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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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青瑶侧耳听雨,许久,她问:“贺医生怎么样了?”
“他?他和于少在收拾东西。”谭碧弹走烟灰,望了眼手表。“再等等,应该快了。”
“我不是问这个。”苏青瑶低语。“昨晚——有人想杀他。”
谭碧胳膊悬在半空,积攒的烟灰一直落到手背,她才甩甩手,嗤道:“活该,他是个大骗子。”
话音方落,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苏青瑶机敏地提起行李,搂入怀中。
脚步越来越近,人还未到门口,便先瞧见了棕褐色的短发。
是于锦铭。
他看到苏青瑶,眼睛亮了一亮,几步冲上前紧紧抱住她。苏青瑶却像丢了魂,过了会儿,才把散乱的魂魄收回来。她抬手,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。他却搂得更紧,鬓发扫过脖颈,她有些痒,不禁缩起脖子,依偎在他耳畔,轻声说:“别担心,我没事。”
贺常君紧跟着于锦铭上来。
他换了一身灰黑色的呢大衣,戴着一顶西式礼帽,不变的是那副圆框眼镜。
见到他,谭碧略有些尴尬。她抬高手臂,夹着细烟,飘忽忽地嘬了一口,又别过头,装作欣赏窗外的风景。
雨势渐急,天与地的界限开始消融,像一场只会出现在梦里的雨。
贺常君径直走到谭碧跟前,脱下礼帽。
“我不知道——”谭碧正要抢在他前头开口。
贺常君抬手,难得止住了她的话头。
他温和地说:“嗯,我知道。”
谭碧指尖一颤,险些掉了烟。
她咬牙,飞快地瞥他一眼,又转回去。“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打算让锦铭先带苏小姐离开,用租来的汽车。等他们快要离开上海,我再开锦铭的斯蒂庞克出城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不会开车。”
“踩油门还是会的。”
“你们不一起走吗?”
“不,兵分两路。”贺常君说。“这样安全点。”
谭碧咬唇,将烟灰抖到窗外。“你小心,那个书店的老板昨晚被抓走了,而且他们好像、好像还在——”
“嘘。”贺常君竖起一根手指,悬停在她朱红的唇上,又一次止住她的话头。“我知道。”
谭碧不由瞪大双眼,死死盯着他,不作声。
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男人是真是假了。
“对了,这是锦铭存在我这儿的钱,给苏小姐的,你拿好。”贺常君低头说着,从大衣的夹层里取出一个信封,递出去。“我也往里头补了点,万一我们出了什么事,这笔钱应该能帮到你们。”
“我缺钱会自己想办法,”谭碧接过信封,摸起来很薄,应当是现金支票。“这钱归瑶瑶。”
“说心里话,从一开始,我其实就不赞同锦铭和苏小姐在一起。”贺常君自嘲似的笑一下。“锦铭太年轻,他不明白真正的爱是牺牲、是隐忍,是一件注定痛苦的事……”
“那你还怂恿于少私奔?”谭碧冷哼。“我是最不赞成私奔的。”
“因为我不敢啊。”贺常君笑着说。“你知道吗,这是我最喜欢锦铭的一点——愚蠢的勇敢。”
第九十五章 盛筵易散 良会难逢 (上)
谭碧怔了一怔,连忙将香烟递到唇边。火星已经要烧到手指了,她却浑然不知,只顾用涂满口脂的嘴唇反复咬着烟嘴。
唇印斑驳。
贺常君拨开袖口,看一眼腕表。
“时间差不多了,”他说,“锦铭,你先带苏小姐走。”
于锦铭颔首,拎起苏青瑶的行李箱,带她下楼。
谭碧则佯装淡然地点走烟灰,问他:“这就走了?没别的事要交代?”
