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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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碧的笑似是被瓢泼的雨声淋湿,渐渐溶化,再开口,嗓音消散了方才的甜腻,淡淡说了句。“苏小姐,我不是抢人家丈夫的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苏青瑶说着,往二楼走。“你要是专门为抢人家丈夫,早该嫁进谁家当姨太太了,不会还在这里陪酒。”
谭碧站在原处等她,看她莲花似的一步步浮上来,又狠狠抽了口烟。
“徐先生是被几个朋友带来的,他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场子。他友人说他最近心情不好,一下赏了几十块大洋,让我们努力招待。”她解释。“我手下的小姑娘们是第一次干大单,劝酒劝得过了头,这才成了现在这样。其余几位各自招了姑娘去厢房,我不好把徐先生单独扔外头,就给他开了间屋。”
“您方才那话说的,实在招人恨,”苏青瑶浅笑。“但凡我是个急性子,就要骂您了。”
两人并肩走着,往内进到后头,又在二楼转来转去。
薄薄一扇木门,接连不断地传来少女娇嗲的呻吟,很假,如同唱着跑调的歌曲,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笨重地撞击声,粗嘎的嗓子反复问“怎么样,爽不爽”,女人摸着话头答“好棒!再来!”,一问一答,一来一往,八扇门同一声调。
“谁知道呢?兴许是下贱久了,就期盼有女人来恨我。咬牙切实的女人越多,臭婊子就越香,她们越恨,越能证明我卖得值当。毕竟我已经当了不知多少年的婊子,还要什么牌坊?”谭碧指尖的细烟快烧到烟屁股,她掐灭了烟,随手扔在地毯。“苏小姐,我有时觉得当妻子真可怜,比当婊子还可怜。嫖过我的男人成千上万,多少人的太太跑来骂我、打我,甚至跪地上磕头,求我放了她们的丈夫。哼,有什么用?这是我说了算?”
苏青瑶默默听。
谭碧冷冷一笑,接着说:“这事儿得亲爹、阿翁或老丈人来,让他们自觉给祖辈丢脸,才能领回去。但回去安生过两天,哈,你猜怎么着,他又到别的小姐的胸脯里舔奶子去了。”
谭碧带着苏青瑶,泰然自若地行过男女缠绵的嚎叫,一如生死场的祭祀,咀嚼着他们血淋淋的皮肉。
她们穿过廊道,将浮华甜香掩盖下四溢的腥气抛在身后,进到最里的房间。
“苏小姐,您头一个见我没有恨的女人,”谭碧为苏青瑶推开门扉,声音轻轻说,“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。”
“志怀,”她唤,“志怀?”
徐志怀闻声似醒,眯着眼辨了她许久,才看出是苏青瑶,倏忽一笑。
“你怎么来了,”他叹息般问,“下这么大雨。”
“谭小姐遣人叫我来接你回家去。”苏青瑶说着,扶他坐起来。“还能走吗?”
