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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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在他琥珀色瞳仁里的倒影很漂亮,宛若用蜜糖描绘的仕女图。
于锦铭抱她起来,叫她搂住自己的脖子,稳当地朝来时的方向走。廊道只有他们两人。苏青瑶低垂着头,玳瑁发梳斜斜没入松散的发髻。
一道地板相隔,楼下传来鼓噪的乐声,人们都在舞池旋转,这场外国冬至带来的狂欢将持续到午夜。
歌女们上台,伴着萨克斯的低吟,扭腰掐嗓在唱:
小亲亲不要你的金,小亲亲不要你的银
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……
歌声朦朦胧胧蒸上来,像夏日的暑气,苏青瑶倚着他的胸膛,面颊有些烫。她启唇,舌尖仿佛有火焰在烧,想说话,却发现自己成了哑巴。
于是她变得沉默,半点声音也无,好像连呼吸也停了,紧紧搂住他的肩膀,湿漉漉的茉莉垂在叶片般,把脸庞贴在他的脖颈边。
那么柔的呼气,一缕缕吹着他的脖子,颈又好像连着心,他的心开始发痒。
于锦铭也想和她说话、闲聊,因为这段去找贺常君的路很短。但他又什么也不想说,只想在那一瞬间将一切都遗忘,用两条手臂抱着她慢慢走到尽头。
呼吸间,他冷不丁冒出个不洁的念头,想——倘若她不是人家的妻,而只是个小姐,自己是否能更轻薄些,仗着于将军家四少的身份耍无赖,逗她,带她回家,然后 ……
啪!一声架子鼓响。
恍如梦醒。
于锦铭打了个颤,发现自己已经顺着台阶走到楼下,难怪敲击吊镲的声响如此清晰。
他适才怀着那样的念头,再不敢低头看一眼苏青瑶,仓皇地抱着她寻到留在餐桌喝酒的贺常君。
贺常君伸长脖子,望见于锦铭怀里抱着个人急匆匆赶回来,心想这丧门星又惹了什么麻烦。待人走近,他推推眼镜,发现面前的小姐正是在谭碧沙龙上见过的那位。
他先是一本正经地同苏青瑶问好,继而骂骂咧咧地冲于锦铭抱怨几句,旋即折身去瞧苏青瑶的脚伤。
“还好,伤口不深,擦了药没几周就能恢复。”贺常君嘱咐。“但最好还是尽快消毒包扎,伤口结痂前注意不要碰水。”
于锦铭道:“这些我也知道,我来找你是以为你带了酒精纱布什么的。”
“哎呦,我的四少,您当我是变戏法的?”贺常君穿一件臃肿的长棉袄,两手直往袖子里掏空气。“今儿不演胸口碎大石,给您变个十八味药材出来。”
苏青瑶噗嗤一笑。
她抬头看向钟表,见指针快走到十点,便说司机在门口等,要早些回去换纱布。
于锦铭想送,被她婉拒。
临别,苏青瑶心弦微动,忽得抓住于锦铭亚麻色西装外套的衣角,轻声道:“巨籁达路 876 号,徐公馆,号码是 1656 …… 你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就打给我。”
于锦铭勉强送她到餐厅门前,余下的路,她不让再送,他不得不折返。
眉宇之间,似是丢魂。
贺常君眼尖,一下瞧出他心里猫腻,冷声道:“别胡思乱想,人家是有家室、有丈夫的。”
“按你这意思,我和她随便说两句话,就成奸夫。那你穷得叮当响,没钱留上海,死皮赖脸跑来和我住一块儿,算什么?”于锦铭手揣裤兜,嬉笑着将话头顶回去。“公子哥和男娼?”
“少贫嘴,我还不了解你。”贺常君摘掉眼镜,拿衣角擦水雾,眼珠子上挪。“你这人,性子倔,喜欢就是喜欢,不喜欢就是不喜欢。我俩读高中那会儿,隔壁女校有个姑娘丢了魂似的追你,天天堵校门,你有跟人家好好聊过?你不是每天翻墙逃的?”
