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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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但应该没有,”女佣说。“她好像连家人也没有,一个女人在这里,同时做好几份活儿,蛮可怜的。”
徐志怀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。
“那她……”他低声地开口,还要再问。
但女佣停住脚步,告诉他到了。
徐志怀慌忙收拾好心情,大步走进房间。他一手停在裤兜,另一只手伸向面前蓝眼睛的德国人,问候道:“Guten Tag.”
“Herr Xu, es freut mich, Sie kennenzulernen.”对方道。
而另一头,苏青瑶带着格雷特回到钢琴边,仍有些心神不定。她没想过会再遇见他,更别提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。她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,他们已经分开四年了,回想曾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,近得像是昨天,又远得像是上辈子……或许,他们装作不认识对方,才是最好的选择。
女孩看不出老师的心思,坐在板凳上,自顾自摁着钢琴键,胡乱编着乐曲。一声一声接着一声。短暂的沉默后,苏青瑶回过神,带着女孩将跳跃的音符编织成乐曲。太阳逐渐扫空了阴云,天幕碧蓝如洗,灿烂的日光照到苏青瑶的脸上。这本该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天气,但在眼下,却成为了最危险的信号。
过了会儿,格雷特感觉累了,想让苏青瑶和她一起玩娃娃。苏青瑶摸摸女孩的额头,笑着同意了。她们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婴儿装扮的素瓷玩偶,一个布老虎和一个草编的小蚂蚱。格雷特假装自己是茶话会的主人,而苏青瑶是她的女管家。
可就在格雷特分配好角色,兴致勃勃地要举办一场聚会时,街道上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防空警报。
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用什么来面对你,在重逢的时候 (下)
警报声仿佛一团浆糊,完全糊住了耳膜,令周遭的人除它之外,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。苏青瑶牵住格雷特的手,看了眼钟表,指针快指向两点,随后镇定地离开书房。
宅邸的三四名佣人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,热水瓶、罐头食品、手电筒和手提灯,统一放到篮子里。纱布、酒精、乙醚,在专用的医药箱内,还有浸醋绷带——用来防毒气弹。
幸运的话,这场空袭一两个钟头就会结束,如果不幸,他们得在防空洞呆到天黑。
格雷特紧张地攥住苏青瑶的手,掌心满是汗。
苏青瑶见状,干脆抱起她,轻轻吻她的脸蛋,贴着耳朵告诉她别担心,老师会保护你。说着,她搂着格雷特上楼,打算先去三楼找她的母亲和弟弟。她的弟弟托马斯还不会说话,而母亲自从生产后就很虚弱,抱不动儿子。
刚迈上楼梯,长达半分钟的警报声突然停歇,接下去将会是半分钟的停顿。这是预先警报,会重复三次,用时三分钟,一般在空袭到来前半个小时开始。苏青瑶加紧步伐,抱着格雷特来到三楼的主卧。
那位德国夫人已经起来了,可怀中的小男孩正哇哇大哭,两手推搡着母亲的脸,不肯离开自己的小床。苏青瑶放下格雷特,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,女孩便扑进妈妈怀中。接着,苏青瑶与疲惫的夫人对视一眼,便去到男孩身边。她两手抱起他的腰,一咬牙,将哭闹的孩子强行抱入怀中。
第二次预警响了。
三十秒,又三十秒。
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,下到二楼。
一名女佣拎着皮包急匆匆路过。
苏青瑶看到她,步伐顿了一顿,下意识问:“先生人呢?”
“啊?”
“今天来的那个客人。”苏青瑶反应过来,连忙纠正自己的措辞。她抱着哭闹的男孩,和女佣一起,一面匆匆往门口走,一面问。“他和迈耶先生出来了没?”
正在说话的当口,第三次防空预警拉响。
在刺耳的警报声中,女佣发抖般点头,指向防空洞所在的方向。苏青瑶转头望去,窗户正对街道,街道上快速闪过仓惶寻找防空洞的行人,好似受惊的麻雀,在这片白茫茫的大地各自寻找归处。男孩搂着她的脖子,仍旧在哭,泪水湿了她的肩膀。
苏青瑶脚步不停,与众人一同出了洋房,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要把房门开到最大,以免被气浪摧毁。
她看到徐志怀脱了灰色的西服,随手扔到地上,衬衣袖撸到手肘,正与迈耶先生一起在草坪上铺设德国国旗。
上一面国旗是三天前被毁的,被炸弹的气浪撕碎。现在物价飞涨,布匹越来越难买到,他们为了延长使用时间,尽可能在空袭到来前铺开旗帜。
苏青瑶从他身后绕开。徐志怀本能朝她望了一眼,只瞧见了纤瘦的背影。他抿唇,扯紧了德国国旗。
小跑到防空洞旁,见迈耶夫人与格雷特已经在女佣的搀扶下,进了防空洞。苏青瑶将托马斯也送进去,随后转身跑回草坪。
长达三分钟的预警已经结束。
等再一次响警报,就代表日机已经进入南京城上空,甚至是出现在他们头顶。
徐志怀瞥见苏青瑶的身影,低吼道:“你来干什么,快去防空洞!”