徐志怀点头,扶着床架子起身,朝外走。苏青瑶怕他跌跤,一路挽着他的胳膊。
谭碧跟在其后,一路送两位贵客到大门,又叫小厮撑大伞送他们上车,自己双手抱臂,站在檐下。
临别,谭碧突然调皮地开了句玩笑。
她隔着不绝的雨帘同她说:“苏小姐,上回见面,你着白,我着黑,今日你穿蓝,我穿红。天意冥冥,看来你我真是登对。”
苏青瑶摸摸滴水的绒线衫,浅笑道:“谭小姐什么时候有空,一起去喝茶。”
谭碧笑着应一声好,继而高高抬起手臂,与她挥手作别。
折腾回家,已是凌晨两点。
苏青瑶脱掉湿透了的线衫,交给小阿七,吩咐她去打一盆热水送上去,又叫吴妈帮忙将徐志怀扶到卧房躺下,让厨娘赶紧烧姜茶,还有叮咛女佣给送他们回来的司机赏钱。
她上楼,进到屋里。
徐志怀靠着枕头恹恹道:“头疼。”
吴妈已经帮忙脱了外衣与鞋袜,苏青瑶走过去,接着拆领带与衬衣。徐志怀张开双臂,任由她摆布,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紧盯着她。苏青瑶被他看得发毛,正惴惴不安,疑心他要突然变脸时,小阿七端来热水。
苏青瑶松口气,急忙接过水盆,绞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丈夫。
徐志怀接过,拿在手里,提不起力气去擦。
苏青瑶拿回手巾,坐到床边帮他擦脸,嘴上说:“已经在烧姜茶了,等下就送上来,祛一祛湿气。”
“还气我?”徐志怀握住她的手臂,使了很大力。
“没。”
他无奈道:“就为两本书发那么大脾气。”
“志怀,我不想提了。”苏青瑶把毛巾扔进搪瓷盆。“你先躺着,我去换衣服。”
徐志怀定神瞧了她一会儿,终究无奈地松开手。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,转身进浴室擦洗换衣,不再想徐志怀举措的弦外之音。待她换上睡裙折回来,徐志怀似已然睡下,顶灯熄了,床头还亮着一盏琉璃小灯,晕黄的暖光下,摆一碗散发着热气的姜茶。
苏青瑶缓步到床头,拧灭微弱的光晕,摸黑爬上床,背对他睡下。
深夜里,雨声哗啦啦流淌,几近将她的手脚浇凉。
这时,身后传来一阵被褥摩挲的细响,男人的手臂横过来,搂住她的细腰。
“苏青瑶,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丈夫,”徐志怀声音低哑。
这话问到点子上,苏青瑶心突突跳,嘴里柔柔吐出一句:“志怀,你醉了……”
男人沉默片刻,也不再说话,掌心来回抚摸着她的小腹,紧接着,他借着醉意,掰过她的脸,吻上去。
苦涩的酒气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。
他脱掉她的睡裙,身子靠过来,两臂压在她的颈侧,交错的竹影那般,与她纠缠在一起。
黑暗里,她眼前只一道虚影轻晃,伴随无休止的暴雨声,一种耳鸣感压制住了她。
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受,既不情愿也不反感。非要说,就像是在淋雨,浑身因他冷淡的亲吻与抚摸湿透了。薄薄的细汗自肌肤下蒸出来,顷刻间又开始冷却,又寒又潮,肌肤上好似浮动着苍白色的雾霭。
她眼神晃动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,心想:真怪,哪有人白天扔了她珍藏的东西,夜里还能涎着脸睡她的?
