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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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以民气冲冲地说:“少废话,九号究竟撤不撤,什么时候撤,是空军单独撤,还是跟陆军一起撤,坐哪条船,一句话的事。但别怪我没告诉你,士气一旦萎靡,就很难振作,到时候别再改口跟我说要多坚持几天。”
对方又啰啰嗦嗦讲了一通。
高以民不听了,啪得挂断电话,一转头,瞧见于锦铭站在门口。
他叹了声气,招手让对方进屋。
“队长,”于锦铭行军礼。
高以民拉开椅子,低头翻着桌上的文件,一抿唇,停下手,掌心撑着桌面,后背紧绷地站在桌前,许久,似乎耗干精力,兀的瘫坐在椅子上,食指微微抬动着,喃喃道:“去,叫弟兄们收拾东西……”
“连一个月也守不住?”于锦铭轻声问,那语气简直是哀求。
高以民慢慢垂下眼睛,说:“守不住。”
于锦铭张嘴,本能地想再说些什么,可能是非要留下以死殉国之类的废话,但他这回一个字也没说,往后也不会再说,只在短暂的沉默后,舌尖颤抖道:“那撤吧,我去通知弟兄们。”
高以民点头,又摇头。
“我们实在对不起首都的百姓……”
正哀叹,电话铃再度响起,不知是谁打来。
叮铃铃——叮铃铃——
那尖锐的铃声响了许久,堪比横冲直撞的电车,回荡在别墅内,直至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将它盖过。
小阿七急匆匆接起,刚说完“你好”,便见男主人一面系着风衣腰带,一面下楼。双排扣的风衣,领口的铜扣紧挨下巴,闪闪发亮。
徐志怀接过电话,道一声:“谭小姐”。电话那头并未传来谭碧标志性的甜笑,而是略带沙哑的嗓音。她开口:“徐老板,我长话短说。”徐志怀掩住听筒,道:“请讲。”谭碧话音更低,往耳朵里吹气似的,讲道:“下午两点整,霞飞路放红招牌的咖啡厅的后门,就你一个人来,法币不管用,带金条,也别带什么行李。”徐志怀说:“明白。”挂断电话。
小阿七紧张兮兮地站在一旁,欲言又止。徐志怀拍拍她的肩,掏出一串家门钥匙,交给她,并说,他走之后,就得麻烦她来看家,往后如果日本人要强占房子,快点跑,千万不要与他们争。小阿七隐约觉察出他这一走,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相见,不由眼泪涟涟。她放好钥匙,抽噎着说:“外头冷,先生再添一件衣服。”于是徐志怀围上那条灰黑的长围巾,戴一双羊皮手套。
到两点,徐志怀准时抵达咖啡厅后门。一辆低调的福特车正等在那里,侧座车窗摇下,是谭碧。徐志怀目光绕过她往里看,瞧见驾驶座上的是青帮的那个打手屠青。
谭碧抬手,指向后方。徐志怀正要去拉后座的车门,却被谭碧制止,说:“徐老板未免把逃亡想得太轻松,又没有通行证,哪还有后座给您,是后备箱。”徐志怀浑身一僵,看着谭碧的神情不似作假,只得打开后备箱,硬钻进去。
轿车开动,猛得向前一冲。徐志怀蜷缩在后备箱,也随着惯性,鼻子结结实实地撞了下。好在之后的路都开得相当平稳,车子富有节奏感地前后摇晃,像极了一艘在江面漂泊的小船。
过不久,车停,后备箱外传来日本人含糊且急促的话音,想是到了关隘。徐志怀躲在后备箱内,下意识地放轻呼吸,猜测着那些含糊的话语。就在这时,日军的声音陡然拔高,举起枪托,狠狠砸向后车盖。“砰砰砰!”,剧烈的声响不断冲击耳膜,徐志怀一动不敢动,闭紧双眼,强忍着恐惧与反胃。好在下一秒,谭碧卖弄风情的娇嗔笑声响起,日军停手,紧跟着是一阵漫长到窒息的对谈。