于锦铭被戳中痛处,飞快地笑笑,五指转着小桌上还剩一半红酒的高脚杯,坐回他对面。
“你也太高看我。”他道。“我是夜里喝多了酒,分不清东南西北,一觉睡醒就全忘了。”
贺常君严肃道:“锦铭,航校花那么大价钱培养你,你迟早要去参军,不可能一辈子躲上海。东三省的局势你也清楚,国难当前,眼前这些,不过镜花水月。”
于锦铭迟迟不开口。台子上换了对俏丽的孪生姐妹,一搭一唱,往四处抛媚眼。他看着,笑,在靡靡之乐里鼓掌,彩灯斑斓地吻他的指尖。再出声,泰然地换了话题。
“常君,她脚怎么回事。”
“幼年缠过足,但应该没缠太久,所以右足无碍。左足估计是缠得太狠,骨折后没送医,导致后期畸形愈合。”
于锦铭想着苏青瑶泪涟涟的眼,不言。
“女子放足自民国始。当年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,颁布劝禁缠足文。可谓女子放足多少年,中国放足多少年。民国建成后,讨袁、护国、护法,直系奉系军阀打,浩浩荡荡打北伐。放足亦如是,一而再、再而三。”贺常君略有些醉。“真可怕,熬过阳历年,我们居然离开晚清已满二十载。”
说罢,他举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另一头,苏青瑶拆开于锦铭的领带,偷偷掖到衬裤里,赤脚往外去。
夜已深沉,走到门外被风一吹,她清醒许多。
留在餐厅外等候的司机见她踮着脚走来,吓得丢魂,忙叫人进餐厅找徐先生,他拉开车门,请苏青瑶上车歇着,说徐先生马上到,又说太太您简直吓死人,再不出现,先生要拜托经理封大楼 ……
少顷,徐志怀慌忙赶来,臂弯里搭着她交出去的貂皮大衣。
他呆在车外与司机说了几句,隔着车窗,苏青瑶听不清。聊完,他拉门跨入,苏青瑶以为他要发火,垂头等。徐志怀沉默着点一根烟,抽到半截,弹走指尖积的烟灰,才转头看向她。
“鞋呢?”他问。
苏青瑶答:“扔了,鞋跟断掉,没法穿。”
“脚又怎么弄的。”
“不小心踩到地毯掉的胸花,别针划破的。”
徐志怀熄烟,握住她的脚腕拉到膝上,敛色屏气,照着车灯检查她仍在渗血的伤口。
他勉强按捺住气恼,冷脸道了句:“不爱跳大不了换个地方逛,你多能耐,赤着脚到处跑,还把脚底划出一道口子来。”
苏青瑶别过脸道:“我又没说去舞场。”
“行,是我没事找事。”徐志怀嗤笑,终究没压住心底那句难听话。“我是今天犯病,才费那么大力气带你出来过节,你当我信这劳什子的上帝耶稣!”
