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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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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青瑶抬眸,怯生生看他一眼。
“我就是有点生气,才——”她拿腔拿调,话音闷在鼻腔。“他刚巧打电话给我,然后说想来送饭,坐了一会儿就走了。我没想那么多。”
徐志怀听着,半截烟重新递回到右手,此番是将火星对准自己,烟嘴朝她。
苏青瑶望向他举着烟的手。
暖色的灯光下,他的手泛着蜜糖般的黄。
骨节分明,背面纵横着沟壑般的筋络。食指与中指夹着纸烟,米黄的指甲修得很短,肉透出来,是偏白的粉。
焚烧的一缕烟雾自他半环的掌心笔直地往上升。
苏青瑶呼气,烟便乱了。
徐志怀举起手臂,将烟递到她眼前。“抽吗?”
苏青瑶嗓子眼一紧。
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徐志怀,又在他镇定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——白着一张小脸,被狠狠吻过的唇宛若湿透的海棠花,簌簌地颤动。
他知道她会抽烟。
他好像什么都知道。
知道了又不出声威胁她,只这样平平淡淡摆出来,放在她面前。
苏青瑶无言片刻,回神,赤裸的胳膊朝他伸去,掌心摸到紧实的大腿。她借力,小猫似的往前挪了挪,头一抬,含住烟嘴。徐志怀仍端举着,她便就着他手,深深吸吮,简直要到一口醉烟的地步。
徘徊。猜测。试探。
火星一亮一暗……
徐志怀沉默,喉结上下滚动两次。
她椭圆形的下巴仰起,脸正对着他,呼——烟尽数喷到他脸上。
徐志怀被烟迷了眼,不由拧眉。
接着,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,再看回来,瞳仁泛着细碎的水光,烟熏的。
苏青瑶看着。
缓缓的,她浅笑。
“志怀,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。”说着,她俯身,脸偎在男人的心口,相当瘦弱的体格,小小一团窝在怀里。
“没。”烟快烧尽,徐志怀在床头柜上摁灭火星,顺势抛掉它。
她隔丝质衬衣啄吻他的心,“真的?”
“嗯。”徐志怀应一声,抚摸她的后脑。五指没入乌黑的卷发,沿着发丝滑落,定期烫过,牵牵绊绊的,逐渐缠住他的手。他记得她还没烫发的时候,长发及腰,油光水滑的,像一匹缎子。
苏青瑶直了直腰,唇瓣在他的喉结游移,呵着暖气。“那还生气吗?”
徐志怀掰起她的下巴,又怕力道太大,改为拿虎口托住。
“答应我,以后不许再见他。”他垂眸,讳莫如深的眼神投入她的瞳仁。“小乖,我们是夫妻,不是过家家酒,凡事要讲责任。”
身子一阵阵麻上来。
“我知道,以后不会了。”苏青瑶答。
徐志怀听闻,松手,有意侧过脸,眼神挪到别处,似是宽心地弯起唇角。
他不爱放自己的心思出来给她看,可苏青瑶总能窥见些许,正如徐志怀所言,他们是夫妻,床上了几百遍,有一些秘密很难瞒住对方。
苏青瑶两条胳膊攀住他的脖子,主动吻他。湿热的小舌来回舔着男人的薄唇,继而挤进唇间的缝隙,几番碾磨。
