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.top 录入时间:01-07
苏青瑶缓慢地眨一下眼,哑着嗓子说:“你不是都知道了吗?还要我说什么。”
徐志怀浑身一紧,挂在发梢的雨珠落在耸立的颧骨。
小贱人,他暗骂,松了手。
徐志怀转身,背对她急急走出几步,又两手插兜,侧过身,冷峭地质问:“这么多年,苏青瑶,我对你那么好……你究竟有什么地方不满意?”
“的确,徐志怀,你对我很好,好到我连一个向法庭提请离婚的理由都没有。”苏青瑶咬紧牙关,雨水蛇一般在身上爬过。“可同样的,你也从没真正瞧得起我……在你心里,我和你是不一样的,在这个家庭里,丈夫和妻子是不一样的。你喜欢我就像喜欢你的工厂,你对我好,只因为我是你的妻子,而你需要一个家庭,来向你的母亲交代……”
“这就是你的理由?觉得我瞧不起你,就去——通奸?”徐志怀气极反笑。“你有什么脸说这些话,难道是我让你去做荡妇的?是我逼你和那小子脱了衣服睡到一张床上?……还是他逼你了。他诱奸你了。”
“没有任何人逼我,”苏青瑶说,“就像你说的那样,我错了,是我对不起你,你的妻是个彻头彻尾的淫妇。”
“呵,”徐志怀冷笑。“苏青瑶,你把我们四年、快要五年的婚姻当作什么了?难道在你眼里,我们之间的四年就是个笑话!”
“难道不是吗!”她说着,呼吸颤抖,有一丝难抑的哭腔。“这些年,我对你何尝不是尽心竭力。你说什么,我就做什么,费尽心思想叫你满意。可婚姻真的只是这样吗?只是你发话,而我去服从吗?难道我的用处就是穿上漂亮衣服等你回家,然后在你早晨出门前替你系领带吗?夫妻之间需要爱吗?徐志怀,你又爱过我吗?天啊,我有那么多的困惑,而你只觉得我愚蠢!”
“够了!”
这个回答似乎激怒了他。
徐志怀拔出手枪,当着她的面,做了一个上膛的动作。
轰隆——电灯再一次开始闪烁。
“你跟他做了,是不是。”他走近,膝盖触到她的手背,枪口紧随其后,顶在眉心……如同一个冰凉的吻。
苏青瑶瞳仁放大,沾满水痕睫毛在枪口下扑动。
奸夫淫妇浸猪笼,通奸之罪判三年。
她从一开始就知道。
“对,我和他睡了,”苏青瑶一字一句答。“不止一次。”
徐志怀眼角闪过一次细微地抽搐。
他枪口移动,挑起她的下巴,手腕使劲,枪口往前顶。苏青瑶不由后仰,背脊紧贴皮革沙发,退无可退。冰冷的火器压着喉咙,紧紧往下走。四目相对,男人抿唇,肩膀微微耸立,神色在几番微妙的挣扎中,逐渐演变为一种可怖的冷酷。
“你真该死,”他咬牙切齿。
话音方落,雷鸣撕裂云层。咔嚓!灯泡熄灭,屋内陷入一片黑暗。耳畔,雨声噼里啪啦炸着,响声震耳欲聋。
突得,他一手握住她蜷缩的小腿,右膝跪在沙发,膝盖顶入。
冰凉的枪口划过湿漉漉的肌肤,钻进腿心,是带着硝烟的蛇,一直爬到她的小腹,顶在那儿,无声地撕咬起她的背叛。苏青瑶呼吸渐急。她抬起小臂,朝前探去,指尖勾到他的领带,滑溜溜的。她猛得抓住,男人随之俯身,呼吸萦绕在额顶,可她什么也瞧不见,唯有鬼魅的人影在眼前攒动,如同眼睑停了一只飞蛾。
他左臂撑在沙发的上沿,黑暗中,发梢残留的雨水一颗颗落在她的眼下。苏青瑶咬唇,眼睛一眨不眨,死死盯着他。
耳畔暴雨翻滚,简直是可怖的疫病。男人见状,手腕旋转,小腹被枪口戳得凹进去。一苏青瑶耸肩,嘴唇咬出了血,强撑着咽下尖叫,后脊冰凉,分不清雨水和冷汗。
两人对峙。
不知钟表转了多久,雷鸣逐渐止息。
楼下传来佣人微弱的话音,继而是脚步声,应是要去查看电闸。
徐志怀冷不然发出一声嗤笑,吐气从上方扑到她的面庞。
“你口口声声说你有自尊,”他低语。“苏青瑶,难道我没有吗?”
