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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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怎么了?”于锦铭问。
苏青瑶抬头,黑暗里看得不清楚,眼睛应当是哭红了。
于锦铭见状,走过去,坐到了她身侧。
“瑶瑶,怎么了?”他又问。
苏青瑶静了好一会儿,才摇头:“没什么。”
于锦铭听闻,歪过脑袋,面庞自下而上地靠近她。
“瑶瑶,出什么事了?和我说说。”他柔声道。“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。”
苏青瑶放缓了口吻,同他道:“真没什么……就是,心情不大好。”
于锦铭垂眸,稍显苦涩地笑了下。但这抹苦涩转瞬即逝,他突然身子前倾,带着笑,薄唇贴上她的面颊,一边一个,飞快地各亲了一下。
“锦铭?”苏青瑶讶然,朝后仰去。
他却顺势靠过来,并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,手臂用力,揽住她,叫她被泪水浸透了的面庞依偎在心口。滚热的胸口,像雏鸟的巢穴。苏青瑶靠着,有点窘。她撇过脸,嗫嚅道:“我没事……你真是……小题大做。”说着,两腿缩上来。
随着动作,衣料往上提,旗袍开叉间露出半只略显畸形的脚。
苏青瑶赶紧去遮。
于锦铭快她一步,掌心温柔地触到她的脚踝。
“疼吗?”他问。
“不疼,早好了,”苏青瑶暗暗咬牙,话音塞在喉咙管,想把他的手打开。
太难看了,这样的脚。
于锦铭垂眸,不理她,一只手顺着脚踝,抚摸下来。多漂亮的一双脚,羊脂玉般油润。直到脚尖,流畅的线条被拦路截断,小拇指以扭曲的形态朝内弯曲,硌着脚心。苏青瑶在那一瞬合眼,不敢看他脸上的神情。她怕极了,头皮似拿尖头小梳反复剐着,疼且麻。
“像莲花瓣,”于锦铭轻声说,“但莲花还是开在池塘里好,挪到人身上,就很变态了。”
苏青瑶心肝一震,忽然有种极为苦涩的滋味阵阵涌上。
她睁眼,低低道了声:“很丑的。”
“没有的事。瑶瑶,你知不知道,我头一眼见你,就觉得你是所有来玩的小姐里,最好看的。”于锦铭笑着说。“我一下被你迷住了。”
苏青瑶顿时哑然。
好像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。
她真的漂亮吗?她真的有魅力吗?她难道不是一个没有用又娇气的残废吗?
苏青瑶想着,侧过头,在一片黑暗中望向眼前的男人。模糊的眉眼,似乎总是笑着的。于锦铭被她盯得不大好意思,反问:“怎么一直看我,不说话?”苏青瑶笑笑,伸手捧住他的脸。冰冷的小手,在他的体温下渐渐有了点暖意。
她依旧不说话,只抬起下巴,轻轻吻在他的眼皮。
当晚,于锦铭睡在客房,苏青瑶回了主卧,睡在谭碧的房间。她头沾枕头,睡到天光大亮。醒来,她爬起,去客厅,瞧见于锦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。他转头,望向苏青瑶,道了声“早”。
“你什么时候醒的?”苏青瑶问。
“七点。”于锦铭说。“我固定七点,军校要跑操。”
他又说:“你在谭姐这儿住多久?”
“看志怀多久把事情处理完,”苏青瑶道。“你知道,他看我看得很紧,一旦厂里的事情解决,他肯定要来找我。所以——”
见她话说着说着,又不由自主地拐到徐志怀身上,于锦铭有些烦躁。
他一把攥住苏青瑶的手腕,径直问:“瑶瑶,你实话告诉我······你对我是真心的吗?我不怕等,也愿意等你慢慢想明白,做好准备。但我受不了你这样时刻呆在他身边。你凡事都要以他的想法为先,那我算什么?”
