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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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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别开玩笑了。”于锦铭竭力压低声音,颤抖着说。“瑶瑶……你听我的话,乖乖躲在这里,好不好?我想法子把他们打发走。”
“他们如果真抓住了贺常君,那你肯定脱不了干系。”苏青瑶垂眸,淡然地抚平他前襟的褶皱。“再说,你又有什么法子?他们既然敢出警抓人,就说明没有顾及你四少的身份。”
“不行,我不许!”于锦铭咬牙。雨声越发急切,身后灰白的帘幕也愈发稠密,他挺拔的身姿拓印在门板,摇摇晃晃。“你呆在这里,好不好?相信我,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,我一定——”
“你没有办法的。”苏青瑶轻柔地打断。“锦铭,别犯傻了,真的。”
于锦铭浑身一颤。
他低头,眼鼻一酸,再抬头,眼眶通红。
苏青瑶也不知该说什么。
太多不成句子的字词堵住了嗓子,最终,她只是仰起脸,掌心抚上男人的侧脸,鬓边柔软的短发落在指缝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说。
一声细响,近似玻璃碎裂的声音,她打开门,翩然而去。
挤在走廊的警员们纷纷停下脚步。
他们看见一个洁白到近似雾气的女人扶着墙壁,迎面走来。周围一步一步地静下去,直至她站定。没有人着急开口,他们都紧盯着眼前这个孱弱到随时会倒下的女人,如此可怜,如此美丽,任谁都不会想到,她会是一个跟奸夫私奔的荡妇,一个令人作呕的、早四十年理应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的潘金莲。
“我是……苏青瑶。”她说。“警员先生,你们是来抓我的吗?”
神父闭上了眼。
“怎么就你一个?”领队的警察说。“于锦铭他人在哪里。”
“我不知道,”苏青瑶说,“他把我送到这里就离开了。”
对方并不信,手里掂着警棍。“苏小姐,你与奸夫通奸私奔,这起码要蹲一年以上的牢房。我警告你,你现在已经犯下了重罪!但如果你能老实交代,我们算你大功一件,到时候在法庭替你说说情,那样你还有轻判的可能。”
她依旧摇头。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领队扬起警棍,示意道。“带走!”
警员彼此交换了下眼神,给女人带上手铐。其中两名警员押着她朝外走去,其余的则留下继续搜查。
他们路过了忏悔室,忏悔室的窄门被悉数打开,散发着极淡的湿木头的气息,也许这就是罪恶的味道。穿过忏悔室,过天井,便又回到圣堂。大门沉重,门外风急,右边的警察松开手,小跑着去开门。
他双手握住铜把手,掀开戏台上猩红的幕布般,猛然拉开大门。
涌入的狂风如同荒海的波涛,而雨珠在其中飞舞,恰如点点鱼鳞,飞快地沾湿了众人的眼睛。苏青瑶别过脸,低挽的发髻被乱风吹散。她双手带着镣铐,被警察推着后背,一直走到敞开的门前。
急雨瀟瀟,将天地洗刷成一片茫茫。
苏青瑶不由止住脚步,回望圣堂中央的圣母像。
圣母玛利亚的脸已然湿透,淡金色的泪顺着苍白的脸宛延流淌,流入被七把利剑贯穿的心。
她转过头,看到了前来缉拿她的警察。
以及徐志怀。
男人推门从车上下来。司机早已等在车门后,适时地上前为他撑伞。徐志怀朝敞开的教堂大门望去,只觉眼前游动着许多黑点。
他穿过列队的警察,来到最前,也见到了那个女人。
隔着重重雨幕,两人对视。
只一瞬,身旁警察又推她的肩,催促犯人快走。苏青瑶迈过门槛,恍如被狂风托起的一朵乳燕,在圣母的泪光中,轻盈地滑入暴雨,来到他的面前。
暴雨顷刻间浸湿了衣衫,而她仰起脸,满面水痕。
徐志怀的思绪在那一刻消散无踪,原先所想问的、想咒骂或质问的言辞统统不见了。他脑海空空如也,只留下眼前这个女人,如同海潮退去后遗留的漆黑礁石。
她深深望着他,话音颤抖,又有一丝哽咽,但语调平静,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去执行上天派给她的毕生使命般!