落了一夜雨,天亮仍未止息。
应是昨夜淋雨的缘故,苏青瑶一觉睡醒,竟额头滚烫,发烧了。打电话请租界内的西洋医生上门查看,幸而没出大事,仅开了些药片,并叮嘱注意休息。徐志怀心有亏欠,特意留在家陪她几日,闲暇时给她读《上海画报》。苏青瑶病得浑身乏力,因而待他态度和软许多,男人不知其中缘由,只当她不再闹性子。
恰逢那一期《上海画报》刊登了胡适之的“悼念志摩”,上一篇恰巧是张恨水连载小说《天上人间》的第八回 ,连在一起看,颇有点可悲的搞笑。
“难怪你订的《新月》本月休刊,合着大诗人飞机失事了。”徐志怀是个天生务实主义者,一贯鄙夷新月派那帮人不阴不阳的感伤腔调。
他话一出口,略略担心起会惹苏青瑶不高兴,因为徐志摩那套风花雪月极讨小姑娘欢心。她才因丢杂志的事闹过脾气,万一又要为个叽叽歪歪的诗人同他吵嘴,真是得不偿失。
故而徐志怀连忙尴尬地补充:“他有几首诗写得还不错。”
苏青瑶鼻塞道:“他的诗有痴态,而无创设性,美与自由悬浮空中楼阁,反正我不喜欢。”
“也是,他为人既不正派,也无担当。”徐志怀轻笑着卷起杂志,眼角漾出一道极浅的笑纹。“不看也罢。”
两人难得能聊到一处,徐志怀便接着与她谈了些报刊与电影,搭架子似的,你一言我一语,互相试探,生怕这没有钉子固定的木架因哪一句不合的言辞塌陷。
不知不觉聊到傍晚,小阿七来敲门请先生太太吃夜饭。
苏青瑶搀着他的手下楼,一同用餐,两人看似言归于好。
毕竟做夫妻就像间歇性做梦,恍恍惚惚得过,偶尔做噩梦,偶尔又有好梦,在梦与梦之间清醒的片刻,就要收拾心情,学会假装上一场梦不存在,紧赶慢赶往下一场奔去——这是苏青瑶长久以来悟出的道理。
席间,管事给徐志怀递来一封绛紫色的请柬,表面写两段潇洒的洋文。徐志怀扫了眼,又转递给餐桌对面的苏青瑶。
“给你的。”他道。
苏青瑶讶异地接过,一时猜不出谁会给她送请柬。展开细读,方才发觉这是谭碧遣小厮送来,请她参加自己在月末举办的沙龙派对的。
苏青瑶不由忆起她那夜一袭红衣,招摇地立在雨帘后与她挥手作别,如在水雾中静默地燃烧。
她还未来得及邀她出门喝茶,她倒先一步递来请柬。
“你要去吗?”徐志怀的声音冷不丁横插进来。
苏青瑶抬眸看他一眼,抿唇,没答话,掌心掩住绛紫色的纸片。
徐志怀素来爱惜名声,她与谭碧走太近,他定然要起意见。
谁料想徐志怀静默片刻,竟叹了口气,说:“去吧。谭碧虽说不干净,但来往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你性子太闷,要多出门学学怎么与其他太太打交道,我总不能护你一辈子。”
苏青瑶颔首,连忙合起请柬,让小阿七去放好。
不过,徐志怀下一句又说:“但也别把心玩野了,当日去、当日回,不许留宿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苏青瑶随口应下。
她自从毕业嫁去杭州,四年眨眼过,身边认识的人全是徐志怀的朋友,连带她自己也被嵌进了丈夫的人生,动弹不得。
眼下忽得要出门应酬,苏青瑶既期待又害怕。
她特意等徐志怀出门去,试穿几件还没来得及上身的新旗袍,配上从法国人手里买来的宝石耳坠,给小阿七看,叫她从其中选一件最花俏的,好穿去沙龙。
可惜小阿七油嘴滑舌,穿什么她都鼓掌叫好。无奈之下,苏青瑶左看右看,勉强选出一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,搭两粒扑闪扑闪的粉钻耳坠,避寒的美人氅挑隐红灰的,搭在一起,小阿七说像初春藏在雾里的粉桃花。