苏青瑶错愕,抬头望向于锦铭。
他的眼珠照进晨光,逼近看,颜色很淡,像能捧在手心的玻璃珠,苏青瑶推了下他的胳膊,握着她的手顿时一松,玻璃珠就碎掉了。
相望无言。
沉寂片刻,于锦铭自觉失言,想伏低做小给她道歉。不想,苏青瑶脱开他的手,一声不吭地转身,往主客共用的浴室去。宝蓝色的袍子,衣摆拖曳到地面,仿佛一颗冷硬的蓝宝石。
她缓步走到门前,停下。
“我不知道,锦铭,别再问了。”说罢,开门离去。
于锦铭愣愣看着合拢的门扉,突然感觉自己很廉价。
第五十八章 芙蓉面 (三)
拧开水龙头,水管子半晌放不出热水,苏青瑶站在一旁空等,直至水龙头传来咕噜噜一阵杂音,水流越变越细,最后干脆没水了。
苏青瑶太阳穴突突直跳,转回客厅,扶着沙发靠背挨过去坐下。宝蓝色的绸袍层层堆叠,迎着光,彷如昆虫的甲壳。她侧身,躺倒,虫壳顿时黯淡,衣褶化作窸窸窣窣的暗流,渗入毛孔,凉意潜藏体内无处排解。
客房内隐约响着于锦铭的脚步声。
苏青瑶听着那声响,感觉自己太卑鄙。
她不敢承认,在听到徐志怀说想她的刹那,脑海里第一个想法是抛下于锦铭,带上行李回家去。去告诉他,她爱他,问他,你也爱我对不对?这不是醉酒的糊话,是你的心里话。幸而体内涌现出一股力量抑制住了她,教唆她——凭什么只要他承认爱你,你就要放下介怀?忘掉他从前是怎样贬低你,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你,一遍遍说别太幼稚、别太愚蠢、别太孩子气……何况,他甚至没说爱,他只是有一点想你,仿佛你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注脚,被偶然的、小小的想了一下。
可紧跟着,她又觉得太对不起他。徐志怀是个好男人,苏青瑶一直这么觉得,有时候,她也会觉得他很迷人,难以形容的感觉,像是能在他的目光里将自己碎成无数瓷片……但每到一生一世的关卡,又有一根刺扎在她心头。她好怕变成深爱他的女人,让自己人生结束在还未开始之前,因为女人早已习惯为所爱的男人倾尽一切、不求回报。
那一瞬间……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瞬间。
门关突得一响。
谭碧趿拉着高跟鞋,进门来。
苏青瑶望见她,脸一红,胳膊飞快撩起睡袍,将半裸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起来,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。这模样落在谭碧眼里,活像埋在沙土里的小鹌鹑。
“羞什么?男男女女,不就那点东西。我不清楚?”谭碧又好气又好笑,扭着腰进屋。“你是没见过我夜驭十男。”
“你去哪里了?现在才回来。”
“打麻将通宵了。”她歪歪斜斜在沙发瘫倒。“难得弘祖在,拿他的钱包好好爽了一回。”
苏青瑶自觉往旁边挪挪。
“不知道你平常看什么报,路上随便买了几张。”谭碧说着,指指手包。
苏青瑶取出一叠整齐的报纸,心口一热。“我不挑的。”
“对了,四少呢?回去了?”
“没,在屋里。”苏青瑶垂首,指甲盖戳着报纸上“今德国贤妻良母论”几个小字,指尖蹭出一道道油墨印。
谭碧眼尖地瞧出其中异样。“吵架啦?”
苏青瑶不语。
“服气。”谭碧翻白眼。
于锦铭应是听见谭碧的话音,走出来。他装作无事发生,右手胳膊肘撑着沙发靠背,上身前倾,嬉皮笑脸问:“谭姐,打牌赢了输了?”
“看你那油嘴滑舌的样子。”谭碧牵动唇角,似笑非笑,眼珠子挪到顶。“输了,怎的,你替我买单?”
于锦铭眼角余光下意识扫过苏青瑶,爽快地答应。“行啊。”
谭碧笑笑,不答话。
于锦铭僵了僵,又很快软和下来。他看向苏青瑶,轻声问:“洗完澡了吗?”
