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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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青瑶猛然吸气。
她睁大了眼,望着眼前的男人,有些糊涂了。
他分明是知道了吧,苏青瑶想,可他为什么还能这样冷静?是不在乎吗?
徐志怀吻过鼻尖,停了下来。
车里的空间太狭窄,再低就低不下去了。
他抬起她的脸。
苏青瑶的睫毛在他手心扑闪,眼神直直望着他,呼出胸口淤积的一口浊气。
“志怀,我们进去吧,”她说。
徐志怀没吭声。
两人在车内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,然后是徐志怀先松开手,顶开车门出去了。苏青瑶松了口气,又躲了十来分钟,才进屋。
徐志怀上楼去书房了,苏青瑶就在客厅坐下。
小阿七瞧出这两位主人在闹别扭,抿着唇,给苏青瑶泡了一杯绿茶。
茶叶放太多,浮萍似的,苏青瑶吹开,沿着粉彩瓷的茶碗边沿慢慢啜饮。氤氲的水汽扩散,扑倒苍绿的旗袍领上,绿得近乎潮湿。
“太太,昨天邮差过来送新一期的稿子,我给你放书房了。”小阿七扶着茶几,坐在地板上。“先生跟您说过没?”
“他说这个干什么?”苏青瑶反问。
“哎?我还以为先生是怕您耽误杂志社的活计,才把您叫回来的。”小阿七托腮。
“不会,就这么点事情……”苏青瑶下意识回复。“他忙着呢。”
“先生赚那么多钱,肯定会很忙呀。”小阿七道。“吴妈告诉我,她从前在老夫人那里做工,空闲时做绣鞋,一个人能养全家。后来大肚子,她洗碗,洗到孩子掉出来,也不碍事。她还说,她家的死鬼只会抽大烟,儿子也是,抽大烟。这样比,先生真是很好很好的男人。”
“所以你以后想嫁先生那样的男人吗?”苏青瑶问。
小阿七脸红,挠了挠脖子:“我没有太太漂亮。”
“漂亮不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?”小阿七问。“发财吗?”
苏青瑶一愣。
她垂眸,望着茶碗里起伏的叶子,也不由地在心里问自己,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。
如果叫她的父母来回答,那一定是她的家庭,但这种说法,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相信了。
倘若是她的丈夫,那答案应该是责任,可她不是自愿承担这份责任的,甚至在签订契约时,她都没到搞懂责任这两个字,究竟代表什么的年纪。
要是换成她的情人,大概会说一个人的自由,不过,对这种观点,她总觉得太空、太远、太理想化,所以仍抱有怀疑。
她想了又想,隐约觉得答案就在嘴边,可一下子形容不出来。
于是苏青瑶勉强露出微笑,头微微歪着,同小阿七说:“大概是吧。有钱真的很重要,我祝小阿七早日发财。”
很快,日头西沉,不知不觉到了夜里。期间吴妈去书房送了一回餐。小阿七也来问她吃不吃饭,苏青瑶说不饿,拿一块三明治就行。
待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,实在没办法继续在楼下干坐。
苏青瑶上楼,换好睡衣,走到卧房门口,踌躇许久,才鼓足勇气,推开一道门缝。
她透过罅隙,看见自己的丈夫戴着金丝框眼镜,在床头看报。珐琅灯旁,蜜糖色的面庞,好像伦勃朗油画中的人。他看到半途,忽而折起报纸,去拿烟。
用打火机点火时,眼镜从鼻梁滑落,男人叼着烟,抽出一只手扶了下眼镜。烟雾打唇齿间喷出来,他的五官有一瞬的模糊。
苏青瑶不知该不该进,右脚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门板。突然,应是走神,她力气使大了,不小心撞到门板,发出相当响的一声“砰”。
徐志怀抬眸望去,见她瘦伶伶的一绺,贴在门边,要进不进,如同怕水的小猫儿。
他似是被这种稚气软化了,便掀开被窝,叫她钻进来。
上了床,苏青瑶半张脸埋进被褥。
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后,她忽然开口:“志怀。”
“嗯?”