她对他开口。
“志怀,从今往后……你不再是我的丈夫,而我,我苏青瑶,也不再是你的妻子了……”
说罢,雨如泪下。
背后再度响起警察的催促,她被带上警车。

第九十八章 生存还是毁灭,这是个问题
短暂的停留后,警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。苏青瑶不确定是不是于锦铭被抓了,她探头,想朝外瞧一眼。警员却在此刻发动了引擎。被暴雨模糊的景物在眼前飞逝而过,她就这样以通奸罪被带进了拘留所。
拘留所呈“十”字形,被中庭分割成四块区域,分别关押男犯与女犯。打窄木门挤进去,一直踉踉跄跄地进到牢房,她才被警员脱下手铐。砰的一声,木质的牢门合拢,看守从外头落了锁,关上了小窗。
是个六人监牢,但现在只关押着苏青瑶一人。灰白色的石砖墙壁上嵌着床板,上头铺一层稻草,因是雨天,摸去总有种若有若无的湿意。苏青瑶坐到稻草上,旗袍仍在滴水,晶莹的水珠落到小腿,又滑进鞋里。
浑身都冷得发抖,唯独额头滚烫。
她头疼的厉害,勉强移动僵直的四肢,躺到床上,开始后悔自己没拿上那瓶醋柳酸片。真躺了上去,苏青瑶才发现稻草里有一股湿哒哒的尿骚味。毕竟恭桶也放在房间里,它的旁边就是一个铁质脸盆。
正对牢门的是拿来透气的窗户,很高,也很小,只有三两个拳头拼在一起那么大。苏青瑶将凌乱的长发堆到一起,当作枕头,垫在后脑勺。她见纷乱的雨水穿过窗户里竖着的铁栏杆,落入屋内,雨丝细小、透明,恍如飞虱乱舞。
苏青瑶出神地望着雨丝,不知道过了多久,竟昏昏沉沉地睡去。再醒来,门口的地上多出一个碗,碗里有两个馒头,几筷子腌菜。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老鼠撞翻了碗,正扒着馒头碎屑啃食。苏青瑶怕自己眼花,翻身去看。可那老鼠听到动静,迅疾地逃走了。
兴许是心理作用吧,在拘留所的第一晚,苏青瑶彻夜未眠,光顾着听老鼠在床底爬来爬去,吱吱叫唤。有几次好像已经爬到了她的耳边,叫声格外清晰,但她伸手去赶,又只沾了一手稻草屑。
就这样熬到东方破晓,老鼠的鬼影子消散。苏青瑶翻身面向墙壁上那些不甘的划痕,算是睡了过去。
一夜过去,靠着体温烘干了衣裳,苏青瑶四肢酸疼到近乎无法动弹。
拘留所的早饭是一碗稀米汤,她几乎是爬过去,端起碗,跪坐在门前,小口将上层的米汤舔干净。糙米粗糙到难以下咽,苏青瑶逼着自己吃了一点,吞咽时,米粒跟沙子一样噎在嗓子眼。
苏青瑶实在觉得反胃,无奈放下了。
她往发髻中摸索,抽出一根珍珠发簪,拿去贿赂看守。于是,她在晚餐喝上了一碗热汤,以及拿到了半瓶醋柳酸片。吃完药,昏昏沉沉,蜷缩在稻草上再度睡去。晚上大概又有老鼠出洞,万幸,她听不见。
就这样,她又在拘留所内熬过了两天。
在第四天的子夜,连绵的雨终于停下脚步,云散月出,苏青瑶透过小窗,望见月亮升到半空,周遭没有一颗星子。
如此清朗的明月,照得万物一片霜白。
苏青瑶望着,有些气短。
她没吃晚餐,午饭是把馒头撕开泡在冷水里灌下去的。贿赂来的药快吃完,可她仍病着,已经退烧,但心口突然开始隐隐作痛,躺在床上,也常常喘不上气。
月色如海波般,从狭窄的创口涌入,冲洗着她那瘦长的影子。
面对着无瑕的月光,苏青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——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?
一柄斧头劈开冰山般,连日来积累的情绪陡然爆发。她止不住去问自己:是不是自己太自私、太下贱,想要的太多而身在福中不知福?是不是自己无能又无耻,天生是个贱货,所以才要被关进监狱、被带上法庭,去接受法律的严惩?