“没水。”苏青瑶有意躲开他。
“我去瞅瞅。”于锦铭赶忙直起身,往浴室走。
谭碧望着他的背影,不由调笑:“真能显摆呀。”
他捣鼓了一阵,敲敲打打,从管子里挤出一脸盆的热水。苏青瑶拿毛巾沾水,简单擦干净身子。收拾完,于锦铭殷切地凑近,问苏青瑶想不想去看电影。苏青瑶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过,心里有愧,想答应,可又不愿同他单独去。她只好拉住谭碧的胳膊,也不吱声,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。谭碧瞥瞥她的小脸,嘀咕了声冤家。
三人买票看了一场淘金记。
拥挤的影院,吃瓜子谈天,脱鞋吐口水,小孩在哭,大人在笑,情侣调情,夫妻吵架,你来我往,乱得不行。卓别林的片子是大热门,影院找来专业乐队到现场配音效。大提琴的音调不准,配上演员夸张的表情,更显滑稽。
于锦铭买了一玻璃罐的摩尔登糖果。作夹心的板栗甜极了,谭碧一粒一粒地吃起来,偶尔摸出两颗塞进苏青瑶嘴里。
放到半途,后排的男青年突然翘起二郎腿,跟女朋友聊起电影,这卓别林啊,如何如何,我看好莱坞电影,如何如何,咱们中国的电影啊,如何如何······苏青瑶的注意全被后头高谈阔论的男青年吸引走,一时间忘了看影片。
散场,临近日暮。几人出来,于锦铭又说请吃饭,于是叫来两辆黄包车,去沙逊大厦。于锦铭拎着空玻璃罐,原打算扔掉,可摸摸上头的余温,又觉得不舍,便一路提在手里。到饭店,谭碧挺不客气,转捡贵的吃。
转眼餐盘空掉,谭碧拿过手包,起身去卫生间补妆。留下苏青瑶跟于锦铭两两相对,空气里有种莫名的淤塞,潮了、臭了,像菜叶堵在水管太久。
于锦铭耐不住这股死寂,开口问她。“瑶瑶,你觉得金陵女大怎么样?我托兄长问了,说可以先当旁听生,等通过学年考试,就办正式的入学手续……不是叫你离婚,我没这个意思。”
苏青瑶心尖一抽搐。“南京?……好远啊。”
“好吧,你当我没说。”于锦铭鼻子酸酸地笑了声。“我总搞不清你在想什么。”
苏青瑶苦笑,心道,别说你,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想法。
这个时代,面前有千万条路,向左向走,学英法德美俄,看上去,每一条都能走,可每走一步,都需付出血淋淋的代价。真是十字街头,万般困苦。
过不久,谭碧甜笑着回来,红唇鲜亮。于锦铭结账,跟在两个姑娘身后,一同出门。
天完全暗下来,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。他找来人力车,送她俩上去。苏青瑶抿抿唇,问他停在公寓门口的那辆斯蒂庞克该怎么办。于锦铭说不碍事,过几天贺常君要去找谭碧,到时候叫他开回来。说罢,众人挥手作别。
于锦铭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力车,在原地愣了许久,而后独自往租来的寓所走。
夏夜渐渐吹起晚风,没落雨,却有雨气。上海的天气很怪,热,是潮热;冷,是湿冷。于锦铭走在街上,忽然很想念哈尔滨。虽说那儿冷到眉毛结冰渣,但进屋里,坐在炕上,还是暖烘烘的。
母亲有时会在礼拜日带他去索菲亚大教堂,听晚祷的钟声,回家后,煮白菜汤,米饭里放红肠。睡觉前,她会拍着他的背,轻声唱起沙俄民歌。于锦铭隐约知道,她是沙俄的罪人,一路南下逃到哈尔滨,后来遇到父亲。她自称是他的情人,而非姨太太。情人是出于爱,但爱,总会叫人伤心。
走到夜市的尽头,再往前,仅有零星几盏路灯。
头顶,一抹细弯的月显出鹅黄的光晕。
于锦铭停下脚步,觉得体内的热气,逐渐随呼气蒸发出去,彷徨彻底席卷了他。
是的,我是她的情人,可她不爱我。
至少不像我爱她……
那头,苏青瑶跟谭碧回家。打开浴室的水龙头,热水管子一抽一抽,叽里咕噜地叫唤。谭碧说明早叫人来修,今晚一起洗澡,先应付一下。苏青瑶答应,去客房拿睡衣。谭碧给她找出新毛巾,跟自己的并排放。