他话里带醋,因冲动之下出口,鲜有遮掩。徐志怀讲完,错愕片刻,方才回神,咀嚼起脱口而出的一字一句,心直跳。他看一眼苏青瑶,瞧她低着脸,面无血色,心里什么滋味都有。
两人守着死寂回别墅。
佣人们过完节欢欢喜喜回来,因两个主人未归家,都不敢睡,便聚在一块儿谈天。正聊着,小阿七见屋外两道笔直的光扫过,心知是先生太太的轿车,急忙叫“吴妈,先生和夫人回来啦”。
苏青瑶推开车门,想赤脚走进屋。
徐志怀晓得她心里有气,本不想管,让她逞强。可她下车,左晃右晃地走了几步,看得他直拧眉。
他疾步上前,一把将她打横抱起,大步进屋。
“去烧盆热水送楼上。”徐志怀吩咐。“阿七,你拿酒精和纱布。”
苏青瑶两手不知往何处搁,只得搭他的肩上,被他抱进卧室,扔上床榻。
她撑着胳膊坐起,徐志怀也坐到床畔,手臂压在她身侧。晕黄的灯光映在两人面庞,他冷着脸,苏青瑶看不清他的情绪,也不敢看,又想垂头看别处。可他的手突然伸过来,捏住下巴,不许她再低头。
“我知道你当女学生的时候年年要过耶稣圣诞,可杭州没合适的去处,我也不怎么在意这些。”徐志怀缓缓道。“今天带你出去,纯粹想补一下先前的遗憾,没别的意思。”
这其间意味,苏青瑶能品出来,可她若不愿细想,大罗神仙也没办法。
她急促地吸着气,道:“你明知我脚不好。”
“也没坏到那份上,真裹成三寸的女人多了去,不也照样——”他话到半途,止住,静了一会儿,才说。“不想跳以后都不跳,我懒得管你。”
徐志怀说完,指尖下移,去解旗袍扣。“把衣服换了,免得你又嫌脏。”
她衬裤里可还掖着野男人的领带,沾着足心血,要被他瞧见——
“你走开!”苏青瑶情急,身子朝前扑,狠狠推开他。
徐志怀哪里算到她会猛然发飙,皮鞋一滑,险些跌下床。
他起身,站在原地愣了会儿,似是泄气,转身出门叫小阿七过来服侍太太。
虽说苏青瑶素来敏感,又爱把事闷在心里,但一贯柔顺,闹起来也是冷脸不答话,哪有像现在这样大喊大叫的时候。
徐志怀不解。
他背手在卧房外的走廊兜了几圈,步子重,皮鞋踏着木地板,能听见声儿,楼下佣人大气不敢出。
小阿七端水盆子进去,给苏青瑶洗完脚,要折出来拿纱布。她出门,见徐先生来回踱步,鼻翼发出一声气恼的哼音。
徐志怀何等耳力,随即余光瞥过去,盯得小阿七浑身发憷。
“弄好了?”徐志怀问。
“要去拿药。”小阿七缩起肩。
徐志怀不咸不淡应一声,又问她:“太太同你说什么没?”
提这个她可就来劲。小阿七撑开肩膀,耸眉瞪眼道:“您还好意思提!您明知道太太脚不好,怎么还非拉她去跳舞?太太可真是脾气好到没边儿,这都没被您气死。”
徐志怀被她嚷得头疼。“怎么说话的。”
“这两年家里发生多大的麻烦,太太都没掉一滴泪,这下可好,您用一件事就把她惹哭了。”小阿七跺脚。“要我看,您去客房将就一晚吧,太太现在可烦死您了。”
想太太嫁进来头几年,还算多话,也想过要多黏丈夫培养感情。但徐先生脾气太硬,嫌太太年纪小,不懂事,多少次撇开她。两年过去,太太没把他捂热,自己先冷了,所幸老和尚撞钟似的熬日子。
也是,谁的心都是肉长的,盼一个人盼两年也该死了。
那时候先生不上心,现在眼巴巴过来,可不得闹成现在这样。
怪谁?活该!
徐志怀觉得小阿七在理,便转去客房歇下。
第二日,他早起,拿一个丝绒方盒踱到卧房外。
他听商会里前辈家在读圣玛利亚的小女儿说,教会学校的姆姆会在圣诞夜给女学生们发礼物,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个。可经昨夜那么一闹,谁也没心情去管这东西。
他拧开门把手,悄悄开一道缝,侧身往内看。
苏青瑶披散着长发,正靠着枕头正读杂志。
见她已醒,徐志怀杵在原地思索片刻,还是握紧盒子转身离开。
第十二章 黑蝴蝶 (上)
徐志怀自卧室门前回客房,坐在床边,掂量着掌心的方盒,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。
他本打算趁天不亮,去一趟卧房,悄声将准备好的礼物放到她枕边,等她睡醒,打开一看,领会几分他的心意。然后到吃早饭,他这低一下姿态,她那儿软一下心肠,昨夜的事就算过去。
但见她已醒,徐志怀有点拉不下脸进门。
捱到天光大亮,要下楼用餐,徐志怀衣兜里揣着礼物盒去,想着餐桌上叫佣人递一下,也成,结果到餐厅一问吴妈,说太太让小阿七把早点端房里去了。
行,他又碰一鼻子灰。
不上不落地揣着礼物去公司,徐志怀越想越觉得昨天的事既然已经发生,不如顺势揭过,送礼反倒平白添堵。
这般拿定主意,徐志怀叫来管事,让他抽时间去珠宝店退礼物。
管事接过,打开丝绒盒一看,内里是块大冰糖似的粉钻。
沉甸甸拿在手心,管事觉得这条手臂跟灌了铅似的,举不起来,只得小心翼翼问:“太太不喜欢?”