苏青瑶没回。
她单膝跪地,一面拿起铁钉,帮他们固定旗帜,一面询问迈耶先生现在的时间:“Wie sp?t ist es, Herr?”
瘦高的德国人看了眼腕表,答:“Es ist 2:15.”
徐志怀蹙眉,用中文问苏青瑶:“预警什么时候响的?”
“两点缺一点。”苏青瑶道。
徐志怀点头,低声催促对面的德国人:“Es sind noch fünf Minuten, und wir müssen uns beeilen.”(还有五分钟,我们得抓紧时间。)
说完,他们沉默,等待死神来临前的寂静中,唯有急促的呼吸声与铁钉碰撞的碎响。
街上不断有人经过,大人带着小孩,年轻人背着老人,他们都是要去公共防空洞内避难的穷苦人。时针滴答答转动,没人知道日军具体还剩多长时间抵达,或许还有十分钟,又或者就是下一秒。
最后一批路过门前的,是一家四口。男人背着母亲,妻子抱着女儿,他们身后跟着一只快乐的松狮犬,不停摇着尾巴,以为主人带它出来玩耍。
很快,三人布置好旗帜,跑向防空洞。洞内的人伸出手,先将迈耶先生扶进去。徐志怀紧随其后,不知为何,苏青瑶是最后一个跑到的。
只一呼吸的工夫,真正的空袭警报响了。
“呜——”
六秒的警报,又六秒的暂停,随着短促的警报声,众人脖颈的动脉噗噗直跳。
徐志怀飞快地转头,望向远处的天空。云层间,战机若隐若现,逐渐逼近,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见。他在那一瞬,脑海里闪过黄包车夫那句包子与包子馅的比喻,几乎这个念头闪烁的同时,他本能地拽住苏青瑶的胳膊,将她先塞进去,自己断后,堵在了防空洞的最外。要是弹片和气浪涌进来,应当会先炸死他。
不到两分钟,警报声结束,紧跟着,吹口哨般,头顶传来了敌机掠过头顶的呼啸声。
蹲在防空洞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侧耳倾听,那声悠长的轰鸣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,逐渐远去。
四周重回安宁。
也许日军今天的目标不在这一带。
大家都松了口气。
徐志怀瞥向身旁的苏青瑶,看她坐在地上,两条胳膊环在胸前,眼睛不晓得在看哪里,大概在发呆。总之,还跟小孩子一样。
鬼使神差的,他一下很恼怒,觉得她真是疯了,空袭预警已经结束,她还有胆跑回来帮忙钉旗帜,她以为就她那个残废的脚,能跑得过飞机?
徐志怀咬一咬牙,想说她,幸好话没出口,理智就及时赶来,劝阻道:他们已经离婚四年多,完全是陌生人,她爱怎样怎样,死了也不管他的事。
男人目光落在面前的木梁,一阵沉默后,他淡淡道:“运气实在差。”
苏青瑶低着脸,没应。
“上次空袭是什么时候?”徐志怀又问。
苏青瑶仰起脸,望着男人的下巴,轻声道:“你是要和我说话?”
徐志怀反问:“嗯?我们不和对方说话?”