两人拿搪瓷盆,先一人接一盆水,再盖上浴缸的橡皮塞,叫热水慢慢在池子里蓄着。脱了衣裳,苏青瑶是弱柳扶风,谭碧是华容婀娜,剪影交叠一处,热雾湿了镜面。
趁着洗浴,谭碧暗暗问起她跟于锦铭的事,苏青瑶交代得含糊,但谭碧阅遍天下男人,听了三四分,也能大概猜透其中曲折。
按谭碧的想法,男人这玩意儿,最怕动感情。玩玩是很好的,厌了,大不了说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。但她也知道,女人的身子总爱跟心连一起,分不开,起头是觉得对方年轻,胸大腰细,腹肌八块,可等一脱衣裳,来回搞几次,心就被戳坏了。
“阿碧,要是你,你会选谁?”苏青瑶轻轻问。
“你是你,我是我。要我说,能问出这个问题,就代表你谁也不爱。”谭碧一针见血。“至少你对自己的爱,要高于爱徐老板或四少。”
“是啊,这就是我。要走不敢走,想留又不甘心。”苏青瑶苦笑,慢慢拧干毛巾,热水顺着指缝往下淌。“都说破镜难圆,覆水难收。在我背叛他的那一刻,就代表我跟他,已经完蛋了。女人总会为了爱与家庭原谅丈夫,好比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,就算他真的嫖了你,要纳你为妾,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一定会原谅他,与你亲热地互称姐妹。反过来,不会的。他要真一辈子不知道,我要真能瞒一辈子,也就算了。一旦他知道——阿碧,志怀是个很高傲的人,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到底多傲气,但又偏偏是我,亲手砸碎了他的高傲。”
“徐老板是傲慢。”谭碧不屑地哼哼。“他要对你上心,在四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,就该把你捧手掌心了。”
苏青瑶张张嘴,没出声。
“小可怜。”谭碧看她那愁肠百结的小模样,直叹气。
苏青瑶道:“我是自作自受。”
谭碧半晌不作声,过了会儿,她突然将手慢慢伸去,握住她的,两人十指相扣。
“阿瑶,选徐老板吧。”谭碧轻声道。“南京政治太复杂,我不想叫你受苦。”
苏青瑶听了她的话,沉默地展开热毛巾,擦擦脸。
洗完澡,两人坐在沙发上吃了几块点心,然后漱口上床。谭碧说要与她睡一起,踢踏着拖鞋抱着枕头过来。苏青瑶自觉往右侧挪。两人并肩躺下,有种莫名的兴奋。
苏青瑶牵住谭碧的手,一片黑暗中,她将脸颊慢慢挨近对方赤裸的肩头。洗浴过后,乌黑的长发沁着冰凉的水汽,倾泻在谭碧颈窝。她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学校,大家等熄灯,背着修女姆姆睡到一个被窝,聊《礼拜六》里连载的爱情故事。
谭碧翻身,面对她,胳膊紧紧搂住苏青瑶。她恍惚间回想起自己十四岁前,也曾这样抱过书寓里的小先生,眼对眼、鼻对鼻,胳膊缠胳膊,仿佛同一树干长出的两条枝丫。她那时还很干净,也还有自尊。
两人不说话,很久后,不知谁的手先摸到了对方的小肚子,“好痒的”,有一个说。话音方落,她俩忽得在被窝里打闹起来,你推我一下,我拉你一下,互相挠痒痒肉,像两只小鸟儿。谭碧力气大,一把掀开被子,扑到苏青瑶身上,擒住她的手腕。苏青瑶斗不过她,只得气喘吁吁地求饶。
谭碧俯身,亲了下她的脸蛋,调侃道:“小娇娘涂得什么胭脂,真香。”说罢,足尖勾住被褥,拉回来。
“就知道拿我寻开心。”苏青瑶瞪她,似怨似嗲,娇得不行。
“好啦,我再亲亲你,不气了。”谭碧笑着,又捧起她的脸,在两颊各亲一下。“这一口值几十大洋呢。”
苏青瑶眼皮一低,抱住谭碧的右胳膊,重新躺下。
“阿碧,你是哪里人?”她没话找话。
“苏州的……没同你说过?”
