿唇,怕他发脾气,径直掰开腿插进来干她,在床上她没处躲。然而过了许久,徐志怀都没动静,正当苏青瑶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,他又忽然开了口。
“龙华的桃花还在开,我挑个时间带你去,怎么样?”徐志怀问。
“上海多少地方都被日本人炸平了,还去赏桃花。”苏青瑶答。“商人不知亡国恨。”
“日子总要过下去,喊了十几年的亡国灭种,多少人热血撒出去,国家不还是这副德行。”幽暗里,他嗓音平静。“我看戏园剧场三月中旬就已经恢复营业。要是嫌龙华太远,不想坐车,咱们就去看戏,把过年应当看的戏补回来。”
苏青瑶定了定神,背对男人,低低道一声好。
她合上眼,神志清醒地等他接下去的动作。身后传来男人闷闷的几声咳嗽声,他强忍什么似的,掌心暧昧地抚过她的腰线,继而将她揽入怀中。两人挨得太紧凑,苏青瑶嫌热,朝外挪了挪身子。徐志怀意外没动,保持这个姿势,也没说话。
她等了许久,他也没走下一步,到后来实在熬不住,竟迷迷糊糊地睡去,一夜无梦。
睡醒,苏青瑶踮着脚轻轻下床。她摸黑走到窗边,钻到帘幕后,望向清晨的花园。天初明,灰白色的晨光透过雾霭呈现在眼前,她打开窗,冷峭的风骤然涌入,携风带雨地袭来,呼啦一声,扬起窗帘,暗色的卧房刹那一亮。
徐志怀还在睡,侧躺着,胳膊伸得很长。
苏青瑶耸肩,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,急忙去抓飞扬的窗帘。
越急,越抓不到。帘子呼啦啦地在半空乱舞,一方天地,忽明忽暗,苏青瑶也头晕目眩。这时,一条手臂伸过来,替她拽住窗帘。苏青瑶仰头,诧异地看过去。她没注意徐志怀究竟什么时候醒的,落地也没听见声响,他就这样凭空出现,仿佛一只脚步轻巧的雄狮。
“怎么起来了?”徐志怀说着,拉下帘子,晨光一点点被遮掩,阴影逐渐顺着他的后背爬上。
“睡不着。”苏青瑶道。
徐志怀应了声,侧身去关窗。春风止息,晨光被挡在帘幕后,眼前的一切全然回归无聊的混沌。苏青瑶眨眼,隐约感觉出对面人模糊的轮廓。他恍惚是笑了下,一只手伸过来,揽住她的肩。
苏青瑶心里乱极了,神色有一种微妙的复杂,幸好有昏暗掩盖,对方并无察觉。她朝他走了几步,抬起胳膊,环住他的脖颈,额头抵在男人胸口。
他们就这样依偎了很久,谁都不出声。
过几天,徐志怀将戏票带回家,是黄金大戏院的票子,演越剧。他排场阔,自己出资请名声响亮的班主携角儿们从绍兴过来,又给商会里的叔伯与一些名流递了请柬。
苏青瑶原以为他说去看戏,是两人挑个日子出门,平平淡淡看一场。然而看他这阵仗,俨然醉翁之意不在酒,看戏是假,趁战后上海百废待兴,琢磨如何抢占商机是真。
小阿七觉察不出异样,真当是去看戏,欢欢喜喜地将一条崭新的鹦鹉绿旗袍捧到苏青瑶跟前,不停说徐先生如何用心、如何好,居然连下人们也有后排的戏票,能一道去黄金大戏院开开眼。
苏青瑶来回摸着旗袍,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小阿七的话,心里不由笑话自己天真。
徐志怀可不是烽火戏诸侯,以来博美人一笑的主儿。
他极务实。
安心打扮到开戏那日,苏青瑶与他坐车去敏体尼荫路,车门一开,水气阴阴,是刚落过春雨。天色向晚,云层泛出洞洞灟灟的暗蓝,苏青瑶挽着徐志怀的胳膊朝内走,高跟鞋扎着湿润的地毯,像在泥沼跋涉。
入了场,照例要与诸位名流的夫人们打太极。
苏青瑶并不爱与这些太太们聚会,嫌闷气。
与她们凑到一块儿,多是新面孔讲旧事,谈珠宝、传流言,一起一坐、一问一答,个个似会喘气说话的活人偶,手上、脚上、脖颈上,戴满亮闪闪的项圈。套在手腕的叫镯子,圈住手指的叫戒指,细细的项链勒住脖子。
徐志怀在她衣饰的开销上,从未吝啬过。这应当是一种爱吧,都说男人愿为女人花钱,是爱最简单直接的表现。故而每逢见那些太太们,总要被笑盈盈地阿谀一番。
可愈是这样,苏青瑶愈是恐惧。
她清楚,自己浑身上下,每一件物什,全是他的。倘若真有哪一日,他发怒,叫她全还回去,那连最里头遮羞的衬裙衬裤,都要当场脱去,赤条条地往外走。
苏青瑶坐到包厢,心不在焉地与到场的太太们聊了几句客气话。
一位说,丈夫刚从英国拍卖行买来火油钻送她,若非那场最大的粉色鸽子蛋被人高价拍走,也会是她的。
另一位说,那姓谭的狐狸精果真九条命,日本人把她的妖精窝炸没了,她居然借市政府里章委员的势,又活了回来。现如今把做橡胶生意的王老板迷得失魂,天天闹着要和妻子离婚,另娶她进家门。
提及谭碧,苏青瑶竖起耳朵仔细听。可惜众人没多讲她的事,仅抱怨了几句,便见惯不怪地揭过,转而聊起易方朔在东南大戏院开演的滑稽戏。
过不久,徐志怀来寻她,大抵是谈完了生意场上的事。
苏青瑶起身告辞,随他出去。
男人脚步大,略快她半步。苏青瑶面颊垂落,盯着脚下的地毯和他虚虚投射下的背影,勉强跟着走。
到半途,徐志怀忽而停住脚步,侧身拉住苏青瑶的胳膊。未等苏青瑶反应过来,便被他弯腰搂入怀中。
他面颊挨着喷了栀子水的鬓发,唇蹭着耳廓,没头没脑地问了句:“瑶,看完戏去大华饭店吃饭,怎样?”
