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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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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志怀忙于扩展业务,很少在家。有一回,他回来取文件,看到她吐完了,躺在地板,死去多时般一动不动。他叫小阿七过来,扶她上床,之后匆匆走了。
等夜里回家,他盖住她的眼眸,轻轻说,只生这一次,不要第二个。
其实她连这个也不想要,但肚子已滚圆,这话说不出口。
怀胎十月,儿子出世,苏青瑶如释重负。
徐志怀给他起名——徐明荐。
上则顺于鬼神,外则顺于君长,内则以孝于亲,如此之谓备。唯贤者能备,能备然后能祭。是故贤者之祭也,致其诚信,与其忠敬,奉之以物,道之以礼,安之以乐,参之以时,明荐之而已矣,不求其为。
字玉絜。
来到人世的头一年,孩子离不开母亲。
苏青瑶自觉地搬到婴儿房住,离卧房很远,在走廊的另一头,以免婴儿半夜啼哭,打扰到徐志怀。他去年将纱厂转给了英商西泽克,如今忙着搞通讯制造业,要早起。
婴儿房布置得洁净又柔软,如同蚕茧,拉上帘子,就像蚕吐着丝,将人一点点包在里头,分不出春、夏、秋、冬。
她把这话讲给徐志怀听。
徐志怀抬眸,眼珠子上移,瞧了一眼。
“要不要去看电影?”
说完,他给了她一些钱。
当晚,苏青瑶把孩子交给小阿七和吴妈,独自去了电影院。她留到夜场看最后一场的米老鼠,归来天幕漆黑。徐志怀已经到家,脸色不大好。吴妈抱着孩子,埋怨她不该出去那么久,孩子哭了一天,嗓子都哑了。
苏青瑶听闻,径直上前抢了孩子抱到怀里。孩子又哭了,呜呜哇哇,简直是个来寻仇的魔鬼。她听着,心里发毛,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怨气,转过身,似是打算把他扔到房间里,关起来,最好能塞回肚皮,叫他打哪儿来,回哪儿去。
可恶,可恶,可恶——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孩子可恶?
徐志怀吓一跳,几步追上前,手臂使劲揽住她的肩,眼神则示意小阿七抓紧把小少爷抱走。苏青瑶扬起脸,望向徐志怀,又从他漆黑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,惨白的脸,满头的汗,耳畔一对翡翠珠,前前后后摇晃。
她愣愣望着,突然,身子一软。
再醒来,已是午后。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,紧贴脸颊。徐志怀守在她身边。他用冷毛巾替她擦脸,说她发烧了,睡到现在。
过很久,徐志怀皱起眉,又沉声说:“青瑶,你是当母亲的人了,别那么任性,好不好?”
一阵沉默后,苏青瑶喉咙里撕扯出一声:“好。”
万幸,孩子长得很快。
尽管无人帮助,她还是竭尽全力挺了过来,和每个女人一样。
人们都说,明荐长得像父亲,爷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,苏青瑶起初不觉得,总抱着他上下打量,想从孩子的脸上挖出些自己的影子。她是小圆脸,孩子也是,她是杏仁眼,孩子的眼睛也又大又圆……可惜孩子越长越大,圆鼓鼓的脸蛋里生出棱角,越来越不像她。苏青瑶也慢慢接受了。像父亲也好,他的父亲相当英俊。
明荐开始识字那年,是 1937 年,日军打开山海关,刀锋直至中原,大军南下,再度朝吴淞口开炮。
战争开始。
徐志怀指挥员工将厂内的机器运入租界,尽可能在日军攻占前,留下空厂。公司人手不够,苏青瑶便将儿子托付给小阿七,带佣人一起帮忙。转眼,日军突破大场放线,国军节节败退。财务坚守到最后一刻,清了账,才请辞。徐志怀也遣散所有员工,带着她躲入租界。隔一条河,那头炮火如烟火,这头锣鼓似枪声。
在租界尚不足月,徐志怀得知国军将沿南京沪铁路一线撤出上海,当即决定,带全家人离开。因是逃难,一切从简。小阿七留在上海,吴妈回宁波老家避难,短短几日,别墅人去楼空。