是不是自己当初只要保持对丈夫忠诚,顺从他、崇拜他、理解他,爱他,当他的小女孩、小娃娃、小乖,然后等、等、等——等到他某一天幡然醒悟,等到某一天奇迹发生,突然学会了去表达爱,等到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,她就能收获幸福。
是不是身为妻子,忠诚于自己的婚姻高于一切,哪怕这并不是她所缔结的?是不是身为爱着他的女人,渴求他的爱与重视,是一种过分的奢求?是不是身为被他爱着的女人,不可以拒绝他的爱,不可以狠狠伤害他,一如不可拒绝天理?
或许吧!或许吧!通奸不可饶恕,世人都这么说。
可那样的话……苏青瑶又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?
徐公馆的女主人吗?可那不是她的家,只是徐志怀的家,没有一个主人会连自己的朋友都留不下。
徐志怀的妻子吗?或许吧,毕竟人人都称呼她为徐夫人。可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,根本不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。他宠爱她就像宠爱自己的小女儿,时刻觉得她愚蠢,又处处疼爱着她,给她买昂贵的礼物,又限制她的零花。但夫妻不是父女,而她也早已长大。更何况,哪有一个父亲会不停地和女儿上床?
想到这里,苏青瑶头疼欲裂,昏迷了似的,神思左摇右摆,寻不出一个头绪。她蜷缩,泪水断断续续地落下来。秋蝉的哀鸣伴着床底老鼠细细的叫唤,森森地在地牢里徘徊。
后悔吗?谈不上。苏青瑶清楚,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,让时间倒流,她还是会接过谭碧的钥匙,打开那扇房门。
因为对于当时的她来说,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错事。
只是害怕,前所未有的恐慌,清晰无比。
有夫之妇,与人通奸者,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。
她那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丢不起这样的脸,更会将失去徐志怀这个女婿的怨恨撒到她身上。他大约会一纸书信送进监狱,与她断绝父女关系,将她扫地出门。
贺常君被抓,于锦铭必然会受牵连,还不知他的父亲能不能保下他,哪怕费力保下了他,也定然不愿意去保释一个祸害他小儿子的女人。
或许这就是注定的结局……她是个荡妇,理应用这条贱命来洗刷丈夫损失的尊严。
那,出来之后呢?
苏青瑶不知道。
她艰难地翻身,望向青灰色的石砖墙。它上头遍布白色的划痕,一道又一道,是从前那些被关押在此的女囚所留下的划痕,似字而非字,一如激烈的吼叫,字句不连贯,而响声震动天地。
苏青瑶盯了许久,理智涨潮般重新覆盖了脑海。
她想:现在攒下来的钱足够租下一个小阁楼,外加小半年的餐费,这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开销。我有启明女学的高中文凭,可以试着去问问校对的工作,可以代写书信,当接线员或百货商场的接待员小姐,还有小学、初中的代课教师。不论如何,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,所以不管决定之后是什么,我都要学会去承担。
思及此,她沉重的心也随之一轻。
泪水也在无声中渐渐流干了。
苏青瑶翻身,平躺在稻草上,闭上了双眼。
她对自己说:事已至此,我愿意承担一切代价。

第九十九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(上)
又过去两天,到第六天的晚上,屋外忽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。苏青瑶勉强从床上下来,瘫坐在地,见门缝里晃动着火烛的微光,越逼越近。
牢门打开,看守留在门外,徐志怀与他点头示意后,接过一盏点燃的洋蜡烛。他进来,走到苏青瑶跟前,蹲下身,将蜡烛摆到她跟前。
烛火同时点亮了两人的面容。
苏青瑶看向他的丈夫,突然觉得他憔悴了许多,也许是因为下巴的胡渣没刮干净,是因为刀片钝了吗?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,没给他去换新的剃须刀了。
徐志怀也抬眼看她,瘦了一大圈,而且浑身脏兮兮的……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。
都沉默着。
良久的沉默。
除去沉默无以相对。
蜡烛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寸,徐志怀才起身,双手插在西裤深兜。
“姓于那小子被调查科带走了。”他嗓子低沉,些许的漫不经心。
苏青瑶沉默,垂头盯着蜡烛的火焰。
她饿得很,又头疼、心口抽搐,喘不上气,几乎说不出话。
“姓贺的那个也是,我估计活不了。”徐志怀补充,居高临下地望向妻子。她躬身垂首,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,乌发垂落,快扫到他的鞋面。“你看,到最后还是我来保你。”
她依旧不出声。
徐志怀心里什么滋味都有。
他唇微抿,似乎在嘲讽谁那般笑一下,又开口:“你往后打算怎么办?”