“我的书。”贺常君沉思片刻,同她说。“书局的同志昨夜已全部被捕,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让它面世……备份稿留在你这儿,若有可能……替我把它出版。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心愿了。”
“行,我记着了。”谭碧将烟头压在窗台,火星微微闪,一下、两下,彻底熄灭。
贺常君重新戴上平顶呢帽。
“别了,谭小姐。”他说罢,转身下楼。
谭碧合眸,听楼梯上的脚步声,声声远去,直至消失无踪的那一刻,她睁眼,眼眶微微湿润着,指尖抖着,给自己又点了一根薄荷烟……
走出裁缝铺,于锦铭已按照约定离开。贺常君停在门前,瞧见漫天的雨,细铁丝般竖立,直插下来,建成一座潮湿的监牢。雨声越来越大,他撑开伞,压低礼帽,就近招呼来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力车夫,拜托他载自己回公寓。
雨顺着篷子流淌,溅湿了裤管,贺常君不为所动,只望着前方那双溅满了泥点子的腿,见他一步步艰难地奔跑。
跑到公寓楼,贺常君下车,抽出钱包内剩余的钞票,全给了车夫。
他撑伞,涉过积水的长道,两旁栽种着郁郁的行道树。
“哑——哑——”,贺常君寻着声音,仰面看那站在树杈上的乌鸦,雨水透过浓绿的叶片,落在油亮的羽毛。而它纹丝不动,铁铸一般站着,也在盯着贺常君看。乌鸦的后头,是一排窗户,而在窗玻璃后,似有三三两两的人影鬼似的徘徊。
贺常君蹙眉,定睛去看,人影又消失不见。
他们来得比想象的早。
贺常君擎举着雨伞的手浮出两条青筋,另一只探到衣兜,摸了摸,钥匙还在。脚步稍稍一顿后,男人头更低,匆匆往停车的方向去。
“哑——哑!”乌鸦又冲他叫。
紧跟着,背后似是有人声。贺常君下意识地加快脚步,耳边再度被雨声充盈。静了一会儿,绵密的雨声忽然动摇起来,一阵脚步声出现,并紧紧跟在他身后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了。
背后传来一声呼喊:“你干什么的?”
“你干什么的?”城门口的警察举起警棍,敲了两下车身。“上头有命令,这南门、北门都封了,没什么大事,改天再出城。”
于锦铭摇下车窗,笑道:“家里有急事,得回去一趟,还请您行个方便。”
“有什么急事?”警员没好气地说。“我可告诉你,今天上海封城,你要是识相,就老老实实开车回去,别给自己找麻烦。”
“哥,哥,真有急事,”于锦铭连忙换上讨好的笑脸。“家里今早发电报过来,说父亲中风,我正急着带老婆回家呢。”
警员弯下腰,打量起车后座的女人。她脸色苍白,怀中搂着一个手提箱,看起来确实像要回家奔丧。
“去哪里?”他问。
“南京。”
警员眉头紧皱,直起腰,道:“行,你登记一下。”说完,他要来表格与钢笔,递进车内。
于锦铭自然不可能填本名,但也不敢乱写,怕当场露馅。他执笔,灵光一闪,想起穆淑云有个堂哥,依稀记得叫穆源,便借了他的名字与穆家的地址,填了上去。
警员应是不识字,看都不看,便叠起表格。
“对了,哥,”于锦铭从怀里摸出一包烟,趁机递给那位警员。“今天是什么日子,好端端的,封城做什么?”
“少废话!”警员大声呵斥,眼睛却滴溜溜地朝周围瞄了一圈,他见同事没往自己这边看,指尖立刻灵活地夹住对方递来的香烟,压低声音说。“这是上头的命令,我哪晓得缘由……但我听在法租界干事的兄弟说,这是要抓共党嘞。”
于锦铭心弦一紧,脸上仍强堆着笑意。
“您辛苦。”他殷勤地笑着,同警员点头致意后,绕开路障,发车驶出城门。眼前是一条灰白的路,雨势磅礴,轿车飞驰,有如渔船在暴雨天出航。
不知开了多久,于锦铭突然感觉方向盘一沉,怕是车子要熄火。
他使劲打转方向盘,轻踩油门,慢慢靠边停下。
“怎么了?”苏青瑶立刻问。
“可能是雨太大,把车搞熄火了,别担心。”于锦铭转头,看向苏青瑶。“你还好吗?脸色好差。”
“我没事。”苏青瑶摇头。
于锦铭不放心,挤进前座中央的缝隙,伸长胳膊去摸她的额头。
“要命,”他惊呼,“烧得这么厉害,怎么不跟我说!”
苏青瑶仍是摇头,眼神略有些迷离道:“贺医生呢?他什么时候过来?”