“你那么聪明,谁敢把你当傻子呢?”她冷不丁说。
徐志怀的心猛然一疼。
那一瞬,他险些要质问她——你既然知道,为什么还要背着我,跟野男人搅在一起?可话还没到嘴边,他就自觉地咽了回去。
而她已经翻过身,背对着他,佯装沉睡。
徐志怀熄灯,也躺下,但没睡。
不知过去多久,他手肘撑着床垫坐起,没拧床头的珐琅灯,手一伸,摸到床头的打火机。
他摁下,火苗“啪”得一声窜出来,在眼前摇曳。
徐志怀面对火焰沉思片刻,侧过身,掌心护着火苗,递到枕边,照亮了沉睡的妻子。
雪月梅花三白夜
酒灯人面一红时
他无故在心里轻声念出这句,指尖抚过她如云的长发,悉心拿火钳烫过的发丝,缠缠绕绕,一下勾住了他的手。
并非隆冬,更无积雪,可她的确白皙得如同空明的雪夜,红幽幽的一簇火光映着她的脸蛋,照出稀薄的绯色。
他全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眼前的这个女人。
离婚吗?
这年头离婚对女人名声很不好,她还小,离婚了,她能去哪儿?谁照顾她,谁给她买新旗袍和新皮草,谁每晚带拿破仑蛋糕?她是很需要花钱的呀。
难道放跟那个姓于的小子走?
不,不可能。他决不容许这种事发生。要是她跟那个姓于的去了南京,他的面子往哪儿搁?
他也想不通她究竟看上他哪点,自己又有哪点比他差。
她难道不觉得姓于那家伙脑子不太好使,愚蠢到惹人发笑的地步吗?
这样一个他完全瞧不起的人,竟然意图抢走他的妻子,这分明是一种羞辱。
徐志怀越想越焦躁,头一回感觉自己的思绪如此纷乱。他松开拇指,火光骤然熄灭,眼前恍惚仍有猩红色的残影。
“小乖,”徐志怀俯身,面庞偎在她阴凉的鬓发,柔声叹息。“你到底要我怎么办?”
有徐志怀在,南市自然没能去成。
苏青瑶只得待在家里,校对编辑部寄来的书稿。随稿件一起寄来的还有她的薪水,足足四十块,说多不多,买两件短大衣就能花光,说少不少,能换到两千只鸡蛋。苏青瑶将支票偷偷放到荷包,又踩着绘有芙蓉花的高凳,扶着橱柜,打开柜子上储藏冬衣的皮箱,将荷包塞进大衣。
时隔五年,再次收到薪资,她感觉非常奇妙,以至于每次路过那个房间,都不自觉地要望一眼房门。
临近入秋,上海突然变得极其闷热。
这天,苏青瑶寄出校对完成的稿件,在躺椅小憩。湘妃竹的折扇展开,盖在脸上遮光,素白的纸面,画一枝桃花,散散落落地开着。扇面题两行小字:借离合之情,写兴亡之感。
广播电台正在放越剧,收音机是徐志怀厂里出产的,里头的越剧演员,他也捧过好几名,二者打包成套卖,销路甚好。
唱完了选段,插进一串广告,接着开始放唱片。唱歌的是明月歌舞团新捧的歌手,叫周璇。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听着,半梦不醒,恍如随风乘上一叶扁舟。
就在这时,她眼前忽得一亮,应是有人揭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桃花扇。
那人分明就在她身边,却不说话。苏青瑶有些醒了,但没睁眼,继续装睡。
对方顿了顿,伸手拨开黏在她面颊的碎发。指纹顺着细细的毛流,没入发髻。指腹有一层茧,还有些凉,是无名指的婚戒。收音机里周璇的小细嗓哼着:“鲜血筑抵抗城墙,历过万世百千风浪,雪霜下人自强,同寻中国新方向。”
苏青瑶知道是徐志怀。
他刚参加完国货展览大会的开幕式回来。
战后为抵制日货,国货商人想了不少法子,其中就有这个国货展览会,为了吸引市民,还特意在开幕式举行了个游艺大会,叫来易方朔表演滑稽戏。
苏青瑶碍着前几日发生的事,不想跟他在外头扮恩爱。徐志怀倒也没为难她。
“怎么不回房间睡?”他沉声问。“小心着凉。”
苏青瑶翻身背对他,仍闭着眼。“太闷了。”
“回来的时候,恰巧路过书局。”
说着,耳边传来拆油纸的动静。
他拿着书,胳膊从背后绕到她眼前,搂住她。
苏青瑶睁眼,是新出版的《三闲集》。
“我听书局讲,月末大概要发金粉世家,”徐志怀接着说。“你要看吗?”