他们从租界启程去金华,途经宁波,徐志怀匆匆回了趟老家,给母亲上香磕头,又留下钱财分与叔伯。在金华住了半月,听闻前线战况不利,动身往内陆去,又经浙江衢州,江西赣州。
在赣江,有一段艰难的水路。逃难者太多,一群人工蜂般挤上船,苏青瑶紧紧抱着明荐,蜷伏在船舱最里。正是十一月,快入夜,江面温度骤降。徐志怀脱下大衣,盖在妻与子的身上,独自挡在他们身前。船夫将小船停靠岸边,下了锚。江雾弥漫,夜风阵阵吹来,船舱内的众人在摇动的水波中勉强睡去。半夜,忽而有犬吠。众人惊醒,明荐也醒来,缩在苏青瑶怀中,呜呜要哭。苏青瑶紧紧捂住他的嘴,眼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脸上。远处的灯光越逼越紧,等到眼前,幸好,虚惊一场,只是过往的船只。第三日,他们上岸,坐驴车进城,便听上海宣告沦陷的消息。
如此,又过广西、贵州,至重庆。
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
1940 年,战事陷入焦灼。
多年后的人将这段日子称为黎明前的黑夜。可在当时,只是黑夜。
留在上海的工厂半数被炸毁,侥幸躲过一劫的,也改换姓名,无法追回。徐志怀大抵是挫败的,可他从不说,她也只靠猜。日子好似平稳下来,一家三口住进一栋洋人转手的洋房。儿子越长越高,快到读小学的年纪。苏青瑶总觉得自己很忙,又不知在忙什么,唯一记得的,是参加晚宴,替前线将士募捐抗战费。
某个冬日,落着雪的夜晚。
她在空军的募捐宴上,偶遇于锦铭。
听身旁的贵夫人说,他战功卓越,已荣盛队长,两个月前不幸负伤,从前线退到后方疗养,如今痊愈,不几日又要奔赴沙场。
苏青瑶隔着人群望向他,于锦铭似有所感,转回头,也看到了她。短暂的对视,谁也没靠近对方。到晚宴结束,有个士兵模样的人拦住她,说雪太急,小队长想问问夫人,他能否送她回家。
苏青瑶答应了。
再见面,心如止水。
七年,足够改变所有人。
错过就是错过。
雪粒子打在车顶,恍惚戏曲开场前的鼓点,只是这鼓点敲了一路,也听不见一声哀转的戏腔。
招摇的斯蒂庞克轿车停在路边。
于锦铭要来一把漆黑的大伞,撑开,绕到她这边,替她开车门。
于是又走过一段路,依旧默默无言。
他穿着过膝的军大衣,手套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,伞高举,始终慢她半步。雪声窸窸窣窣,踩在脚下,咯吱咯吱,像在挠痒。
于锦铭送她到门关,映出雪光回望,只见来时的路上,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。
她轻言道别。
他微笑,俯下身,面颊轻轻贴上她的,极短的一瞬,稍纵即逝。
“晚安。”他说。“苏小姐,晚安。”
第二日一早,空军奔赴前线,而苏青瑶直到一周过去,才知道这个消息。彼时,明荐正掰着手指算数,稚嫩的嗓音念念道:一加一等于一,二加二等于四……四个月后,新的报纸送来,翻开,于家次子驾驶战机与五架敌机低空缠斗,击落两架后,机身多处中弹,最后关头,他放弃跳伞求生的机会,选择驾驶飞机撞向日机,壮烈牺牲。
苏青瑶放下报纸,失神片刻后,她撕下那页,又觉得太大,便拿起剪刀。
刊印的照片模糊不堪,她越剪越小,这下更看不清了。
她扔下剪子,将两个拇指大的相片夹进书中。
徐志怀很晚才回来。
车开到楼下,苏青瑶从二楼的阳台往下望。
春风沉醉的夜晚,空气里浮着游丝。随着刹车声,后座车门忽得一开,下来一位短发女人,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,穿一身镶满水钻的浅粉色舞裙,在车灯的余光中,慢慢摇曳着。宛如一枝粉芍药,轻盈地张开花瓣。下一秒,徐志怀也从后座下来。他扶着车门,冲她俯身道别,随后上了台阶。女人朝他招手,又说了什么,苏青瑶没听清,但神情非常亲昵。
她匆匆到楼下,迎接丈夫。
徐志怀喝了不少酒。
他张开双臂,苏青瑶熟稔地替他解领带、脱风衣。男人垂着脸,定神瞧了她好一会儿,冷不然一笑。
“怎么了?”苏青瑶问。
他撇过脸,只管继续笑。
苏青瑶抿唇,挂好大衣,转回来时,突然问他:“志怀,我去把头发剪短,怎么样?”
