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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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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韩跟我讲,要走可以走,但走了,良心上总过不去。拉贝先生需要他。先前他让我带孩子去济南,可我放不下他,不如一家人在一起。”女人低头,边拍着儿子的背,边轻声说。“你也是这样想的吧。”
苏青瑶唇角紧一紧,说:“九一八东北开战后,上海有许多学生举行抗日游行,人多到把大马路都堵死。我很伤心,却好像什么也做不了。家里人也说,这种游行啊、示威啊,是无用功,政府不在乎。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,他一直都很对,后来那些南下北上去请命的学生,其中有许多白白丧了命。”
“可……我们的情感呢?对一件事的质疑、犹豫、愤怒和怜悯。这些情感,就只是愚蠢吗?”苏青瑶接着说,嗓音平静且轻柔。“不是的。总有人会在乎。我在乎,你在乎,韩先生和程女士在乎,华老师、拉贝先生,威尔逊医生,他们作为洋人,也在乎。啊呀,留下来大概是错误,但吴校长告诉我,人的意义不光是为自己活着。”
韩夫人低头,抚摸起儿子的脸蛋,再抬头,问苏青瑶:“小苏以后有什么打算?等打完仗,局势稳定下来。”
“我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住,再南方一点,最好能住在依山傍水的半山腰,有许多树、许多花。整日吟诗作对,赏玩古籍,就像竹林七贤。有可能的话,再养一只小猫。”苏青瑶说。“总归就是很平静的生活。”
“不考虑结婚生子吗?你这么漂亮,孩子也会很漂亮。”
“如果我能生得出。”苏青瑶歪着头说。“我从前很怕生小孩,不知道为什么生。为传宗接代?可孩子不是工具呀。但现在,我觉得如果我能有一个孩子,我会知道要怎样爱他、尊重他。孩子是很好的,充满了希望,能让未来越来越好。”
“你会是个很好的母亲。”
话音未落,床榻上的男孩忽而发出几下嘤咛,呜呜要哭。
韩夫人无奈地笑了。
她朝苏青瑶投去一个满含歉意的眼神,抱起儿子到走廊,轻柔地哄着。
临别,苏青瑶跑去宿舍,将昨晚连夜缝制的德美两国国旗与纳粹党旗交给韩先生。她之前当家教时,帮迈耶先生制作了不少德国国旗,缝制起来驾轻就熟。韩先生拿出一面德国国旗与一面纳粹党旗,一左一右挂在卡车外。
大家认真地拥抱,挥手,告别。
晚餐的稀饭煮得很稠,有一碗煮白菜汤和半个红苹果。餐桌上,一名职工给苏青瑶带来了从上海寄来的信,谭碧寄来的。她跟苏青瑶说,邮局过几天就要正式关闭,只留一个小邮局,但把信件投入信箱,不时会有人来取。
吃到一半,屋外突然响起防空警报。苏青瑶已经非常习惯警报声。她将谭碧的来信塞入衣襟,又找来一支钢笔与几张白纸,折好后也塞进衣服。苹果才吃一口,就拿在手里,跑去防空洞。
投弹声接连响起,而她蹲在洞中,借着煤油灯的微光,拆开信。
一封来自七天前的信。
军队撤离了,上海很快就要沦陷。
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次学乖了,提早进入公共租界避难。日本人一直在开枪,一直在投弹,好多人跑进租界,好多人在外面,不知道是死是活。
租界内流言四起,好多人说中国要亡了,瑶瑶,亡国之后会是什么?难道以后我们就是日本人了?我要改名叫川端绿子?啊——有时我站在公寓的阳台,在苏州河的这边看那边,觉得人生就像一场大梦,上海早已不再是我们的上海,它已成为一座残破的孤岛。瑶瑶,告诉我,中国不会亡,好不好?你是我认识的女人里最有智慧的,你说的话总会成真。