“没给她看。”徐志怀垂眸弄着西服袖扣。“谁晓得拿出去她喜不喜欢。趁早退回去,我懒得到她跟前自讨没趣。”
他心烦地叹了声气,扯开袖口,所幸让它敞着。
往常这东西都是苏青瑶帮他整理,今日她不下楼,家里的女佣帮忙拧了,看着挺规整,说不出哪里不对,但就硌着难受。
管事觉得可惜,委婉劝了句:“先生,要不还是留下吧?这么大的钻,如今不好找。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,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。”
徐志怀正心烦,一口回绝,让他立马去退,退不了就捐红十字会。
苏青瑶哪晓得丈夫还有这一出,她又不是徐志怀肚里的蛔虫,为他生、为他死,他一断气,她也跟着不活。
用过早饭,她睡了个回笼觉,歇到正午,才有点精神爬起来,赤足下地去找昨夜藏进脏衣篓的领带。
黑底描金红花纹的男士领带卷进丝绸衬裙,在白净的衣料压出一道血印。
苏青瑶将它拿到盥洗室搓干净。屋内暖气足,搭在椅子背烘一会儿,便干透。
这条领带终归要送还。
可苏青瑶不晓得到何处寻他,思来想去,还是要拜托谭碧。
她梳洗罢,坐车去卢月楼。
因是孤身前来,事先未打过招呼,前厅的招待见苏青瑶姿态袅袅地移进门,误以为她是前来应征舞女,眉宇间带着一抹微妙的笑意,殷切地请她上二楼见谭碧。苏青瑶也未辩解,随他穿过谈笑声噪杂的房门,进到一间较为空旷的屋室。
“您稍等,我去请谭姐。”招待道。
苏青瑶点头答应,坐到屋内的木椅子上等。
枯坐了约莫一刻钟,还不见谭碧来。苏青瑶怕天太晚,来不及赶在徐志怀到家前回去,就打算出门寻个话事人问情况。她依照残存的记忆拐进较为僻静的后庭,行到半途,忽见走廊的岔路口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,瘦高个,穿身朴素的棉袍,戴圆框眼镜,像极了贺常君。
苏青瑶轻轻“唉”一声,正想叫住他,却看那男人健步如飞,像在躲什么人,没几下便消失在她的眼前。
真怪,苏青瑶暗道,决意跟上去看看。
她随残影消失的地方走,拐过弯,面前是七八间厢房,旧式装潢,两端焚着落地大香炉。苏青瑶踩着几寸厚的地毯,逐个门听过,户牖内,娇笑或淫/叫一浪卷着一浪,彼此挽着手隐约透出门缝。
她走到倒数第三扇门,内里冷不防静下来。
门未完全合拢,苏青瑶侧身站在缝隙间,仔细看了眼狭缝里的男人,继而轻叩门扉,问:“请问是贺常君贺先生吗?”