“不许,你长发好看。”这答得倒是挺快。
苏青瑶懒得搭理他,进浴室放洗澡水。
那天晚上,苏青瑶做了个梦。
她梦见自己坐在看守所的里,鬓角靠着围栏,浑身湿透了,又冷又重。而徐志怀站在监牢外,也是半身雨。她仰头,看向他,既熟悉又陌生。
苏青瑶嘴唇动动,说不出话。
只听男人冷冷一笑,自嘲且轻蔑地开口:“苏青瑶,你我夫妻四载,原是我误你青春。”
惊醒,天还未亮。
她躺在床上,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声,忽然想——他若是移情别恋,爱上了某个美丽的女子,她是否就能从中获得一个解脱?
【IF线番外】此地空余黄鹤楼 (下)
于是,苏青瑶开始了等待。她等,一直等,等到 1945 年,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,她收拾行李,一家人回到上海。
十月的某一天,徐志怀回家,突然叫她收拾行李。
他说:“要打仗了。”
“怎么会,不是刚胜利……”
“逐鹿中原。”
于是,他们又匆匆乘坐渡轮,前往香港。
自那之后,大陆的消息,就成了一个信号不佳的电台,偶尔传来一两声或喜或悲的呜咽,比如内战爆发,比如败退台湾,比如新中国成立……
搬到香港,生活重回安宁。
有天,她收拾旧物,翻出一本旧书,里头飘出一张枯黄的纸片。
苏青瑶捡起,看着那张从报纸剪下的人像,愣了很久。
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男人的样貌,只能勉强回忆起,他很高,是个混血,有着琥珀色的眼睛和棕褐色的短发。外头传来明荐的声音,他新写了一幅字,是徐志怀要求的。在一张新如积雪的卷轴上,两排墨字,恍如两人并肩而行,留下了一串淡淡的足迹。徐志怀问儿子写了什么,徐明荐说,“昔人已随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”。
对谈声细微,苏青瑶垂眸看向黄到枯萎的纸张,起身将它丢进垃圾桶。
明荐成绩很好,念完高中后,极顺利地考上了香港大学。徐志怀不大满意,他认为男子当志向远大,而非囿于岛屿。苏青瑶温声细语,劝他等明荐大学毕业,要读研究生,再赴美留学也不迟。徐志怀又责怪她太宠儿子,苏青瑶只笑笑,不说话。开学前,苏青瑶送儿子去,她人生头一次步入大学。可惜没待多久,就被儿子撵回来,十七岁的少年,身边跟着母亲,觉得丢人。
回来,她准备晚餐,等徐志怀回家。
饭桌上,苏青瑶冷不丁说:“志怀,我去上大学,怎么样?”