说罢,男人起身,扔掉手枪。
吊灯闪烁,回电了……灯下是一对狼狈不堪的夫妻。
“我明天会打电话给老师,叫他带你回去。”徐志怀淡淡说着,一边整理着衬衣袖,一边往门关走。“我管不了你了。”
苏青瑶沉默。
一声门响,他离开。
苏青瑶滑落沙发。
她鬓角挨着坐垫,手背抹了抹脸,唇角刺痛,擦出一道血痕。
手枪留在地毯。
苏青瑶偏过头,愣愣望了它好一会儿,四肢并用地爬去捡起来。她跪坐在地上,手指发抖地拆下弹匣,拉开枪膛,食指往里摸去……空的,一共七颗子弹,他先前打完了,里头什么也没有。
苏青瑶放下枪,舌根挣扎的气音拼凑出一声短促的“啊”。慢慢的,她垂着脸,露出一个复杂的笑,更像是在哭,但不论如何,都结束了。她用光了所有力气,倒在地毯。两条冷且湿的胳膊搂住脸,婴儿那般的姿势,就这样躺了一夜……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天刚蒙蒙亮。
雨还在下,不过小了些。
而她不知何时被人搬到了床上,换上了干燥的睡衣。翻身,瞧见小阿七打了地铺,睡在床边。苏青瑶想叫醒小阿七,问一问昨晚的事,可一开口,空气从嘴里灌进去,顿感刺痛,像肺里插进去一根钢针。
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。
有人来了。
这么早,会是谁?
他坐在客厅,十指交握,搁在膝头。
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电铃声,“叮铃铃……叮铃铃……”,猫爪挠地毯似的,打玄关钻进来。昨晚才发生那样大的事,今儿又一早有来客,扫地的女佣踌躇地瞥向男主人,不敢去开。
“去看看是谁来了。”徐志怀低声道。
女佣欠身,跑去门关。
拉开门,门后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,面色苍白,像石膏像。他见了女佣,露齿一笑,眉目和软地请对方让自己进去。女佣警惕地退后两步,让那男人等在原处,自己转回去,同徐志怀报告。
徐志怀听完,不知为何笑了下。
他翘起腿,眼神仍低着,看着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颤动。
“叫他进来吧,”徐志怀说,“早晨太阳大,把于少爷晒坏了,我赔不起。”
女佣点头,又折道去门关。
听是徐志怀叫自己进去,于锦铭脸低了低,沉默片刻,右手朝夹克内探了下,继而抬头,大步迈入。
清早的客厅还有些暗,于锦铭一路背光,走到徐志怀面前。徐志怀眼珠上移,盯着他,眼眸微眯,将这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。
诚然,身为混血儿,他个头颇高,身姿笔挺,夹克短,显得腿相当长,模样算得上英俊,有好莱坞明星的架势,可细看,也算不上精巧,满是斯拉夫人的粗大。至于性格与头脑,更没什么好说,“二世祖”足以概括。
不过是这样一个平庸又无能的男人,怎么看都瞧不出有什么出彩。
她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东西……徐志怀想不通,甚至觉得屈辱。
“你居然还敢来?”他道。
“瑶瑶呢。”于锦铭正对着他。“你把她怎么样了?”