“我以为我们要装不认识。”苏青瑶闷闷地说。
他原先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。
但毕竟肩挨着肩躲在一个防空洞内,一句话不说,反倒很奇怪。
徐志怀两手插兜,没应这句。
苏青瑶倒也不在意。
“你的东西。”说着,她从袖管内掏出一个夹着火车票的薄皮夹,递给徐志怀。
徐志怀接过。
原是他放在西装内口袋里的皮夹,里头有火车票、证件和大额的纸钞——他一贯习惯将贵重物品放在那里。
徐志怀将皮夹塞进裤兜,一时又难受又生气。
他冷哼一声,嘲讽道:“钱包能比你的命重要?苏青瑶,你什么时候蠢成这样了。”
“还好,来得及的。”苏青瑶淡淡道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习惯了。”苏青瑶说。“预警一般提前半小时,最短提前二十分钟,两点十五还没响空袭警报,说明提前了三十分钟。空袭警报有三分钟,距离飞机投弹又有一两分钟的时间……”苏青瑶讲着,抬头望了眼徐志怀,不曾想对方也牢牢盯着她。
苏青瑶误以为男人在质疑自己的话,便解释:“我住的地方离防空洞有点距离。”
徐志怀没说话。
又过了一会儿,约莫半小时,周遭依旧安静。正当众人以为空袭过去,预备派个人出去看看时,他们头顶再度传来刺耳的呼啸。
第二波战机抵达,炸弹一个接一个地落下。
轰!轰!轰!
大地剧烈地抖动,防空洞也微微打着颤。托马斯又哭了,格雷特也开始哭,惊恐的哭声中,又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犬吠,那是从地面传来的。迈耶夫人紧紧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,一旁的女佣紧绷着脸,从篮子里拿出手帕,帮两位小主人擦脸。
一个炸弹落在他们附近,怀疑就在最近的街角。
掀起的烟尘与四散的硝烟味涌入防空洞,人们不约而同地弯腰低头。迈耶先生有些紧张,冲一名男佣人打手势,示意他把浸醋绷带准备好,以防日本人投毒气弹,尽管这点日本当局一再否认这点。
爆炸声楔子般,一下下打进人们的耳道。
没人说话,即使说话,他们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。于是他们静静地呆在防空洞内,如同活人躺进窄窄的棺材,在黑暗里什么都不想,又或者想尽了自己的这辈子……
徐志怀一手插兜,背靠防空洞的墙壁。
他侧头,看向脸埋进臂弯的苏青瑶,又冲里面的佣人打手势,要来一张薄毛毯,随手盖在她头上。
“会没事的,”那一声呢喃顷刻间被爆炸声吞噬,谁也听不见。
轰炸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在几乎要失聪时,终于停歇。
但解除警报没响,说明敌机还在南京上空盘旋。
大约六点,城市上空终于传来了一声连绵的“呜”,警报持续三分钟,象征危险解除。
人们依次从防空洞出来,先是男人,再是女人,最后是小孩。
草坪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,尘埃中,有弹片的碎屑。
果然有炸弹落在他们附近,就在街角。那户人家也躲进了自己的防空洞,无人伤亡,但后屋被炸毁,多出一个深坑。
落日照着大地的伤口,黄与红的血静默地流淌。
众人疲倦地回到洋房内。
苏青瑶和迈耶太太一起上楼,帮忙安抚两个孩子。徐志怀和迈耶先生还没谈完事,回了书房,尽管刚经历了空袭,但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平息心情。
天边的金红色很快黯淡,柔软的深蓝色弥漫天空,云层渐渐浓密起来。
哄两个孩子睡下后,苏青瑶觉得时间不早,打算离开。迈耶太太表示只要她愿意来,不管做什么、待多久,都愿意给她按一天的工钱算。现在局势紧张,孩子年幼,她的身体又很差,离不开苏青瑶这个帮手。
苏青瑶的自行车停在后院。她推着自行车,绕到正门口,正好撞见出来的徐志怀。男人手里拎着落了灰的西服,熟稔地摸出一包英国烟,还没开始抽。
“你又要跑哪里去?”他问。
“回家啊。”苏青瑶扶着车把手。“你谈完事了?”
“嗯。”徐志怀将烟盒塞回上衣,走下台阶。“打算找个旅店住下。”
“什么时候的火车?”她接着问。
徐志怀一直走到她跟前,两人也就一个小臂的距离。“明天最早一班。”
“空袭刚结束,你今天不一定能打到车去火车站附近。”苏青瑶说。“旅店看运气吧。”
“那就没办法了。”徐志怀一本正经地说。“睡大街吧,问迈耶先生要一张毛毯。”
苏青瑶被逗乐,无声地笑一下。
她歪了歪脑袋,思考一段时间后,忽而问他:“那你……要不去我那边将就一晚?”
第一百二十三章 爱的箴言 (上)
徐志怀移开目光,左手抖了抖落灰的西服——挺多余的一个动作。
“方便吗?”他低头,将烟放回内兜。
苏青瑶看着他说:“还好,毕竟是特殊情况……还是你不方便?”
