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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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完这句,她恍惚许久,方才继续:“阿碧,以现在的情况,要是我单方面提出离婚,得打官司。可他从没打过我,没有虐待我,让我吃不饱饭、穿不暖衣,对我的父亲也很恭敬……这样的离婚申请,法院很可能不答应,家和万事兴嘛。所以我想找个好点儿的律师——试试看吧。如果诉讼的过程中,他同意和平地分开,那就撤销诉讼,自主离婚,那个简单些……我不分他的财产,不问他要抚养费,戒指也退给他。至于聘礼……这个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办,那笔钱在我爹那儿,肯定没法退还,实在不行,我打个欠条给他……”
谭碧不作声。
“我这次回合肥,看到家里的女眷,总觉得恍惚,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。你知道吗,有时我回忆从前在杭州的日子,也是这般恍惚,好像做了很多事,又好像什么也没做,总之不明不白的,时间就从指缝流走了。”苏青瑶说。“这几日,我总做梦,梦到与志怀撕破脸,他叫我滚出去,大骂我是不要脸的贱货。我明知是梦,却还是泪流满面,兴许是因为我还爱他,毕竟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······是我对不起他,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。”
夜深了,只亮着电话机旁的这一盏灯,灯光之下,女人如一面矮矮的白墙,爬满了藤蔓的阴影。
谭碧咽了咽嗓子,艰涩问她:“之后呢?你有什么打算。”
“我预备去各大书局碰碰运气,最好能做一个全职的校对员,不行便去百货大楼,或是当电话接线员。”
“瑶瑶,太不值当了。你倒不如一剂猛药毒死徐志怀,当个富有的寡妇!”谭碧听得心酸。“男人的德行我最清楚。瑶瑶,你与他离婚,他难道会伤心?你不分他的财产,不要他的抚养费,难道他会感激?大错特错!不出一年,他便会另娶美娇娘,在背后同新人笑话你,骂你不识抬举哩!我是最反对你离婚的,再不济也是改嫁。论手腕,于锦铭是嫩了点,可他真心对你好,你只管享受呀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。我会为了生活,出卖身子,到窑子里接客吗?会被奸人掳走,会被地痞强占吗?会到街边讨饭吗?我全都不知道。”她无比镇定地说着那些吓人的话。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算我自食恶果。”
说完,两边都静了许久。
寂静中,苏青瑶深吸一口冷气,酸意阵阵漫上鼻腔。“阿碧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你不许跟别人说,也不许笑话我。”她嗓音胆怯。
“好。”
“在合肥的那些天,有一晚,他吃醉了酒,拉着我的手说,我是他的小抽屉……这是他对我说过最甜蜜的话了。我很开心,那一瞬,我好想永远和他这样生活下去。”她说,有一点哭腔。“这样的想法吓坏了我。我怕他是在说糊话,是心血来潮。等我们回到上海,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嫌我蠢笨,说我太幼稚、太愚蠢、太天真,什么事都做不好。”
“你不笨,瑶瑶。”谭碧安慰。“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。”
“阿碧,如果他这话说得早一些,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?”未等谭碧回答,她便泪光盈盈地笑了。“呵,我在说什么傻话,破镜难圆、覆水难收,错已经犯下,还谈什么回头?不是他的错呀。是我,我辜负了他。可总有些事,明知是错事,还是犯傻去做了。”
谭碧眺望着窗外漆黑的天,极远处,有一两点霓虹灯闪烁。她沉默着低头,睫毛颤动,半晌才说,“别哭,别哭,我支持你,只要你下定决心。哪怕天下人反对,我也会站在你这边。”
苏青瑶道一声谢。
她挂断电话,将电灯啪得一关,上楼。眼前一片黑暗,好似无垠的大海,耳畔隐约传来秋夜飒飒的树叶摇动之声。她走进卧房,见一点微弱的光亮,是他留的灯,在床头的珐琅灯下。
徐志怀已经睡下。
苏青瑶上床,靠着软枕,借灯光打量起丈夫的睡颜。
她冷不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正式见他,也是第一次与他约会的场景。