“谁!”室内着长袍的男人一震,转头朝门关看去。
苏青瑶退后半步,将未关紧的房门推开些,露出自己的脸。“贺先生,是我,苏青瑶 …… 我们昨日才见过。”
男人俨然松了口气。
他低头摆弄了下眼镜,再抬头,换上了客气的笑颜。“吓我一跳,原来是您啊。”
苏青瑶面带歉意地笑笑,推门进屋。
房门正对一张红木圆桌,摆四张圆板凳,桌上一个茶壶,四个茶杯,其中一个倒满水,摆在贺常君跟前。他坐左侧,对面靠右的桌面摆一包青绿色的三炮牌烟盒,半根残烟,烟头火星尚在,一缕单薄的烟笔直地往上升。
可见苏青瑶来前,他应是在与某人对谈,而那位与他谈话的抽烟人大约是匆忙离开,这才没完全摁熄香烟。
贺常君躬身,似是顺手摸过对面未熄的半根香烟,衔在唇间,不过肺地吸了两口,喷出一团青白色烟雾。
“你怎么在这?”贺常君别扭地摁弯香烟,彻底熄掉火星。
苏青瑶忽而一羞,不愿说自己是来问于锦铭住址,便含糊答:“我来找谭小姐有事。”
贺常君没细究,提起茶壶斟上一杯水,递到她跟前,道:“谭小姐在陪客,得五点后才有空。正巧我也找她有事,苏小姐要不嫌弃,不如坐下休息会儿,到时候一起见她。”
苏青瑶颔首,落了座,转头扫视一圈屋内。
有床有帐有红烛,是专为寻花问柳准备的客舍,但这间瞧不出招嫖的痕迹。
苏青瑶耐不住好奇,试探着问:“贺先生今日来,所为何事?”
贺常君道:“谭碧手下有个姑娘患病,叫我来帮忙看一眼。”
得病不去医院,反倒请熟人上门,苏青瑶稍一思量,心底有了答案,试探道:“梅毒?”
贺常君诧异地抬眼望苏青瑶一眼,压低嗓音。“此事还请您埋在肚子里。出入此处的多是达官显贵,人精中的人精,要被他们晓得自己睡过的女人患病,谭小姐这千辛万苦搭出来的戏台子就唱不下去了。”
苏青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,允诺道:“贺先生放心,如若有半句流言是打我嘴里漏出来的,我苏青瑶活不过明年除夕。”
贺常君听得哭笑不得,也没了先前的正经模样,抱头道:“您怎么跟锦铭那臭小子一个德行,动不动发毒誓,真不把自己性命放眼里——我出门前,他还说有事要给您打电话,您接到了没?”
苏青瑶心扑通一跳,喟叹道:“没 …… ”
“无妨,他也没什么大事,无非问问您上海哪家馆子的餐饭好吃。”贺常君说。
苏青瑶抿唇,心头一面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,一面是发疼的慌张。
她克制不住地想,偌大的一个上海,说不准就如于锦铭讲的那样,对他俩而言,偏生是小的呢?可若是他打来的电话,被吴妈接到,又被转头告诉了徐志怀,该怎么办?依徐志怀的脾气,定然要勒令她不许再与牵上第一根线的谭碧来往 ……
贺常君敏锐地觉察出对面夫人的心不在焉,眉头稍稍一拧,沉默地啜饮起凉水。
临近下午五点,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立在门外的俏丽人影边捶边喊,“贺常君啊贺常君,快开门呐贺常君!”,声音娇而不嗲,蛮横得如父亲膝下最得宠的小女儿一般可爱。
贺常君闻声去开门。
不曾想门刚开,谭碧冷不丁上前半步,右臂突然勾住贺常君的脖颈,朱唇徐徐呵着热气,饱满的胸线贴去,手搭在他后背,五指嫣红,色泽艳得恍如能沿指尖滴落。
“使不得!使不得!”贺常君吓得像只奓毛的猫,弓起背直往后躲。
“哎呦,你这人,真没意思。”谭碧放浪地笑了声。“贺先生瞧着仪表堂堂,没想到是个连女人胸脯都没摸过的童子鸡。您什么时候有空,来我房里,我免费给您开个荤。”