他们滞留了约莫半个钟头,才得以再度启程,有惊无险。
这次一口气开到奉贤的郊外。
谭碧下车,打开后备箱,环臂看徐志怀四肢并用,狼狈地从里头爬出,面庞不禁浮出一丝促狭的微笑。蹲了太久,徐志怀的脚麻得很,险些站不住。他扶着后车盖,半个身子靠在上头,紧皱着眉头不作声。谭碧见状,撇过头,噗噗地笑出声来。
她摸出烟盒,点燃其中一支,又把烟盒递到徐志怀跟前,问他要不要。徐志怀犹豫片刻后,道一声谢,抽出一根女士烟,用放在风衣内兜的打火机点燃,含在唇间,慢慢地吸着,舌尖尝出了一丝薄荷的清凉。是苏青瑶从前抽的那种,小仙女牌薄荷烟,徐志怀依稀有印象。
他夹住细烟,出神地眺望眼前的这片旷野。
只见一层稠密的雾霭,覆盖着青褐色的野草地,分不清是战火焚烧后残余的硝烟,还是深冬的寒流。七八棵杜英树疏疏朗朗地站在原野,被刺刀剥去外衣,露出乳白的树芯,一圈又一圈,树梢叶子落净,杂乱的枝丫挂着雾气,似白布缠棺竖旒旐。
薄暮冥冥,鸟兽绝迹,一切都凝固了,唯独指尖的白烟,在紫红的晚霞下笔直地升。
“徐老板接下来是准备去宁波?”谭碧开口。
“嗯,最后再回一趟家。”
谭碧道:“现在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,杭州还比较安全。你从杭州过,经绍兴去宁波,离开的时候,别回杭州,去金华,再去衢州,进江西赣州,走赣江水路。”
徐志怀没料到谭碧会计划地如此周详,一愣神,嗓子干干地说:“谭小姐费心了。”
“那不然?我办事可相当牢靠。”谭碧瞥他。“地图带了没?没带我这里也有。”
“带了。”徐志怀含住香烟,抽上一口,缓缓道。“我给家里的佣人留了一箱金条,你日后要是有需要,可以随时去取。”
谭碧笑笑,无奈道:“好吧,徐老板盛情难却,我也就不推脱了。”
说着,她点去烟灰,默然半晌后,又说:“不过我应该不会去取。不为其它,就是想告诉你,我帮你纯粹是为瑶瑶。”
徐志怀垂眸,目光落在指尖闪烁的火星,阵阵苦楚漫上心头。
“别说得像我欠她,我没求她帮忙……”他咬紧后槽牙,冷淡道。“没有你,我也能找到其它路子出城。”
短短一句话,便把谭碧气得胃里冒火。
她含着薄荷烟,使劲嘬上几口,头一歪,阴阳怪气道:“呦吼,既然徐老板这么能耐,那就跟我们回城呗。我倒要看看,你回去是当汉奸,还是当尸体。”
徐志怀唇角紧了紧,不吭声。
谭碧得意地笑笑,举着烟,一阵寒风吹过,几点火星随风落到手背,细微的灼烧感。她甩甩手,又捋了把长发,看天幕寸寸暗下,更显出旷野的神秘莫测。谭碧深深望着,想到南京开战,邮政暂停,瑶瑶音讯全无,而自己在上海前途未卜,今日又要送别徐志怀去宁波——虽说两人关系不好,但也算相识一场,战乱年代,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,顿觉感伤。
“徐志怀,我讲心里话……她还是爱你的……”谭碧叹息一声,笑意退潮般淡去。“她很少请我帮忙。去南京后,她曾有好几个月吃不起饭,那么难,都没叫我帮忙。五年来,这是她第一次恳求我,为了救你。我想,是因为她十六岁就跟了你,你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,有特殊含义。而你确实还不错。只是有时候,女人会对所爱之人计较很多,反复确认你爱不爱我、你有没有爱过我……”