“这和你有什么关系?”徐志怀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,站起,两手顺势插进裤兜。“于锦铭,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,才没去法院告你通奸。你如果识相,就带着你的共党朋友,立刻滚回南京。至于我跟我妻子之间的婚姻、感情……用不着你操心。”
“呵,通奸。”于锦铭也笑了下。“徐志怀,你只把她当作炫耀的资本,从没真的在乎过她,有什么资格以丈夫自居!何况,她不爱你,甚至不是自愿嫁给你的,你只不过是与她的父亲达成了协议,也配管她叫妻子?在判我通奸罪前,理当先判你们之间的婚姻无效。”
正说着,头顶似有一阵脚步声,硬底的拖鞋在木地板走过,趿拉地响。
于锦铭下意识朝楼梯口看去。“瑶瑶!”
徐志怀一个健步,挡在他身前。
“发完疯了没。”他不耐烦地说。“发完就滚蛋!”
于锦铭咬紧后牙,一股热气从心口涌出,在嗓子眼乱窜。
他上前半步,从怀中掏出手枪,稳稳地对准徐志怀的脑门。“我要见她,现在。”
徐志怀挑眉,面不改色道:“不然?你要开枪?”
“你以为我不敢?”
“于锦铭,你别太搞笑。”徐志怀冷淡地说。“现在全上海谁不知道你——于将军家的小少爷,睡了我老婆?谁不知道我头顶绿油油一片?你要是跪下来求我,我没准会如你的意。但现在……只要她仍是我名下的人,那你最好不要妄动。”
“她谁名下的人也不是!我也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地发慈悲。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,就和她离婚。”于锦铭挪动脚步,枪口更近一步。“徐志怀,我警告你!如果你敢伤害她,我一定会杀了你!”
徐志怀扯着嘴角轻蔑一笑。“你算什么东西?敢在我面前撒泼。我说了,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,就算我把她扔到杭州关一辈子,她父亲管不着,律法管不着,更轮不到你这个第三者过来指手画脚。”
说着,他不紧不慢地上前,反握住眼前的枪口,抵在眉心。
“有种就开枪,小少爷。”
于锦铭食指搭在扳机。
锃亮的银灰色枪管在两人的僵持中发出细微的震颤。
于锦铭紧盯着他,一字一句道:“我再说一次,和她离婚。”
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,传到卧房。
小阿七一个激灵,醒了。
她鲤鱼打挺似的坐起,一转头,便瞧见挣扎着下地的苏青瑶,惊呼道:“太太!太太你在发烧。”说着,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扶住她。
苏青瑶拨开她的手,嗓音沙哑地喊:“我没事,你快去楼下看看。”
小阿七慌乱地点点头,拧开房门,飞奔出去。
她站在楼梯口,见铁链子吊着的顶灯碎了好几个拳头大小的灯泡,猩红与石青的一片片菱形图案,此刻裂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玻璃,洒在台阶,如同落了一地的碎雪。
乒!又一声脆响,白瓷花瓶落地。小阿七视线上移,瞧见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,你一拳我一拳,其中一个正是家里的男主人。下人们面面相觑,想阻拦又不敢。
小阿七也吓得连连退后:“先……先生。”细如蚊蝇的一声。
徐志怀钳住于锦铭的手臂,将他掀翻在地,自己也负了伤,颧骨青黑。他一脚将地上的手枪踢远,眼神示意观战的佣人过来,把地上的男人扔出去。
于锦铭仰躺在地,腰间一阵巨痛,疑心是伤口开线,冷汗一下就爬满了后背。他咬牙,青筋在额头颤动,手臂撑着地板,强撑着爬起。掌心朝茶几一摸,猛得抄起上头的烟灰缸便冲面前人砸去。
徐志怀没能避开,结结实实挨了这下。他踉跄几步,头顶觉出些湿意,一摸,满手血。不等他反应过来,于锦铭揪住他的衣领,几拳砸下,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,溅在地毯。
见了血,众人也反应过来,一齐叫喊着拉开两人。
小阿七哒哒跑下楼,搀着徐志怀,关切地问:“先生,先生你没事吧,夫人叫我下来看看你。”
徐志怀眼神复杂地瞧了眼小阿七,又转头看向于锦铭,目光冷下来。
他接过帮佣递来的湿毛巾,摁住头顶的伤口,低低说:“送客。”
于锦铭正被三个人紧紧勒着,两条手臂各被一个人搂住。
他并不想为难下人,使劲挣脱他们的手,拉了拉被扯得歪七扭八的夹克,站定了。
“这件事没完,”于锦铭丢下这一句,转身离开。
徐志怀攥紧毛巾,一把扔到地上,恨恨道:“滚!”