是在家里。父亲为了招待他,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叶。后母则破天荒地打开妆奁盒,说要帮她梳妆。苏青瑶很不高兴,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嫁人了,还是一个她从没见过、从不了解的人,因而一直垮着小脸,娃娃似的任由大人摆弄。
约莫下午三点,钟声响起,过不久,门关传来门铃声,一下、两下,未到第三下,父亲便殷切地开了门,迎他进屋。苏青瑶坐在镜子前,侧耳听着门外隐约的说话声。男人话不多,说两句便会停顿很长一段时间。
苏青瑶有一句没一句地辨认他低沉的嗓音,渐渐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从心脏萌芽,紧紧得往喉咙走,像要一直爬到舌头,再从那儿开出一朵花。
正巧,继母要去找珍珠发夹。苏青瑶趁机跳下板凳,蹑手蹑脚地开了门,趴在地板,打二楼木栏杆的缝隙,朝客厅张望。那个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,打着深蓝色领带,双手交握在膝头。
他似是察觉到少女好奇的目光,不由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。苏青瑶的目光触到他的眉眼,吓得连忙缩回,耳根痒痒的。她趴在地上,疑心他瞧见自己了,心一横,干脆披散着长发,跑到客厅。
想来……那种感觉大约是喜欢吧。
过去太久,连她自己也不敢确认。
苏青瑶想着,鬓边一缕乌黑的长发不慎落上他的眼皮,她急忙去捋,紧接便是一滴微凉的泪,毫无征兆地落在男人的面颊。
她俯身,伏在他温热的胸膛,数着强有力的心跳,一下、一下……
过了几日,徐志怀要去见威尔逊爵士,商量转手纺织厂的事。现如今丝织品的价格被日货打压,再加几月前丝厂工人集体罢工,停工损失颇大。不少工厂选择及时止损,停办工厂。能在这个当口将纺织厂卖掉,也算甩掉烫手山芋,可惜最初振兴国货的口号,经过这一通折腾,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苏青瑶替他张罗礼物。她经过多方打听,了解到威尔逊太太最爱收藏明清古董,几经周折,苏青瑶给他找来一个乾隆年间的粉彩镂空瓷瓶,又四处赔笑,终于搭上线,请到威尔逊太太去沙逊大厦顶楼的花园阳台喝下午茶。
尽管如此,交涉依旧不大顺利,徐志怀早出晚归,成日不说一句话。苏青瑶心知他眼下困难,预备等过完年,再提他们感情上的事。
这样又过一个礼拜,正是十月,报童来送当月校对的稿件。苏青瑶拆开信笺,发现里头没有手稿,反倒有一封言辞恳切的解聘信。
信中说,由于本刊被当局查禁,不得出版,故而解散编辑部。
第八十四章 花凋 (下)
苏青瑶折起信笺,趿拉着拖鞋,一步一停地走到楼梯口,坐了许久。千愁万绪,梗在心胸,半句也说不出。一旁的阿七见她神色凝重,忙问发生了什么事。苏青瑶抿唇,告诉她《文学月报》停刊的消息。
小阿七听后,忿忿不平,骂:“政府一天天不干点实事!成天不是禁这个,就是禁那个,报纸这儿一个框框,那儿一个圈圈,打架的电影也不许看,要我说,指不定哪天咱们在家讲讲话,也要被警察厅捉去了!”童言无忌,骂起人也格外爽快。
苏青瑶听了,又低眉笑了下。
她掸一掸晨袍,起身,吩咐小阿七将熨好的报纸全部送到书房,尤其涉及招聘广告。
小阿七说:“可是太太,先生说书房他要用。”
“或许家里应该有两个书房,他一个,我一个,”苏青瑶回眸望她一眼,“阿七,没准以后你也需要一个。”
说罢,她脚步轻快地上楼,翻出信纸,旋开钢笔,给编辑部回信。她落笔,先是感谢周起应主编这半年对她的照顾,随后询问是否方便写一份推荐信,以便她到其它编辑部求职。男人的书桌高而宽阔,她坐在皮椅,写字总觉吃力,可这吃力中,又有一份难得的真实感。
写完,苏青瑶捧起信纸,放到唇边轻轻吹,甲虫壳般的浓黑墨迹在淡粉的唇前,微微闪动,又渐渐干涸,留下纤细而有力字迹。
折起信,塞进信封,便要去洗漱,晚上还有宴会要去。
是请钱庄的宋小姐做得局,她嫁了个意大利人,认识的洋人多。其中,有位西泽克先生,早年与威尔逊爵士相识,名下的怡和纱厂也在上海做纺织生意。若能说动他,使他与威尔逊爵士一起接手徐志怀的纺纱厂,也算让厂里的女工有个去处。
约莫五六点,日头偏西,苏青瑶收拾好出门。新一年的旗袍还没做好,她穿得是去年那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,头上、脸上、手上,空空,乌发云鬓,衬得小脸白如玉。
徐志怀一早去纺纱厂,家里只剩备用的福特车。
苏青瑶乘车赴宴,寒暄了一圈,好容易见到西泽克先生。不曾想,对方竟认得她,径直称呼她为“Mrs. Xu”。