于锦铭看一眼手表:“应该快了。”
“这样不行,我得给你找个医生。”他又说。“再不济也得把药吃了。”
“我没事,”苏青瑶重复。她嗓音似是被淋湿了,疲软一滴滴渗出来。“先等贺医生过来吧,我怕他出事,而且他也是医生。”
于锦铭欲言又止地盯了她好一会儿,才勉强同意。
他转回身,后脑勺倚在软皮座椅。耳畔雨声如瀑,滚热的心也似被它浇熄,他后颈发凉,头脑晕晕涨涨,恍惚间,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玻璃缸里游动的热带鱼。想抽烟,但这不是一个抽烟的时候,于锦铭摸了下烟盒,又抬头,通过后视镜看向苏青瑶。她乌黑的鬓角靠在车窗玻璃,发呆,白的脸,黑的发,默默无言。
于锦铭看着,心头升起一阵焦躁。
他两手压向方向盘,心一横,道:“我记得附近有一个修道院,先带你过去,问问他们有没有退烧药。”
说罢,他重新点火。
车身在冷雨中不停发抖,终于,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,于锦铭猛踩油门,朝修道院驶去。
雨幕重重。
这般大的雨,堪比葬礼,贺常君唏嘘着,左手悄然探入内兜,握紧手枪。
他云淡风轻地转身,帽檐压住半张脸。
“你干什么的?”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追到跟前,又问了一遍。
“路过。”
“你是不是住这里?”
“不、不,来替人取车。”贺常君有意将声音压低。“请问您是——”
“取什么车?”那人一手举伞,另一只手吃力地掀开大衣,摸出装在裤兜的证件,亮给对方看。“老实交代。”
贺常君瞥向不远处的斯蒂庞克,硬着头皮道:“那辆车。”
男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顿时眉头一紧,厉声喝道:“你跟我们回一趟警……”
话未说完,迎面一声枪响!
子弹径直射入胸膛,那人浑身一震,直挺挺倒下。鲜血浸湿了贺常君的皮鞋,他面无表情地扔伞,两手举枪,冲他眉心补上一发子弹。
枪声盖过雨声,也惊动了公寓内搜查的巡警。
其中一个拉开窗户,大喊:“站住!”
贺常君顾不上太多,撒腿就跑。他狂奔十几步远,忽听背后一阵错乱的枪声。因为离得远,这几下都没打中。枪声歇了,他们要追来了。贺常君浑身湿透,狼狈地冲到轿车边。他抹了把脸,听到头顶一声“哑——”。
他悚然地抬头,只见树上的乌鸦张开翅膀,飞入茫茫大雨。
“站住!”又是一声。
近了,更近了。
雨幕中,远处的那些人全瞧不清面目。
贺常君咬牙,迅速取出钥匙,钻进驾驶座,发动汽车。两束车灯如同匕首,朝来人捅去,他们举枪,对准挡风玻璃。贺常君猛踩油门,径直朝前撞去。枪声与引擎的轰鸣声齐发,又擦肩而过。
挡风玻璃上多出两个弹孔,贺常君把稳方向盘,冲入马路。噼里啪啦的响声,分不清是雨还是子弹。他转头,瞧见两辆轿车紧追其后。副驾驶座探出一名警员,拔出手枪,要冲轮胎射击。
贺常君本能伏低身子。他见前方有个岔路,手臂一轮,朝右猛打方向,来了个急转。背后的车也跟着急转。再往前,快到人员繁杂的商业区,但开过这段路,就能直奔北城门。
突然,迎面闯入一个电车轨道。“铛铛铛——”电车要来了,是明黄色的火炬。贺常君用力踩下刹车,与人掰手腕般,拧动方向盘,让斯蒂庞克来了个直角转弯,继而迅速衔接油门,正对着电车的方向,轿车好比骏马般,沿轨道飞驰而去。
等警车追上时,电车已然横在眼前,一辆警车猛踩刹车,有惊无险地停下,发动机也因此熄火。另一辆则提前转弯,对贺常君紧追不舍。
雨太大,看不清后视镜。贺常君飞快地回头,见那辆车追在后头。转回来,瞧见不远处立着信号灯,猩红的,如鬼的眼睛,正注视着下方那几位等待过路的人。
贺常君浑身绷紧,雨水混着冷汗在后脊蠕动。
“嘀——嘀——”他拼命砸喇叭,脚挪到刹车。
不行!不行!来不及了!