待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关,小阿七急急忙忙打了家庭医生的电话,叫他来处理伤口。人很快到了,给徐志怀上了红药水。小阿七守在一边,嗫嚅着让医生也上楼去看看,夫人发烧了。
徐志怀听了,冷笑一声,轻声地自言自语:“还看什么,叫她去死。”
话虽这样说,医生还是上了楼。
过不久,医生下来,嘱咐小阿七几句。
这时,徐志怀绕开两人,独自走到二楼,进到卧房。
天渐渐亮了,乳白的晨光升上去,泼在她的肩头。苏青瑶坐在床上,蜷曲的长发散落,枝枝蔓蔓,一片漆黑里含着巴掌大的苍白小脸。身上是惯常穿的那件英式女袍,昨夜他叫小阿七进屋给她换的,还好换了,没换今早怕是烧得醒不过来。
徐志怀见了,顿感恍惚。他们刚成婚时,她便是这样,文弱又安静,个头也只到他心口,可以随时放在手上把玩似的。那时他同病中的母亲说起过,她太瘦弱了,其实他是喜欢的,像苏东坡写的回文,“细花梨雪坠,坠雪梨花细”,缠缠绕绕。但说出口,怎么听都像厌恶。母亲听后,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说,“小顽,你是成了家的男人,将来一定要对她好。”
徐志怀自认为听进去了。
这些年,凡是在他接受范围内,都想着给她买最好的东西。
他对她这么好——他对她这么好——
听到脚步声,苏青瑶转头,看向丈夫。
“等下我就给你家里打电话。”徐志怀进屋,语气平静。“叫老师把你接走。”
苏青瑶睫毛微颤。“父亲不会让我们离婚的。”
“那不关我的事。”徐志怀淡淡说。“你往后是死是活,都和我没关系。”
话音方落,苏青瑶咬唇,冷不然颤抖起来,微微的起伏,像雨珠落在琴弦上,发出孱弱的声响。
徐志怀不由别过脸。
他倚着门框,看着白墙上的一点凹陷,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碰到的,指甲盖大小,像一个疮疤。他望着,眼神渐渐放空,冷不然疑竇起自己是否正身处梦中。天阴着,窗外传来隐约的雷鸣,“轰隆隆”,由远及近,令人无端想起注满开水的热水瓶,而他此刻正闷在瓶胆中……他想大叫,想抡起重物砸碎些什么东西,随便什么东西,好将胸口那股恶气发泄出去,从这无边的梦魇里清醒过来。
徐志怀唇角一紧,拧回头,冷冷道:“哭什么,这不就是你想要的。”
苏青瑶掌心摸过脸上的泪痕,突然抬起头,紧盯着丈夫。
她双眸充血,眼白的一半被鲜红占据,连眼眶中残余的泪水也被浸染成了胭脂色。
“你要真对我好,也不至于结婚这么多年,都不清楚我爹的为人。”她说。“在他眼里,我最大的价值就是嫁给了你,你是他的金龟婿。你要送我回家……倒不如昨晚就把我杀了,给我一个痛快。”
“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难堪地步,我还能有什么办法……苏青瑶,你自作自受。”他又笑,肩膀微微耸起,大抵是牵扯到额头的伤口,笑颜略显狼狈。
苏青瑶抽气,一行泪水血似的从眼眶流到锁骨,随之湿透了她的心。
“徐志怀,我真讨厌你这一点。”她自嘲,喃喃低语。“对你来说,我大概只是实现你理想家庭的工具。你到了年纪,你母亲病重,你需要成家,于是你找上了我。而我爹又正好看上了你的钱。”
“你想太多了。”
“是吗?可这是我的切身感受……”苏青瑶嗤笑,笑声如裂锦。“你不需要我,就把我晾在家里,当我不存在。等你需要我了,我又突然成了你的小乖。你心情好,就偶尔赏赐两句好话,说什么一生一世;心情不好,就轻易地把我扔掉……雷霆雨露。莫非天恩。何憾于天?何怨于人?”