苏青瑶接过书,轻声回复:“我到时候自己买吧。”
“《文学月报》的稿子寄出去没?”他又问。
“寄了。”苏青瑶坐起,顺手将书放在身侧。“你怎么有闲心关心这个?早先还一口一个没必要。”
“是没必要,累得要死,又挣不了多少钱。”徐志怀看着她。“但你要是开心,找点事做也挺好。我也就嘴上说说。”
苏青瑶隐约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,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。
“闷死了。”她嘀咕,站起来去开窗。
窗户对着花园,一低头,便看见成片的苍绿。矮墙爬满藤葛,令地上的绿意蔓延到墙头。亚细亚火油公司投资的别墅,西洋气十足,真难想象中国人会做这样直白的布局。
苏青瑶两条胳膊支在窗边。热风迎面吹来,像一头扎进面糊,又潮又黏,直叫人喘不上气。
背后传来脚步声。
徐志怀拧上无线电,啪嗒一声,屋内什么声也没了。他放轻脚步,缓缓走近,然后弯下腰,从身后松松地拥住她。他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低俯过,一直到残留胡渣的下巴蹭到了她的脖颈。苏青瑶浑身一麻,玫瑰色的旗袍绸子绷得紧紧的。
“好热。”苏青瑶话音微颤。
“嗯,要刮台风了。”他道。
徐志怀说的不假。
没过两天,电力局在报纸上刊登了停电通知,街道也张贴了布告。
到台风登陆的那一日,傍晚的云层恰如火烧平原。别墅的门窗悉数锁死,一些地方甚至钉上了加固的模板。室内闷到极点,仿佛一口不透气的棺材。吴妈胳肢窝夹着蒲扇,给佣人挨个发蜡烛,发完,又叫上几个女佣到二楼布置烛台。
很快,火烧云褪去,黑云压城,狂风挟带暴雨袭来。苏青瑶借着卧房蜡烛的微光,划亮火柴,又点燃一根蜡烛的烛芯。窗缝“咝咝”地叫。
点燃烛台,她拿起来,预备去书房找徐志怀。走廊漆黑一片,她擎着蜡烛,随雷雨声从这头浮到那头。突然,窗外雷光乍现,惨白的天刀劈开黑幕,将走廊短暂地点亮。暴雨倒映地板,一如汹涌的海水倒灌。
她走到书房前,敲敲门,里面的男人说了声“进来”。
苏青瑶推门而入。
屋内竟然没点蜡烛,男人溺在暴雨带来的黑暗中,相当松弛地坐在沙发上,把玩着她先前用来遮光的桃花扇。桌面摆了一个玻璃杯,酒还剩一些,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抽了半根,灰烬间隐有赤色的火星闪烁。
苏青瑶关上门,同他说:“还以为你在办公。”
“没,”徐志怀轻笑,转头望向窗外。
到处是黑色,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。
苏青瑶单膝跪在茶几旁,放下鎏金的烛台,紫棠色的旗袍飘忽忽起落。她穿的旗袍要比寻常女子的更长,开叉也低,绲边从小腿肚岔开,露出内里绀青色的丝绸衬裤,衬裤也长到脚背。
烛火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。
“喝酒了?”苏青瑶将酒杯挪远,免得着火。
徐志怀笑了下,放下扇子。“就一点点。”
他上身前倾,望着苏青瑶,手背贴在她的面颊。
“瑶,再过一个多月,我们就在一起五年了,一天不多,一天不少。”徐志怀声音低沉。“真的不打算去广州吗?还是说,对那里不感兴趣。要么乘渡轮去香港,我也很久没去看在香港买的别墅了,也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样子。”
苏青瑶静静听完,眼帘低垂。
“志怀,我每次一想到我们在一起五年,我都要狠狠吓一跳,心想,怎么就五年了呢。”烛火的影子来回舔舐着她的面庞,柳眉杏眼、桃腮雪肌,恰如一尊大理石像,雕的是西方的薄纱少女,似幻似真。“人这一辈子,有几个五年?”