他屏息,面目狰狞地再度旋转方向盘。
那一瞬,贺常君如同上了冰场的花样滑冰员,低着身子,加速到极点,马上要随激烈的奏鸣曲,起跳、飞旋、落——
车熄火,他撞飞了消火栓。
于锦铭急刹车。
他用膝盖顶开车门,拿上副驾的油纸伞,一头闯入大雨。车旁,是一座天主教教堂,石铸的十字架下,写有“七苦圣母堂”五字。于锦铭跨过台阶前的水坑,几步到门前,拿铜环砰砰砰得敲门。敲门声一时盖过雨声,雷鸣似的。不多久,一位白人神父过来开门。
两人一番交涉后,神父神情勉强地点点头,让开路。于锦铭露出笑意,赶忙折回来,拉开后座的车门。他搂住苏青瑶的肩,扶着她踩过水坑,伞也朝她偏去,将她严严实实罩住,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左肩已被雨水淋湿。
这般艰难地淌进教堂,苏青瑶头晕得更厉害。于锦铭连忙抖落伞上的雨水,扶着她来到大厅,到信众聆听布道的长椅坐下。雨天,灰扑扑的彩色玻璃簇拥着中央的圣母玛利亚塑像,她心口被射入七根金灿灿的利剑,光华反射着眼下的蜡泪,乌黑的眼眸,目光燐燐,凝望着面前孱弱的女子。
于锦铭脱下外套,甩掉残留的雨珠,继而盖到她身上。
“你在这里等我,我去找神父拿药。”他吻她滚热的额头,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。
苏青瑶没力气说话,只眨一下眼。
脚步声渐远,唯听窗外雨声磅礴。苏青瑶无力地靠在长椅上,与圣母——教义中以处女之身诞下耶稣的母亲对视。她恍惚中,回忆起从前在启明女学见到的修女姆姆们。她们总是乐此不疲地谈论圣母的美德,教导膝下环绕的小羊羔们若是未来嫁为人妇,定要忠于家庭,免受撒旦的蛊惑。
说完,修女姆姆们会慈爱地抚摸女孩们的额头,亲吻她们柔嫩的脸蛋,然后背诵几句《以弗所书》中的真言:你们作妻子的,当顺服自己的丈夫,如同顺服主。因为丈夫是妻子的头,如同基督是教会的头;祂又是教会全体的救主。教会怎样顺服基督,妻子也要怎样凡事顺服丈夫。
苏青瑶并不信教,但她信任教导自己的姆姆们。她们学识渊博,漆黑的修女服凛然不可侵犯,所教导的话总归有道理……究竟是哪里错了?苏青瑶不明白。是因为她向他索求爱与尊重吗?就像她曾经对他付出的那样。可如果一个妻子渴求丈夫的爱是一个错误,如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要求尊重是一种罪过,那么天底下,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?苏青瑶搞不懂,头越来越疼。
雨声穿过彩色玻璃窗,传到耳朵里,有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,如同一场将醒未醒的梦,纵然梦外人声鼎沸,进到梦中,也会变得模糊不堪。
于锦铭去了许久都没回来,苏青瑶有些不安。她低低喘息了一会儿,强撑着长椅,摇晃地站起,又一路扶着墙壁,往里走。
虽是西洋的教堂,内里还是不免沾染了中国气质。在前厅与后房之间,有一处天井,因暴雨,水汽横溢。
苏青瑶走到那儿,实在走不动,便扶着墙壁,慢慢坐到地上。灰沉沉的天,飘摇的雨,水流顺着瓦片哗哗流淌,一直爬到屋檐下的平地,积成一摊。水面清明如镜,苏青瑶低头照水,冷风路过教堂,泛起了涟漪,她投入其中的那张苍白的小脸,顿时裂成无数碎片。
手脚软的厉害,苏青瑶合上眼,太阳穴突突跳,好比无人接听的电话,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停回荡。
叮铃铃,叮铃铃……叮铃铃,叮铃铃。
徐志怀拿起听筒,皱着眉头说:“喂,警察厅吗?”