苏青瑶呆呆答:“行,听你的。”
她正觉得怪,忽见徐志怀直起腰,懒散地理了理衣袖。
男人带着微妙的笑意,冲眼前人道:“于少,许久不见。”
果真是于锦铭。
徐志怀的手掌还搭在她纤瘦的肩上,火烙印似的,隔一件浓绿的旗袍,炙烤着皮肉。她往前不是,往后也不是,对面人的眼神带点暗金色的浮光,潮水般漫来。苏青瑶心突突跳,简直是快要爆炸,两腿僵直地立在原处,喘不过气。
“是有段日子没见。”于锦铭走近,唇畔噙着一抹笑。“还要多谢徐老板送的戏票,我这外来人没见过宁波帮的派头,这下算开眼。”
他说着,故意拨弄了下胸前金盏黄的真丝领带,是苏青瑶补偿给他的那条。
“于少真爱说笑。徐某不过是个开工厂的平头商人,哪敢与军政府的要员相提并论。”徐志怀淡淡道。“此番能叫来绍兴的越剧班子在黄金大剧院开戏,借的是虞会长的光。加之内人爱听戏,可惜开战这几月闷在法租界,徐某有愧,便想趁此机会多请些人,一起热闹热闹。”
“原来如此,徐先生与太太果然如外界所言……琴瑟和鸣。”于锦铭视线挪到苏青瑶的脸上,唇微抿。
苏青瑶干干笑了一下,将手递过去。
于锦铭望着她,浅色的眼瞳飞快扫过她肩上的手,危险地眯了眯,又眼皮微低,再抬眸,倏忽粲然一笑。
“苏小姐,近来可好?”
说着,他极克制地牵住她的右手,悄悄捏了捏。
“托四少的福,一切都好。”苏青瑶觉察出手指的力道,脸微红,心里提着口气,不留痕迹地收回手。
徐志怀揽着苏青瑶的肩,又道:“戏快开场,恕徐某不久陪了。于少也请尽快落座。”
于锦铭侧过身,双手交叉着背在身后,给两人让出一条道。“慢走。”
徐志怀颔首,携苏青瑶经过,走了几步,他又突然顿了顿脚步,看了苏青瑶一眼,似要俯身吻她的面颊。
“你干什么?在外面呢。”苏青瑶瞪着眼睛,急忙抬手,掩住他的唇。
徐志怀一愣,缓过神,突得暗自笑话起自己的小家子气。
虽知掉价,但他偏要摆出来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瞧瞧,她与他是夫妻,一生一世扯不开的关系,不是他能动歪心的。
苏青瑶不知丈夫的心思,仰着脸,仔细观察他的神态,猜测着、揣度着,生怕从他的脸上瞧出半点怀疑。
“怎么了?志怀。”她问。
徐志怀垂眸,见苏青瑶正仰头看他,两条翡翠耳垂轻摆,衬得小脸格外白皙。
他遏制住吻她的欲望,轻声答:“没什么,走吧。”
苏青瑶定然不信,却也不好再说什么,尤其身后还站着于锦铭,专注的视线投过来,简直要将她的后背烫出个窟窿,就敷衍地应上一声,随他离去。
上二楼包厢落了座,苏青瑶仍是不安,总觉有视线在身上徘徊。
她在徐志怀身边,左手被他松松捏在掌心,搁在膝头。她尝试抽了抽,手腕一使劲,他也跟着用力,不许她走。
苏青瑶没法儿,右脚尖踩住左脚的侧边,悄悄蹭掉皮鞋的搭扣。
“你放开,我鞋扣松了……”她道。
“嗯,”徐志怀松手。
苏青瑶故意起身,朝前走了几步,才弯腰系搭扣。直起身,再度有意地站在原处,摆摆腿,目光越过凭栏,朝下方扫视。果然,瞧见于锦铭正站在楼下散座的过道,一直专注地看她这边。
视线相触,他甚是磊落,挤着眼睛冲她笑笑。苏青瑶急忙转回身,直挺挺坐回原处,莫名生出些恼怒,心想,凭什么他能当个没事人,她却要在丈夫身边如坐针毡。
她一面用谭碧的那套歪理劝慰自己,腹议,都是偷了,还要什么干净,当婊子不立牌坊。她就是爱跟于锦铭做那事,如何?难道最诚实的快乐也分三六九等?