徐志怀静默地定在原处,直至她的舌尖顶到他的舌根,忽得,他手臂一捞,将她拦腰抱起,转身往床内侧一送,苏青瑶便躺倒在他身下。
他去捏她的脚,一手一个,两只大小不一的脚落在手中,没骨头似的绵软。
苏青瑶像被捉住命门,恼羞成怒,完好的那只脚急忙冲他蹬去。
徐志怀见状,顺势握住她的脚踝,曲起,朝两侧掰开。他逼近,胯部隔着西裤顶到腿心,一双手去解皮带。铁器与皮革相撞,发出冷硬的脆响,那声音好似极小的冰雹,泠泠击打着她的肚皮。
啪嗒——他抽出皮带,扔到床榻,纽扣也解了……倒也没急着就这样进去。手钻到睡裙下,沿着细腰一路往上。

他俯身,吻住她,背脊绷成一根弓弦。
脸对着脸,鼻息交接,苏青瑶阖眸,觉出男人的几缕发丝滑落额头,舌头也随之入侵,压着她的,力道大的几近要咬掉舌头,吞下肚带走。一派眩晕里,她抓救命稻草般搂住面前的男人,不停吞咽着,面颊烫得厉害。
吻罢,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,面颊贴着她的脸蛋磨蹭。
胳膊扎着皮革袖箍,伴随移动,时不时剐蹭小腿。
苏青瑶抽气,背一挺。
徐志怀视线扫过她,低头,吻落在肚脐。
略有些痒,苏青瑶十指挠了挠被褥。她感到侵入腿心的那只手轻压着,一点细碎的疼,但慢慢的,软和下来,像被揉捏软糯的米团。指腹带着薄茧,她觉出后,止不住轻喘,从耳后一直到脖颈全然酥麻。
“志……志怀。”苏青瑶唤他,后脚跟勾住他的肩。
“疼吗?”徐志怀低声问。
苏青瑶晃晃脑袋。
徐志怀垂眸,嗓子眼翻滚出一声“嗯”音,中指擦过,随之没入。跟研究精密机械似的,他专注地操纵着她,整个人绷得很紧,淡青色的筋络自手背生长至小臂,冷淡且性感。
更麻了。
如同被合拢的双手锁在掌心,苏青瑶有一下没一下地扑腾。
她两腿不由收拢,攀着男人的肩,倒像拽他过来吻自己。
徐志怀抽出手,曲起她的腿,压到胸前。上身前倾,当着她的面慢慢张开手,像捅破了蛛网,丝线断裂。应是有意克制的缘故,神态较之以往更为严肃,他便以那般冷静自持的做派,擦拭湿润的指腹。
苏青瑶心慌,眼神溜到一边去,不敢瞧他。
太恐怖了,这男人简直能钻进她的五脏六腑。
“阿瑶,”徐志怀沉声道。“看我。”
苏青瑶抿唇,鼻翼急促地吸了口气,鼓足勇气转回来。
下一秒,徐志怀弓着腰,重新吻住她的唇。
苏青瑶闷哼,压抑的惊呼滚动在口腔,一点点被他吞噬。他挺腰,很顺畅地进入。舌头搅着她的,唾液偷渡过去。苏青瑶猛得哆嗦,在漫长到几近窒息的吻中,环住他的脖颈,两只手在后背抓挠,他倒是还套着衬衣,怎么挠都滑溜溜的摸不到支点。
她感觉自己被推上了一叶扁舟,空捞捞地在湖面飘荡,没有目的,唯一能确定是,连着心门的地方,真真切切是他能钻进来的感觉。
徐志怀粗喘着松开她,自己也脸红头胀。
苏青瑶手臂滑落,胭脂红的指尖,停在他的颊侧,手腕紧贴未刮干净的下巴,一如血滴飞溅在他的脸上。
她仰头,唇瓣颤抖着含住他的下唇。
一下一下地吻,清甜的呼吸印在肌肤。
徐志怀吐气,手推着她的膝盖,狠狠撞进去。
情潮之下,他们像在用两军周旋的力道在交欢。
你进我退,你攻我守。
苏青瑶被顶得抬不住手,唇飞快划过男人的肌肤,头歪向左侧,呜呜的声响被压在舌根翻滚。他在支配她的身体,倒似一柄长刀剖开她幽深的心。苏青瑶微微蜷缩,热流一头浇下,从头冲到脚,恐惧也好,依恋也罢,统统借此倾泻而出。
他拂开妻子面上湿淋淋的乱发,肩膀一字型撑得笔直,自下而上地轻咬她的脖子。此番换作他反复地吻她,以不容拒绝的姿态,吻到隐有咀嚼声。从锁骨到下巴。