“就是因为没有,所以才要珍惜。”徐志怀轻声说。
“对我来说不是这样。”苏青瑶推开他的手。“你是什么都见过了,才会说这就是你想珍惜的东西。可我不一样。我什么都没见过。志怀,你不可能明白这种感受,我好像从来没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想要什么——想成为什么样的人,想过什么样的生活——我通通不知道。”
徐志怀的手悬在半空,顿了顿。
窗外,倏忽传来一阵阵雷响。
待轰鸣的雷声过去,徐志怀缓缓放下手。
“青瑶,是因为上学吗?”他说这话时,显得很憔悴。“如果是因为上学,我送你去复旦读外文,好不好?要是不喜欢复旦,还有别的学校可以看。沪江?港大?圣约翰?你随便挑。我一向是赞成你读书的,你也知道,对不对?我们结婚的时候,大学根本不收女学生,这谁也没办法。”
苏青瑶默默听着,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席卷了她。胃像着了火,酸苦的滋味在胸口游走,手脚都软了,连带身子也微微打着颤。
天知道,她从前多少次幻想过,他有一天同她说现在说的这些话。如果换成一年前,她绝对会感恩戴德地接受,扑进他怀里撒娇,继续爱他,跟在他身后,当她的徐夫人。
可是现在,她只感觉非常非常的难过。
这种感觉,刹那间让苏青瑶再度回到了许多年的那个夜晚。
她一个人坐在楼梯上,满怀期待地固执又愚蠢地等他回家,等啊等,等啊等。不知等了多久,他终于回来了,然后皱起眉,像是厌烦一样地赶走了她。
为什么要这样?不可以抱一下我吗?不亲亲我吗?不对我说一声“谢谢”或者“辛苦了”吗?不能告诉我,你喜欢我,就像我曾经说我爱你一样吗?
“徐志怀,你太自以为是了。”苏青瑶扶着茶几,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盯着面前的男人,她的丈夫。“凭什么你对我好,我就要接受?凭什么你道歉,我就要原谅?徐志怀,不是你说一句,要送我去读书,我就理所应当地要把从前的事全忘掉……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!”
“所以你究竟想怎么样?我给你什么你才会接受?”徐志怀也站起来,个头一下压过她。“苏青瑶,别犯傻了,你难道就不感觉他很蠢吗?”
“谁。”
“你知道我在说谁。”徐志怀绕过茶几,逼近她。
衬衫的衣角带起一阵急风,茶几上的那豆大的烛火开始颤抖。
苏青瑶仰起脸,看向他。“是,的确,志怀,他不如你聪明,谁都不如你聪明。”
“因为他油嘴滑舌,会说好听话?要想听好听话,我明天就给你买只鹦鹉回来,怎么样?”