“你呢?徐志怀,你在乎过她吗?其实我觉得没有。”谭碧继续说,声音落在风里。“你只是需要一个符合你要求的妻子,作为回报,你会在她身上毫不吝啬地花钱。可这些东西你也能随时转手送给其它女人,只要她们能和瑶瑶一样,满足你想要的……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吵架,没什么好吵,你这一走,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。我只是觉得好笑,你一直讲自己多么珍视家庭,但在那个家庭里,你是唯一的主人,瑶瑶不是。”
徐志怀听闻,想说些什么,可不等他开口,前方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嘶鸣。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骑着马,来到两人跟前。谭碧掐灭烟,走向来人,简单地交谈后,她转身,冲徐志怀招手,喊道:“徐老板,你的坐骑来了。”
第一百三十九章 特别远,非常近 (下)
徐志怀走近,望向眼前健硕的棕马,哑然失笑:“我以为至少会有一辆车。”
“天啊,徐大老板知足吧!没给你一头驴就很不错了。”谭碧耸肩。“骑马至少潇洒。”
徐志怀不响,自来人手中接过缰绳,纵身上马。
谭碧见状,同他摆摆手,转身便要走。
男人却牵住马头,冷不然开口,续上适才被打断的话语。
“谭碧,我当年娶她,确是为了满足家母的遗愿,对她本人并无多少感情。”他轻声说,一字一句。“但四年婚姻,朝夕相伴,她是除我母亲外,我唯一在乎的女人。”
谭碧听闻,两手插在大衣口袋,侧身回望。
茫茫旷野内,漂泊不定的夜风吹乱了彼此的乌发。
“所以你有什么立场说那些话来质问我?”徐志怀道。“这桩婚姻中的是非对错,是我与她之间的事,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。”
“呵,徐老板既然不觉得自己有错,何必假惺惺地说要论是非。直接说全是苏青瑶的问题,是她不识好歹,辜负了你宝贵的真情,不就好了?”谭碧冷笑两声,讥诮的话音夹杂着寒风递到他耳边。“你还是快滚吧!再待下去,我怕忍不住把你拉下马。”
说罢,谭碧头也不回地上车。
徐志怀停在原地,目送那辆福特轿车消失在视野,方才调转方向,策马而去。
他一路狂奔,走小路从奉贤连夜赶到嘉兴海盐。海盐县城十一月二十日已经沦陷,好在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,驻扎在此的日本兵又大多沉浸在皇军高歌猛进的喜悦中,排查并不严密,徐志怀只在入住旅店时,被要求登记姓名。事发突然,他毫无准备,仓皇中胡乱给自己起了个假名。短暂歇息一晚,趁天还未亮,他接着上路,赶到海宁,随后变换线路,贱卖了马匹,用假名乘上一艘小火轮,过钱塘江。
此时,太阳已完全沉落,只留一片绛紫色的天,照着白青色的茫茫江面。波涛起伏,仿佛一匹光滑到不沾水的软缎,因风发皱,柔滑非常。
然而不过眨眼工夫,天幕陡然褪去颜色,暗哑的云雾间,缓缓浮现一轮镰刀似的残月。冰冷的月光照亮了钱塘江,也照亮了扬子江。无数炮弹划破月色,落入滔滔江水,银鱼白的浪花溅湿了岸边人。
于锦铭跳下卡车,第一眼所见的便是炮火簇拥中,奔腾着的长江。
江岸边麇集着等待撤退的士兵,因怕被投弹,没有点灯,一个个蜷缩在黑暗中,紧握着自己的东西。高以民从副驾驶座下来,打起手电筒,想找到眼前这支队伍的首领,询问渡轮什么时候能到。可他迎着炮声,在人堆里问了许久,士兵们都摇头说不知情。