“够了。说这些有意思吗?看看你做的事,你有什么脸说这些话。”
“因为我爱过你!是你不爱我的。”苏青瑶说。“这些年,我四年如一日地操持家务。记住你所有的合作伙伴,逢年过节给他们送礼,为你讨好那些富太太,生怕在外头丢了你的面子,怕回了家,你要给我冷脸看。然而这一切,在你眼里一文不值。我曾经倾尽全力去讨好你,却连一句辛苦和爱都得不到,凭什么呢?这不公平!”
“爱我?爱我就是让我……让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?”
“我不想这样,”苏青瑶嘴唇颤动,“但我又必须这样。”
太荒唐了,徐志怀气极反笑。“行了,说这么多,不就是想告诉我,你有多爱他?——差不多得了,别叫我犯恶心。”
“至少他不会说我蠢笨。”苏青瑶大口喘气,声音也细微下来。“我真的很累了,志怀……这种感觉,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懂。”
少女泪眼婆娑的模样映入眼底,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,如此可怜又如此可恶。
小贱人!小贱人!你的爱就是背叛我吗?徐志怀险些脱口而出。是你毁了我们的婚姻,是你毁了我!我对你那么好!那么好!我是那么……
俆志怀看着,深色的唇颤动几下……没出声。
算了,他想。她非要这样,他又有什么办法?
“现在你说的这些话,一点意义也没有。”徐志怀扶住门框,转身。“总之——你先回娘家去,冷静一下。其余的,再说吧。”
说罢,他合门。
关门声如同一次枪击。
苏青瑶应声倒地。
她脸朝下,趴在被褥,喉咙发紧,后背剧烈地起伏着,像要把心肝脾肺全掏出来那般,无声地落下泪来。
一滩泪水浸透床单,手脚也愈发冷了,唯独脑袋火烧似的疼。她早已决定自己不该再爱他,因为她觉得相爱的人至少要倾听彼此的想法,如果他都看不起她,又如何能称得上是夫妻。可听到他说的那些话,她又本能地感到了难以抑制的痛苦。或许是她想通过伤害他来证明一些他不说出口的东西,或许是她还爱慕他,作为苏青瑶爱慕徐志怀……如同踩着高跷装了一辈子小脚的女人,脱了尖尖细细的小脚鞋,反而不会走路了。
太多感情堵塞在喉咙管,她一张嘴呼吸,便翻江倒海地干呕起来。
不知哭了多久,苏青瑶扶着床榻坐起,从枕头套里掏出一张发皱的纸条。
是家庭医生偷偷带来的。
上头写着时间、地点,以及一条于锦铭的留言。
他说,他会先挑衅徐志怀,让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边,再借杜老板的名头,假意从中调和,将他约出。等徐志怀一出门,她便抓紧从后门逃走,他已经买通了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役。等到了约定地点,他会来接她,然后跟贺常君一起,趁夜色离开上海。
苏青瑶攥紧纸条看了又看,最终合上眼眸,一阵死寂后,她拿定了主意。
她下床,将纸条撕碎,冲入下水道,接着翻出自己这段日子积攒下的稿费,吃力地从衣柜底下抽出一个皮制的手提箱,打开,悄无声息地开始收拾行李。
她先去翻首饰柜。柜子最里面有一个落了灰的匣子,打开,是一些金银玉器,她母亲留下来的,与徐志怀不相干。然后她打开衣橱,取出几件换洗衣物,裹住稿费和首饰,叠好了放进去。
“咔嚓!”苏青瑶合上旋钮,心也为之震动。
她竖起手提箱,坐到床边,头晕得厉害。抬手一摸,火烧云似的,从额头到脖子,都烧得滚烫。苏青瑶摸了两圈,竟吃吃笑出声。天晓得,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想过离家的场景,但没有一种像现在这般狼狈。