徐志怀也在租界内。如你所料,日本人盯上了他。我叫屠青向杜先生求情,保了他一命。他接下来估计要离开上海,听说政府已经安排好船只,先送他们这些大人物从杭州走,去汉口。等局势稳定一些,我大概也会去汉口。
你如今在哪里?过得好不好?你也要躲进租界,知道吗?一定一定保护好自己,照顾好自己,我不能失去你。
想你的碧
苏青瑶读完,拿大腿垫着信纸,拧开钢笔。
听到你平安的消息,我真的叫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。
我现在住在金女大的校区内,从前的老师在保护我,你别太担心,我会照顾好自己。
国际安全委员会也正在和中日双方沟通建立安全区的事,相信不久后就能获批。这个安全区就跟在南市建立的那个难民区一样,不允许任何军人进入,我希望这块中立地带,能保护广大民众度过战乱。
南京的邮局快要关闭,接下来通信会很不方便。你如果打算离开上海,去到汉口,记得给我多写几封信,以免邮局丢失信件。如果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,我也许会借委员会的电报机,给你发电报。
还有,如果你遇到志怀,提醒他千万千万小心。他的身份特殊,日本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。上海沦陷之后,租界内一定会有许多汉奸,想用他的命去邀功。
愿不久后你我能相见。
深深思念你的瑶

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地书
谭碧读完最后一个字,唇舌反复咀嚼着“相见”二字,折起信,塞进抽屉。
新租的公寓比原先的小一半,火盆毕剥烧着,屋内闷得厉害。她开窗,望向苏州河对岸,漆黑一片。陆军撤退,那烟花般的炮火声也随之销声匿迹,而曾经在废墟上抛洒一地的鲜血,也不过是春节喧闹过后,满地的碎纸屑。
常说商女不知亡国恨,的确,谭碧不觉得沦陷是多大的事,当兵的走了就走了,他们不是第一次来,第一次走,仗打完了,人还要继续生活。可每逢夜深人静,她望一望苏州河,想到上海此后便是日本人的地界,而她可能要改名字、说日文、穿和服……心口总会微微发疼,说不出缘由,大抵是因为她才学会写汉字。
正在小窗边久久徘徊,玄关突然响起一阵揿铃声。
谭碧回神,去开门。她见门缝里男人严肃的脸,吓一跳,险些将门顶回去。而门外的男人及时地扶住了房门,平淡地开口:“谭小姐。”
“呦,徐老板,稀客稀客。”谭碧眼皮一低,唇畔扬起笑,松了手,妖妖娆娆地请徐志怀进屋。边走,朱红色的指甲边将墙壁上的电灯挨个拨下,啪嗒啪嗒,开关与脚上的绣花拖鞋一齐响。
徐志怀跟着她进屋,离了一段距离,脚尖连女人被灯光拉得修长的影子都没沾到。
两人走到一对小矮凳边。
谭碧指指其中一个,笑道:“您老大晚上跑来,为的什么事?有话直说。”
徐志怀瞥一眼,并不坐,淡淡地说:“我朋友有一张机票,飞美国的。我可以买下来送给你,作为交换,希望你能联系青帮的人,送我离开上海。”
“宋子文不是开出一张名单,计划将你们这群达官显贵运去后方?”谭碧挑眉,环臂立在他跟前,细眉微挑。“怎么?大名鼎鼎的徐老板该不会没上榜吧。”
“我要回一趟宁波老家。”徐志怀道。“再者,日本人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,跟他们一起走太危险,我并不信任宋家人的办事能力。”
说到这里,他顿了一顿,蹙着眉头继续说:“只要谭小姐同意帮忙,我立刻将机票双手奉上,另加五十根金条,作为你去纽约的费用。”