等到赴宴那日,她脸上薄薄扑了层粉,细眉描摹作弯弯的两条,耳后涂抹香膏,独自坐车去谭碧请柬上写的地址。
福特轿车一路开到公馆前,下了车,苏青瑶缓步走入,隔绝了冬日的寒风。
花厅内,处处漂浮着谭碧标志性的甜香。男侍们西装笔挺,皆是健朗的年轻人,带着手套,斯斯文文地在来客间穿梭。前来玩乐的小姐们也做了最登样的打扮,学着英美的流行,擒着长长鸵鸟毛作的羽扇,在男士跟前作弄着。
留声机里放着爵士乐悠扬地荡漾开来,推着屋内的人左右摇晃,三三两两坐一块儿,说的说,笑的笑,跳舞的跳舞,打牌的打牌……好似住在闲适的摇篮。
苏青瑶有些怯,不知往哪出走,幸而谭碧跟嗅到她的气息似的,踩着高跟鞋哒哒朝她走来。
“苏小姐来了,”谭碧笑着上前。
她热牛奶似的丰腴肉体绷一件薄纱旗袍,黑纱的,内搭是宝石蓝的绸裙,一眼望去,瞧不见外头的无袖旗袍,目光只能黏在她内里的衬裙与起伏的胸口。
谭碧似是老天爷特意写与苏青瑶的对子,无一处不彰显着与她背道而驰的美。
白与红,瑶与碧,良人妻与欢场妓,旧式里的旧式与摩登里的摩登。
她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往里走,胳膊撩起一段垂落的天鹅绒帷幔,暗金色的穗子摇摆着,连同小猫肉垫般勾人的爵士乐,一鼓作气,将她俩推入另一个世界。
熏人的甜意骤然散去大半。这间小厅与外头不同,排布得多是法国风的家具。地板铺繁复的花卉地毯,踩上去,高跟鞋几近陷入其中。大花瓶内,插着的竟是新铰下苍碧色松枝,质感互相掩映,绿阴匝匝,透着股袭人的冷香。
正中央摆几张沙发,一群年轻人吃着点心,互相闲谈。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背对两人的一个年轻男子,比划着手,应是在讲故事,周围几个人聚在他身边,全神贯注地听。
她们脚步轻,内里的人竟没发觉两人的进入。
“苏小姐,你不恨我,我自然也不会害你。这屋里大多是上海有名有姓的少爷小姐,结识了,对你与徐少有好处。”谭碧嫣红的唇忽而贴到苏青瑶耳畔,同她解释。“其中有几个不规矩的,待会儿我给你点出来,你注意点。我呢,也借你来给自己撑撑场子,不然在座的,只有我一个既不识中文字,也吐不出洋人话。”
说罢,她便将苏青瑶引到沙发上那位最惹眼的年轻人身后。
“于少,这便是我常同你说的苏小姐,”谭碧轻拍几下他身侧的沙发靠背。
男人讲述的声音一滞。
下一秒,那男人抬着头,笑着看向苏青瑶。
“苏小姐,在下于锦铭,刚从笕桥航校逃出来。”他背靠沙发,仰起脸,眉宇间倘徉着勃勃生气。
第八章 君携明月来
他是短发,不似时下男人惯常梳的油头,而是蓬松的,三七分。眼窝深邃,浓眉,两腮的线条斜斜收到下巴,意气风发间带着点少年人的无赖气,倒着看也是极好看的。
一双眼睛笑着看过来,目光似一阵风,呼呼对准人脸吹。
苏青瑶似是被惊动,一时愣在原处,动了动嘴唇,无声,心似雾里的花枝轻飘飘颤。
“眼睛瞪那么大,吓唬谁呢!快,起来说话。”谭碧笑着打断这一阵短暂的无言,苏青瑶也在她出声的刹那,倏忽回过神,也随即低下眼睑。
男人眨了下眼,又笑道:“是的了,谭姐。”
他说完,站起身,手掸了下微皱的衬衫衣角,可掸过了依旧是发皱的。
苏青瑶低着眼,所以瞧见他的手指是怎么刮过衬衣角,又是怎么留下了不变的痕迹。可她还未能再盯着褶皱多看几眼,那双修长的手忽然一扬,朝她伸过来,掌心朝上,向她敞开了自己的掌纹。