“没。”
“无所谓,你当我是上海人好了,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回苏州。”谭碧道。“上海就这点好,甭管你从哪儿来,只要能在这站住脚,你就是这里的人。”
苏青瑶轻轻应了声,侧躺,额头偎着她的肩。
窗帘拉到中央,留着点街边的光,照进来,水波纹似的。墙壁倒映着两条细长的影子,夜风里飘荡,是晒出去的玻璃丝袜。苏青瑶盯着那影子,恍惚间觉得那模模糊糊的虚影蔓延到地板,爬上额头。
心尖一凉。
她算是哪里人?恍惚间,苏青瑶想。
照理说,她应当是合肥人。她出生在合肥,爹娘都是安徽人。可她八岁跟着父亲来上海,早不会说江淮官话,反倒讲得一口流利吴语。那是上海人?也不算。她太老了、太旧了,古中国的灰鳞粉似的撒了一身,是漆器镶嵌的螺钿,墨黑里一点诡谲的华彩。
她又想起徐志怀。
俗话说,嫁鸡随鸡嫁狗随狗。她嫁给志怀,按理说也是宁波人。可丈夫的老家,她只去过两回。
头一回是刚完婚,他说要带她回祠堂,给列祖列宗看。苏青瑶以为是新娘子回乡见长辈,特意带了许多东西。
从杭州坐火车去宁波,一路上,他不说话,只管自己看报。苏青瑶有意讨好,拽拽丈夫的衣角,面颊蹭着胳膊滑到肩头,要与他看同一份。徐志怀似是嫌她烦,翘起二郎腿,稍稍侧身,避开她。
恰巧列车员经过,推车里有卖报纸和龙井茶,苏青瑶想要,小手拍拍他的大腿,细声细气地央求丈夫给自己买。徐志怀哗啦一声折起报,盖在膝上。他瞥了眼妻子,沉下脸,神态有种怪异的尴尬。
“没必要,等下就到了。”他说。
到站,因为东西太多,苏青瑶跑去找来一个挑夫。徐志怀在月台等,见了挑夫,皱皱眉,似是不满沉重的行李。那挑夫挑着担子,将行李搬到车站外,擦擦汗,摊手问雇主要钱。苏青瑶没钱,只得向徐志怀讨。徐志怀听了报价,又是皱眉。
“雇贵了。”他说着,从钱袋里取铜角子。
分明没怪她,可不知怎的,苏青瑶的心咯噔一下,慌了。
说不上来。
两人在徐家的老宅住了五天。
有一晚,他出去。第二天起来,同他家里的女眷同桌用午饭时,才知道,他独自在祠堂呆了一宿。那时,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女眷脸上,泛起微妙的怜悯和鄙夷,好似在说,这才结婚呢,就留不住丈夫了?真没用。
苏青瑶听着,脸上略有些挂不住。笑也不是,不笑也不是。
用完饭,她逃似的回屋,甩掉高跟鞋,扑倒在被褥。前日才从箱子里取出的棉被,散发着老旧的木头味。苏青瑶蜷缩在架子床上,愣愣望着围栏投射在被单的影,也是细长条的,仰头望,是一串精巧的花纹。模糊的天光透过雕花,漏下来。她看着看着,突然哭出声。她好想回家,至少家里的小阁楼是她独有的天地,周末还能去教古诗和钢琴,孩子们喜欢她,太太先生们待她也蛮客气。
可凋敝的大家族出来的女学生,天生要结婚。学法文、英文,练钢琴、书画,都只为了嫁给更好的男人。
父亲说,人有三六九等,富贵女人富贵命,下贱女人下贱命,不一样,她是没吃过苦,才心心念念要出去。真出去干两天,就明白了,跟外面比起来,待在家里有多好。男人在外赚钱养家,辛苦受累,女人只需要在家辅佐丈夫就行。给你谈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,你还闹,身在福中不知福。