的确,正如徐志怀所说,一切是她自作自受。
所以不管发生什么,她都要去承担。
苏青瑶脱下婚戒,郑重地摆在琉璃灯下。
门缝外,一阵窣窣的议论声。
是小阿七和吴妈。
“先生还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,真是吓人。”小阿七凑到吴妈跟前,竭力压低嗓音,声儿柳絮般从嗓子眼往外飘。“唉,你说白天来的那个外国人是谁啊?你见过没?”
“这还不清楚?咱们太太的姘头。”
“啊呀,太太吗?不可能的吧。”
“哼。我早看出来了,她就是那种不安分女人,活脱脱一个骚蹄子。”吴妈道。“可怜先生,沾了这么一个不检点的破烂货。”
“可是、可是太太人那么好,她做那种事,总归是有原因的吧。”小阿七小声辩驳。“太太对我很好,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。”
“你个小丫头不晓得外头的世界有多险恶。那些工厂里的女的,一天做十个小时的工。再看她,吃好的穿好的——更别说乡下的女人了,一年到头没个歇,伺候老、伺候小,小孩也在水稻田里生。”吴妈冷笑。“她有什么不知足?先生已经对她很好啦!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!阿七,你将来可不能这样,嫁到夫家就要有当媳妇的样子,话要少,做事要勤快,不要自作主张,更不能和丈夫怄气。你只要肯吃苦,把家操持起来,生个儿子,等儿子长大了,也成了家,你日子就好过了……当然,你也要把眼睛擦亮,找个肯吃苦的老实男人。”
小阿七听后,瘪瘪嘴,不吭声。
她觉得吴妈这番话有什么不对,可又说不上个所以然。
恰在此时,楼下响起电话铃,“叮铃铃、叮铃铃”,脆脆的,像薄冰。小阿七趴在栏杆,朝下望,瞧见先生经过客厅,去接电话。过了会儿,他折回来,到客房换了身新衣裳,大步出门去了。
吴妈也要去后厨帮忙择菜,留小阿七一人在原处发呆。表针转了一圈又一圈,终于,到了整点,钟响了。小阿七如梦方醒。
她转头看向卧室,只见房门紧闭,好似坟前立着的一座四方的石碑,而碑文空空。
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?太太是喜欢先生的呀,先生也喜欢太太,尽管他们从未说过,但她看得出来。分明是两个相爱的人,为何会走到了这般田地?小阿七想不明白,只觉得有股热气钻进胸膛,烧得心口滚热。
她走到卧室的门外,踌躇许久,最终鼓足勇气,推开房门。
“太太?太太!”她喊。
没有回声。
苏青瑶搂紧皮箱,坐在后座。
轿车缓缓停下,等前头的行人过马路。仍是午后,天却阴得像日暮,层层积雨云堆满了头顶,快要下雨,总是闷得透不过气。走路的、骑车的、拉车的,挤在一处行进,如同雨季的山洪挤在了一道窄窄的沟谷。苏青瑶隔玻璃看着,心也乱得不成样。
不一会儿,司机一脚油门踩下,引擎重新发动。苏青瑶随惯性朝后一晃,后背贴在皮座,她抓着皮箱的手不由一紧,心也跟着一下收紧,吊在嗓子眼。
只见他开了个大转弯,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华贵的木制橱窗,拐到了一间不起眼的裁缝铺前停下。
苏青瑶猫着腰,拎着箱子下车,踮起脚跑进玻璃门。
沉暗的店面,悬挂着一匹浅月白的杭绸,光泽就像冰块一样,泠泠然照着她的五脏六腑。绕过它,走上二楼,谭碧正等在那里,抽烟。
见她,谭碧殷红的指甲掐了烟,红唇微动,没能说话。
苏青瑶走过去,放了手提箱。“阿碧。”
“真要走吗?”谭碧低低问,指尖来回搓着纸烟。“没一点挽回的余地?”