另一面,深切的羞耻干扰着她的神思。她背后好似掩藏着一尊巍峨的尊像,正森森然监视。
徐志怀觉察出苏青瑶面上那抹一闪而过的似羞似恼的神态,压低了嗓音,佯装从容,道:“瑶,我看于少好像很喜欢你。”
苏青瑶心下警惕,迅疾地反问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讲——于锦铭,蛮喜欢你。”徐志怀偏过头,看表情是在打趣,目光又携带几分逼人的审视。“我要没记错,你和他是在谭碧的场子里认识的。他怎么跟谭碧搅和到一块儿去的,嫖妓?”
“有完没完,你又喝糊涂了?”苏青瑶口吻拿捏得恰好,发怒也像撒娇,难以辨出真心。“再胡说八道,我就回家去。”
“我没说你对他,是说他对你。”徐志怀道。“瑶,假使你我没结婚,他来约你,你可会答应?”
“你真看得起我。”苏青瑶抢白,手心渗出薄薄的冷汗。
徐志怀淡淡道:“我认真。”
“行吧行吧,我也认真——就算没碰见你,我也不会喜欢于先生那样的男人,毛毛躁躁的,成日在人堆里混,最多骗一骗追时髦的小姑娘。”话出口,苏青瑶心里一虚,不仅是在说反话的缘故,还怕自己描述太多,反显得了解他。
“你也是小姑娘,”徐志怀低语。
话含含糊糊,苏青瑶没太听清。
她偷瞥他,见他不再出声,心稍安宁。大幕拉开,戏台上款款移出个妙龄女子,唱鹦歌班的旧剧“草庵相会”,又是一出私奔戏。徐志怀背靠座椅,眯起眼,食指在大腿的打着节拍。
苏青瑶侧目,分不清他有意无意,刚定下的心再度发慌,胃里像飞着蝴蝶,一张嘴,斑斓的蝶群便要裹挟着欲望与慌张从胭红的口中一股脑爬出,飞得满剧院都是。
她蹭得站起身,嗓子紧紧地道:“我出去洗手。”
说罢,也不等他回复,便逃似的往外走。
跑出包厢,接着要往何处去,苏青瑶浑然不知。
她两手环住胳膊,面对空荡的走廊,狠狠打了个哆嗦。正待要折回去,继续坐徐志怀身边听那出绍兴戏,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苏青瑶转身,见于锦铭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她走来。
他薄唇微抿,几步逼到她面前。
苏青瑶连连后退。
“你来做什么?”她紧绷。
于锦铭不吭声,拉住她的小臂,带到隔壁的空包厢。
没开电灯,屋内黑洞洞的,凭栏那边剧场的光照进来,通明的像着了火,他俩却见不得光那般,瑟缩在阴影里,借着隐约的光晕,端详起彼此的面容。
黑暗盖着她的脸,那两个漆黑的眼珠渐渐渗入些光亮,映出男人的面孔。
“疯了你,”苏青瑶喃喃,“他……他就在隔壁。”
于锦铭捧起她的脸,唇瓣啄了下鼻尖。“我知道,我在下头看着你出来的。”
兴许是贴太近的缘故,苏青瑶感觉有股热气从脖颈烧上来,脸发烫。
理智告诉她,她该赶紧回去,徐志怀还在隔壁等。
可他的唇瓣飞快碰过鼻尖,又腻腻地去亲她的面颊,鼻息一股一股喷在肌肤,游移着,唇逐渐触到她的嘴角,舌尖舔湿了唇瓣,油亮的口脂混入唾液。
她有些管不住手,手腕一抬,拽住他金盏菊色的领带,启唇,软舌钻过去。
那种几近眩晕的愉悦再度席来。
于锦铭更忍不住。
他本就是恣意妄为的人,得到了她的吻,嫉妒心又促使他去揭旗袍的下摆。
素色的杭绸滑溜溜地在他手心跑,于锦铭来回摸着,憋着一口气,鄙夷地想,丑死了,她穿杭绸才不好看。边想,边搂着她,将她推倒在地毯上。
有手臂做防护,跌下去也不觉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