苏青瑶头晕,说不要。
徐志怀没吭声,翻过她的身子,让她背对自己。
后背的汗水浮在凝脂般的皮肤上,恍如雾气飘荡在江面。
徐志怀一寸一寸亲着她臂膊的细汗,香的,这得洗了多少肥皂,喷了多少香水。
苏青瑶瘫软,叫不出声,只剩喘气的力道。
她有点明白谭碧那句——男人嘛,裤腰带松了,脑子也就迷糊了。
可真全身心投入进去,跟一个男人做到萌发出快乐,是很危险的。
她绝不能爱他。
爱了就是认了,要认就得低头,低下头,就一辈子套在这里头,出不来了。
这一晚,他们通宵醒着。他有停止的念头,她反而腻腻乎乎迎上来。快天明,彻底歇下来,苏青瑶迷迷糊糊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,最后的印象是……他轻轻拍着后背的手,很暖和。
睡了几个钟头,徐志怀因为作息被迫醒来。
他冲完澡,又拧了条毛巾出来,试着替苏青瑶擦脸。
她皱了皱鼻子,除此外,一点动静也无。
徐志怀见状,帮她简单地擦了下身子,免得她醒来又嫌身上脏。出门前让小阿七去厨房,叫厨子煮一碗海鲜粥,小火慢慢熬着,等苏青瑶醒了端卧房里去,她饿着了要胃疼。
乘车到公司,恰好,安康钱庄的方二爷过来送信用放款的凭证,二人便聊了会儿。
方二爷打趣,说钱庄不是钱生钱的地方,徐弟手里才是。徐志怀笑着客套几句,接着问他有没有兴趣捧越剧班子。方二爷隐约知晓他的计划,但不着急答应,说过几日,等手上的几笔放款收回来再说。
而后聊起方二爷的小女儿。
方小姐预科班快读完,方二爷想着赶时髦,送去国外的女子大学玩几年,镀金回来好嫁人。然而这姑娘看中了另一所学校的男学生,说是在学院组织的交际舞会认识的,现如今嚷着自由恋爱,早早准备好的美国大学也不晓得去不去。
说起来,徐志怀去年过耶稣圣诞夜的安排,还是问他家女儿的。
“这丫头嘴巴甜,哄人一套一套。我说一句不许她谈二流子,她叽里呱啦一通道理扔过来,我犟不过她。”方二爷苦笑。“先哄着吧,小年轻的头脑想一出是一出,指不定哪天吵了架,就分开了。”
“是了。”徐志怀点头。
说曹操曹操到。
二人正聊着,方小姐一阵风似的刮进来,一把搂住父亲的胳膊,向他讨钱包。大概是要跟男友去约会,半途发现兜里空空如也,这才急忙跑来,求父亲给点恋爱的资本。
徐志怀站在一旁,打趣道:“先掏一遍当爹的口袋,转出去再摸男友的口袋,然后记得把钱攒起来,到冬天和小姐妹去瑞士滑雪。”
方小姐挽着父亲,咯咯直笑。“徐叔叔太有趣了。徐太太在家里过得一定很开心。”
“很可惜,她不是特别欣赏我的幽默。”徐志怀摇头,轻笑道。
少女起了兴趣。“哎?徐叔叔,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?您不是说跟我差不多大?”
“是,大你两岁,很温柔,也很能干。”徐志怀道。
他不爱把商务带回家,也不爱把家事对外四处宣扬,本意是简单敷衍两句,可面前的少女目光炯炯,甚是感兴趣,他便笑笑,继续说。
“偶尔会耍小性子,但不会跟我真的生气。可能因为读的教会学校,喜欢西洋玩意儿,喝咖啡,吃奶油蛋糕和冰淇淋,摩登得很。平日沉迷看杂志小说,也很爱看电影,住杭州的时候,她好几次背着我大晚上偷溜出去看夜场默片,还以为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真好。”方小姐拍手。
“是吗?”