对面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长串。
大意是他们已经抓住了一个,刚开始审问。另一个冒充穆家少爷带着徐夫人出城了,打北城门出去的,现在也派人去追了,请他稍安勿躁。
徐志怀听了,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怒意。他冷冷道:“从法律上说,在我签署离婚协议或法院正式判决前,她仍是我的妻子。我不管你们要抓谁,这次行动又牵扯了谁,都跟我没关系。我不在乎。现在他们两个拐跑了我的妻子,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去。”
对面顿时陷入沉默,许久后,警察厅似是极勉强地答应。
徐志怀淡淡应一声,挂断电话。
他叫来司机,上了别克轿车,直奔北城门。到城门口,见到了聚集的警察。他们带着帽子,制服臃肿,腰间别一把手枪,制服的皮带绑得很高,几乎绑在了肋骨下,乍一看好似芭蕾舞女郎。
其中一个职级较高的警员冒雨走到车窗前,要同徐志怀打招呼。徐志怀摇下车窗,抬一下手,免了他的寒暄。他询问事情的进展。警员哈腰儿,对他说,上头已经下令展开地毯式搜寻。
徐志怀没说话。
他从风衣内兜取出一个银匣,抽出一支瘦骨嶙峋的香烟,含在口中。
“啪嗒”,打火机冒出一簇摇曳的火光。
他垂眸,细烟在暗粉的唇间颤动两下,顶端变为闪烁的猩红。
车窗摇到一半,水珠溅到皮座,有些冷。
徐志怀抽着烟,突然想起她还在发烧……就那么爱吗?叫她发着高烧,宁可冒着身败名裂,乃至于蹲好几年牢的风险,也要私奔。他想不通,他觉得他对她已经够好了,究竟有什么不知足……退一万步讲,她若真有不满,大可以说出来,他也会……
唇间的火星急促地闪动,在雨声中燃烧。
可悲啊,徐志怀,真是可悲,他夹住烟,嗤笑一声。
忽得,他想起苏青瑶正发着高烧,作为医生的贺常君又被抓了,以于锦铭的心性,两人应当走不了太远。
徐志怀夹着香烟,招来一名警探问:“出了城门,哪里还有诊所?赤脚医生的也算。”
警员摇头。
徐志怀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一缩,纸烟发皱。他垂眸,短暂的沉默后,又问:“修道院呢?有没有,洋人办的那种。他们一般会有进口药。”
“有的,有的,”警员道,“离这里不愿,开车大概十五分钟。”
“他们在修道院,”徐志怀嗓音发涩。“去,请示一下局长,问能不能分一支小队去修道院,带上我一起。”
他手腕放上车窗玻璃,一如上了断头台的囚徒,指尖颤动,烟灰飘落,只一瞬,火星被浇灭。
徐志怀望向车窗外,从天而降的雨水,纷纷落在了苏青瑶的眼前。
她靠着开始剥落的白墙,不知多久,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。
苏青瑶强打精神,抬起眼皮,看见了一袭黑袍的神父。棕金色的短发,蓝灰色的眼睛,典型的白种人。苏青瑶不敢贸然判断他的国籍,便迷迷糊糊地用英文道了声好。对方用国语回复,仍有口音,但十分流利,兴许是多年来给市民们布道的成果。
“怎么是您?于锦铭呢?”苏青瑶口齿不清地问。
“他在帮我整理药剂瓶,很快就好。”神父说。他左手拿着一杯水,右手同时握着阿司匹林和抨抗的药瓶,弯腰递给苏青瑶。
苏青瑶接过,倒出两片药剂,吞了下去。
谢谢您愿意收留我,她刚想道谢,对方却先一步开口,低声说:“你应该回家。”
苏青瑶一愣,她想,回家,去哪儿呢?哪里是我的家?
“你跟一个男人跑掉,你的父母会很着急。”神父继续说,两手插在袖口。“你应当回去。”
苏青瑶抬起头,看向神父,唇角微扬。
她轻声说:“Father,我不是从父母的家里跑出来的,我是从丈夫的家里跑出来的。我犯下了不可奸淫之罪,是不贞洁的女人,但我不信仰上帝,也不打算向您告解。”
神父沉吟片刻,道:“你曾信仰主?”
“不,我只是在教会女学读的中学。”苏青瑶说。“离这儿不算太远。”
“你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。”对方叹了口气,柔声劝解。“不应当再错下去了,回去吧。婚姻,人人都当尊重,床也不可污秽。因为苟合行淫的人神必要审判。”
“神父,您知道吗?我是启明女学毕业的。”苏青瑶先是一笑,继而那张柔弱了太久的小脸上,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,有愤懑、有困惑、有不甘、有哀伤……她望着眼前的黑袍神父,话音颤抖着说。“我是启明女学国民科毕业的,非常好的学校。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,国文、文课、科学、算术,四门主课,英法两文辅修,与烹饪、缝纫、钢琴等副课,其中只有算术与体育是 B,剩下的全部是 A 或者 A+。然后呢?然后我嫁人了。我学会一切都没用了!而我的丈夫,不管如何努力,他都吝啬于给我一个 B。我努力了那么久,我爱了他那么久,配不上一句爱吗?……配不上吗?”