高以民见状,大感不妙。他叫来于锦铭,道:“完犊子,咱们被堵在这儿了。”于锦铭皱眉,问:“不是约好了今晚撤,船呢?”说着,他朝江面望去,那里漆黑一片。高以民冷笑,骂:“狗日的王八蛋!我就知道信不过他们。”
话音未落,战机引擎的轰鸣声忽得逼近头顶,不等众人抬头,照明弹仿佛一阵流星雨,落在江岸,迸发出刺眼的白光。紧跟着,杂乱的枪声自后脑勺传来,“咯哒咯哒咯哒——”,又密又急又广。岸边一时人群大乱,各种声调的方言,各种高低的呼喊,齐齐响起。人们在极白与极黑的世界里,互相推搡践踏,四散奔逃,躲避着机关枪的扫射。
于锦铭也被混乱的人流冲走。他抬起右臂,手肘朝前,拼尽全力地冲出白色的烟瘴,一头扎进黑暗的密林。
从白到黑的转换太过迅疾,于锦铭眼前暗红一片。他抬手摸,脸是湿的,分不清是汗、是泪,还是血。他肩膀颤抖,低头,大口喘息,眨眼间,视线逐渐清明,恍恍惚惚瞧见一个大得出奇的石块在脚底板颤动……弯腰一探,原来是个人头,还温热。
日机不知在上空盘旋了多久,终于,枪声停了,轰鸣声逐渐升高,轰炸结束。
逃命的士兵们稀稀拉拉地往江岸走。
于锦铭走在队伍的中后方,看见两名二十多岁的老兵架着一名十六七的陆军新兵的胳膊,往江边拖。
那新兵口吐白沫,两脚踢腾,嘶哑着喉咙喊:“娘呀娘呀!我的娘——娘亲,毛毛头要回家。”两名老兵见状,放下他,其中一名使劲揍了他几拳,又狠狠踢他两脚,骂道:“别他妈喊了!”新兵吃痛,两手护住头颈,趴在地上,面对着砂石,肩膀抽搐着,先是嚎啕大哭,哭完便不再说话。
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。
只剩江潮,还有月光。
就这样,众人在江岸呆坐到天亮,才等来两艘接应他们前往武汉的渡轮。
等安全登上船,人人都松懈下来,到处寻找吃食。
大约是饿了太久,于锦铭反而丧失了觅食的欲望,便留在甲板,木然地眺望着眼前赤红色的江面。一时间,他的脑海涌现出许多念头,关于战争,关于国家、土地、人民,关于他自己的人生,关于贺常君和苏青瑶,可一切的想法都支离破碎,遭受过轰炸般,难以成形。
少顷,战友过来喊集合。于锦铭脱掉落满灰尘的飞行员夹克,搭在臂弯,回船舱听高队宣读空军阵亡者的名单。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另一大队的大队长,名叫魏宁,据说是在下关附近坠的机。
一个个姓名从舌尖轻松地吐出,每一声响代表一条年轻的生命。于锦铭听着,忍不住想,要是阵亡的是自己,会是什么样的情景。
空军往往没有尸体,所以他战死后,地勤会帮忙收拾遗物,和铭牌一起,交给他的家人,方便他们建一个衣冠冢。家人会选一张好看的相片,买一个空空的坟,假装里面装着他的血肉与魂魄。政府会分发抚恤金,每个月几十元,运气好,他或许能赢来一块小小的奖章,再好些,名字能刻到某块巨大的石头上,和其它烈士排排坐……死了就是死了,什么也没有,可那些活着的人呢?他的家人,他的爱人……
渡轮紧赶慢赶,冒着时而袭来的炸弹与机枪,开了三天,抵达武汉。经过短暂的休整,空军上下也已重新振作精神,做好了再度上空迎敌的准备。可等下船,却被告知不必再飞去南京战场。
原来,在这短短的几日,南京战局急转直下,高层宣布全面撤军。
众人闻此消息,或怒目圆睁,或掩面叹息。
于锦铭无言,眼帘低垂着,侧身望向滚滚东逝的汉江。他见天尽头,一轮血红的太阳正缓慢地沉入江水,鲑鱼红的霞光从天上染到了江下,连成一片,如火烧平原。
“要死要死!你们快看,烧起来了!紫金山在燃烧!”