苏青瑶暗暗一惊,忙问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。西泽克先生解释,淞沪停战后,徐志怀请戏班在黄金大戏院演越剧。他在场。当时苏青瑶忙着和其它贵妇人聊天,所以没见到西泽克。但徐志怀向所有的合作伙伴介绍过她,云淡风轻道:“那是我太太。”
西泽克先生紧跟着告诉她,纺织厂的事,徐志怀早已与他谈过。具体要不要接手,以什么价格接手,怡和洋行的股东们还需要讨论。
苏青瑶听了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,只觉嘴巴干的厉害。
是啊,这么大一桩生意,哪是她送些礼物,说说软话,就能谈成的?真是关公面前舞大刀,徒增笑料。
苏青瑶自嘲着,择了处僻静的角落坐下。
她想:自己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,要不就这样跑了?可看看舞池里旋转的宋小姐,又怕自己突然离场扫了她的兴致,便问侍者要来一杯冒着气泡的香槟,默默啜饮,希冀这样做能显得自己合群些。
爵士乐编织着羊皮鞋底的摩擦声,如同响尾蛇在摇尾巴。眼前是手舞足蹈的人们,苏青瑶盯着一位小姐的丝绸舞裙,裙摆缝着一串串彩珠,随摇摆而甩动,“刷剌剌,刷剌剌”,乱花迷人眼。
正当她出神呆看的时候,身旁突得传来一声咳嗽。
苏青瑶扬起脸,“啊?你。”
“苏小姐,好巧。”于锦铭两手插着裤兜,倚在墙壁,不去看她。
苏青瑶连忙扫视一周,窃窃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当然是为了见你,”他睨她,故作轻佻。“你一走小半月,半句话没留,害我的眼泪都流干了。”
“这样啊,”苏青瑶抬头,白莲子般的面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瞳仁,“难怪你瘦了许多。”
只因这一句,于锦铭僵硬的身子忽而松软下来。
他一杆秤般笔直肩膀向她倾倒,低声道:“没办法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
苏青瑶抿唇,头偏到另一侧。“我们换个地方说话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,贴着墙壁经过廊道,走到无人的露台。眼前忽得一暗,倒像失明,天空将圆未圆的月被薄云遮去,只留一轮鹅黄色的残痕。晚风阵阵袭来,风吹树,树摇风,恍如海潮将退。苏青瑶不由环住胳膊。于锦铭见状,脱下西装披在她肩头,胳膊又从背后绕到前边,拧上一粒纽扣。
苏青瑶仰头,发丝勾住他衬衣的纽扣。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一段时日未见,她显得有些拘谨。
“猜的,”于锦铭说,“最近到处传徐老板要将手里的纺织厂出盘,搞得这几天,我身边人人感慨上海的工业江河日下。”
“上海这几年金融业发达,实体业都不大景气。”
“你明明最讨厌这种社交场合,还跑这跑那儿的。”于锦铭酸溜溜地说。
“没办法。”苏青瑶苦笑。“这也算是我的责任。”
“所以,你那天回去……他有说什么吗?”
苏青瑶直起脖子,后脑勺对着他。“没什么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,”于锦铭不自觉伸手,捻住套在她身上的西服纽扣,食指轻轻拨弄。洁净的肌肤与男士香水融合,有着温暖的香气。“对不起,上次给你丢脸了。”
“我没那么想过。”
“这次回南京,兄长同我说了许多事,接下来一段时间,我可能要离开上海。”他说。“瑶瑶,你打算拿我怎么办?给我一句话吧,我按你的意思做。”
苏青瑶不言。
她的目光翻过露台的栏杆,朝远处的天际线奔去,所见之处,大大小小的虚影皆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晚风中。
“再等等……”默然良久后,她开口,手搭上男人结实的胳膊,一寸寸握紧,“我想等他处理完工厂的事,再……应该不会太久。”
于锦铭沉默片刻,松开手,侧身转到她面前。
他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,交叉背在身后,俯身,在面颊落下一吻。
“好,我等你。”
九点多,宴会终于散场。苏青瑶坐车回家,一路上,心悬悬的,不大定。进了屋,发现徐志怀正在客厅看报,戴着眼镜。
“怎么还不睡?”苏青瑶走到他跟前,半跪在地毯,收拾茶几上散乱的报纸。
“还早,”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,镜框低低地搭在鼻梁,眼珠移上来,半个露在外头。“你去见西泽克了?”