贺常君耳根通红,急忙撤身坐回茶桌旁。
谭碧眼波流转,瞧见了苏青瑶。
她描摹成两根细线的眉一挑,惊喜地拍手,喊道:“哎呀——你怎么来了!”说着,几步走近,油光水滑的天鹅绒露臂旗袍上绣成群的黑蝴蝶,而她也如黑蝴蝶那般,闪着鳞粉扑啦啦飞来。
“知道是你来,我就不陪他们喝了。”谭碧挽住苏青瑶,肩膀倚着她滑到座上。“大腿被摸掉几层皮,也没换来一条小黄鱼。”
她满身酒气,看眼神却无丝毫醉意,说话也不见磕绊。
贺常君两眼直盯着谭碧,心有余悸道:“谭小姐,你叫我来看病那就是看病,下回再这样,您另请高明,我伺候不来。”
谭碧翘着腿,咯咯直笑,重复两遍“晓得了”,转头又贴着苏青瑶的耳畔说,“你看这人,真怪,喂到嘴边的肉不晓得吃”。
一通调侃后,她野猫抻懒腰那般站起,指甲弄弄鬓边发,带两人去见手下那个害病的姑娘。
是个脸很嫩的丫头,望去不过十五六,双颊婴儿肥未消。贺常君问她的年龄,谭碧说实岁十七、虚岁十九。贺常君不由长叹,苏青瑶见了心也拧成一团,不忍看,又怕有意不去看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轻视她。谭碧是早已见惯,点起一根细烟,悠然抽着。
贺常君详细问完病症,确定她身上尚未开始长疹,继而严肃地询问自己能否看一眼下体。那姑娘茫然地看了眼谭碧,谭碧嗤笑,弹了下烟灰,叫她赶紧动手卷旗袍。
“羞什么?又不是没被男人看过,”谭碧懒洋洋道,“一晚上侍候十几个男人,也没见你要脸。”
苏青瑶闻言,静悄悄侧身,目光避开床榻上的少女。
贺常君神色紧绷,一言不发地检查完,掖好被褥,同谭碧道:“现在这情况靠自己没法好,肯定要打针液。便宜点用六零六,但有副作用,盘尼西林效果更好,就是不便宜。”
“多贵?”谭碧问。
贺常君答:“十几元一支。一天一支,打十天。”
“靠两百大洋。”谭碧冷笑,眼神刮过去,嘴快如飞刀。“兰若,你现在一晚上能挣十块不?不吃不喝治这病也要半月多工钱。说了不许出去接私活,你不听,还读过小学呢。幸好我发现的早,没派你出去当班,不然这寓所上下几十号人全给你陪葬。”
床榻上的少女吓得直哆嗦,惶惶望向谭碧。
谭碧吸几口烟,斥一声:“滚下来,跪好!”
那丫头不敢违抗,连滚带爬下了床,双膝着地跪在谭碧跟前。谭碧垂眸瞥她一眼,抬脚踩在她的大腿,高跟鞋尖细的跟钻着皮肉碾。
少女痛得发抖,落下几滴泪,怯懦道:“谭姐,疼 …… ”
“疼?有胆出去接私活被掰开双腿哼哧哼哧肏烂逼的时候不晓得疼,没脑子染上脏病的时候不晓得疼,现在跟我喊疼!呸!赔钱货!烂婊子。”谭碧扬手,来回狠狠甩了她几巴掌,啪啪响。“老爷们打得起盘尼西林,你打得起?呵,整个上海除了我,还有谁愿意花大价钱给你们这帮下贱货打西药?要我看,你们这些货要没我捧,左不过是咸肉庄里的末等妓,下海半年染一身烂病。”
贺常君看不过,起身欲拦。
苏青瑶却上前拽住他,给了个眼色,请他先跟自己出去。
“贺医生,谭小姐是在教她活下去的办法,”苏青瑶低着头,轻轻道。“现在不看清楚,未来只会更苦。”
贺常君朝房内看了一眼,沉默了。
苏青瑶不知他是无话可说,还是在思索如何答话。
“沪滨风月,天下艳称,青楼妙妓,韶颜稚齿 …… ”无言良久,贺常君轻笑,眼皮耷拉着,镜片后的目光透出一股寒气。“说这话的 …… 真是畜生。”
此番换作苏青瑶失语。