“好笑,我连国文都认不全,还去美国,徐老板别太幽默。”谭碧朝后退几步,靠在墙壁,朱红的指尖搔着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肌肤。
“你可以送人,或者卖了换成金条。”徐志怀说。“现在这时候,一张机票值万金。”
“万金又怎样?现在这世道,指不定哪天我就被日本人抓去慰安所了。”
徐志怀不应,沉默半晌后,又开口:“既然谭小姐不愿,我也就——”
“记得吗?民国二十一年,日本人第一次打进上海。”突得,谭碧打断他。“那时我去找瑶瑶,确实是走投无路。”
她侧身,肩头倚着墙壁发笑,只是这笑太酸楚,令眼里闪着水光。“我难道那般没眼力见,看不出你有多厌恶我?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多了,眼睛长在头顶,大大的正人君子,十二万分清白。可瑶瑶不同,她不厌恶我,不畏惧我,也不同情我。她理解我。所以我抱着一线希望去了……现在想想,要是没有她,我早不知死在哪条街上……所以只要她肯开口,我都会倾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望。”
“徐老板,我不用你的机票、金条,或是其它什么,我不跟你做交易,你不配与我做交易。我谭碧是个臭婊子不假,但赵盼儿也会为宋引章两肋插刀!”说着,嗓子突然干得很,谭碧使劲咽了一咽,转回头,紧盯着徐志怀说。“现在这就是她的愿望——她希望你能平安。”
谭碧这一番话说的叫徐志怀没了话。
他垂眸,目光落在客厅的地板砖,看见一块又一块黯淡的方砖上,依次盛放着小小的这红色花朵,相当精巧。巨籁达路上,那栋豪华别墅的卧房浴室,铺的也是这样带有图案的瓷砖,杭州那栋早已变卖的洋房也有,不过是铺在去小花园走廊。这些自然是苏青瑶的手笔,徐志怀记忆里的她异常爱美,衣橱里塞满旗袍,别在腋下的手帕要用丝线绣上短短的名字。餐碟要成套,冬夏各不同,有的窗户挂窗帘,有的要钉竹帘,竹帘还要分翠色的、鹅黄的与深绿的。
没有男人不爱美丽的妻子,他也乐于在这方面出钱。
可她做出那种事后,徐志怀的心态陡然变了。他偶尔会对自己说,苏青瑶就是一个浅薄、肤浅与轻佻的女人,被于锦铭那种花架子勾走,一点不奇怪,是他看走了眼,白白浪费了感情。但在此时此刻,不知怎的,他再度回想起在南京见苏青瑶的那一面,她套着宽大的棉纱袍子,住在狭窄的房间,从墙壁到地面,干干净净,一点花样都没……有种难以言表的感情,不断地扑闪,疑心是不慎吞下一只蝴蝶,叫它在胃里挣扎。
神思如蛛丝,挂在破败的窗沿轻飘飘地荡,连带着他的睫毛,也轻微地颤动。
“你未来有什么打算。”他冷不然说,全然无关的一句话。
谭碧没料到他会问自己,扯起嘴角笑着说:“黄浦江上还有几艘英国轮船,那儿的货仓还塞得下一个貌美却无用的女人。”
“那谭小姐多保重,”他点点头,转身欲走。“多谢。”
谭碧见状,顿时呆在原地。
她搞不懂这个男人怎会如此无情。
上海沦陷了,日军沿着京沪铁路线一路杀过去,很快就要到南京。连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妓女都明白的事,他徐志怀难道会不清楚?还是对他来说,苏青瑶不过是个通奸的前妻,是死是活都无所谓?
“徐志怀,日本人很快会打到南京……”一团怒火灼烧着嗓子眼,谭碧咬着牙,几步追上。
徐志怀停在门口。
他伸手,要握住门把手,头也不回地出去,却又似怕它灼伤了自己的手心,悬停在半空。
这般在门前迟疑良久,他放下,背对着谭碧问:“所以?”
“什么所以?你不知道吗,瑶瑶现在人就在南京,她在南京啊!你当年那样对她,将她赶出去。她现在还是写信来,恳求我去救你,你呢,你难道就不会担心,不会难过吗!”