苏青瑶点头。“嗯。”
“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。”他很无奈。“你又不会做生意。”
苏青瑶沉默,掌心抚平报纸。
徐志怀以为她又在耍孩子脾气,便顿了顿,转开话题。“对了,小阿七说你干校对的杂志社被查封了?”
“是。”
“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这份差事,乱七八糟的人办的莫名其妙的报,成日除了攻击政府无所事事,没了正好。”徐志怀说。
报纸理好了,苏青瑶扶着茶几站起。
“志怀,这是我自己的事。”她一字一句道。
“别任性。”徐志怀蹙眉。
又是一次停顿,再出声,他道:“我托人去复旦问了你入学的事。今年先这样,明年开学了你去旁听。旁听生比较轻松,也自由,有时间照顾家里。毕业证和正式学生一样,不用担心。等毕业了,你要是还想出去找点事做,打发时间,可以到宁波帮的叔伯家,教他们的孙女弹钢琴。你不是挺喜欢小孩的?”
苏青瑶垂眸,睫毛轻轻颤,一种虚飘飘的感觉涌了上来,吃醉了酒般无力。
她张张嘴,干涩道:“不用,我自己会考,考到哪里算哪里。”
“好了,不要那么幼稚。”徐志怀伸手,想拉她到身旁坐下。“读复旦不够你忙的?你要是考北平、考天津,这个家怎么办?”
苏青瑶听了,似是被拘在原处,进退不由。
“这不是我的家,我在这个家里说不上话。”她直直看向徐志怀。“这才是让我最苦恼的地方。”
“怎么会?”徐志怀听了,困惑地发出一声笑。“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,家里的事全由你安排,怎么就说不上话了?”
“我知道,你我看待这个问题时,角度完全不同。可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。”苏青瑶两手环在胸前,退后半步。“志怀,这个家只有一个主人,那就是你。”
“荒唐!”
“你以为我说这话,心里好受吗?讲这些,不是想和你吵架,我们已经争吵过太多次了。”苏青瑶泄出一口气。“先这样吧,我今晚去谭碧那儿过夜。”
“好了,不要那么幼稚。”徐志怀起身,不自觉重复。“苏青瑶,我还不够你随你的心意吗?你要和谭碧做朋友,我答应了。你要找个事情做,我从没阻拦。你要去上学,我也帮你弄好。你现实一点、理智一点,好不好?”
说完,他叹息,又道:“还不够吗,阿瑶,我所做的一切,我们、我们——”
突得一下,男人哑了。
心微微疼,像指甲的边缘处长出许多毛刺,原是用镊子轻轻撕扯,然而一不留神,拉出一片鲜红的血肉。
“对不起,这是我的问题,绝不是你做错了什么……”苏青瑶抬头,眼里蒙着水雾,一眨不眨,生怕雾凝成了雨。“相反……志怀,你在我心里,也一直都很好。”
徐志怀薄唇抿成一条线,喉结上下一动。
他不明白,这么多年,他有什么地方亏待她了?令她敢这样羞辱他,把当他傻子耍?都这样了,他竟然还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算了,只要她真心悔改,他愿意假装这些事从没发生过——这或许是一个巨变的时代,可他早已不是能再革新的人。
钟在走,滴答滴答。
“那是为——”
话未说完,苏青瑶抢先一步。
她颤声,同他道:“你知道吗,从前我一直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,留下来陪我说说话。就和你在合肥时,说的那样……如果当时真是那样就好了……可惜没有如果。”
“从前,你是说在杭州?那时候你才多大,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,向你抱怨我工作上的事吗?”
“不一定非得是工作上事。”苏青瑶缓缓说。每说一句,便有一股血味涌入嘴里,杜鹃啼血般。“我想知道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,遇到了什么人,发生了什么事。我也想让你知道我过得怎样。可你不屑于让我知道你的想法,也不屑于了解我的心思,好比我是你养的一只鸟、一只猫,你叫我吃好喝好,穿好看的衣服。而我要在你闲暇时,逗你开心。志怀,如果一对夫妻,连关爱彼此都不肯,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?”
