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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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青瑶点点头,神态没半点着急的意思,看得小阿七更是心如火焚。
“阿七,那些被扣工钱的佣人,你让他们明天下午来找我,扣掉部分由我来贴。”苏青瑶不紧不慢地交代。“志怀说的是醉话,清醒过来不一定记得,就算记得,他也不会把话收回去。要是你们过后自己去提,徒惹他生气,不如就当没发生过。”
小阿七脱口而出:“那太太你怎么办?”
她手上的钱也是徐先生按月给的,前不久花出去四十捐东北军士,今天又要填补下人的工钱,一来二去,钱花完了,东西没见买回来,万一先生询问起来,事情会很麻烦。
苏青瑶道:“没事,我会想办法。”
上楼,进到卧房,苏青瑶见徐志怀躺在床上看她买的申报,徐志怀也在她进门时,抬起头。
他靠着枕头,衣冠楚楚,神态自若,不似醉酒。
“小阿七说你喝醉了。”苏青瑶站在门口,说。
“喝了一点。”徐志怀收起报纸,招招手,示意她到身边来。
苏青瑶走过去,温顺地坐在床畔,帮他脱衣。她脚尖点地,弓着身,旗袍是鹅黄的,耳畔的金饰在徐志怀眼前轻晃,活像一枚弯月亮。
徐志怀搂住她的细腰,掌心隔着光滑的面料抚摸着妻子的身段,不禁发出一声喟叹。
男人麻料的西装外套被浮华的香水味腌渍过,满是招摇的脂粉味。苏青瑶瞥了眼,随意搭在胳膊,接着去解他的衬衣扣。他衣领有一片胭脂痕,蹭了有半个掌心大,好魅的颜色,是海棠红,油亮亮地粘在领口。
男人的许多生意都要在妓院谈,喝酒吃饭、听曲看戏,招来三四位窈窕的小姐配坐,嫖也行、不嫖也行。
苏青瑶不清楚徐志怀出去嫖没嫖过。
他要是没干,那很好,在当下甚至是高风亮节的。若干了,她也没话说,因为所有说出口的话,都将是女人无理取闹的诉苦,而唯一愿意喝这苦水的,该是与她亲到看过彼此裸体的朋友。
可惜苏青瑶没这样的友人,故此她愿当他没干那事。
况且闹又怎样,他为家世斥资八千大洋买的她,她被自己父亲明码标价卖给的他。两人成婚前,仅约着出去看过一场电影,吃过两顿饭,喝过三杯咖啡。她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,她不清楚,更不感兴趣。
苏青瑶眼帘低垂,逐个解开衬衫的衣扣,脱下来,和西装外套一同搭在手臂,紧跟着,两手去解皮带扣。
男人的手开始不老实,隔着鹅黄色的旗袍,捏着她颤巍巍的软肉。
咔嚓一声脆响,金属扣在少女指尖弹开,长裤下,男人那东西几乎要跳出来。苏青瑶闷声不响地拽出皮带,身子朝后微撤,意图转身离开。
徐志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,拉回原处,然后将她臂弯搭着的衣裳全抽出来,扔到身旁。
“今天回家,你爹有没说什么?”他的指腹刮着她的脸蛋。
苏青瑶手臂不甘愿地挣了挣,可惜拧不过他。
“没什么,他就问我怎么还没怀孩子。”她舒了口气。
“是该着急了。”徐志怀说。兴许是醉酒的缘故,他的话音显得相当含混。
苏青瑶明白他的心思,没动,眼睛直勾勾望向他。
徐志怀笑了下,压着她的脖子靠过去,舌头强势地闯入她的唇间。