“嗯。”苏青瑶点头。“他说要送我回家……你知道,我与我爹关系不好,真回了家,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……倒不如咬咬牙走了。”
谭碧听闻,牙齿咬紧,猛地扬起手,甩掉那半截残烟。
“我那天不该叫你出来玩的!是我害了你。”她胳膊撑在柜台,隐有哭腔。“你当你的徐夫人,本来是有大好的前途,一辈子衣食无忧的……那于锦铭原先和我说,来上海混个一年半载,便要回去当他的空军少爷,我才想着引给你,叫你解解闷。这个世道,有一天过一天,各寻乐子罢了……我真没想到于锦铭是认真的,徐志怀也是认真的……天啊,我牵了那么多姘头,竟会害到你身上!”
“阿碧,别这样……这是我的决定,你要信我。”苏青瑶咬唇,泪水突然沿着面颊往下落。她背过身,潦草地擦了几下泪,又牵住谭碧的手说。“哪怕全天下的人不信我,你也要信我。我是迟早要走的。”
“不行,我不许,于锦铭靠不住的。”谭碧道。“我一直说,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两头骗。于少心思单纯,你拿捏得住,况且他又不在上海久呆,到了入伍的时候,且把他打发走,我再给你介绍一个……不是叫你和他过日子,他能过什么日子?做于太太你还要吃苦。”
“天底下又哪个男人靠得住?”苏青瑶牵动唇角,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态。“其实,我也不一定和他在一起,你懂吗?我只是觉得我要离开上海,离开志怀了。人生能有几个四年,难不成我要当四年的徐太太,再去当四年的于太太?”
“那钱呢?你这一走了之,钱怎么办!”谭碧又道。“你与徐老板四年夫妻,也算为他尽心竭力,留下来与他打官司,要点抚养费也好啊。”
“怎么可能,是我与锦铭通奸在前。”苏青瑶苦笑。“他没叫警察厅捉我去蹲监狱,没以通奸罪状告法院,判我个两三年,已经算仁厚了。”
“那你留在我这儿,我供你读书!”
苏青瑶愣了下,一路绷紧的神经直到此刻才忽得松弛。她望着眼前的女人,长吁一口气,微微笑着说:“傻瓜,你哪来的钱。”
“还说我?你也是,好一个糊涂鬼!”谭碧气急,甩开她温凉的小手。“我做婊子就算了,我是下贱命。可你呢?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也去当妓女?”
“如果真到那一步——”苏青瑶顿了顿,无可奈何地笑了,“如果真到那一步,算我求仁得仁,又有什么好怨恨的。”
谭碧无言以对。
她转过身,走到窗台前,颤抖着又点了一支薄荷香烟。灰白的天,落下微微的雨,恍如千万条细细的皱纹,一道深一道浅,越来越冷。冷——冷的,豆大的雨水,从屋檐摔到沥青路,滴答滴答地催促。一支烟焚尽的时光,两个女人都像老了几十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