“我说了,那是因为你太小,根本不懂我的想法——哪怕现在,你依旧跟个小孩子一样,在说糊话。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。”
苏青瑶垂眸,轻轻一笑。
她知道他不明白,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,他甚至会觉得她是个贱货,背叛了他,还在这儿竟说些疯话。
“好吧,那我祝愿你早日找到一个真正的女人。”话音方落,她转身。“很晚了,我该走了。”
徐志怀没动。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,躲到楼上,哭一阵,哭完就好了。可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,徐志怀莫名有些慌。
“青瑶。”
她没理。
“苏青瑶!”他又喊一声。
她依旧没理。
钟在走,滴答滴答。
徐志怀宽阔的肩膀微微耸立,神色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挣扎中。
很快,她走到门关,突然转身,看向徐志怀。
他张嘴,预备说什么。
还未吐出一个字,钟声冷不然闯入。“铛——铛——铛——”,如同吭哧吭哧驶进桃花源的火车,滚滚浓烟里杀出铁浆和洋火浇筑的骑兵,挥舞着刀枪剑戟,誓要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,什么父子亲、什么夫妇顺,全要和阻挡铁轨的坟墓一起被碾碎了。
他们在震荡的钟声间彼此相望,隔着几步,又隔了很远。
许久,钟声渐息。
她离开了。
房门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唤。
他没拦。
走出家门,夜连夜,不知几更天。
苏青瑶走出巨籁达路,一路向左,寻着路灯去找公用电话亭。今夜的月亮和泪珠一样,大而明亮,摇动的树影间,偶有一两声鸟鸣。她走走停停,直到高乃依路上一处正在修建的教堂,终于累了,手一撩旗袍摆,卡在腿窝,蹲在街边。
秋风抚过行道树,将满树的叶子撩拨瘦了。
苏青瑶静静听着盈耳“沙沙”声,一直蹲到脚发麻,才起身,掸掸灰尘,朝租界的警察厅走去,预备问他们借电话。
到警察局,大堂到处亮着电灯,接待处只留一个年轻小伙。
苏青瑶走上前,好声好气地央求了一会儿,借来电话,拨给谭碧。
叫接线员转接过去,却没人接,又等了许久,依旧没声儿。
正在这当口,两三个巡警拷着一个粗粝的男人进来,路过苏青瑶,与同事嘀咕了几句。苏青瑶顺势打量起那被捉来的犯人,看着像拉洋车、搬砖头的苦工,却穿了身读书人的长衫,不过那长衫已经很旧了,上头打着两个补丁,一个在心口,一个在后腰。
少顷,新进来巡警直起腰,又朝其他人动动脑袋,示意将犯人带走。
苏青瑶有些好奇,放下电话,试着与那位将她带来警察厅的巡警攀谈起来。
巡警瞥她,道:“几个密谋罢工的,据说跟共产党有关,躲租界来了。”
说罢,他鼻子一哼,牛打喷嚏似的,又粗着嗓子问:“你电话打完没?”
苏青瑶连忙摇头。
她深吸一口气,摁下于锦铭公寓的号码。
未等这口气吐出去,电话便打通。不知为何,那头一阵一阵的杂音,像脚步声来了又去。苏青瑶不敢出声,紧紧攥着话筒。
等了一会儿,才听见于锦铭的声音:“喂,哪位?”
“锦铭,是我。”苏青瑶轻轻开口。
于锦铭语气骤然和软,“怎么了瑶瑶,这么晚打电话来?”
“我在法租界的警察厅,”苏青瑶抿唇,“你能不能来接我?”
于锦铭顿了顿,说:“刚好,我正要去接常君,他还在谭姐那儿。这样,我先来接你,然后我们一起去谭姐那儿,好不好?”