“那谭小姐想叫我怎么做?”昏黄的电灯下,男人侧过脸,面孔冷淡、英俊、眉目分明。“单枪匹马冲去南京,把她救走?都这个时候了,还请您现实一点……”
“徐志怀,你个没心肝的畜生!”谭碧气得浑身发抖,上齿砸着下齿,硬生生将骂声砸出来。“滚!给我滚出去!”
徐志怀不言。
他冷冷看着眼前妩媚异常的女人,见她扶着墙,急促地喘息。
“谭小姐,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番话。当年如果不是你教唆她,不是你蓄意破坏我们夫妻感情,那她现在应该跟我待在一起,非常安全。”徐志怀道。“有力气责问我,不如去找找你帮忙牵线的西门庆,他人在哪里,怎么不去救她。”
谭碧听了,一股发酸的热气猛然从胃里涌上,卡在喉咙,如何也呕不出。
她被戳中软肋,身子依旧不停地颤抖,只是这颤抖直发虚,令手脚都失去力气。她完全靠在墙壁,嫣红的嘴唇动了一动,张开几寸,热气丝丝缕缕地喘出来:“我没想到……你对她是认真的。”
在上海滩的客寓内偷情的男女,谭碧见过太多。丈夫偷完妻子偷,妻子偷完丈夫偷,爱欲混乱不堪。她曾以为他们也是那样,毕竟她见徐志怀的第一面,是他与其它商人一起到她的妓院里喝酒。
“谭小姐,我凭什么看得起你,你为我做过什么好事吗?没有。”徐志怀转回头,握住了把手,手心有一点虚汗。“事到如今,她已爱上别人,宁可坐牢也要与我离婚,我自然也不对她负有任何责任。”
“不、不,你不懂,她不是为爱……对她来说,有比爱更重要的事,”谭碧叹息,靠着墙壁滑落。“算了,算了,你走吧,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去,等我电话……”
“多谢。”说罢,徐志怀开门。
房门外是鸭肠般狭窄的楼道,石灰的天花板上,悬着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灯泡,幽幽的灯光照着走廊,抬眼望去,如同泛着冷光的松烟墨。徐志怀合门,拿起一把剪刀般,裁断了背后的光线。他眼前霎时间一黑,只得摸着扶手下楼。
木扶手像是被虫蛀了,布满小洞。徐志怀挨个儿摸着孔洞,每一步都走得很慢。越往下,那份难以形容的情感,便在心里挣扎的越厉害,海浪似的,将他从东岸拍到西岸,又从西岸卷回到东岸,翻来覆去,直到从他心底逼出一个可怖念头——假如她死。
突然,头顶一亮。
徐志怀抬头望去,只见青白色的灯光倾泻而出,滔滔如江水。啪嗒啪嗒,谭碧踏着绣花拖鞋,从中走出,来到楼梯口,居高临下的。徐志怀抬头,迎着光,眯起眼去看,瞧见她两条胳膊环在胸前,兜着许多信纸。
白花花的信,随着她一扬手,他的头顶飞起漫天的大雪。
“徐老板,你真是不懂女人心。”谭碧轻声说完,转身回了房间。
她没关门,玄关的灯泡嘶嘶作响。徐志怀借着光,弯腰捡起一封信,边缘有半截戳印,显示是从南京发来的。他打开,看到“遇上我是他的不幸”,手一抖,不敢再看。他将信塞到大衣的内兜,又半蹲在地上,去捡起第二封、第三封、第四封……太多了,内兜塞不下,其余的只好拿在手里。
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的公寓楼,只觉脑海不断闪烁着死字。司机等在铁门外,见徐志怀,不由讶异地叹了声,“哪来这么多信”。徐志怀不答,坐上别克轿车。无数霓虹灯牌在车窗外盛开又凋谢,终于,他回到家。