他亲了会儿,放开她说:“都是烟味。”
苏青瑶心一颤,有些怕,手指扣着被单反驳道:“你嘴里传给我的。”
徐志怀又轻轻发笑,像一只温顺的野兽。
“是我的错,熏着小青瑶了。”边说,他的头边挨过来,额发蹭着她的脖颈。
苏青瑶本想制止,又觉得无能为力,他一喝酒就听不进人说话,提不提都一个样。
徐志怀搂住她的腰,压到床榻,薄唇隔丝滑的衣料狠狠咬了下她的脖子,继而去扯胸前的盘扣。
苏青瑶抿唇,主动放松四肢,不去想小腹下钻动的温热。目光漂浮在半空。她看见半空飞着一只深黑色的小蝇虫,飘飘忽忽地左右晃动。
可能是吴妈关窗晚了,让飞虫跑了进来。
苏青瑶鼻子吸气,冲着它,撮口猛吹一口气。小虫觉出强烈的气流,半透明的翅膀猛烈震颤几下,飞快往台灯逃去,啪一下,迎头撞上五彩的灯罩。
徐志怀察觉出她的分神,趁势将她翻过来,压着她的胳膊。苏青瑶想跑,刚往前爬了几下,便被他握着脚踝捉回来,紧跟着,他闯进来,恍惚后腰被使劲刺了一刀,苏青瑶头皮发麻,滚烫且酥麻的触感扎着她的后脊,动弹不得。
她彻底没了力气,老实趴在床上,面颊贴着床单,盯着等下不停扇动翅膀的小虫,很久很久……
次晨,苏青瑶打床上活活饿醒。
徐志怀搂着她,仍在睡。
苏青瑶忍住浑身酸痛,轻手轻脚爬出他的臂弯,踉跄地进到盥洗室。
旗袍还勉强套在身上,皱巴巴的,腿间与胸前满是干涸的斑点。
她厌烦地扔掉那件不成型的曳地旗袍,洗净身子,换一身新衣,身姿摇摆着下楼去吃饭。
过些时候,徐志怀也下楼来。
他到她身侧,俯身吻过额头,道声早。
苏青瑶手里的调羹搅着鸡汤馄饨,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声:“早。”
“下周跟我去一趟黄家公馆,给黄老板祝寿。虞伯牵的线。”徐志怀落座,在她对面。“寻常谈生意无所谓你在不在,但他们是青帮的人,你必须去,要不然显得我不够敬重。”
“好,”苏青瑶颔首。
徐志怀口中的虞伯曾是上海总商会会长,二人乃宁波同乡,徐志怀就读南洋大学时就承过他的恩情。虽说虞会长如今已从上海总商会会长的高位退下来,但手里还拿捏着大把的人脉,与委员长私交颇深,早年又有恩于黄老板,眼下愿意帮徐志怀这个忙,不知是爱护后生,还是念着自己年纪渐长,意图培养宁波帮未来的接班人。
但不论哪类,其中玄妙,都非苏青瑶所能评头论足。
转眼一周过去,到启程去黄公馆的日子。
入夜隐有秋季的寒凉,苏青瑶畏冷,披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。待下车,厮役领他们两人穿过前厅等候的人流,进到内里的花厅。
刚进屋,热浪袭来,苏青瑶脱下氅衣交予佣人,露出里头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,内搭鸡心领的塔夫绸长背心,耳畔是美国时下最流行的几何耳坠,一眼瞧去,西洋味十足。
她长发照旧盘起,发顶至耳畔水波似的纹路用发油抹亮,乌光水滑的,鬓边戴一串透玉簪绿的铃兰烫花,挽着西装笔挺的徐志怀轻盈盈迈入,恍如乘着一阵风吹进礼堂的初雪。
厅内吵得慌。
屋檐下,贵人熙熙攘攘,皆为利来。拜寿的往最前挤,贺礼垒得似小山。一侧酒席开了几十桌,另一侧麻将也开了十几桌,觥筹交错间,说笑声嘈嘈切切。
徐志怀先领她到黄老板的八仙桌前拜寿,款款屈膝行礼,送金玉佛像,再领她到杜老板面前请安,到虞会长跟前喊人。苏青瑶挽着他的胳膊,温顺地挨个行过礼,生怕旁人觉出她脚的异样。