她越想越难受,索性抱着被子,嚎啕大哭。
哭到累极,昏昏沉沉睡去,晚饭也没吃。
等天黑,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,苏青瑶翻身,猜是徐志怀回来。脚步声越来越近,停在床畔。她还没十分醒过来,迷迷糊糊地叫“志怀,志怀……”徐志怀敷衍地应了声,坐到她身侧,伸手去拧旗袍的盘扣。
刚成婚那会儿,他在这事上好像有瘾,三天两头弄。有时一天三四回,不管她乐不乐意。黑灯瞎火的,他脱干净她的衣裳,掰开腿,两手直往腿心摸。指腹摸索到少女花蕊娇气的轮廓,掰开一个柚子般,硬生生分开缝隙,叫拇指压进去。
她喊疼。
他顿了顿,俯身亲她的眼睛,泪痕未干,湿漉漉的睫毛沾湿了他的唇瓣。苏青瑶抬手,想推开他,男人却捉住她的手腕,把纤细的手指塞到后牙槽反复研磨。
可能是不耐烦,没亲太久,他单手拧开西裤的纽扣,膝盖顶开她重新紧闭的双腿,将那物什往娇嫩的穴里塞。
苏青瑶脸埋进枕头,总觉得小腹被插得隆起一块,是他下体的形状,可摸过去,又很平坦。
架子床吱呀吱呀晃。
苏青瑶也随着节拍,在他身下飘飘荡荡。
不知过去多久,她忽然感觉小腹有股热流在往外淌,不是因为舒服,更像在渗血。他们新婚那晚,就搞得被子上沾了一滩暗红色的血,苏青瑶记在心里,总有后怕。她才十六,因为营养不良,过年的时候才来了癸水,而在几个月前,她还被关在教会学校,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。
她发抖,极稚气又极可怜地哭着说:“出血了,志怀,你停一停,出血了……”
男人的唇短暂地触了下她的耳垂,接着掌心探到交合处,摸了把黏腻的水液,凑到鼻尖闻,没一点血腥味。
“没血。”徐志怀嗓音低沉。“你别动,会滑出来。”
“疼。”她抽泣。
徐志怀粗喘着咬住她的后颈,额头抵着她的长发,使劲将她摁下去。
“忍一忍。”他说。
第二回 是他娘离世,要回乡合葬。
徐志怀的母亲病了快三年,病因是胸口长了个瘤子。起初肿囊不过指甲盖大小,往后越涨越大,人也渐渐僵了,躺在床上半天不动弹。徐志怀带她看了不少西洋医生,都说要动刀,他母亲不肯,坚持喝中药调理。
那瘤子不声不响地呆了半年。后来不知怎的,她突然催促起儿子的婚事,说最近总梦见早亡的丈夫,恍恍惚惚感觉人要走,可儿子还没成家,实在放心不下。所以徐志怀成婚,多少有冲喜的意味在。
结婚后不久,有一次,苏青瑶去给婆婆请安,刚掀开里屋防风的帘子,药香扑面。穿过前厅,进卧房,她见到一个娇小的女人正端坐软榻,套一件宽大的黑绸夹袄,黑绣花裙,裙摆露出一寸的绛紫色绸裤的边缘,底下一双小脚,塞进绣花鞋,如同砚台里干涸的油烟墨,微微反着光。
女人很客气地请她坐,又叫房内的佣人给少奶奶沏茶。
苏青瑶落座,觉得自己像跪在一层层攀援而上的祖宗牌位前。身侧倏忽传来一声脆响,苏青瑶转头去看,白瓷盏落在身边,盖子掀开一道缝,茶雾溢到她手肘衣袖的细褶。些许湿。苏青瑶本能地环起手臂,沿袖口摸到里头,发现小臂起了层疹子,一粒一粒排在指腹下,像茶盏里的白毫银针。