徐志怀拿着信,进到书房,屋内正播放着交响曲,原是他怕错过重要通知,一直开着收音机。他走到书桌前,将信摊在桌面,不知要不要看。
就在这时,他听到收音机内传来南京开战的消息。
民国二十六年(1937 年)12 月 1 日,日军兵分三路,朝芜湖、南京、镇江发起进攻。
南京保卫战打响。
从军事上看,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。

开战那日是个大晴天,没有下雨,也没有下雪。
苏青瑶意外地起了个大早,没等程女士的孙子来叫,或是日军放炮,便从睡梦中醒来。她望向窗外,天仍黑着,如同平静无波的小谭,漂浮着静止不动的云彩。
简单的洗漱后,她穿上厚实的青布旧棉袍,戴一条青冥色的绒线围巾与一双晴山蓝的手套,卸了锁,推门而出,正撞上一阵斜斜的北风。寒风拂面,吹乱了鬓边细软的碎发,也无声地搅动起头顶这幽深的潭水。苏青瑶将碎发抚到耳后,见天与地交接的极远处,微微闪动着猩红的火光,火光之中,又飘出几缕轻烟,紧跟着,一两声沉闷的炮响传来,“轰隆——轰隆——”,近似暴雨前的雷声,太过含糊,总令人疑心是自己神志不清。
正当她预备走近些,看看火光的真假,头顶冷不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。这下所有人都醒了,边穿衣服,边进防空洞。总务处的陈主任点燃煤油灯,放到中间,教生物的邬教授掏出跑警报时往怀里揣的三个冷馒头与两个水煮蛋,掰开分了出去。大家围聚在微弱的灯光边,听着屋外忽远忽近投弹声,谈起这几日的任务:
西康路离金女大最近,整条路都要插上白底红圈红十字的界旗,以此划分安全区。
把美国大使馆送来的那一面最大的美国国旗铺到草坪上,警告日机。
让妇女儿童率先进入安全区,尤其是婴幼儿和花季少女,其次是年迈的女性,遣返所有男性难民,指引他们去金陵大学避难。
登记难民情况,一天两次施粥,维持秩序。
想办法搞来更多的粮食,并运进学校。
低微的话音时不时被轰炸声打断,但他们总能抓住轰炸的间隙,快速续上。就这样,随着微弱却连绵不绝的交谈声,众人一件件分配好工作。
等解除警报响,苏青瑶爬出防空洞,天光大亮,带着病色的太阳照亮了整个校园。环顾四周,苍白的日光下,看不见交火的硝烟,唯有越来越清晰的爆鸣声在远方闪烁。听上海电台消息,日军宣称三日内将攻入南京。再不能拖延,苏青瑶往怀里揣了半块馒头,别上十字袖标,携着旗帜,骑上自行车,往西康路去。
然而不等她到西康路,从城外涌入城内的百姓便将她堵在半途。
大约有几千人,偕老带幼,背着、拎着、扛着灰扑扑的包袱,填满了汉口路的每一寸缝隙。数不清有多少张泥黄色的脸在眼前摇晃,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,唾沫飞出来,吵着、闹着、哭着、骂着,往里面挤。后头的往前面一挤,前面的就往地上倒,海浪击打礁石般,一层连着一层,声浪一时间盖过了迫击炮轰击城门的炸裂声。
一些孩子牵不住大人的手,扑通趴在地上,就要被后来人踏死。
苏青瑶心惊,也顾不上插旗,急忙推着自行车挤到路边的电线杆,然后扶着杆子,费力地踩上自行车的后座,挥舞旗帜。
“不要挤!不要挤!大家排好队,让妇女儿童先走,前面就是金女大!”她大喊。“男人从两侧离开,走北平路去金陵大学!不要占道!不要占道!学校只收女人小孩!不要浪费时间!”