“对啊,因为您和太太不是由父母订的婚嘛。这才见几面,就要跟陌生男人定终身,我想一想都感觉恐怖……不,都不是恐怖能形容的,简直吓死人!所以,能像徐叔叔您这样和和美美,肯定是月老亲自来牵线了。”
徐志怀听着,浑身发冷,恍如后腰中了一剑。

言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
一连几日,徐志怀总时不时想起方小姐那句“简直吓死人”。他看苏青瑶,好几次险些开口问,“嫁给我,你怨不怨?”可话到嘴边,又没敢说。
她若真回复“怨”,他该如何自处?徐志怀不知。
他已经完全习惯她,再难想象重新花五年与谁结为夫妻。
苏青瑶浑然不觉丈夫内心的纠葛,全心在自己通奸险些东窗事发上。
她翻来覆去、思前想后,心知玩火自焚,却跟着了魔般管不住手脚。
若回头,继续当她的贤妻,倒也能瞒。可富太太的浮华日子究竟能维持多久?吴妈嘴碎,无非是她结婚五年还生不出儿子,五年生不出,十年就生的出?徐志怀待她好,她知道,也知道自己太对不住他。可他不懂她的苦楚,总以为她待在家是当洋娃娃……里外太多眼睛盯着她,太多规矩立在那儿,一旦萌生打破的念头,便感到无望。
屋里没开灯,怕招虫。苏青瑶两臂搂着膝盖,坐在地板,碧玺耳坠紧贴面颊,阴凉的。耳畔半截魏紫色的宝石被朦胧的月光照亮,圆月亮融化了般,裹着轻飘飘的云雾,浸水般扩散作一团黄晕。
稍一想徐志怀,她全身便涌出深深的无力感,拖着她、拽着她,促使她在美梦里沉沦……不甘心,太不甘心。世上根本没有娘家,有的是父家,从父家出来,径直去往夫家,两家是相对的窄门,过路轿子抬,脚底悬在半空一点灰不沾……
苏青瑶撑着锃亮的地板站起,再热的天双足也套罗袜,走起来,一步一打滑。她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床上,夜色逐渐深沉,楼底传来两声汽车鸣笛声,是徐志怀回家了,她阖眸,脸埋入丝绸褥子,不愿再想。
这般浑浑噩噩混过几日,给文学月报编辑部交完书稿,到六月,上海接连下了几天的雨,晴一阵、雨一阵,日头胀到最大便破裂。天是白的,雨亦是白的,齐刷刷往下坠。
雨歇,气候愈发燥热。
今天是送《良友》的日子,报童照常将新一期的刊物扔在门口。
“现在做生意的花样真多,百货公司搞促销送小礼物,卖报纸的也学会了。”小阿七抱着杂志,边笑吟吟地说,边递出一张炭笔速写画片。
苏青瑶接过,一看,是只耳朵软乎乎的小狗正用爪子擎举横幅,上头写吻你二字。
笔记飞扬地写着一串地址,就在法租界的巨籁达路,后缀蔚然书局。
苏青瑶面颊骤然发红,内心轻轻啐一口,埋怨:这人胆子怎就这样大!