好容易止歇,屁股沾到了板凳,苏青瑶勉强松了口气。
徐志怀仍在另一桌与商界的人攀谈。临别前,他想妻子不会玩牌,扔牌桌去现学要被捉弄,一晚上输个几百大洋,便将她安排到几位青帮老板的夫人们身边陪聊。
苏青瑶素来闲静少言,安到这帮成日腥风血雨的太太们里头,不多说讨好的话,只耐心地听着她们的闲谈,时而附和几句,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,润一润要冒火星的场子。
临近九点半,宾客差不多到齐,请来出堂会的戏班子登台开始暖场。
青帮大字辈的黄老板过寿,自然要办堂会。杜老板办寿宴,那请的必然是梅先生,黄老板排场小些,请小杨月楼压轴唱一出《观音得道》。
正当小鼓敲响,密密和着小三弦的小珠落玉盘之声,众人身后忽而传来一句女儿家的呖呖莺啼。
“哎呀,来迟喽,阿媛给干爹拜寿——”
苏青瑶好奇地寻声望去。
隔一道薄纱屏风,那言笑晏晏的美人面似有若无。
唯她唇间一抹鲜亮的色泽,透过朦胧的纱,在苏青瑶眼底盛开。
是那抹招摇的海棠红,步步朝众人走来。
第五章 红花白雪 (下)
“哼,那小婊子总算来了!”身侧的太太们不约而同地别过头,避脏东西似的躲开,手紧攥着绣花帕子。“我倒要看她今晚又要出什么风头。”
苏青瑶紧盯那抹倩影,只见她袅袅穿过屏风,手提一个金笼子,笼内一对紫蓝鹦鹉,身穿透肉的黑纱旗袍,织孔雀蓝绿色的花样,内搭露背长衬裙,脖颈戴一长串滚圆的翡翠珠串,油亮的发髻也带了拂鬓花,是一簇簇堆叠的血淋淋的海棠。
一步一迈,似狐似蛇,拂荡生姿,美得令人心惊。
场子中邪般安静下来,连戏班子奏乐的老师傅也忘记放下手腕抬举的鼓签,只呆愣地数她的高跟鞋在地面叩击出的哒哒声。
那迟到的女人袅娜地行至黄老板面前,一手提鹦鹉笼,一手轻压旗袍摆,屈膝行礼。
黄老板急忙扶她起身,众目睽睽下,爱抚起她的手背道:“阿媛,你总算来喽,可把我等急了。”
“干爹可不许怪我呀。我是为给您取寿礼,路上不小心耽搁了。”女人笑吟吟地侧身,又与杜老板行礼,鬓边海棠颤巍巍抖动着。“杜先生好。”
女人话音方落,金笼内的两只鹦鹉忽而叫嚷起来。
一只叫:“祝黄老板万福金安!”
另一只叫:“祝黄老板财源广进!”
先前那一只似是不服,嚷嚷着:“祝黄老板日月昌明!”
后一只急忙跟:“祝黄老板松鹤长春!”
俩鹦鹉如此这般不带重样地较量了十余来回,方才止息。
杜老板晃着扇子,同黄老板笑道:“阿碧看来是费了一番大心思的。”
黄老板也甚是满意的模样,朗声叫仆役拿走鹦鹉笼,再添张矮凳在自己身边。他丝毫不顾身侧正房夫人忿忿的目光,牵着女人的手,拉她到身边来。
她刚一坐,四面八方的声响好似被狐狸精夺魂的男人,终于续上一口仙气儿,活过来了。
苏青瑶望得不禁有些痴。
身侧的太太拍了下苏青瑶的胳膊,将她拉回神。
“她是谁?”苏青瑶转头问周边人。
太太们的鼻翼发出一声短促的哼音,眼睛含着冷光,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苏青瑶答疑。
她们轻蔑解释:那女人是被称为“沪上苏小小”的谭碧,从前是百乐门的舞女,如今是靠人脉吃饭的交际花,手里握有几处供男人玩乐的销金窟。但摊开来讲,什么舞女、什么交际花,她就是一婊子,一妓女,专门睡男人的娼妇!