“不、不是因为这个。”
“那是为什么?难道是因为他白痴、轻浮,手上一分钱没有,全靠着他爹和他哥汇款,还爱说大话,成天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?”徐志怀两手插在裤兜,露出冷笑。“苏青瑶,要是这样,那我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。”
“够了,别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。”苏青瑶颤抖着后退。“我不是你的犯人。”
徐志怀没有停下,继续说:“可你不是,我认识的小乖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“是吗?没准你错了。你根本不了解我,事实上,你也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我在想什么。最可悲的是,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!我要吃饭吗?我该出去吗?我是要继续读书还是尝试去工作?爱是什么?社会是什么?婚姻和家庭又是什么?我全不知道,因为有你在!”苏青瑶浑身颤抖。“因为你——徐志怀——你!你是我唯一的依靠,我的全部!我的丈夫!”
“好,我不懂,那你来告诉我为什么,给我一个回答。还是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我错了。”徐志怀步步紧逼,仿佛一头发怒的雄狮。“如果是想给我惩罚,好,行!苏青瑶,我错了!你满意了吗!”
第七十二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(上)
“我满意什么!”苏青瑶颤抖。“满意你永远把我当小孩,永远觉得我没有头脑吗?”
“能做出那种事,就说明你依然是个孩子。”徐志怀的嗓音冷且缓。“瑶,我不想叫你受伤,我有义务照顾你。”
“是、是,反正对你来说,只要负责任就好了。我早就知道。”幽暗中,她的视线触到对方的下颌,消瘦的两颊,几近抿成一条直线的唇,高耸的颧骨,沉沉的眼眸。每一处都无比熟悉,又异常陌生。“不管是谁,是我,或是别的什么女人,你徐志怀都会负责!”
她说着,折腰举起茶几上的烛台。
一点猩红的火焰夹在两人的呼吸间,来回摇摆。
“我从没有过那样的想法。”徐志怀两手仍插在兜里,俯身。“倒是你。你在乎过我,在乎过这个家吗?你跟谭碧那个婊子玩在一起的时候,有没有哪怕一瞬思考过,我们是夫妻。”
“天啊,我还不够在乎这个家?”苏青瑶气极反笑。“徐志怀,你以为你的西服洗完后放在那里,会自己变平吗?你以为家里的佣人只要你一句话,就会乖乖去做事吗?你甚至连皮带扣都是我解的。是,你赚钱,你买的别墅,连我也是你买来的!所以你总那么绝对地告诉我,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。”
“因为我是对的。”
“你永远是对的!”苏青瑶尖叫。
她说罢,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,喉咙如同被塞进了一个滚烫的铁球,咽不下去,吐不出来。窗外,云间传来一声巨响,白光翻滚,照亮了暴雨织成的大网。苏青瑶痴望着,自觉被粘在了这铺天盖地的大网中,拼命挣扎,又动弹不得。
她张张嘴,又闭上,又打开,嗓子眼“嘶嘶”得响。
手腕控制不住地颤动。烛台摇晃,蜡泪流淌,积在灯盏,火光倒映其中,两两相望。
最终,她断断续续地呜咽出一句话。“志怀,你总说在一起多少年……那这么多年,你有没有爱过我……”
徐志怀听了,眼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。
他喉结咽了咽,说:“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。”
苏青瑶似是早已料到这个回答,眼睛望着他,不说话,神态似哭似笑。
徐志怀也深深望向她。
烛火的映照下,她的面庞格外光洁。
那一瞬,徐志怀像噎了气。
屋外雨声渐急。
“行,我明白了,”良久的沉默后,苏青瑶“嗤”得笑一声,转身欲走。
徐志怀急忙拽住她。“瑶,我已经承认我错了,还不够吗?”
“不,不是不够,是我不接受。”苏青瑶狠狠甩开,如同一道降临黑暗的闪电,骤然逼近。“徐志怀,你太自以为是了!凭什么你认错,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接受?这些话,这些事,晚了,晚了,都太晚了!我不接受,我不需要,我也不在乎了!”