“苏小姐,”他说,“在下于锦铭,刚从笕桥中央航校毕业。”
“于先生不必客气,叫我苏青瑶就好。”苏青瑶把手交过去。
也在说话这瞬间,她抬起眼,不去看手,而是看他,目光静静的,微凉的手跌进了他温热的掌心,暖了几分。
“那你也直接管我叫于锦铭吧。都差不多岁数,先生来先生去的,搞得我像打笔头仗的老学究。”于锦铭五指用力,礼节性地握了下她的手。
他觉得眼前这位小夫人的手描述不出的凉,像养在冷水里的玉。
她依他的意思,浅笑着,但很客气地唤他一声:“于锦铭。”
于锦铭带着点鼻音,应一声“嗯”,看着她的眼睛,松开握住她的手。
谭碧在一旁说了两句俏皮话,继而挽住苏青瑶的胳膊,要带她去见其他人——少爷、名媛、作家与诗人、报社记者和电影明星——绕完一圈,坐回中央沙发的空座,苏青瑶好像把在座所有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,又好像什么也没记住。
幸而谭碧又同她挨个点了几句,讲他们的家世背景、身价几何,又讲通过他们,分别能与谁牵上线。
她讲这些话时真真像蛛网内盘踞的母蜘蛛。
当谈到于锦铭的来头时,谭碧说,他是那个鼎有名的于将军和白俄妓女搞出来的私生子,家里排老四,叫于少、于公子、于先生都行,但别管他叫四少,他不乐意听。
虽说是外国妓女的种,但于将军命里缺儿子,娶了五房姨太太,外头不知多少风流债,结果诞下的男丁就一个于大少爷一个他。
所以于锦铭八岁时被接回本宅抚养,十几年下来,过得不比哪位少爷差,高中毕业去法国留学几年,回来又跑去委员长一手组建的笕桥航校当飞行员,毕业后于将军怕自己绝种,不敢放他进部队,这才安排到上海。不为别的,就为让他进花丛滚一滚,赶紧为家里留后。
苏青瑶默默听着,眼珠微转,寻觅起于锦铭的身影,带着他是混血的心思重新打量起来。
俄罗斯的血统在他身上并不太显,头发要仔细看很久,才能品味出那点微棕的意味。轮廓确实比常人更英朗,尤其是鼻梁,一条直线画下来似的。体格精壮,颇高,站在人群中闲谈,能第一眼看见他,不光是因为外貌,还有那种散漫到浪漫的姿态。
于锦铭好似察觉到她探寻的眼神,转头朝沙发方向瞧来,苏青瑶机敏地早他一步,眼珠一低,将目光放回到谭碧身上。
好险,苏青瑶暗暗想。
谭碧浑然不觉。
她讲完于锦铭的事,胳膊肘轻轻撞了下苏青瑶的手臂,压低嗓子问:“我们北边的地方是要叫苏联还是俄国?听人说俄国现在要改叫苏联,但又说于锦铭是俄国血统······它俩究竟是什么关系?”
“按他的年纪,是要叫俄国,”苏青瑶解释,“苏联是由几个国家联合成的,九年前才有的说法。沙俄倒台后是苏维埃,但都算俄国,只是换了个政府。”
“烦人!什么俄国、白俄、苏维埃,洋里洋气。我就没分清楚过。”谭碧气哼哼说着,眼睛无意间瞥见不远处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看她,随即变了语调,留下一句短促的交代。“青瑶,你先坐会儿,我等下回来。”
说罢,她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染粉了的鸵鸟毛,捏在指尖,左右晃荡着,袅袅朝那男人迈去。
男人见她来,一手拨开帷幔,一手亲热地搂住她的细腰,带她离开这间小厅。
适时,有几位年轻小姐说要跳舞,在场的几名男士便到外头叫爵士乐队进来。萨克斯管一吹,奏的是慢拍的“毛毛雨”,相熟的年轻男女随节奏搂在一起,谈笑着摇摆起身子。