谭碧要专门挑五陵年少招惹,倒也算了,没那么招人恨,关键是她来者不拒,甭管你是单身汉,还是为人夫,进了她的场子,没一个能清醒着爬出狐狸洞。
“你千万小心,这货腰娘有几分真本事。这屋子里的男人,十有八九被她睡过。”太太们的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畏惧,劝诫起同是当人妻的苏青瑶。“徐先生初来乍到,你一定留心,别被那骚货钻了空。”
苏青瑶虔诚地点头应许,心里却想着徐志怀衬衣领上那抹海棠红。
神思飘忽间,戏腔咿咿呀呀唱起来,曲调转而复转。
终于,伴随一阵鼓板合奏,观音临场,酥手时而抬起作承露,时而低俯作垂颖,唱——世间生灵造孽多,功名富贵反成魔。人生在世能有几何?
灯光铺满厅堂,地板照得像结冰的江,极亮。两柱半人高的檀香柱立在台前焚,悠悠然将此处熏成戏文里的仙宫,听曲的人儿恍如漂浮在云间,全然抛去俗世的烦恼。
苏青瑶看着、听着,胸口忽觉出一阵闷。
她借口补粉,往露台逃。
室内亮如白昼,难分日夜,可钻过帘幕,仰头看,夜已墨黑,无月无星的晚上,料峭的冷风迎面吹去了满身脂粉的腻香。
露台还躲着另一个女人。
是那位叫谭碧的小姐。
她正斜斜倚靠在窗台的扶手处抽烟,脸朝外,面对一片夜色覆盖下的院景,目光似望着极远处,又似落在极近处,总之盯着某个虚空的点,一口接一口地喷烟。
苏青瑶停住脚步,正欲转身离去,谭碧忽而叫住她。
“你就是徐少的小夫人,对吧,”她捏着烟头往扶手上一摁,熄掉火星,“九月中旬刚回的上海。”
苏青瑶答:“嗯,我是。”
谭碧轻轻一笑,朝苏青瑶走近几步。
夜巴黎香水战袍般从头笼到脚,香雾缠着热牛奶似的丰满身躯,随着靠近,那逼人的香味简直要把苏青瑶抵到墙壁。
苏青瑶微抬下巴,看清了她的面容。
一张俏丽的瓜子脸,白中透青,狐狸眼均匀地涂抹着棕红色眼皮香膏,双颊飞掠过一片淡粉的腮红,最惹眼的是她鲜艳欲滴的唇,与鬓边海棠相得益彰。
她的美太过招摇,似开到最热烈的夏花,令人啧啧称奇的同时,又不免忧心这硕大饱满的花朵一朝坠落。
“我听徐少谈起过你,”谭碧不紧不慢说,“说徐夫人你身体不大好。”
“我叫苏青瑶。”她回复。“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。”
“好的,好的,苏小姐,”谭碧斜眼瞧她,娇笑着,“我看苏小姐适才与那帮太太们坐一块,想来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事——怎么,让我这作娼妓的直呼您的姓名,就不怕我假意与你亲热,再背地里勾引你的丈夫?”
苏青瑶思忖片刻,摇头。
她心里想,徐志怀若铁了心要出去嫖妓,她这当妻的拦不住丈夫,她那作妓的拒不了恩客······既然如此,何必要怕?