密到无法落脚的人堆里,不知是谁喊了这句,只知顺着她的话音,朝紫金山望去,赤色的晚霞里,飞入千万只鸟雀,接着,眨眼的工夫,稠密的黑烟升腾起来,追赶着鸟儿的尾羽,火越烧越大,扭曲的赤色焰苗又在追赶黑烟,一层攀着一层往上涨。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,紫金山全然置身于火海,它激烈地颤抖着、挣扎着,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。
苏青瑶站在昔日用来上舞蹈课,今日已被过多难民踏平的花园内,目睹了这一幕。
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怆与恐惧在她心头奔腾,急急地、紧紧地,要从喉咙往舌尖走,可这情感又太多太乱,一时堵在嗓子眼,如何也吐不出。
她张张嘴,脑海里只剩下一句古老民谚——紫金山焚则金陵灭。
苏青瑶正呆望,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后背,转头去看,是邬老师过来送煤油灯。
炮声太响,两人只能紧贴对方的耳朵说话。邬老师讲,沈牧师下午过来,说军队今晚撤退。苏青瑶心情沉重,不由叹了声气,询问她其它安全区的情况。邬老师说,很多士兵在往安全区内逃,警察也拿上了步枪。
苏青瑶又问,现在日本人打到了哪里?邬老师说,就在中山路,鼓楼医院前边,机关枪突突突响。接着说,听新来的难民讲,外头乱得一塌糊涂,遍地的长枪刺刀,都是逃兵丢下的。
苏青瑶垂眸,苦笑道:“打仗哪有不乱,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。”对方听闻,抬手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,宽慰道:“没事的,别怕,等过了今晚就好。你看上海,军队撤离,日本人进了城,局势不就很快稳定下来了?”苏青瑶点一下头,依旧苦笑着,连连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
说罢,她接过煤油灯,挂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矮树上,又借晕黄的灯光与赤红的火光,将难民随地屙的屎扫进花坛,并同躺在石子路上观火的女人们又一次强调,要注意卫生,去卫生间上厕所,勤洗手,以免引发霍乱。
收拾完,她与邬老师一起回校舍,期间路过大楼,遇见程女士满脸疲倦地从教学楼出来。这几栋教学楼,原先计划住两千多难民,不料人数暴涨暴涨,大大超过预期,现如今楼内每一条走廊、每一寸地板,都挤满了人,以致于无法躺平睡觉,要一部分人睡,另一部分站,到点了彼此轮换。
程女士累得步履蹒跚,但见她们,仍是努力笑着去打招呼。邬老师几步走过去搀她,顺便将撤军的消息同她讲。程女士唇角紧了紧,拿出别在腋下的手帕,背过身拭泪。
苏青瑶站在一旁的廊下,听炮声越来越近,想到短短半年,北平没了,南京也没了,国都再度沦陷,几千年汉唐宋明的文脉怕是要就此断绝,而她也要沦为亡国奴也。
晚饭是一碗温热的稠粥,里头加了半个鸡蛋黄,还有一碟咸菜头。吃完,没有饱腹的感觉,可想再吃,也确实没有。苏青瑶洗过碗筷,拎一个煤油灯,往自己的宿舍去。此时的南京,俨然一座与世隔绝的死城。邮政早已关门,没有报纸和广播,又断电断水,接不到任何电话和电报。
苏青瑶回屋,锁上门,放下灯,用灯罩内的火点起菜油灯。寒冬的晚风吹得手指通红,她摊开手,凑到油灯旁取暖。掌心被灯罩的铁丝勒出一道深沟,待到手稍一转暖,便火辣辣地疼。