苏青瑶听了,一下吐出那口噎在嗓子里的闷气,道:“好,麻烦你了。”
他带着些许苦涩,笑道:“瑶瑶,别这样跟我见外,其实我也……帮不到你什么。”
放下电话,苏青瑶抬头看向挂在墙壁的圆钟,已是子夜。
是的,子夜了,徐志怀掀开袖口,低头瞄一眼手表。
他仍坐在沙发,面前放着工厂的财务报表,茶水喝到一半,早已凉透,却没再添。他放下左手,继续看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油印字。
与威尔逊爵士的洽谈,是徐志怀自创业以来,从未有过的不顺。
英方应是听说上海纺织业集体降薪时,他厂里的女工集体罢工,手持武器堵了他的车,险些将车砸得稀巴烂的事。两方会谈,对面竟提出,接手的前提是人员整合,说白了是叫他厂里的合同工滚蛋,换一批包身工上来。
徐志怀自然不肯,只说可以开除当时参与罢工的女工,其余的人,得按合同办,他不出这个遣散费。至于转手后,威尔逊爵士想不想留这批工人,以及用什么方式赶她们走,与他毫无关系。
英方见徐志怀态度坚决,立刻改了话头,说接手纺织厂的事,董事会内部要再讨论。
他们清楚,早两年形形色色的公债库券吸光了老百姓手里的现银,接着在去年突然暴跌,导致物价飞涨,中国本土生产的货物水涨船高,进口货因是大工厂生产,反倒成了实惠的商品。火柴厂,肥皂厂这类日用品倒闭一批,然后就轮到了缫丝厂,纺织厂。
又恰逢沪战,四里八乡的人全涌到上海,人力从未有过的廉价,而物价是从未有过的高昂。好几万的机器搁在厂里就是废铁,可他开工一日,发一日工资,就是往无底洞里扔金子。
洋人那点心思,徐志怀一清二楚。
他若不管工人死活,自己拍屁股走人,从此不当老板,行得通。可他真不甘心。他参加过五四,见证过五卅,呵,谁没年轻过呢?在他之前,有崇拜康有为的青年,有跟孙中山建国的青年,各式各样的青年。一浪接一浪地打过去,转眼消散无踪。徐志怀早已对震天响的口号失望,如果说有什么是真切能拿在手里,唯有实业……
“先生,这么晚了,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太太……万一遇到歹人……”小阿七怯生生拎来一壶热水,将泡了又泡的茶杯再度注满。
徐志怀瞥她,手边伸到内兜,去拿香烟。
“太太也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。”小阿七鼓足勇气,继续说。
“随她去。”烟叼在嘴里,徐志怀低头又看一眼表。“大晚上的,能走多远?”
小阿七嘀咕:“都快一个钟头了。”
徐志怀夹住还未点燃的香烟,手指使劲,突得一拧,揉碎它。
“叫司机把车开出来,我去一趟警察厅。”他分明面向小阿七,可目光穿透她,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。“你们带上灯,把附近的几条街都找一遍。”
说罢,徐志怀皱着眉,掸去掌心残留的烟草,自嘲似的笑一下。
“还以为在合肥……我们已经和好了。”他对自己说。
【IF线番外】此地空余黄鹤楼 (上)
【出轨前,谭碧给了苏青瑶一个钥匙。如果苏青瑶没用那个钥匙,没有打开那扇偷情的门,会发生什么?】
苏青瑶正思考一件事,关于怎样躲避苦药。
在 1934 年的秋季。
起因是徐志怀想要个孩子。
他知道,便委婉地提出,要从家族里过继一个来。她本打算同意,可真等那孩子被吴妈带到跟前,她又慌得拿不稳茶杯。货物般被运到陌生人家中的幼童,要成为她的孩子,叫她母亲……这算什么?
没别的办法,孩子总是要生的,周围人都安慰她,她年轻,要个孩子很容易。
就这样,喝药成了她的课业。
临近年关,工厂停工,徐志怀留在家中,一直待到元宵。他带她出门,看灯、看烟火,逛庙会,药是照常喝,但含着麦芽糖,尝不出苦味。徐志怀知道她体弱,本不抱希望,想的还是过继,或是去领养。可日日喝,竟也发生了奇迹。到气温回暖,她开始孕吐。
凡知道的人,都很高兴,没有人不高兴。
自此,苏青瑶停了一切活动,只管在家观察肚皮,看它一点点变大,仿佛结果,要把花的养分统统吸干,然后从虚空中拉出一个生灵。
那年夏天格外热,她怀着孕,双足发面似的膨胀,尤其是残缺的那只脚,像个畸形的瘤子,黏在她身上。痱子粉没日没夜地往身上扑,脱发,还吐,常常吐到两眼发黑,躺在浴室,数天花板的马赛克瓷砖,一如睡在阴凉的停尸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