她折起画片,捂在手心,蹭得站起,立在原处发了会儿愣,待到两颊热气消退,又颓然坐下。
正思索,吴妈走进来,同苏青瑶说宁波乡下有个亲眷要来投奔,是先生的旧相识的小姑子,问她客房安排在哪里。
苏青瑶从未听徐志怀说过此事,反问:“什么亲戚。”
吴妈忽而直起身板。“是咱们表小姐的小姑子。表小姐原先同少爷有婚约,可惜没成,许给了别家。”
苏青瑶听了,笑笑。
一番话说得简直叫她这个当家主母下不来台,就差明着叫她学浮生六记的芸娘,当贤妻,帮夫君纳一个进门了。
“这事问过先生没?”她问。
“问过了。”
“既然如此,那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,不必再问我。”苏青瑶瞥过画片,倒骤然轻松不少。“我还有事,先走了,你看着安排。”
她霍然起身,撇下眼前的无聊事,携手包出门。
书店的位置与她的住所位于同一条长街。
苏青瑶走到附近,吓一跳,不知此处何时改作学校。
几名过路的学生瞧见她,误以为是来寻人的亲眷,热情地同她搭话。问询后得知,由于年初的战事,国立同济大学在吴淞镇的校舍被炸毁,不少医科的学生奔赴战场、抢救伤员。到寒假结束,为及时复课,学校暂迁巨籁达路的民生坊,等吴淞的校舍重建,师生再集体搬回。
一路说说笑笑,过不久,寻到蔚然书局,几人在门口作别。
苏青瑶撩开短帘,跨进门。
室里略有些暗,四四方方的一间小屋,放眼望去,书架鳞次栉比。左侧是柜台,坐着一个短发少女,两臂搭在桌面,发呆,应当也是同济的学生。
苏青瑶攥紧手包,惴惴不安地在里头绕了两圈,却连于锦铭的影子都没瞧见。她倚着书柜,连连埋怨自己太傻,跟从没见过男人似的,一点沉不住气。
她心下懊恼,索性拿了本过期杂志,慢慢翻阅。
时下的报刊杂志,有些,一翻开,尽是新潮玩意儿,好像东方巴黎这四字,重音不在东方,全在巴黎。有些,冲在战斗第一线,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俄国各类学者思想,层出不穷。有些则是任尔东西南北风,健康报谈健康,电影刊谈电影,总之,莫谈国事。
她从头读到尾,也不知过去多久,一抬头,目光穿过书架,冷不防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。
“锦、锦铭?你什么时候——”
话未说完,于锦铭大步绕过来,逼近了她。
苏青瑶下意识倒退几步,后腰撞上书柜,砰!她头皮一麻,两肩瑟缩着望向于锦铭。对方也吓一跳,连忙搂住她的腰,胳膊撑在落灰的书柜,缝隙里积攒的快发霉的纸味纷纷涌出,覆盖了两人。
他低头看她。“疼不疼?”
苏青瑶脸一低,仓促地摇头。
她侧身,不着痕迹地逃出男人的怀抱,朝四处环顾一周,方才抬眸,心悬悬的,颤声问他:“你来多久了?怎么不叫我一声。”
“好久。”于锦铭轻笑。“但你看得太入迷,我不敢打搅。”
他的目光过于灼热,苏青瑶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灰,正要摸,他忽而捉住她的左手腕,指腹沿小臂滑落,又一直摸到上肘,握着。
掌心的温度隐秘地骚扰着她的心。
苏青瑶脸又发烫,右手盖到他的臂膊,慌忙去掰他的手。于锦铭歪头一笑,显出些公子哥的无赖气。他俯身,不肯松,呼气一股一股抚着她的睫毛,任由她五指来回挠手背。
这一下倒把苏青瑶惹急了。
她拽着男人的胳膊,抬起脚,踢他一下。并非气急败坏地使劲去踢,但也动了脚,是传统女人优柔的做派。
于锦铭佯装吃痛地咧咧嘴,眼睛仍笑着,双臂一收,将她抱得更紧。
“你怎么一点都不怕……万一叫人撞见了,看你能躲到哪儿去。”苏青瑶的眼珠左右瞥了瞥,见四下无人,目光才挪到面前的那张笑脸,瞪着他,气恼地埋怨。“上回长翅膀飞走了,这次怕不是要遁地逃跑。”
“干嘛要怕?”他反问。
“你说什么糊话,我是嫁了人的——”