累了一日,换作平时,她定然沾枕头就睡,可今夜的炮声密得没有一丝空隙,猩红的火光透过纸窗,在身上不停地抖动。她面对红光,心中有恐惧,有紧张,也有一种麻木的勇敢,如同一根木支柱,直直地顶着她的背脊,叫她不要害怕。战争面前,恐惧意味着死亡。
况且,人活这一世,过得再坏,坏不过一死,既然已经知晓最坏的下场,就更没什么好怕。她打算明天去拿一把耗子药,揣在兜里,如若将来真走到绝路,实在走不下去,她就去死。
辗转多时,依旧难以入眠,苏青瑶索性垫高了枕头,披上旧棉袍,抽出一本尚未读完的《桃花扇》,顶着炮火声继续看。
这般一直读到扬州失陷,南明灭亡,史可法投江殉国,苏青瑶倚着枕头,回想起开篇那句“无数楼台无数草,清谈霸业两茫茫”,顿时泣不成声。
灯盏里的油浅,灯草熬不到月升半空,便熄灭。苏青瑶头蒙在被窝里,哭到泪干,身体与精神都累到了极处,才渐渐有了倦意。
她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,冷不然听见门响。起初以为是梦,但那声响越来越大,不似做梦,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弹起,裹着棉袍,急匆匆开门。
门外的邬老师拉住她的手腕,说,校门外聚集了一群士兵,叫她同去看看情况。苏青瑶点头,转身锁了房门,跟着她跑到校门口。
肃穆的寒风中,屹立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的士兵,他们前方的担架上,躺着一名伤员,但穿着不一样的军服。苏青瑶跑到跟前,看到他的领章,认出这是一名空军上校。
陈主任早她们一步到,正隔着铁门与领队的军官交涉。
他问:“你是他们的长官?”
“不,我是连队的军医。”领头人说。“连长死了,其它的长官也要么死了,要么跑了,我军衔最高,所以由我带队。”
邬老师扫视一圈,问:“不是说今晚要撤军?你们怎么还不走?”
“船都在汉口,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等到,就干脆不走了。”对方淡淡道,手指向地上昏迷的男人。“这是我们在挹江门附近发现的伤员,想着金女大距离最近,就送来了。”
正说着,华小姐与程女士赶来。
华小姐了解完情况,让程女士与两名士兵一起,先把伤员抬进屋,随之提议让这群将士放下武器,作为俘虏进到安全区避难。
然而那领头的军医没有一丝迟疑地摇头,断然拒绝道:“当死的死,当活的活。我等从军的,只解沙场为国死,何须马革裹尸还。再说,我们枪里还有子弹,回去不是去送死,而是打算再杀几个鬼子。你们要努力活下去,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杀回来。我们国家不会亡。”
负责守护金女大的众人望向彼此,沉重地说不出话。
一阵窒息的沉默后,陈主任最先开口,问他们离开前还需要什么。队伍里的一名将士想了很久,说想喝水。于是众人提来几桶冷水。这十几名士兵围在水桶旁,脱了帽子,头埋进去,咕咚咕咚喝饱水,又把随身水壶灌满,剩下的,则用来洗脸。
清水顷刻间化为血水,而他们抹了把脸,甩甩手,重新列队。天际仍是黑红色的,忽明忽暗,他们本就涨红的脸,在火光的映照下,更是红得在滴血。
只听那名领头的军医大喊一声:“弟兄们,走!跟鬼子们拼了!”
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举起枪,异口同声地吼道:“好——杀啊!”