不知喊了多久,直到嗓子干哑,紧密人潮才有所松动。苏青瑶紧紧搂着电线杆,跳下自行车,预备继续逆流而上,去西康路插旗。
这时,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爷爷挤到苏青瑶身边,右手牵着一个扎红头绳的小女孩。他问:“我和我孙女一起去学校,行不?孩子小。”苏青瑶说:“孩子可以进,大人不确定。”他又说:“我儿当兵去了,儿媳被鬼子抓走了,屋里东西也被抢光了,现在家里只有我俩,也不行?”
苏青瑶抿唇,脸白着,摇摇头,说不行……不行,金女大实在容纳不下那么多人,她们必须优先保护妇女儿童,甚至连一些年老的妇女都无力庇佑,只能劝说婆婆们留下儿媳,母亲们留下女儿,她们最容易被日军盯上。如果爷孙必须待在一起,他或许可以去其它难民所撞撞运气,像西门子洋行,金陵大学神学院,鼓楼医院旁边的陆军学校……
老人没说话。
过了会儿,他说,好吧,我回家去,人老了,进学校也活不了多久,白白浪费粮食,倒不如死在家里,安安心心的。你们是读书的好心人,要好好照顾桂香,她被日本兵欺负了,就在谷仓里,好几天不说话。
苏青瑶听闻,心酸到窒息。
可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,她咬紧牙关,帮老人从人群中寻来一名抱着婴孩的年轻女子,恳请他们互通彼此的姓名与住址,然后将女孩托付给这位年轻的母亲,让她帮忙带入金女大。
女孩好似预感到了什么,攥着爷爷的手,猛地哭了。那母亲怀中的婴孩也跟着大哭。哇哇的哭声是一朵人潮内小小的浪花。
老人见状,用袖口胡乱地擦净孙女的热泪,接着脱开她的手,塞到对面人手中,说,快跟嬢嬢走,走到学校里就有稀饭吃,爷爷过几天再来找你。女孩听不懂,只是哭,年轻的女人也没办法,一手抱着婴孩,一手拽住女孩的胳膊,强拉着她,再度迈入人潮。苏青瑶浑身抖了两下,俯身对老人鞠了一躬。老人也对她微微鞠躬,继而转身,蹒跚着离去。
苏青瑶目送他被人潮吞没,转身偷偷擦去眼眶的泪水。
她重新握住自行车的把手,沿道路的最边缘,逆流而上,骑到这条路的尽头,也就是汉口路与西康路的交界处。娟秀的清凉山显现在眼前,远望,冈峦重叠,朦胧的青霭笼罩在山头,仿佛传说中的雪狮子那柔软的毛发。
苏青瑶停下自行车,逐个在街边插旗,因左足微跛,跑步的姿态活像一只小鸭子。
插到一半,空袭警报声冷不防地响起。她回头看,汉口路接踵比肩,肯定来不及去防空洞。再抬头,望见七架飞机正在清凉山附近盘旋,其中五架涂装着红膏药,另外两架是中国的飞机。
它们飞得很低,快压到人们头顶。
引擎发出巨大的怪叫,与警报声交织,恰如一柄钢刀,来回刮着人们纤弱的神经。
突然有人大喊:“死啦死啦!鬼子放炸弹!我们都要死啦!”话音未落,“咻——”,仿佛吹了个响亮的口哨,不等人反应,大地震颤,两股黑烟直蹿上天。
投弹后的热浪向苏青瑶袭来,她一下被掀翻在地。人群也彻底混乱,一个踩着另一个的头,朝安全区内挤。苏青瑶搂着旗帜,四肢并用,爬到墙角,两手抱头,心里只剩一个念头:完了,鬼子是真要在安全区投弹!