徐志怀嘴唇动了几下,没能出声,心中隐隐萌生慌乱。
但下一秒,他便想,自己有什么好慌,犯错的分明是她!这么多年,他哪一点是委屈她了的?别家太太有的,她一定有,别家没有的,她也有,甚至更好。他对她那么好、那么好——现在出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,居然还有脸问爱不爱她,有意义吗?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变成了如此下贱的女人!
“说这么多,你就是想学谭碧,和野男人混在一起。因为他会说喜欢你,而且完全不用负责!”徐志怀俯视,身形将她完全笼罩。“苏青瑶,但凡你有一点理智,就不会看上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货色。”
“哈,你管我喜欢谁?这和你有什么关系?反正你也不爱我……”
“够了!”
话音刚落,徐志怀伸手,攥紧她的手臂。苏青瑶本能倒退,想要挣脱。徐志怀见状,手上力气更大,带着些不管不顾的意味。他右手抓住她的左臂,另一条胳膊环住她的腰,拎起一只犯错的野猫般,抱住她。苏青瑶尖叫,挣扎中,手一软,烛台坠落。
火光熄灭。
两人齐齐像太阳穴挨了一拳。
徐志怀锢住她的腰,拖到书桌,继而右手掐住脖子,叫她背对着自己,压下去。
桌面的零碎没收拾干净,苏青瑶猛然栽倒,头撞在一个足有半个拳头大的物件上,不晓得是印章,还是镇纸。盘扣硌着心口,她有些喘不过气,便曲起手臂,上身支起一点,但立刻被他捏着后颈摁下。
脑后的发髻垮在硬挺的旗袍领,一团乌云积在颈子。
徐志怀一手掐住后颈,一手拽起曳地的长旗袍,摸到里头的丝绸衬裤。
裤管似沾满石青矿粉末的毛笔,浸到了如墨的水缸,哗啦一下,颜色褪了干净。白腻的双腿打着颤,手伸进去,肌肤太冷,抖动愈发明显。她呜咽一声,连忙并拢,连带他的手腕也被夹住。
徐志怀缓慢俯身,膝盖从背后撞向她的腿窝,苏青瑶吃痛,手脚彻底软了。他膝盖顶开她的腿,浆洗得硬挺的西裤来回摩挲,手指继续向上,摸到塔夫绸的平角裤,掐着一圈法国蕾丝,指腹粗糙的茧磨着腿心最柔软的地方。苏青瑶的心脏似是被拧了下,后背发麻。接着,食指与拇指拨开两瓣,似捏又似戳。
苏青瑶呜咽,小腿胡乱朝上蹬,两手一个劲儿扑腾。
男人见状,松开她的后颈,抽下领带,把她的双手绑到后背,然后撕开旗袍。
“徐志怀你神经病!”苏青瑶吓坏了,哭喊着骂他。“你去死!你去死!”