谭碧“噗嗤”一声笑,故意又点上一根细烟,在苏青瑶面前吞吐着烟圈。
她同她抽一个口味的香烟,都掺了令人神志清醒的薄荷烟丝。
“苏小姐,你搞清楚,我是真会去抢的。”谭碧说着,唇间的烟雾弥漫开,模糊了她的面容。
苏青瑶挥手,淡然地扫去烟雾,道:“我知道。”
谭碧错愕了下,笑中带了些无奈。
她红唇含着细烟,头低,打开随身的手包,拿出装有几粒“摩尔登”糖果的玻璃罐,手摸进去,拾出一粒来,递到对面人的唇边。
苏青瑶垂眸,接过那颗栗子糖,放入口中。
“谁晓得?没准过几天你就怕我了。”谭碧依旧噙着那抹甜笑,仰头呼出一口烟雾,自顾自道。“不但怕我,还要恨我、咒我,说我是万人骑的婊子呢。”
也是巧,谭碧一席话说罢,背后遮光的丝绒帘幕忽而掀开大半。
徐志怀健步登上露台,见谭碧正冲着苏青瑶抽烟,几步上前,搂住妻子的肩膀,将她带到身边来。
“徐少,别来无恙?”谭碧头稍歪,面颊微压拂鬓花,神态多出几分娇俏。
徐志怀搂着苏青瑶,答:“托谭小姐的福,徐某一切安好。”
“徐少是来找小夫人的吧,哎呦,瞧我这没眼色的,”谭碧说着,往厅堂走。“我去寻黄老板了,不打搅你们夫妻说私房话。”
徐志怀见谭碧的身影消失在眼底,低下头,正欲同苏青瑶说些什么,却被她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堵住了话头。
苏青瑶仰头,与他四目相对道:“志怀,我们也回去吧,外头冷。”
到宴散,刮起夜风,徐志怀替她系好美人氅,上车,回家去。
车头笔直往前开,后座静了好一会儿,直到徐志怀耐不住火烧似的心烦,开口:“青瑶,我跟谭碧只是一顿饭的交情,朋友请客,没想到会叫她来陪酒。”
“嗯,”苏青瑶点头。
男人顿了片刻,又说:“青瑶,你跟着我这么些年,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。”
苏青瑶依旧点头。
他还说:“一些生意上的伙伴就爱听歌女唱小调,有时他们提了,我不好拒,左不过是逢场作戏。”
听到这,苏青瑶有点嫌他烦。
他做没做关她什么事,她又不在乎。
她只是他的妻,负责管理佣人、打点家里,又不是他的情人,要为他衣领上沾了谁家小姐的口红渍流鼻涕、掉眼泪。
“你不必解释,我都晓得,”苏青瑶淡淡答。
她说话总这口吻,超脱凡俗的模样。
徐志怀心里隐隐怔忡,似睡醒后回忆起梦中一脚踏空跌进悬崖。
他暗自琢磨起她的话,自觉是好心喂了驴肝肺,存心想对她好,反倒落个“襄王有意,神女无心”的下场。罢了,反正她就是个没心的死美人,只能干,不能爱。
“难怪说最毒妇人心,半点不假。”徐志怀冷笑。“照我看,你苏青瑶的心得比寻常妇人要毒上好几分。”
听他声气不对,苏青瑶连忙息了声响,头撇过去,望向车窗外的闪烁的霓虹灯牌。
彼此一路无言。
回家进卧房,徐志怀先去洗漱,苏青瑶坐在外头拆头发,待到他出来,她进去,一直忙到自鸣钟响,才熄灯睡下。
一片黑暗里,徐志怀胳膊垫着头,掌心缓缓抚过妻子的背脊。
他想,她身子骨弱,脚也不好,又小小年纪,能懂什么事?自己跟她赌什么气?