苏青瑶竭力思考片刻,而后抬起眩晕的脑袋,轻盈且飘忽地同他说:“往后?往后我们要离婚了,是不是?”
“我已经找过律师,等你出来,我会叫人把协议直接送到警察局。签完字,你我就再无瓜葛。”徐志怀垂眸,扫过她,彼此都是难以描述的神态。“这不就是你想要的?”
“小阿七呢?”苏青瑶反问。
当年是因为她的央求,徐志怀才雇佣了小阿七。
“和从前一样,”徐志怀淡淡说,又像在暗暗告诉她,有她没她一个样,他优渥的生活不会为此受到丝毫影响。
苏青瑶又问:“那……那我可以把我的书带走吗?”
徐志怀听了,一种莫名的羞恼忽而涌上心头。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难堪的田地,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何还能装得如此无辜,小贱人、小贱人!他给过她机会,他不是没给过。
“你有什么书?不是都扔了吗。”男人冷漠地嗤笑。“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你出钱买的?”
他来,或许心里的某一部分,还是期待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向他忏悔的。
苏青瑶无力地笑一下,头又垂下去,心脏像被拧干的麻布衫,真要喘不上气了。
“随便吧,”她始终跪在他跟前,“你说了算……”
“不然?”徐志怀挪开眼神,抽出手,打西服的内兜里摸索出一支香烟。“苏青瑶,是你背叛了我。”
他含住伶仃的细烟,点燃,衔在口中含糊地说:“你真该庆幸,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,不是光绪年,律法只叫你坐牢一年,而我对你也已经非常仁慈。”
“是啊,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,许多事都比从前啰嗦了。”苏青瑶忍不住笑。“有议员、有总统、要搞选举,东边打西边,北边打南边,大家不裹脚,也不留长辫子了。要是光绪年,哪用找律师呢,你大可一纸休书将我赶走,或是再娶八房姨太太,生十来个胖小子,给你徐家开枝散叶。”
徐志怀猛吸了一口烟,后槽牙咬紧着说:“原来在你眼里,我们四年的婚姻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。行,我知道了。”
“我从没那么想过。”苏青瑶晃晃脑袋,珠大的泪水一粒粒落,话音很轻,她也压根喊不出声了。“我现在说的话,你大约一个字也不信了……但我曾经很在乎这段婚姻,甚至比你在乎的多。”
徐志怀的烟在指缝中颤抖。“你在乎的表现就是和别人上床?苏青瑶,别撒谎了,有意思吗。”
“正是因为我在乎,所以格外的恨。”苏青瑶在落泪。“我恨你,更恨我自己,恨自己那么没用,那么窝囊……是,你对我并不坏,与一些男人比起来,非常非常好。只是我不明白,为什么你的付出,就是恩赐,是宠爱。而我为家里所做的一切,就是理所应当……”
香烟紧紧地燃烧着,徐志怀弹走烟灰。“随便你,你非要这么想,我也没办法。”
“这是事实。”苏青瑶咳嗽着纠正他,烛火摇曳,洋蜡烛在两人之间流泪。“就像你说的——和从前一样——我的存在与否于你而言并不重要,你只是结婚了,然后有了个妻子,能满足你的性,偶尔满足情感。离婚了,你还是会过得很好……”
说到这里,她忍不住顿了顿,手背擦了几下脸,继续说:“大概在我出狱之前,你就会再婚了吧,你很富有、也很迷人,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一个比我更年轻、更漂亮、而且不残疾的女人。她同样会跟你上床,为你操持家务——这就是事实。志怀,你从没爱过我,也瞧不起我,更不在乎我!”