徐志怀瞧她一眼,觉得她奇怪。
苏青瑶垂眸,低下脸,嘴角挂着笑,同他解释:“有点舍不得明荐”。
徐志怀摇摇头,柔声埋怨她:“慈母多败儿。”
其实说出口的那一刻,苏青瑶也在笑话自己。她已是四十岁的老女人,却还一天到晚说胡话。
等他吃完,她与佣人一起收拾碗筷。徐志怀在客厅看报表,淡酒与烟早已备好,只等他伸手。到点上床,各睡一边,老夫老妻,年少时的旖旎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。夜里有雨,打在庭院的芭蕉,苏青瑶数到天明。
夜连夜,雨连雨。很快,明荐自港大毕业,听从父亲安排,去哈佛深造,读的经济学。这次苏青瑶只送到机场。有几次,苏青瑶提出想去看看,但都被徐志怀否决。他责备她太溺爱儿子。
徐明荐二十五岁成婚,和他父亲一样。新娘是香港富豪的千金,二十二岁,刚从大学毕业。徐志怀依照旧俗将婚事登报,向社会各界宣告这段婚姻。婚礼隆重而喜庆,苏青瑶身处其中,像看了一场匆匆的烟火。眼前的生活光怪陆离,而她的眼眸却日益呆滞。过几年,徐志怀宣布退休,将公司移交给明荐。又过几年,她当了奶奶,可惜,孙子也不像她。
转眼到 1969 年,香港政府公布“一夫一妻制”婚姻法案,彻底废除纳妾制,并于两年后正式施行。
几家欢喜几家愁。
是日阴雨。家中的帮佣请假,苏青瑶泡了一壶绿茶,端去书房。徐志怀在看报,窗外雨声潺潺,好似一把新做成的折扇,展开来,扇面洁净,不沾半点油墨。
她沉默地听了会儿雨声,忽然问起重庆的那个女人,不太记得具体的样貌,只说很美丽。昔年在二楼惊鸿一瞥,见那人从车门里斜斜地开出来,长裙、胜利卷,冲他回眸一笑,甚是烂漫。
过去太多年,徐志怀压根不知道她在说谁,只叫她别瞎想,什么都没有。
这方面,他一向磊落。
“这样啊,”苏青瑶浅浅地笑。
口吻却像在说——好可惜。
耗尽一切般,第二年晚秋,她病倒,住进医院。
两个男人给她请了最好的医护,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静养。徐志怀常来看她,坐在病床边,很久不说话。有时候,他会抱怨,说家里一团乱,佣人总偷懒。苏青瑶听了,笑而不语,她伺候了他一辈子,掌家这方面,他是个彻底的门外汉。
他们也会谈起从前。
杭州、上海、重庆、香港,两次淞沪会战,十四年抗日战争,远渡重洋、漂泊异乡几十载……他们也算共患难、同富贵,伉俪情深。
一次,徐志怀聊起初见她的场景,稚嫩的少女,黑发如瀑,一张珍珠似的小脸。他说他一见钟情,她不信,徐志怀说自己也不信。所以是真是假,苏青瑶病的太深,已不想细究。之后,他又提到一个姓于的家伙,说那个雪夜,他送她回家,他知道。然而苏青瑶想了很久,都记不起是哪个夜晚。按理说,如此罕见的大雪,她理当刻骨铭心。
可能是真老了吧,她偶然间听到医生说,时日无多。
从冬到春,缠绵病榻,一度昏迷不醒。快入夏,连续落了几日的雨,苏青瑶唯一的消遣便是听雨。雨声滔滔,梦中是西湖山水,碧绿如洗。十六岁的她趴在窗边,见春花随流水逝去,绿意一寸寸爬满眼睑。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,苏青瑶猜是徐志怀回家,她想见他,又怕他责备她幼稚。
脚步声愈发清晰,苏青瑶醒来,是徐志怀到医院看她。