她想:谭碧若能几巴掌将那姑娘打清醒,治好病,老实出去勾男人,趁有姿色多攒点钱。万一还是不肯醒,鬼混、染病、拿皮肉钱养小白脸,哪一件都能要了命……可这哪里是人过得日子,要能有什么有办法帮到她们就好……但又确实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。
她沉默,只得听屋内少女的哭嚎一声大过一声。
第十三章 黑蝴蝶(下)
二人沉默着,直至谭碧扭着身子出来。她意慵心懒,分不清她是清醒,还是早已醉酒,又或者早已是清醒地沉沦。
黑蝴蝶爬满她的身躯,随着摇曳的旗袍摆,成片飞。
传闻蝴蝶会吸血汗,也会吃死人。
谭碧走到贺常君面前,递出一张和丰银行支票,写了三百元,托他想法子偷偷带盘尼西林过来给那姑娘治病,多余的钱算报酬。贺常君没收,说先治病,治好了再报价钱。谭碧一愣,笑吟吟地谢过他,柔若无骨的手要往他胸膛摸。贺常君如临大敌,绷着脸,仓皇逃了。
谭碧大笑,指着他的背影,冲苏青瑶道:“我迟早斩了这只童子鸡!”
她几近疯癫地在笑,那模样艳得简直能让天下所有的道理都失去功用。
痴痴笑了一会儿,谭碧缓过神,问苏青瑶寻她做什么。
苏青瑶垂眼,同她道明来意。
谭碧阅尽红尘男女,睡过的男人比苏青瑶走过的路都多,听她言辞微妙地问于锦铭的住址,撇了撇眉,取纸笔将他的地址与号码悉数默写出去。
“让苏小姐看笑话了,”谭碧说。
苏青瑶开解:“哪里算笑话。我在书上读过一个道理,讲,要别人养,就得听人的唠叨,甚至于侮辱。既然断不了养和被养,也只能暂且咬牙走这一条苦路。”
谭碧不免艳羡,她要读过书,兴许也能说这样有学问的话。
苏青瑶小坐片刻后,与谭碧道别。
天幕一片铅灰,湿冷的寒风里,凋敝的树枝沙沙响,满眼空洞。
轿车在闷沉的灰暗里驶过,野麻雀飞上电线杆,夜上海亮起霓虹灯,严寒里的流民在做响亮的梦。
她归家,徐志怀还未回来。
小阿七急匆匆跑来,说下午有个男人打电话找夫人,没留姓名,也没具体说为什么事,就问她下周五有没有空一起去跑马厅,末了留下电话,便挂断。
苏青瑶听了,松了口气,庆幸是小阿七接的电话。
她接过小阿七记下的号码,与谭碧给的如出一辙,双唇不禁默念起数字,心慌慌。
她突然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兴许真是于锦铭那个歪理起了作用,他们之间,注定要让上海变得比西湖还小。
“小阿七,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先生,以后要再打来,也不许告诉他。”苏青瑶说。
小阿七脆生生问:“为什么呀?”
“因为……我的朋友,他看不上。”
小阿七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。
苏青瑶仍不放心,再三叮嘱,直至小阿七烦透,嘴一撅,借口要去厨房帮忙,撒腿溜走。
“太太你再说,嘴皮子都要磨破啦!”小阿七直晃脑袋。
苏青瑶看着她小鸟脱笼般的背影,带笑地叹一声,回卧房换起居服。
她打开手包,看见里头叠好的领带,回过神,想,这领带托谭碧转交给于锦铭不就行了,怎么铁了心,非要问住址呢?
质问自己到这一步,她的心觉察出危险,不敢再继续叩问。
徐志怀今日回来得格外迟,苏青瑶熬不住,在厨房的小桌喝了碗鸡汤粥。等他到家,苏青瑶心中正想能找什么托词瞒着徐志怀去跑马厅,一时没留意她跟丈夫还在闹气,上前惯常接了他的外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