“那于锦铭呢?他给你什么了?他给你什么劳什子尊重、爱、尊严了?没有。他只是动动嘴皮子,拿你当消遣。他什么都没给你,但你就爱到非要跟他私奔。”男人话音到这里便止息了,心里却发疯似的往下想:闭嘴,苏青瑶,你就是贱的发慌,你苏青瑶骨子里就是贱女人,有男人来勾引你,你就洋洋得意会想出轨。
“不,我对他,可能谈不上爱。”苏青瑶摇头。“他很笨,说好听点是重感情,明知贺医生是那个,自己是奉系的人,但还是要拉着他跑……只是——我、我至少他那里有存在感,我也想叫人在乎我。 那你呢,你爱我吗?志怀,四年了,今年是第五年,我们马上要离婚了,我要进监狱了,我依旧不敢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。”
“够了!你现在一口一个我不爱你,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开脱!你到现在了都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吗?”徐志怀冷冷道。“我不爱你?我不爱你。我不爱你,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跟于锦铭眉来眼去,不会在冒着炮火还带你去看医生,更不会……来这里。”
香烟在指尖颤抖,他吸气,凑到唇边,猩红的火点猝然发亮。
苏青瑶,难道在你眼里,我不会受伤吗?徐志怀险些要质问他,但自尊不容许他说出口,显得太窝囊。于是他反复地劝说自己,这个女人不值得,她轻佻、愚蠢、肤浅,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,他是看走了眼,这一切都只是个错误。
“所以都是假的吗?你对我,我们——”一团烟雾吐出,模糊了男人的面容。
他的嗓音低缓,显出些许孱弱。
苏青瑶太清楚徐志怀未出口的话是什么。
他想问:我们的四年婚姻、所组建的家庭、曾经说过的那些话……都是你的逢场作戏?
不是,苏青瑶无声地比了个口型。
如果都是假的,她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现在这般田地?她大可以当个称心称职的结婚员,大把地花丈夫的钱,去拍卖行买最昂贵的珠宝,穿梭在社交场上,日日醉生梦死。
而不是当了他四年的妻子,连捐给东北义勇军的钱都要一块钱一块钱攒。
她是真的爱过他。
但太迟了。
这些话都来得太迟了……
过多的悲伤一涌而上,堵在她的嗓子眼。苏青瑶心跳得厉害,近乎要窒息似的,她匍匐在他跟前,只颤抖地摇头、咳嗽,要把心肝脾肺全吐出来一般,她嘴唇颤动,没能说出话。
“行。”他冷笑,哼出一声短促的鼻音,侧身往门外去。
苏青瑶并没有力气追。
她瘫坐在地,手臂搭在濡湿的稻草上,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。
男人几步行到门关,出了门,又止步。
门外昏暗的煤油灯光刻刀般将他的身影裁下。
他冷冷一笑,自嘲且轻蔑地开口:“苏青瑶,你我夫妻四载,原是我误你青春。”
说完,弹了烟灰,拂袖而去。

第一百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(下)
徐志怀一口气走到拘留所的大门前,天黢黑,一粒星子也无,十足的闷人。乌亮的别克轿车停在门前的梧桐树下,大抵是瞧见雇主出来,司机冷不然发动引擎。
轰轰几声,轿车笔直地掷出两道光柱,贯穿胸膛 。徐志怀下意识眯起眼,摸出烟盒,又点上一支。他浸泡在乳白色的光晕内,一连抽了好几口,意图压下心口那股空捞捞的滋味,可越抽越不顶用,反倒叫手脚虚软。
罢了,男人朝前丢掉还剩大半截的香烟,踩灭它。
他上车,汽车发动,行道两侧的路灯一段有一段无,眼前也一阵明一阵暗。忽而大片树叶的虚影袭来,拓印在他高耸的颧骨,原是开进了租界,两侧的路灯与霓虹灯连绵不绝。
离魂似的回了家。
佣人讲家里来客人。
徐志怀脱去大衣,进了客厅,见到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,右手拿着倒威士忌的酒杯,正嬉皮笑脸逗着小阿七的男人,愣了愣。
“你怎么来了,有事?”徐志怀问。
“徐霜月,你三年没见老朋友,见面第一句就这个?”张文景耸肩。“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?”
徐志怀没吭声,只狐疑地盯着他。
和沈从之一样,张文景也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老朋友。他是上海人,父亲是银行家,毕业后直接去了交通部路政司,干了四五年,后来一路升到交通部次长,又被调任,去了行政院当秘书长。当年徐志怀结婚,他与沈从之一起来婚宴,坐同一桌。
张文景仍笑着,指一下对面的沙发,示意他坐下。
“听说于家那个混血小少爷,跟间谍扯上关系,被调查科抓走了。”男人语调偏高,前后鼻音不分,听起来滑溜溜的,极容易脱手。“我还听说,有个女人跟他一起被抓。”
“有话直说。”徐志怀也翘起腿,两手交握放在膝前。
“我可是在关心你。”张文景懒懒道。“于锦城早我一步出发,现在估计已经到调查科了。有他在,混血小少爷估计能保下来,毕竟他于家也是真刀实枪拼出来的家底,多少要给点面子……怎么样?要不要我趁乱再去参他们一本?”