徐志怀没回话,又去拍衣服上的尘屑。
苏青瑶见状,头转到另一侧,微微鼓起嘴,像舌苔上放着一块水果硬糖。
“那你睡大街吧,我走了,”她说着,手指一捋灰布旗袍的下摆,便要跨上自行车。
徐志怀突然几步走下台阶,跟在后头说:“我无所谓,随便你,你方便就行。”
苏青瑶回身,瞧见他跟来,便从车座的另一侧滑下。
两人就这样隔着一个自行车,慢慢地走。
落日在身后沉没,圆月在眼前升起。刚经历过空袭的夜晚,万籁俱寂,刺鼻的硝烟味里,忽而飘来一两声斑鸠的啼鸣,“咕、咕咕……”,徐志怀循声望去,只见树影婆娑,那灰绿色阴影随他们的步伐,先蒙上他的眼睛,接着用末端扫过苏青瑶的面颊。像微醺时登上了同一艘乌篷船,窄小的船舱里只有他们二人。而他们各自坐在一边,谁也不说话,只从各自的窗口瞧各自的月,可这悬在宝石蓝的天幕上,缺了一角的青白色的月,分明只有一个。
“你一个人住?”徐志怀的目光顺着枝杈摇动的倒影,滑到身侧人的面庞,先开口。
“也不算是一个人。”苏青瑶道。“我租了个单间,房东原先住在二楼,上周买票去汉口避难。同一层的对角还有一个租客,但两三天没回来了。”
“住多久了。”
“几个月,半年不到。”
聊着,他们拐了个弯,面前那一段路,在几日前遭到了轰炸,又遇上近两天落雨,弹坑里积着浅浅的水。路旁的房屋也被炸弹的气浪掀翻不少,但在高高低低的瓦片下,仍能看见昏黄的灯光。是啊,炸就炸吧,不管炸成什么样,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家。
“没想到你会在南京。”徐志怀顿了顿,再度开口。
“想来读书,”苏青瑶轻声应。“就考来了。”
“怎么不留在上海?上海学校不也挺多的。”他又问,心里却想:是为了找姓于那小子吧,哈,真是痴心。
“从前在启明,修女姆姆推荐我将来去金女大,所以我就来了。”苏青瑶淡淡道。“你呢?还住在法租界?”
话出口的那一瞬,她想:他那样的男人,应当会像刮掉脏污般,彻底摆脱过去。
“嗯,”徐志怀说,一种挺无所谓的态度。“之前想过要搬,但东西太多,就继续住了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似乎是一声小小的叹息,像石子投入了湖泊,咚的一声,因她的走神,自行车的后轮不慎划入身旁的弹坑,炸弹坑里积着水,水里倒映着的那一轮清朗的秋月,刹那间被打碎。
苏青瑶有些慌神。她连忙弯腰握住车座,想把自行车拖上来,可弹坑太深,泥地湿滑,她越往上拽,后车轮陷得越深,可不去拽,车头就要往下掉。正当她进退维谷之际,一条手臂环过来,将她捞出了泥潭。
徐志怀拎起老旧的自行车,放到身侧。
“我来吧。”他说着,推起自行车。
先前的对话彻底没了下文。
他们继续走。
苏青瑶手上没了东西,一下变得很不自在。她放也不是,举也不是,只好佯装自己畏惧这迎面吹拂的秋风,双手环臂。远方天地相连,在这条连接的细线上,错落地排布着高低不一的房屋,像越来越快的心跳。徐志怀的步子则慢半步。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,心里还有话想说,可叫他说,又实在觉得尴尬。的确,现在这个时候,问什么好像都显得刻意。
晚风一刻一刻地扯紧了,耳畔是绵绵的树叶的呻吟。他们穿过这条路,身侧弹坑里的积水起了涟漪,总叫人疑心是这船太晃,摇橹击碎了沥青路,才叫这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月亮。
就这般虚飘飘地随晚风走到一栋两层高的民房前,苏青瑶停下脚步,去掏钥匙。徐志怀将车停到路边,等她。苏青瑶开门,让徐志怀先进去,接着伸手要搬自行车。徐志怀自然不会叫她搬,径直拎起来,问她要放哪里。苏青瑶说搬到屋子里,不然会被偷。徐志怀点头,叫她先进屋。苏青瑶听了,犹豫了下,才进屋开灯。
尽管是老屋,但也接上了电灯线,只不过苏青瑶平时舍不得开,都尽可能在白天把事情做完,实在要熬夜,就用煤油灯,那个省许多。徐志怀帮忙把自行车搬进屋,停在门厅。苏青瑶将房门落锁,哐当一声,转回身,正对上徐志怀投来的目光。
这一下,她才觉出这斗屋的逼仄。
她本没考虑那么多,只想着空袭刚过,他明早又要赶火车,不好找落脚的旅店。他们四年未见,又只借住这一晚上,她以为这没什么……
苏青瑶不由躲开男人的目光。
她脚步匆匆地进到卧房,招呼他进来。
狭窄的房间,只有一张木板床,一个大木箱,一个放脸盆的架子,一张书桌和放在书桌前的椅子。地拖得很干净,门关又放着一双拖鞋,徐志怀怕沾满泥沙的皮鞋脏了她的房间,故而站在门关,迟迟不敢进。