“但又不是你想嫁,是他们要你嫁。”于锦铭骤然收敛了笑意,定定地望着她,磊落地反驳。“瑶瑶,要谈道德,徐志怀娶你这件事本身就不道德。我打从开始就说,我没打算拿你做消遣,所以我不是第三者,他徐志怀才是你我之间的第三者。你没什么地方愧对他。”
苏青瑶怔了一下,转过身,轻轻骂他:“你疯了。”
“是痴,不是疯。”于锦铭答。
他说罢,顿了顿,好似羞赧地转过头,掌心掩着面,一摸,眼神又移回来。
“油腔滑调。”苏青瑶嘟囔,转身将手中泛黄的杂志塞回书柜,耳轮微微发红。
于锦铭还不懂女人的口是心非,听她这声嘀咕,倒有些发急。
他上前半步,俯身在她耳边道:“我还能骗你不成。”
苏青瑶眼帘垂落,不答话,冰凉的手背贴了贴面颊。
于锦铭也沉默,琥珀色的眼紧盯着她。
眼前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,隐约透着鹅黄的白滚边,笔挺的高领托着雪白的小脸,他顺垂落的绸缎朝下望,瞥见腿侧的开缝里透出的荷花粉衬裤。
宛若青纱帐里的粉腮。
于锦铭喉结微动,咽了口唾沫。
她的美丽令他无端心悸,恍如面对盛夏的幽潭,半池翠绿的浮萍聚在一处,水波荡漾间,莫名生出一股森然。
“要去学校里逛逛吗?”默然片刻,终究是于锦铭先服软。“或者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,我开车来的。”
苏青瑶侧头,见男人一脸明媚的笑意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。
若换作徐志怀,她这样突然冷他,他是绝不会给她好脸色。或者说,那人好脾气的次数,比上海隆冬下大雪的年头还要少,两人对峙,他总能先把她熬死。
“你又不是同济的学生。”她有意再推他一下,看他是进是退。
“可我是他们学生自治会筹办的宣传报背后的股东,”于锦铭拽拽她旗袍短袖的滚边,“哪有不放出资人进门看一眼报纸的。”
“你还办报?”苏青瑶起了兴致,转身面对他。“什么报,专讲什么的?”
“医科的学生们聚在一起办的。主讲医学常识,次讲时事,也向学生们征稿,刊载‘一二八’战时见闻。”于锦铭说着,眨眨眼,示意她跟自己出书局,免得扰了其他顾客的清静。
二人出了蔚然书局,并肩走着,白日破云而出,在马路上镌刻出两道狭长的阴影,谁都没带阳伞。
“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,向市民科普医学常识是假,宣传抗日是真,”苏青瑶嗓音轻柔。
“主要是学生们的主意。真情假意三七开,不然要惹麻烦。”于锦铭说。“有比没有好,总不能叫他们一直手绘传单到处发。”
“办报挂着你的名头,政府查起来,你十有八九要倒霉。”苏青瑶眯眼,太阳光晒得脸颊又开始发红。“倒不如暗地出资,隐匿其后。万一找上门,学生们能随时逃跑。哪怕全被捉,乌泱泱一群人,又有同济的牌子护着,赖不到某个人头上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笑。“但我偏不。”

第四十五章 风急暮潮初 下
苏青瑶朝他看一眼。“就你于锦铭胆子最大,迟早被公安局捉去喝茶,关个三天三夜。”她不晓得,自己的目光直直投过去,近乎是在瞪人。
于锦铭见状,笑盈盈地将胳膊伸到她头顶,手掌遮去一小半阳光。
“不算胆大,不过是在做对的事。”
苏青瑶语塞。
“抗日是对的,骂那些个议员也是对的,我不能怕惹事就把眼睛闭上,叫行正道的人走绝路。”于锦铭道。“学生们敢排除万难,我一个将要从军的,有何不敢。虽说许多地方还是要靠家里的面子,但也算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。”
聊着聊着,两个人迈入一栋洋楼,学生们正上课。上到三楼,有一间房外挂着编辑部的牌子。
他们推门进去,内里一名整理样报的男学生仰起脑袋,叫:“警之先生,你怎么来了?”