徐志怀瞥他:“你就不怕跟奉系闹矛盾?”
“哦,还没跟你说。”张文景的坐姿直了些。“正如你所料,那位少帅可能要暂时下台,跑美国去避避风头,平息一下国内压力。”
“这么快?”徐志怀蹙眉。“我还以为他跟委员长亲如兄弟,好得能穿一条裤子,起码能扛个一年工夫,到明年的九十月。”
“总要给个交代。”张文景胳膊肘撑在沙发的靠手上,手指提着矮口的玻璃杯,来回摇晃。“日本人迟早要攻打热河。如今屯扎在那里的东北边防军与民间义勇军,兵力约二十万,辽宁的关东军,兵力十多万。二十万打十万,再输,就册那该打到长城脚下了。霜月,上回在长城开战,好像还是清军入关?”
徐志怀颔首。
“手里没枪没炮,又要打不打,含含糊糊。”张文景道。“这种状况,再加十万兵力,也是要输。”
徐志怀沉默片刻,低微而漫长地叹了口气,叹道:“局势这般坏。”
“满洲国都建了有半年多,你说这个。”张文景冷冷笑一声。“你虞伯支持委员长上台,我爹把我往交通部送,不都是想叫商人在财政上有点发言权。结果?”
徐志怀听着,从怀中取出一支香烟,递给对面,自己也拿了一支。各自点上火,徐志怀挪近了烟灰缸,张文景则直接点在没喝完的威士忌里,黑灰飘落,默默无言,配上幽寂的深夜,更显沉闷。
徐志怀手腕横在沙发扶手上,没怎么抽,任由火星蚕食着烟丝。
“文景,我已多年不谈政治,对各类主义也是避而远之。你是知道的。”徐志怀嗓音低沉。“从五四到现在,十三年弹指一挥间,改变了许多,又似乎什么也没改变。”
“我懂。”张文景叹息,放下了漂浮着一层灰烬的酒杯。“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。”
“所以这七八年来,我唯一想做的,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。专心发展实业,娶妻生子,有一个温馨的家庭……去努力握住点什么。”徐志怀说着,手逐渐收紧。“可事实并非如此……并非如此。”
“看来我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。”张文景沉下脸。“难怪你同于家不对付。”
“从之回四川前来找过我。”徐志怀垂眸,肉粉色的指甲盖轻柔地弹动香烟,恰如蝴蝶挥舞羽翼。“他说,我与他都是失败的人。”
“从之这人最丧气,你少听他的话。”张文景摆手。“他家没后台,刚进交通部就被调到路局当工程师,一干三四年,我说找人托关系帮他调出来,跟我待一会儿坐办公室,他还不肯。这下可好,回奉节教书去了。”
“我倒觉得他说的不错。”徐志怀轻笑,宽厚的肩膀一抖。“文景,我今年三十岁了,已无父无母。实业搞了七八年,国货做了五六年,市场依旧乌烟瘴气。现如今我的家庭……我的家庭,就像我的事业一样,曾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。”
“霜月,你别想太多。你就当她是个臭婊子、万人骑,随便来个花花公子就被勾走了!”张文景紧皱着眉头,将还在燃烧的烟蒂扔进酒杯。“天底下女人那么多,你找不到一个称心的?凡事向前看,懂事的女人多的是。”
对面人骂得挺难听,徐志怀倚着沙发,不知说什么,便再度陷入沉默。他倒也不是没话说,只是此时此刻,说什么都不合时宜,索性什么也不说。
他盯着在指尖灼烧的火星,忽而想起母亲离世前,曾拉着他的手,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家里,收一收坏脾气,他是成了家的男人,是一家之主,是顶梁柱,不能再由着性子做事。徐志怀记下了,也觉得自己做到了,可结果还是——
张文景见他神色不对,随即止了声息,转而问他:“你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
“找了律师起草离婚协议,”徐志怀低声道,“她现在人在拘留所。”
“大概判几年?”
“两年,少的话可能半年。”
“便宜她了。”张文景嗤笑。“要不是于四少和间谍牵扯上,自身难保,她没准早跟人家双宿双飞了。你不抓紧时间疏通关系,让她蹲个十年八年,竟然还有空在这儿悲春伤秋?徐霜月,你疯了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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