神父不言,身后雨声如注,
一道泪水滑落,苏青瑶急忙擦去,右手的手心虚虚地掩住半张脸。短暂的沉默后,她仰起脸,雨幕映照着少女的面颊,如此白皙,堪比新雪。
“生存还是毁灭,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……”她开口,轻柔却坚定地说:“所以我要走,必须走。哪怕我知道这很可能会失败,哪怕我清楚自己从未真正地见过这个社会,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金丝雀。但是,神父,但是,给我一个机会吧,给我一个选择吧,就算是错误。不是俆夫人的苏青瑶究竟是什么样?我想见见她。”
神父沉默了。
许久,他嘴唇动了动,似要说些什么。
正当此时,教堂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。
神父闻声走到大门前,用力拉开一道缝隙。
嘎吱一声,乱风裹挟雨珠自缝隙闯入,吹口哨般呜呜哀鸣着,雨太大,打开的瞬间眼前霎时一白,恍惚要患上雪盲症。
门后是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员。
见开门的是个外国人,他的脊梁骨不由弯了些,颇为和气地问:“神父先生,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?一男一女,男的个子很高,女的跛脚。”说着,他从怀中拿出相片,递过去。
神父看一眼照片,又不禁挪开了眼神。
“没有,”他顿一下,蹙着眉头说。“雨太大,没人会来教堂。”
“不好意思,神父先生,方便让我们进去吗?”对方一面收着照片,一面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。“我们在搜查逃犯。”
神父迟疑片刻后,还是点头答应了。他请对方后退几步,表示自己要先关上门再一口气拉开。然而他关上门后,并未立刻开门,而是挥舞着手臂,冲坐在过道的女人打了个手势。
快走!他好像在说。
苏青瑶会意,连忙扶着墙壁站起,跌跌撞撞地往内跑去。穿过圣堂,是一间间忏悔室,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,很多人,可能有十几个……苏青瑶悚然,瘦削的肩膀蹭着墙壁一路朝内逃。再后头是神父平日传教的办公区,苏青瑶想躲进去,手还未搭到门上,便与开门出来的于锦铭她撞了满怀。
“瑶瑶?”他抱住她,险些喊出声。
幸好苏青瑶反应够快,及时抬手捂住了他的唇,叫惊呼憋在嘴里。
“警察,警察来了,”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,整个人栽倒在于锦铭的胸膛,顶着他回了房间。
于锦铭双臂紧搂着她,连连倒退,心坎突突地发跳。出来时顺手关了灯,此刻倒退着回屋,恰如钻入幽暗的隧道,四面漆黑,唯有拉到一半的窗帘孤独地闪烁着白光。
进了屋,她又反手去关门。极轻的一声“咔嚓”,她拧上锁,似是耗尽浑身力气,竟顺着门板滑落,瘫坐在地。
于锦铭单膝跪地,想伸手去扶她,却被苏青瑶推开了手。他抬手碰了碰额头,滚烫。男人心惊,急忙抹黑拿来玻璃药瓶,又倒出两粒醋柳酸片送到她唇边:“快把药吃了。”
苏青瑶抬一下手,比着口型说:“吃过了。”
又听门外似有说话声,可能是警员在搜查忏悔室。
她抬头看向于锦铭,见他眉头紧皱,右手死死摁着门板,不由惨淡地笑了下。她忽而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可怜,而自己又卑鄙无耻到极点,因为她一直都知道,她或许爱他,但没有那么爱他,先前的不走,如今的走,归根结底是为了她自己。她利用了他,害他要因为通奸罪与破坏家庭罪上法庭受审。
思索间,一串脚步声响起,含糊的话音越发近了。“没人”,“这里也没有”,“空的”,“下一间呢”,一声明晰过一声,全然破碎的话语,你说完我说,应是来了许多人,多到他们无路可走的地步。
“瑶瑶,你留在这里,”短暂的沉默后,于锦铭看着她的眼睛说。“我出去对付他们。”
说罢,他起身便要开门。
“等一下,”苏青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,拽住他的胳膊。“贺常君,你跟贺常君约定兵分两路,然后在城外会和,是吗?”
于锦铭点头。
“按理说,他早该到了,可他没来,反而是警员先一步追到了这里。”苏青瑶叹息。“锦铭,贺常君……是那个,对吧。”
于锦铭听后,脸上的血色顿时消退干净。
他又点一下头,嗓子眼发干。
脚步声逼近,如同一把高悬在头顶的铡刀,马上要来到后颈。
苏青瑶闻声松开于锦铭的胳膊,蹭着门板无力地站起。
“你跑,我出去。”她说,语调平静。“我一个人是没法跑的,我连路都走不动了。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,你快翻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