苏青瑶换了拖鞋,拿上抹布,去脸盆架沾湿后,铺在徐志怀跟前。徐志怀会意,在湿布上反复踩过了,才进。
“我可以光脚的。”他说。
“又不是在家里,这没铺地毯,”苏青瑶低着脸说。“况且,你是客人嘛。”
听她这话,徐志怀不由静了半晌,心道:是啊,现在她是主人,他是来客,他得听她的安排了。
正暗自感慨,他又听苏青瑶问:“你饿不饿?要不我去厨房煮点东西。”
“我还好,”徐志怀说,“你该饿了吧 。”
“有一点。”苏青瑶边说,边踩着才脱下的蓝布鞋,趿拉着朝外走。“那你先坐会儿,我去烧饭。”
话音飘落,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前。
屋内只有一张椅子。徐志怀便走到书桌前,拉开靠椅,略显局促地坐下。书桌陈旧,一脚拿废报纸垫着。右边紧挨着一张窄床,薄被盖住了枕头。她虽不在房间,却又处处是她的感觉。这便是主客之别?他想着,转回头,见桌上是散落的书籍与稿纸,纸上密密麻麻用钢笔写着未完成的诗句与翻译的法文小说,字体娟秀,还有几封信,是杂志社寄来的稿费。
徐志怀看着,说不清的心情,只觉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。他目光上移,落在立着的一张相片上——四名少女统一穿着曳地的白旗袍,领口别花,并排站在一起,搂着彼此的胳膊,甚是亲密。
他凑近,认出相片底端的那一行小字:民国二十六年,金陵女子文理学院。
应当是她和朋友们的毕业照,徐志怀猜测着,又感慨,十三年过去,校园生活似乎还是那样,学生们上不同的课,面对不同的教授,对付不同的作业,怀抱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,一年又一年,最终停留在毕业时,照相机那咔嚓一声响。
少年人自以为读了点书,出来就能赚到钱,能拯救国家与民族,呵,天下哪有这种好事。
而在诸多荒唐中,唯一值得真切高兴的,是有了新朋友。
朋友?徐志怀愣住了,那一瞬,他想起自己。
在漫长的失神中,过往那张被他刻意忘却的毕业照再度浮现,似是能与眼前这张合照重合……什么都变了,又似乎什么也没变。
恰在此时,门关传来轻轻的脚步声。
她回来了。
第一百二十四章 爱的箴言 (中)
苏青瑶端着一个大托盘,上头摆着一碟满是盐花儿的腌鱼,旁边还加了两块红腐乳和一个切半的咸鸭蛋,一碗热腾腾的蒸梅干菜,就是肉少得可怜,两碗阳春面,上头架着筷子,其中一碗多加了一个溏心蛋,一小盅黄酒和两个陶杯。
她侧身,用肩膀顶开房门,进屋,将托盘放到桌上,又分别端出碗、筷、杯、碟,有溏心蛋的那碗阳春面是给徐志怀煮的,她特意端到他跟前,接着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黄酒,又拿着酒盅在他跟前晃了一晃。
“我来吧,”徐志怀说着,从她手上接过酒盅,指腹险些擦过她的手背,好险。
为掩饰这慌乱般,他斟满酒杯,一口喝干了。淡味的老黄酒,极陈旧的味道,难说好喝与否。苏青瑶见状,拿起陶杯,客气地朝他回礼,也一口饮干了。
冷酒入喉,传到四肢百骸,已是火热。
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也有了几分和软。
屋内只有一张桌子、一张椅子,苏青瑶只得坐到床畔,斜着身子,与他同桌吃饭。她夹起咸鸭蛋,放到手上。径直剖开的鸭蛋,还未去壳,她弯腰,很仔细地剥起来。
徐志怀余光瞧去,白中透着淡青的壳,以及同样颜色的手指。
“你平时就吃这些?”他问。
苏青瑶朝他看去:“那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开张的小饭馆,给你打包一点吃的回来?”说着便要起来。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徐志怀连忙道。
他夹起一块腌鱼,睫毛微微颤动,应有话想说,可又偏生不说,千回百转后,最后只低低吐出两个字。“算了。”
他这样,她也没话好说。
热腾腾的阳春面,筷子一翻,就涌出一股热气。徐志怀用筷子尖挑起一点腐乳,拌到面汤里,然后就着梅干菜和几片薄薄的猪肉,一口一口地吃面。
然而细面吃到嘴里,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。他从未想过她做饭的情形,没什么缘故,就是难以想象。她的那双小手,不过他半掌,雪似的,一碰就化,能拿得动菜刀,沾得了鱼血?