苏青瑶下意识朝于锦铭看了一眼,才反应过来,警之是他的字。大约取“铭其器以自警”的含义。
可眼前的男人如何看也不是能被叫“警之”的人,就像徐志怀的字是“霜月”,取“忠果正直,志怀霜雪”,断不能改作“乐天”。
她腹议,噗嗤一笑,主动将手伸出去。“你好,我是苏青瑶。请问你是这里的编辑吗?”
那少年点点头,搬来椅子,又转身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凉茶,递给她。
苏青瑶头一回进大学,坐在编辑室里,渐渐显出些局促。她小口啜饮完浮着碎末的茶汤,两手交叠摆在膝上,与男学生轻声攀谈,问了许多感兴趣的事。例如,知不知道同济民国十六年开女禁,最早招收的两名女学生如今去哪儿就职了,还有开战时,前线究竟什么情况。
于锦铭见状,不去打扰,独自翻阅起样报。
苏青瑶跟男学生聊了会儿,转头,见于锦铭站在后头孤零零地翻报纸,便从他跟前顺手拿起一份,问:“锦铭,这报多少钱一份?”
于锦铭一愣。
旁边的男学生立刻答:“每份售价铜元四枚,有好大一张。我们不用日本纸,也用不起瑞典纸,同学们写稿大多是义务劳动,算起来,成本很低的。”
说完,他眼珠子偷偷瞥向于锦铭,怕这位大股东觉得资助学生办报只能亏钱似的。
“可以订全年吗?”
“订全年反倒要贵些。我们印的少,销路铺不开,要订全年送报到家,得雇专人,或者叫邮局送,七七八八算下来,得十几元。”少年挠挠头。“主要是没找到来咱们报纸上登广告的品牌商,医药报也不如谈明星八卦的街头小报好卖,有一期是一期地出,轻易不敢接全年的客人。”
“不碍事,贵就贵点,免得麻烦。”苏青瑶笑笑。“我平时也爱看报,有个相熟的报童。与其你们这儿再雇人,不如我多给他点报酬,叫他来你们这里取,顺带也能帮你们到别家多多宣传。”
她说着,去掏手包。翻了翻,发现适才着急出门,忘带钱了。
苏青瑶又道:“同学,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方便?或者我现在回家取钱,就在附近,麻烦你稍等一会儿。”
“我来付吧,”于锦铭插话,不愿叫她用徐志怀的钱。
苏青瑶猜出他的心思,抿抿唇,默许了。
难怪牌桌上的太太们总说,能叫男人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给你花,是女人最大的本事。对此,苏青瑶有些莫名的别扭。她一面因他的示好而窃喜,甚至有些虚荣,一面觉得男人的付账,多少像个彩头,归根结底,是为了滚上床尝腥的。
他们小坐片刻,预备在临时的校舍里逛一圈。于锦铭还想留她吃顿晚饭,可惜苏青瑶赶着回家,不假思索地婉拒。
于锦铭憋得心窝里烧火。
他半点不觉自己有错,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?再说,她又不爱那个男人。可她有她的顾虑,于锦铭也只好把委屈往肚里咽,谁叫他犯贱呢,愿意给她当情夫,没事围着她裙角打转。
他送她出校门,走了一小段路,苏青瑶推推他,不许再送。于锦铭忽然同她耍赖,涎着脸非要讨个拥抱,才许她走。
未等苏青瑶反应,于锦铭右手抬起她的下颌,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。
苏青瑶像被得罪了,右手攀着他的臂膊,来回挠,叫他放手。
于锦铭转而握住手腕,突然笑起来,唇齿间的热气一股脑喷在她的眼角眉梢。
“瑶瑶,我舍不得你走了,怎么办?”
“少跟我耍无赖,我不吃这一套。”苏青瑶耳根发痒,睫毛颤颤的。
于锦铭俯下身,面颊轻轻贴着她的腮。“可我说的是真心话。”
“那你憋着。”
“不要,像这样全说出来,你回去了才会想我。”他侧过脸,轻轻吻她的唇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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