苏青瑶从没进过舞厅,又因脚的缘故,不跳舞。徐志怀不爱带她出门社交也有这个缘故在。
她独自坐在原处,被四面混沌的乐声挤着,也不知与谁打交道,仅发呆。
于锦铭本是在与熟人闲谈,乐声奏响时,有个浑身露怯的小姑娘跑来邀他跳舞,红着脸,娇滴滴的。于锦铭不想跳,他来上海这几月,早跳烦了,可看着对方双颊晕红的模样,不好意思直接拒绝,便将她介绍给身侧的朋友,让他代自己去陪着跳几首。
朋友虽扭捏,却也搂着姑娘的腰摇晃起来。
于锦铭松了口气,正要走去外头吹吹风,忽然发现了沙发中央端坐着的苏青瑶。
他不由停下脚步,四下望了一圈,没瞧见谭碧的身影,眼神不自觉地转回到苏小姐身上。
周遭的人都在晃,手拉手,脸贴脸,腻歪着,总要从他眼前过。
于锦铭隔着那么多人,影影绰绰地看她孤身坐在那儿,水晶吊灯下,好似螺钿扇。是因为那身暗暗反着光的曳地旗袍吗?光照在她脸上,她黑沉沉的眼里好似折射出万般光彩,但面颊一低,光一走,万千姿态又悄然消散,留一双空寂的眼珠冷眼旁观。
打心眼说,他不想跳舞……但他又不想让苏小姐一人落单,很奇怪,鬼使神差的,就走过去了。
“苏小姐。”
苏青瑶一抬头,径直把自己撞进他的眼神里。
于锦铭手插在裤兜,站在沙发边,身子微低,笑着看她。“苏小姐,能否赏个光。”
苏青瑶抿唇,低低说了句什么。
单簧管的声儿吹得太起劲,害得于锦铭没听清她的话,只看到她的唇一张一合。
他抱歉地笑了笑,请她再说一次,自己手撑在沙发的靠背,弯腰挨过去听。
苏青瑶却吓到似的立马抬起手,压在他心口,止住他不断前倾的身躯,重复道:“我不会跳舞。”
于锦铭误以为她是拘谨,安慰道:“没事,很简单的。你跟着我的步子就行,大不了多踩我几下。”
苏青瑶垂眸,沉默片刻,冲他提起曳地的旗袍摆。
紫云般的绸衣下,逐渐露出一双小巧的高跟鞋,定神仔细去看,能发现她的左脚明显比右脚小上一圈,不正常的那种小,脚背微隆,似是很早以前被人活活折断过,从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旧伤。
“多谢您的好意。”她淡淡道。“我是脚不好,所以才不跳舞。”
于锦铭哑然。
他愣愣望向她的小脚,脸被小厅内的暖气熏得发烫,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情,心口既热又冷。
不知静默了多久,他回过神,同苏青瑶笑道:“正好,我也不跳舞。与其在这儿傻看他们搂来楼去,不如一道出去逛逛。怪热的。”
说完,他不等苏青瑶回复,握住她的手,拉着她朝外去。
两人走到公馆后的花园,一个套上黑皮夹克,一个系上美人氅,并肩漫步,不似同时代的人。
“苏小姐是上海人?”于锦铭双手抄在皮夹克口袋,看着苏青瑶问。
苏青瑶说:“不是上海人,我祖籍是合肥的。八岁那年,家父被南洋大学聘为教员,这才搬到上海住·····后来又去杭州住了三年多,今年才回来。”
于锦铭“哦”了一声,又道:“那就是从民国十七年到今年,三年多,差不多四年,对吧。”
苏青瑶点头。
“巧了,”于锦铭轻笑,“那会儿我在杭州,你也在杭州,怎么就没见过?”
苏青瑶道:“杭州那么大,多少人这辈子都没见过。”
男人随即问:“你不逛西湖的吗?我可喜欢没事干绕着西湖跑圈了。”
“逛,偶尔逛。”
“那就要怪西湖也太大了。”于锦铭直笑。“谁没事干把西湖挖这么大?光想着白蛇能与许仙百年修得同船渡,也不想想我等寿命不过六七十年的凡夫俗子?”