可现在一切都变了。他成了机缘巧合之下偶遇的前夫,因主人好心邀请才得以来此借住的客人。她的生活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他,他所担心的一切都仿佛是自作多情。如果是那样,他也应该……当她从不存在。但,看看四周,这样的生活,未免太辛苦了……她不该、不该……
“你梅干菜哪买的?”徐志怀冷不然问。
“自己腌的,怎么了?”苏青瑶下意识夹了一筷子梅干菜,尝了尝,蛮好的,没有异味。
“你要是从哪家买的,我还想之后叫朋友寄点给我。”徐志怀道。“很长一段时间没吃了。”
“家里的厨子不是会腌?”苏青瑶反问。“他腌的可比我好多了。”
“孙师傅走了。”
“走了?”
“走了四年多,”徐志怀道,“你走了他就走了。”
苏青瑶听闻,忍不住模仿徐志怀惯常说话的口吻,调侃他:“我早就告诉过你了,你要收一收自己的臭脾气,你看,现在连厨子都被你气跑了,叫你不听我的话。”
她的语调轻且软,羽毛般轻盈地在半空旋转。
徐志怀知道她在开玩笑,却也似被戳中了软处。且当是吃人嘴短的缘故,他又喝干一杯黄酒,摸了下鼻子,道:“你不要乱说。”
苏青瑶转头,撑着下巴笑起来,似是想避开他。但房间这样小,他们又坐在同一张桌上,连对方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,避不开的。
“你想吃的话,要不明天带一点走?”她面朝着墙壁,盯着上头略有些脱落的墙皮。“我这儿还有很多。”
“不了,你留着自己吃吧。”徐志怀轻声说完,又问。“现在南京的物价怎么样?应当涨了不少。”
“主要是药品、沙袋之类东西在涨……天生药房和远洋办事处遭到轰炸后,药品涨得就更厉害了。”苏青瑶转回脸,故作轻松地说。“幸运的是,有钱人都从扬子江坐船跑了,人口减了不少,少了许多竞争对手。”
“钱还够用吗?”他几乎本能地在问。
苏青瑶没点头,也没摇头。
短暂的沉默过后,她只摸着脖子,淡淡地微笑着说:“我不打算问你借钱。”
徐志怀错愕地看向她,愣了一愣。
他没想过要她借……
“行,随你便。”说着,徐志怀拿起筷子,就着那点可怜的咸鱼与梅干菜,慢慢地吃酒。
苏青瑶则闷头吃面,没有剩,连飘着青葱的热汤也喝光了。但她吃完的时候,他还在吃,她也不好立刻收拾,便坐在原处发呆。
她手肘撑着桌面,手背靠着面颊,见暖黄的电灯光照在他的脸上,将棱棱角角都涂抹了出来,显得人异常严肃,不好亲近。苏青瑶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,十六岁,便是被他这模样吓到了,成婚头两年也一样,时时畏惧,他有再小的不满,也会被她无限放大,拿来折磨自己。
她的世界曾经只有他——多可怕的一件事。
默默地想到这里,苏青瑶取过酒壶,为自己斟满一杯。
她不清楚自己现在这样,是想招待客人,还是为了在他跟前显得不那么狼狈。或许在她心里,还是有那么一处隐秘的地方,想争口气,告诉他,没有你,我也能把自己过好,你从前的那些看法全是错的,我早已不是你的孩子……但不论怎样做,她现在的生活都没法体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