思及此,他便觉得车上的那句话说严重了。
“身上钱还够不够花?”徐志怀手臂环住她的腰,问她。
苏青瑶听他这话,有些黯然。
“还够。”她低声答,声音如一口幽深的井。
“明早我叫管家再给你点,想要什么自己买。”徐志怀说。“过几日,带你去新光大戏院看电影,听朋友说有部新戏要上,李萍倩导的。他之前那部情欲宝鉴你不是挺喜欢的,还迷了阮玲玉好一阵······”
“嗯,好,你带我去。”她似是叹了口气。
男人轻笑,吻在妻子的脖颈。
接着,他胸膛紧挨过来,贴着她的背,一寸空隙不留。
苏青瑶生得颇瘦削,男人长手长脚靠过来搂她,厚毛毯似的将她裹住半边。
“你回你那边睡。”她闷声闷气地抱怨,莫名闹起脾气,翻过身,推搡几下他的胸口。“热死了。”
“一下喊冷,一下喊热,真难伺候。”徐志怀发笑,声音渡过如潭水的黑暗,荡开涟漪。
他身子往后撤开些许,胳膊仍搭在她身上,手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,哄道:“睡吧,不闹你了。”
苏青瑶不明白今夜的徐志怀为何这样好脾气······大抵是因为谭小姐吧,他一向将名声看得很重,怕她误会他与娼妓扯上干系,四处去说闲话。
苏青瑶缩起手脚,被他虚虚搂在怀里,阖眸,觉出他温热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后背,恍惚间,竟品出一丝独属于夫妻的温情来。
就算这是假意的情,同床共枕,假了四年,且当是真吧。苏青瑶想。
接着,她神思迷糊间又想,要是初次交欢那夜,他也能像现在这样哄哄她,就好了······
从杭州回上海,一总转了小半月。期间,他俩去看了几场电影,吃了几顿西餐,天气不闷地时候,苏青瑶会换好洋装与他一起出门散步,有时徐志怀夜里回家,会给她带几份糕点作宵夜,苏青瑶就穿着睡衣拆酥饼吃。
到十月末,烦人的潮气终于散去。苏青瑶想起从杭州带回来的行装,还有些封在箱内,一直没动。她怕闷太久,要受潮,便特意选了个爽朗的大晴天,招呼佣人将被褥、毛毯、皮货、藏书全拿出去晒,顺带清点物品,看看入冬月前有无要再添的东西。
一圈清点下来,其余没错,唯独藏书出了问题。
苏青瑶怕是自己眼花,没看清,就又蹲在书堆跟前反复检查了七八遍,晴日晒着乌发,蹲到她头昏,也没翻出一本自己收藏的杂志月刊。
她有些慌,忙叫小阿七请管事来,问他,自己从杭州带回来的杂志放到哪去了。管事没印象,说要去翻运货单。苏青瑶耐心等了一个钟头,管事才回来,说根本没什么杂志。苏青瑶不信,自己拿过货单,手指对准条目仔细查了一遍,确实没有。
苏青瑶心突突跳,问他:“你是不是从货单上漏掉了。”
管事答:“太太,怎么可能。这东西上车前,徐先生亲自来点过,绝不会有缺。”
徐志怀办事向来可靠,他说没错,就是没错。
苏青瑶搞不清究竟怎么一回事,只好等徐志怀回来再问。
一等,等到天黑,好容易挨到他回家。
苏青瑶趋步走到门关,接过男人的外套,忙问起自己藏书的下落。
“什么书?”徐志怀不解。
“杭州书房里的那些,装在红漆杉笼箱里,”她双手比划起书箱的模样,“上头用金漆描一幅仕女图,有膝盖那么高。”
那书箱原是她亲娘的嫁妆,也是从合肥老家跟她到上海,又从上海跟到杭州的物什。
徐志怀边往屋内走,边答:“搬家的时候扔了,你不看,放着占地方。”
“怎么不问我?”苏青瑶抱着他的外衣,一颠一颠地跟在他身后追问。
徐志怀且当她在耍小女孩性子,搪塞道:“你也没和我说要——”
“我说过。”苏青瑶极罕见地打断了他。“我们在西湖边吃晚饭那天,不是六号就是七号。你问我要带什么东西回上海,我说要把家里的书全带上。你说让阿七去弄,我说太重了,小阿七抬不动,你就说和大件放一起,叫人开货车运。”
徐志怀挑眉,因她的强势愣了下,略略一思忖道:“杂志叫什么名字,我明天去商务印书馆帮你补。”
“徐志怀,那十几本《礼拜六》是我读书时一角一角省早饭钱买的,早停刊了。你到哪里买?你买不回来的!”她难得动肝火,蹙起眉,攥着外套往他怀里一怼。
徐志怀握住外套,连带握住她的手腕,拉她过来。
苏青瑶踉跄地跌过去。
“那么重要,我也从没见你看过。”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,俯视着,清清淡淡一句话,堵得苏青瑶愣在原地。
她的心忽然冷了几分,张张嘴,无言以对。
她想,就算我不看,那也是我的东西,你徐志怀说扔就扔,凭什么?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?