她向他描述那个关乎杭州的梦:山雨似瀑布,映照着连绵的绿叶,凉气横生。边说,她边用手慢慢比划,绸缎挂在瘦削的骨,也如风雨飘荡。慢慢的,她说到上海,上海也有一场如此大的雨,汽车泡在水里,当航船用。也是在那晚,她再一次见到谭碧,如冷火在雨中燃烧。
她问他还记不记得谭碧。
徐志怀不记得。
“是个美到叫人说不出话的女人。”苏青瑶说。
“无所谓,反正都不如你,”他讲这句时,相当自豪,简直是自夸。
苏青瑶笑了,胸骨阵阵发疼。
她说:“烦人,志怀,你真的好烦人。”
他也笑了,玩笑似的说:“不许。”
她笑得更厉害,挥挥手,要赶他走,说困了。徐志怀替她摆好枕头,掌心蹭过她留了一辈子的长发,吻在眉心。
她睡下,没再醒。
1971 年,苏青瑶因病离世,葬于将军澳。
山上的墓园,修了一座小小的坟,坟上雕琢着可爱的小天使。
后来清点遗物。
旗袍,珠宝,瓷器,旧书,未用完的口红,泛黄的结婚照、模糊不清的毕业照,一本又一本的账簿记录家庭开支……他们扔了一部分杂物,一部分束之高阁,珠宝分给儿子,叫他未来传给他的儿媳,有些旗袍捐赠给了博物馆,有些仍留在衣橱,徐志怀偶尔会把玩她留下的物件,看看两人的照片——也没什么照片,他不爱拍照,连带她的照片也很少。毕业照是一张大合照,面孔难辨;结婚时有一张双人照;生明荐后有一张抱着孩子的;战时在重庆有次春日出游,因为难得,所以笑得很开心;战后在上海留了一张全家福,便乘渡船去了香港;明荐读中学、考大学;陪他出席英方举办的晚宴……总之,一双手能数得过来。
相片日益褪色,人也逐渐衰朽。
又过了很多年。
某天,徐志怀发现,她黑漆螺钿梳妆匣的隔层下,压了一张离婚呈请,上头填满了字,密密麻麻地论述自己的婚姻已破裂至无可挽救。
唯独没上交法院。
徐志怀不明白。
他困惑、暴怒,想将她的魂从阴曹地府里招回来,抓到跟前,质问她,他对她那么好,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。但他很快平静下来,觉得她左不过是神经敏感,一时想不开,同他赌气,才写了这些荒唐的话。她总是这样,幼稚、天真,充满了孩子气。
都不重要了。
一缕香魂已入土,徐先生此生婚姻美满幸福。

第八十六章 海上花
苏青瑶坐在板凳上,一圈一圈数着转动的秒针,竟靠着墙壁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也不知什么时候,恍惚间,她觉出有人走到面前,蹲了下来。苏青瑶的心突得窜到嗓子眼,一口冷气涌进喉咙,险些噎住她。
她睁眼,呆了片刻,才看清眼前的男人。
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苏青瑶问。
“刚到。”于锦铭仰起脸,几缕额发落到眼前,应是有段时日未剪。他小心翼翼地牵住少女的指尖,五指收拢,太轻柔,倒像她拉着他不撒手。“走吧,我带你去找谭姐。”
苏青瑶点点头,站起来,走了两步,又忽得拉住于锦铭。她踮起脚,想伸手将他落下来的发丝捋到头顶。可他个子太高,苏青瑶胳膊抻到最直,也摸不到他的额头。于锦铭愣了下,瞳仁霎时张大了些,接着很乖很乖地弯下腰。
“头发要剪了。”苏青瑶淡淡道。
稀松平常的一句话,却叫他的心肝脾肺全乱套。