然而下一秒,半空响起一连串哒哒哒的机关枪声。苏青瑶两条手臂护着头和脖颈,仰头望,隐约看见一架中国的飞机挡在日机前,用机关枪逼退对方。日机不甘示弱,打算与他对射,可对方飞快地升高,随之是一个华丽的回旋,紧擦着日机飞过,吸引敌机追随自己而去,一套动作干净利落,堪比传奇小说中最杰出的刺客。
苏青瑶眼见那一架飞机在战友的配合下,与敌人低空搏斗,你来我往,一方较量,击落了敌人的两架飞机!这令慌乱的百姓吃了颗定心丸,纷纷停下脚步,大喊“好!好!好样的!”
苏青瑶见此情形,简直要急得昏死过去。
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,心一横,站起身。
因是在十字路口,也就是在队伍的最末端,她使出全身力气,扬起安全区的旗帜,大喊:“继续走!往前走!不要停留!女人小孩先走!所有男人从道路两侧离开,走北平路去金陵大学!不要占道!不要占道!”
不一刻,身后再度响起机关枪扫射的声音。
苏青瑶回望,看见一架涂装着民国国旗的飞机突然打了个哆嗦,应是被击中了油箱,然后朝清凉山撞去。蒙着薄雾的雪狮子痛苦地吐出一口黑烟。好在飞行员动作够快,及时弹出驾驶舱。
雪白的降落伞,孢子一般,蓬蓬地在半空飘荡。苏青瑶见状,一时间松了口气,据她所知,不论是习俗,还是日内瓦公约,都规定不可以射击跳伞逃生的飞行员。可苏青瑶没想到,什么日内瓦公约,什么红十字会,什么安全区,在日军眼里全是废纸!
随着密集的枪声响起,她眼睁睁看那弹出机舱的飞行员被机关枪打穿……
鲜血飞溅,染红降落伞,无数碎片随气流卷到上空,落入于锦铭眼中。
他直直地望一眼所剩无多的油箱,又看向盘旋的日机,眼前又黑又红,快要分不出敌人的方向。无奈,他只得推动操纵杆,驾驶飞机返航。
轰轰的引擎声,由远而近,又由近而远,滑入中山陵的临时机场。
两名地勤兵冲上前,将于锦铭从机舱里拖出,放上担架。此时于锦铭眼前漆黑一片,他胡乱握住不知是哪个地勤的手腕,说自己遇到了日机的围堵,同行的一名苏联志愿军跳伞后被日军用机关枪扫射。地勤兵边点头,边叫他快闭眼。他眼珠充血,一片红,看上去简直要滴血。闭眼前,于锦铭恍惚看见一位战友接替自己,钻进机舱,轻盈地飞上天空。

第一百三十八章 特别远,非常近 (中)
被地勤用担架抬进战地医院,于锦铭眼睛蒙着纱布,躺在床上歇养了三天。期间耳旁爆炸声不休,令于锦铭总疑心自己精神出了问题。一次,护士给他换药,他问她,这是不是幻听。护士说不是,的确是日军在投弹,中山陵快被炸平。他又问现在打到哪里。护士不知道,出门问一位军长,回来告诉他,打到了雨花台。
于锦铭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
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统领的战前宣讲,正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“誓与南京共存亡”,然而不止息的炮声仿佛一柄剪刀,将字句无情地剪成碎屑,抛向天空,一如天上地下一个接一个地牺牲的人的血,烟花般,在胸膛飞溅。
长长的等和短短的死,就这样共同构成了一场战争,它周而复始地行进,如此可怖,不因任何人的负伤而停止。
第四天一早,于锦铭拆掉纱布,眼前还有些红,但已能看清东西。他洗漱更衣,去到高队的办公室,请求再度出战,却见高以民正拿着听筒,在与总队打电话。
他骂:“妈了个八!是谁拍着胸脯跟老子说,咱们这次要跟鬼子们决战南京,誓死保卫首都,现在又突然说撤……妈了个八!你们是打是撤要给个准话,这样朝令夕改,动摇军心!”
对方讲了很长一段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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