苏青瑶被他逗笑,一时忘了抬手去遮咧开的嘴。
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笑。
冬月的冷风夹杂着极其遥远黄浦江的潮气,暗暗吹拂过她的脖颈。苏青瑶不由缩了下脖子,头有些晕,但同样不知为何,寒风拂面,她不是冷而是晕。
于锦铭一直看着她笑完,才将眼神转回去。
他接着话头往下聊,说了许多在杭州期间发生的趣事,还讲自己在航校的生活。
于锦铭是个善于聊天的男人。一是他会讲故事,能把自己的旧事说得像传奇演义,二是他会给人留话头,待对方打开话匣子,他便聚精会神地倾听,时不时应和几声。饶是苏青瑶这样不爱多谈闲话的闷性子,也不知不觉随他走了许久。
难怪第一眼见他,他会坐在正中央,身边围绕一群聚精会神的听众。
天色已然暗到明月高悬,树影落在他们的肩头,婆娑。身后跳舞的乐声早息了,但谁也没萌发要折回花厅内的意思,两人就乘着微寒的风,不停兜圈,让身侧花叶的影在衣摆流动。
“对了,你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?”苏青瑶问他。
“九月二十六号,正巧碰上抗日游行**。”于锦铭说。“一帮复旦的学生说要去南京请愿,我还帮他们发了不少传单。”
苏青瑶一愣,继而浅笑道:“这才是真的巧,我也是二十六号回来的,也听见学生说要去南京……不知道他们现在回来了没。”
“应当是回来了。”于锦铭告诉她。“我有在南京参军的同窗说,上月中旬有一大帮学生包围了政府大楼,呆了一天一夜,然后又弄了一口铜钟矗在大门口,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敲警钟。后来是委员长出面发了勖勉学生书,这才劝走。”
苏青瑶冷不然忆起游行当日徐志怀那句——再闹下去,这帮学生迟早出事——不由叹了口气。
她感慨:“回来了就好。”
于锦铭觉出她话语间隐隐的哀叹,侧目,偷偷瞥她一眼。
她思索着什么,望着前方,两瓣粉唇被风吹得发白。
“冷不冷?要不我把外套脱给你穿,别着凉了。”于锦铭脱口而出。
他一出口便后悔。
民国不是清朝,宴会里的年轻男女约着出来在花园散散步算不得什么,又是在上海,不是哪个封建未除的山沟。但相识头一天便要脱自己的外套给对方遮风,多少有些轻慢。
苏青瑶听了,止住脚步,抬起脸望向于锦铭,沉默了一会儿。
她没立刻说要,也没说不要。
于锦铭忐忑不安地看她。
她或许会要呢,没准呢?只是天冷,想让她多披一件衣服,如此而已,没有什么。他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,要见到女孩就这样,他每天出门穿八十件衣裳,来沙龙不干别的,净脱。
但她要是误会了怎么办?那他不就成了……相识不过一日便匆忙调情的 …… 登徒子?
一时间,谁也没说话。
冷天月色正好,照得彼此的脸在对方的眼瞳里光洁如新。
少女的瞳仁极黑,于锦铭看着里头的自己,有些喘不上气。
正当此时,身后突然跑来个“解围”的人。
夜色下遥遥看,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,应是着长衫,辨不清颜色。
他一路骂骂咧咧地冲过来,嘴里喊一声于锦铭,再带一句气急败坏地脏话。由远及近,微妙的气氛霎时间被断断续续的“于锦铭——王八蛋——他妈的——兔崽子——”充斥。
没几下,男人冲到于锦铭面前,扶着方框眼镜,冲于锦铭劈头盖脸一顿骂。
“你个兔崽子!说好十点回就十点回,谭小姐请的姑娘就这么漂亮?你刘禅啊?乐不思蜀啊!你乐不思蜀倒是把钥匙给我留下!公寓两把钥匙,一把你的你拿走,一把我的你他妈还拿走!我到公寓门口一翻包,发现没钥匙,只好在外头吹冷风,你可好,大冬天不回家,在花园散步。”
于锦铭尴尬地咳嗽几声,侧过身,示意他还有人在。
男人伸长脖子愣了下,右手又推了下眼镜,这才发现于锦铭身后的苏青瑶。
“哎呀!”他惊呼,匆忙弯下腰,递出双手。“鄙人贺常君,是于锦铭的朋友,现在跟他合住一间公馆。这小子出门把我钥匙顺走了,我一下气上头,就不小心犯浑 …… 让您见笑了,见笑了。”
苏青瑶哭笑不得,也随他那般抬起双手,虚虚握了下他的手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