女人望向苏青瑶,和气地同她讲了许多婆婆对儿媳的教导,无非是自己儿子脾气犟,嘴巴不会讲好听话,要个贴心温顺的人儿里外照顾,叫她多顺着丈夫,不要因为任性害了整个家庭,对家务更要下苦功夫,管家要勤俭、要计算、要能吃苦……
苏青瑶边听边点头,小脸绷得紧紧的。、
聊了不知多久,苏青瑶渐渐有些坐不住,便劝面前的女人早点休息。他母亲颔首,又叫佣人去拿海鲜干货,让苏青瑶提回去。苏青瑶双手接过布袋,告了辞。
她沿着马路牙子一路往下,布袋时不时撞到小腿,高跟鞋也很磨脚,只好走一段,歇一段。快走到主干道的时候,她看到路旁有一块表面光滑的方石,静静窝在老树旁。苏青瑶想着再歇一歇,就脱掉尖头高跟鞋,坐了上去。
秋风吹过,头顶传来细微的鸟鸣。她仰头,见枯枝交错,将黯蓝色的天幕划分作密密的格子。透过的深灰色的线条,隐约瞧见树桠叉里有一个鸟窝,但不见鸟,只听见似有若无的鸟啼声,在梦里似的。
苏青瑶愣愣望着,倏忽悲从中来。
大抵就是从那时起感觉到婚姻喜气洋洋的红绸下掩盖着的血盆大口。
跨进门槛,肩头平白多出许多应当。
后来她随徐志怀回乡送葬,已是他们这段婚姻的第二年。
彼时正值隆冬,偶有雨。
兴许是早知道人要走,真等咽气,倒也没见徐志怀太难过。他披麻戴孝,极为镇定地扶柩送葬。苏青瑶鬓边别白花,守在他身侧,负责招待他的亲眷。出完殡,接着便是等着做头七。
这回再迈进老宅,苏青瑶颇具底气。
她觉得自己在第一年的婚姻里做得很好,努力学算账,仔细打点家务,开始板着脸教训偷懒的女佣。和他相处,很乖、很听话,也事事为他考量,每晚等他回家。虽然徐志怀依旧不多话,可能是觉得同小孩没什么好讲的。但苏青瑶觉得自己真的很有当家主母的样子,如果是在学校,家政课的姆姆肯定会给她一个 A+,让她在圣诞夜站在合唱团的第一排唱颂歌。
可等了两天,也没听徐志怀的长辈谈起“做七”的事儿。到第三天,苏青瑶实在忍不住去问,不料老宅的丫鬟们都瞪大了眼,异口同声地说,“少奶奶,这都已经安排好了,您不知道?”。
苏青瑶以为是长辈故意针对她,便提起裙摆,急匆匆跑去找徐志怀。她晓得徐志怀的娘跟家里的叔伯早年因为分家产的事,一直有罅隙,怕他的叔伯要坏他娘的丧事,
一路小跑回去,摇摇晃晃上了木楼梯,苏青瑶扶着石墙,正想推门进屋,却隔着门板,隐约听屋内的丈夫跟叔伯提到自己。
他说——
“做七的事还得麻烦嬢嬢,小瑶干不了。她比较笨,又怕生,上不得台面。”
……那一刻,她觉得自己被丈夫狠狠羞辱了。
可又能怎么样?谁叫丈夫是天,妻子是地,他说她笨,她就是笨,容不得半点反驳。
苏青瑶压在门板上的手缓缓攥拳,安静了好一会儿,接着一步一步沿着楼梯退了下去。
那天夜里,徐志怀回来得依旧很晚。
苏青瑶穿着睡裙,怀里揣着汤婆子,正趴在床上看连环画。她听到门关传来响动,飞快将绘本塞到枕头下。徐志怀脱掉棉袍,露出里头长衫。他挂好衣裳,坐到床畔。苏青瑶四肢并用地爬下床,半跪在他跟前,帮他脱鞋,然后起身,垂下眼帘,装作无意地提起“做七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