她是十足文雅的小姐,不太会骂人,所知的几句粗话颠来倒去讲,嗓音尖细,倒像珍珠鸟歇在手心不停鸣叫。
泪水淌到桌面,浸湿了鬓发。
徐志怀一声不吭,解掉皮带,拿在手里,左手顺势打了一巴掌,又蹙眉,似是想到什么,冷不丁扬起皮带,朝她挥去。啪啪几声,苏青瑶嘴里顿时没了声响,只顾哭。水痕侵到脖子里,好冷。他越抽越恨,臀肉如同初初晕染的胭脂水,幽暗中,看不太清,徐志怀手心抚过,滚烫。
耳后根升起一丝诡异的酥麻,徐志怀眯起眼。
他扔掉皮带,拧开西裤的纽扣,沿着缝隙用力一挤,就塞了进去。
太深了,像被戳了下喉咙管,又晕又胀。
苏青瑶感觉全身的血刹那间倒灌进了耳朵,嗡嗡作响。
徐志怀弯腰,整个人伏在她身上,胸膛紧贴后背。一下,一下,珠扣叮当乱响。他手臂绕到前头,虎口掐住苏青瑶的脸蛋,因为太用力,无名指的婚戒将她的脸蛋磨破了皮。
她一开始被逼着裹脚,后来又被裹胸,所以哪儿都生得很精细、很轻巧,绵绵软软,捧在手里,跟浮云似的,一吹气就能飞上天。
小贱人,小贱人,徐志怀在心里轻轻骂。
要换成二十年前,他就直接把姓于那小子枪杀了,叫她睁大眼睛看看通奸的下场。
徐志怀想着,俯身咬住她的后颈,朝内顶了几下。
苏青瑶实在没劲儿了。
雨大到一个极点,反倒隐匿了电光与雷鸣。
恍惚间,她听见雨声远远近近地翻滚,自己也似被骤雨淋湿,半边热、半边冷,头脸全热起来,烫烫得好似一块烧完了的炭。
徐志怀松口,转而侧头,仔细端详起她黑暗中泪盈盈的面庞。呼出的热气撕咬起刺痛的肌肤,直烧心扉,苏青瑶头皮发麻。周遭太暗,她只觉眼前虚影摇晃,体温、气味和微咸的薄汗,小腹一动一动。
徐志怀莫名笑了下,捏住双颊,意图一口咬死她那般,吻她。
唇齿依偎。
第七十三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(下)
男人轻咬唇瓣,舌头闯入檀口,同时挺腰。苏青瑶喘息,使劲别过脸,不许他亲。唇珠沾着口涎,丝丝缕缕落到外头。徐志怀追过去,粗喘的鼻息喷到脸上,额发被汗水浸湿,挨到她同样湿漉漉的脸蛋。
苏青瑶抽噎。似有春风在耳根嗖嗖吹气,徐志怀解开束手的领带,抱住她的腰,反过来,叫她躺在桌面。
雷声已然止息,只剩潮湿的雨声依旧在屋内游荡,似海潮阵阵涌来。
徐志怀搂着她,也像抱住一块浮木。他扯开苏青瑶胸前的盘扣,双襟旗袍,青白的绲边,叫人想到园林的石窗。刚解开,衣襟便急不可耐地垂落,把胸前两团酥软提溜给他看。
他抬起她的腿,从正面重新进去,交叠的身影如同绣满鸳鸯的红罗,被整齐的针脚密密缝到了一处,而在线的末端,针仍别在鲜红的罗缎上,闪着冷光,似乎能一直扎到心脏,害她止不住晃。
大风吹得窗户砰砰响。
徐志怀眼帘低垂,俯视她。
发髻完全散了,乌黑的长发披下来,紫棠色的旗袍敞开,露出玉白的身躯,宛若明代古董花瓶里斜斜开出的白梅,正欲往墙外探去。这样的女人,一个美丽的小贱人,他的妻,在他身下哭泣。
徐志怀俯身,含住颤抖的胸口,忍不住咬。
啊,苏青瑶呻吟,小手攥拳,打在他的额头。
下一秒,她觉出男人湿热的舌苔舔过脖颈。
从锁骨到耳垂。
苏青瑶蹙眉,呼吸零碎地往外落。
徐志怀闷哼,猫一般弓起背,右手落在她的脖颈。他眯了眯眼,浮着青筋的手轻轻一捏,包裹她残留着牙印的后颈。
苏青瑶在他的手中急促地喘息,忽而呜呜得叫了一声,彻底泄气了。
他长舒一口气,在她身上无声许久,才起身。他摸黑取来纸巾草草擦拭后,重新整理好衣物。
接着,徐志怀又从翻出抽屉里的烟盒与打火机,指甲盖弹出一支烟,衔在嘴里,点上火。漫长的昏暗后,终于有了一点亮光。他搂住脱力的苏青瑶,将她放到沙发,自己则坐在旁边抽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