话音未散,一行人头也不回地朝雨花门冲去,笔挺的背影顷刻间便被漆黑的夜色与炮火的红光吞没。
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夜……
一行人回到校园内,程女士简单查看了那名空军的伤情,说子弹还留在体内,伤口发炎,得送鼓楼医院。
陈主任从男人怀里翻出军官证,确认他是国民空军第一大队的队长魏宁后,便说今晚日军攻城,路灯又断电,实在看不清楚路,等天一亮,他就开车送他去医院。
可陈主任一个人在前开车,还需另一个在后照顾伤员。
这时候,苏青瑶看着担架上的男人,以及他空军战斗服上两颗星的领章,很仔细地想了,站出来说:“我去吧。”
大伙儿听闻,都不让,纷纷说:“你年纪最轻,脚又不好,万一今夜南京彻底失守,日本人闯入安全区,把你抓走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对于老师们的话,苏青瑶无比清楚,也和每个女人一样恐惧被敌军抓走,然后毫无尊严地、绝望地死去,因此,她沉默了很久,然后强咬着牙,发着抖说:“程老师是唯一的护理,现在大楼里有八个孕妇,万一临盆,最需要的就是她。华小姐是美国人,不会被抓走,但她要保护整个金女大的难民。有一定护理知识,懂一些日语,能和他们交流,且没那么重要的人,只有我,我去最合适。”
在场的人见她去意已决,不再阻拦,只握着她的小手,叮咛着小心、小心,千万要小心……
炮火响了整夜,谁也没再睡。
第二日,天微亮,他们出发。
第一百四十一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(中)
空袭还在继续,投弹声接连不断地落下,警报却不再响。
苏青瑶将那名叫魏宁的空军上校抬到汽车后座,自己也钻进去,紧紧搂着他。而陈主任拧了钥匙,发动汽车。金女大位于安全区的最西,鼓楼医院则在最东,二者由一条汉口路相连。披挂着美国国旗的小汽车驶出北门,一路向东,很快进到上海路。上海路到处躺着死去的百姓,隔着一层因轰炸不停发抖的玻璃,苏青瑶望去,眼前只剩黑白二色。黑的是街道上的弹坑,焚烧后飞扬的灰烬与干涸的血迹,白的是惨淡的天色、弥漫的硝烟与苍白的尸体。
陈主任小心躲着道路上遗留的手榴弹,笔直地朝前开,想经过陆军大学,直接到鼓楼医院。不曾想,刚驶入十字路口,汽车便迎面撞上一群日本兵,大约是先遣队,从南边的新街口方向过来,步行,个个端着刺刀与卡宾枪。
苏青瑶最先发现他们。
她搂住伤员的手臂顿时一紧,埋下头,同陈主任低吼:“快转弯,走北平路!”话音未落,陈主任打转方向盘,背对部队猛踩油门。可来不及了。那群日本兵已经发现了他们,端起步枪就冲汽车射击。子弹打在后备箱,下冰雹般,乒乒乓乓乱响。
乱窜的子弹应是打中了一个轮胎,汽车猛地一颠簸,紧跟着,一股刺鼻到足以掩盖尸臭的橡胶灼烧的气味涌入车内。
苏青瑶心提到嗓子眼,右手死死拽住门把手,左手把魏宁抱得更紧,屏息着,同陈主任大喊:“往前开!不要停!”
陈主任听闻,也顾不得前面的路上有没有手榴弹,一咬牙,油门踩到底,叫车轮碾着同胞的血肉,摇摇晃晃地朝前冲去。只听枪声渐远,消失在身后,苏青瑶勉强喘了口气,仰起脸朝车外望,被焚毁的行道树后,赫然是金陵大学的校舍。再往前开一段路,便是鼓楼医院。
她心里猛然一轻,正想与开车的陈老师说这个好消息,抬起身,目光正对上他鲜血直流的右臂,暗红色的血液浸透衣衫,染红整个袖管。再回头看,后车窗已被打碎。
“陈老师,你的手——”苏青瑶开口。
随着她的呼喊,男人紧咬的牙关缓慢松开,失血的双唇呼出一口雪白的热气,使劲踩住油门的右脚也无力地放下,车停了,他整个人瘫坐在座位,满身冷汗。苏青瑶见状,急忙下车,拉开驾驶座的车门。
陈主任意识清晰,就是失血太多,没法再开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