“好了,扔都扔了,你还想跑回杭州翻垃圾场?没了我再给你再买新的,不许胡闹。”徐志怀见她委屈的模样,搂她入怀中,亲着她的额顶的发,柔声道,“乖,我给你带了拿破仑蛋糕,再不吃奶油要化了。”
苏青瑶使劲推开他,目光黯淡道:“算了,我没胃口,你吃吧。”
说罢,她转身,躲开他往楼上去。
近几日辛苦攒下的温情消散得一干二净。
原以为假意足够久能熬成真情,但假还是假,稍有琐事,便迅速恢复成原先的模样。
苏青瑶一连沉默了好几天。
晨起会帮他打好领带,送他出门,夜里留灯等他回家,家事照常打理,但就是不与他说话。
徐志怀知道她心里有气,起初耐着性子说了几句软话,后来又觉得她太犟,不过几本杂志的事,赌了两天的气还不肯歇,多少不知好歹。
其实苏青瑶当晚就不气了,她只是学着变回之前的模样——刚嫁进来的模样。
徐志怀那时没注意,自然不清楚,现在注意了,以为她是在闹脾气。
小阿七瞧出太太心情落寞,围在她身边,一忽儿端奶油栗子蛋糕,一忽儿摇蒲扇替她扇风。
“太太,您别气了,杂志什么还能再买,再说,先生也不是故意的,”她脆生生道,“您身子本来就不好,气出毛病来多不值当。”
“我知道······我只是想,我和他,可能还是······”苏青瑶欲言又止。
她长长叹了口气,不再说话。
这样一直到冬月。
一天夜里,正下暴雨,徐志怀过了十二点还未回家。苏青瑶亮着灯,着实等不下去,正要去洗漱,忽听门外传来一阵“叭叭”的车喇叭响。她以为是徐志怀回来,急忙去开门,结果来的是一个侍从打扮的男人。
他说,徐先生在卢月楼醉酒,要夫人去接他。
苏青瑶见状,匆忙套一件钴蓝色绒线衫,拿上伞,坐车去找他。
雨下得昏天黑地,风声古怪而凄厉,洋车变作一叶扁舟,四个轱辘当船桨,拼命在波涛起伏的路面划行。
左转右转,总算开到卢月楼。
暴雨如注,下车到进门不过十几步路,苏青瑶撑着伞,竟半身湿透。
启门,馨香迎面。
苏青瑶收伞,独自走进去,脚下踏着几寸厚的红地毯,轻飘飘的,发不出半点声响。
“苏小姐,您可算来了。”女人的声音高悬在头顶。
苏青瑶仰头看向二楼,果然,这般撩人的甜香,只能是谭碧。
她一身石榴红的薄纱旗袍,此番内里干脆没穿衬裙,肉颤颤的躯壳若隐若现。两臂趴在走廊的扶手,依旧抽着烟,低头看向苏青瑶,笑吟吟的。
“志怀呢?”苏青瑶驻足,问她。
“徐先生在后头的房间,”谭碧娇滴滴笑,“您上来,我带您去找他。”
“谭小姐,上回在黄公馆,有句话我没来得及和你讲。”苏青瑶仰着脸,望向凭栏俯望的谭碧,波澜不惊道。“你说,他要是存心嫖你,我拦得住吗?你又拦得住吗?”
谭碧哑然,笑凝固在面颊,心里头低低念了两声,拦不住。
“你看,既然你与我都拦不住,那我记恨你又有什么用。”苏青瑶手抚了下鬓角湿漉漉的碎发,叹道。“所以你不必再试我,他哪怕做了,错也不在你。没有你谭碧,也会有王碧、李碧······上海滩妓女千万,他要栽跟头,总能找一个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