离开警察厅,只见月光白蒙蒙地照在地上,一片寒光。苏青瑶坐上他那辆斯蒂庞克轿车,透过玻璃窗,看着眼前的景色随着引擎的发动开始摇摆。
不多久,他们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公馆前。
苏青瑶狐疑地看向于锦铭。于锦铭拔了钥匙,同她解释,谭碧今晚有局,又问她要不要在车里等着。苏青瑶想了想,说不用,开门下车。两人并肩走过一段青白色月光铺成的沥青路,在门关揿铃。
少顷,一个高瘦的男人打开一道门缝,目光从缝里伸出来,将他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。
“找谭姐的,”于锦铭抢先一步说。
男人眼神游移了会儿,慢吞吞让开。于锦铭推门,让苏青瑶先进。踏进房门的那一刻,便浸泡在暖黄色的灯光中。一群人在大堂跳交际舞,脸贴着脸,唱片转得飞快。
紧贴墙壁绕开舞池,走到二楼,扑鼻的脂粉味。上到三楼,一间套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壮年男子。于锦铭上前,说是谭碧叫他来的。守卫交换眼神,其中一个进了屋。
很快,那人出来,说于锦铭可以进去,至于苏青瑶,则安排了其它的房间,让她先去那里等候。
于锦铭不放心,送苏青瑶到等待的房间里,才折返。
他进屋,见宽敞的客厅中央,摆一张麻将桌,四方坐着四个男人。三个人手边摆着陶瓷的烟灰缸,满是烟头。零星的火光如同蚕的口器,吐出一缕缕蚕丝般的余烟。
离房门最近的是贺常君,他听门关有动静,第一个转过头。
看到是于锦铭过来,贺常君紧绷着脸,没说话,眼角眉梢隐隐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。
左手边是上回见过的谢弘祖。
他望向于锦铭,泰然自若地笑了。“呦,于四少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啊。”
于锦铭冲他礼貌地点点头,目光转到右边,看到一个面颊消瘦、眼眸狭长的男人,他没见过,但本能觉得此人是个狠角儿。若是苏青瑶在场,兴许能认出这个男人。她曾在谭碧的公寓见过他。当时她去找谭碧,这男人刚巧从里头出来。
最后一个男人,坐在贺常君对面。他约莫三十来岁,不超过四十,梳着油亮的背头,打扮相当讲究,领口别金针,袖扣也是金的,烟灰缸边放一双褐色的羊皮手套。
而谭碧正坐在这个男人身边。她穿一身乌青色的倒大袖旗袍,明黄色的圆领长马夹,手托腮,翘着二郎腿,露出一截深紫色丝绸衬裤,头发用丝巾全然包裹,望去恰如一尊泥金色的菩萨。
瞧见于锦铭,谭碧既不打招呼,也不笑,端坐原处,指间夹一根薄荷烟,烟笔直往上升。
“陈主任,什么风把您吹这儿来了,”于锦铭快步上前,隔着牌桌伸手,先与这位打招呼。
陈道之瞥他一眼,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牌理好,方道:“先前听南京的同事讲,于锦城急急忙忙把你叫回去,像有什么大事……现在怎么又回上海了?”
“哪有什么大事,就是父亲想我了,叫我回南京尽孝心。”于锦铭收回手,笑道。“看完就回来了,我这人在家里呆不住。”
陈道之又瞥他,似笑非笑地将手搭在谭碧的腰上,狎昵道:“你叫来的?”
“也不爱看看几点了,”谭碧娇嗔道。“人家贺医生就是来送个药,非扯着他打麻将……”
“我看贺医生精神头还挺足,”谢弘祖笑着说,“阿碧,你可别自作主张,扫了别人的兴致。”
谭碧“呵”得一声轻笑,不接话。
“没事,接着打吧,我明天没有病人。”贺常君淡淡说。“陈先生呢?您可是调查局主任,我怕打到日出,耽误您第二天办公。”
“不碍事,”陈道之漫不经心地开口,“这几日有租界巡警帮忙,将那些搞罢工的,抓了七七八八。至于剩下那些,急不得,得叫他们每日活在恐惧中,然后主动露出马脚。譬如我昨天去书局,捉到的那对小夫妻。”
说着,男人脸上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。“不是夫妻,看上去像一对普通小夫妻,实际是两个潜伏上海的间谍,充当其它间谍们的情报枢纽。两个人被带到地牢,也就花了两晚上,全招了……”
谭碧急忙道:“行了,打牌呢,说这样吓人的话。”
于锦铭垂眸,手暗暗抚上贺常君的肩,故作轻浮道:“常君,要不我替你打几轮?我好几天没打牌了,手痒。”
“别瞎凑热闹。”贺常君推开他的手,摘下圆框眼镜。“有空在我跟前逞英雄,倒不如先把苏小姐照顾好。”
于锦铭抿唇,仍看着他,一时进退两难。
“好了,别担心。”贺常君声音压得极低。“苏小姐这么晚给你打电话,必定有缘故。锦铭,你要担起责任,照顾好她。”
于锦铭又看向谭碧。
谭碧也偷偷使眼色,叫他先走。
“行,你打完了就叫我。”于锦铭说罢,向陈道之微微欠身,转身欲走。
这时,贺常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叫住他。
“锦铭,”贺常君伸进长衫,摸出一个旧怀表,抛给他。“我的表坏了,有空记得帮我去修。”

于锦铭点头。“一定记得。”
他将怀表揣在内兜,走出门,一脚踩在长毛地摊,皮鞋突得打滑,险些栽跟头。迎面是大堂顶的吊灯,被唱片机挤出来的爵士乐推得东摇一下、西晃一下,小刀般的水晶倒吊着,看起来像一只从黑色幕布里钻出来的眼睛。于锦铭与它对视,总有些不踏实。
苏青瑶等在房内。
她无所事事,便用脚量着套房的尺寸,兜了一圈。
累了一日,那双不争气的跛脚走起路,跟戏台上的角儿似的,颤颤巍巍。舞曲从门缝爬进来,苏青瑶听着,冷不然想起《惊梦》那一出,依稀记得杜丽娘在戏台陈词,道:常观诗词乐府,古之女子,因春感情,遇秋成恨,诚不谬矣。昔年听,只觉可笑,怎有人因春情而亡?如今回忆起,竟心有戚戚焉。可杜丽娘去阴曹地府走一遭,能死而复生,而她苏青瑶死了便是死了,再无回魂的可能。
这般想着,她手撑着墙壁,一动不动,两眼盯着印在地上的人影,恍惚觉得那是一摊蠕动的泥沼,要往她身上爬。
房门轻轻一颤。
于锦铭侧身进来,后背靠着木门,一仰头,将它合拢。
“怎么就你一个人?”苏青瑶道。“阿碧呢?”
“谭姐他们……”于锦铭欲言又止,“他们在打麻将,打完了就过来。”
说罢,他垂眸,神色凝重地停顿片刻,再抬头,便带着微笑问她:“你呢?大晚上,怎么整警察厅去了?”
“没找到公共电话,就去警察厅借了。”苏青瑶道。
于锦铭抿唇,几步走到身边,带她到床畔坐下。
他一手绕道后背,一手环在前腰,脸也随之低下,温热的面颊轻轻摩挲着鬓角。仿佛一场轻薄的春雨。
“怎么了?”苏青瑶问。
她抬头,从他湿淋淋的眼神里看到自己——惨白的一张脸,微微透着青,如同一块坚硬的玉石。
“没什么,就是好想你。”他说。
吐露的呼吸似逆流渗入皮肤,阵阵涌上心头,苏青瑶骤然软了。
他是爱她的。
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笃定地确认过别人的爱,甚至比她自己的心思都要确定。
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觉。
或许是因为和徐志怀在一起待久了,她的想法总要排在很后面。不喜欢也是喜欢,喜欢也成了不喜欢,一套为人妻的标准闸刀般悬在头顶,而在众多守则中,第一条便是以丈夫的喜好为先……她已经太久没做过决定。
只那一瞬,苏青瑶心弦微微一颤,望向于锦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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