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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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没事,出去玩吧。”徐志怀道。
苏青瑶离开书屋,站在走廊上,不知道去哪里。他不在家,她可以躲在书房里读书消遣,现在他回来了,书房就是他的专属地盘,思来想去,能去的好像只有卧室。于是她回卧室。
六点的时候,徐志怀接了个电话,又出门,大抵是同行有约。他不在,苏青瑶的晚饭也就糊弄。吃完,搬来一张椅子,坐在窗边痴痴望着雪。昏黄天幕的包围中,雪不定地飞,隐有见停的架势。苏青瑶看着,心想,雪一停,她就要求徐志怀带她去断桥看残雪。
徐志怀天黑了才回来。彼时苏青瑶已经睡下,她恍惚听到房门响,猜到是他回来,便揉着眼睛爬起。徐志怀拧亮床头灯,见她睡眼惺忪地坐在被褥上,小腿和脚掌并在大腿外侧,唯独两只小脚露在睡裙外。他淡淡笑了笑,俯身亲她的脸蛋,又吻她的上唇。
男人的脸冷冰冰的,贴过来,苏青瑶被冻醒了。
“下雪还出去。”她说,口齿不清。
“吴先生约我吃饭。”徐志怀道,吐气带着清冽的酒香。“有笔单子在。”
苏青瑶点头,四肢并用地爬下床,给他拿拖鞋、浴巾、睡袍,去卫生间给浴缸放水,怕他受寒,又跪在瓷砖,弯腰从最下头的橱柜里摸出装了艾草的药包。她弄完,他换了浴袍去洗漱。
折腾了约莫半个钟头,他也上床。
熄了灯,徐志怀很快睡去,苏青瑶被半途吵醒,如何也睡不着。
她背过身,脑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白天的事,雪落的声音渐渐止息,万籁俱寂的黑夜,似是爬出了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,钻进她的心扉。
那一瞬,十六岁的苏青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,独属于妇人的恐惧。
她想起从前在学校,几个同学的兄长都是娶亲之后讨了小,要是她再这样没用,管不好家,他会不会也讨个姨娘回家?苏青瑶不知道。毕竟他不是因为多喜爱她,才娶的她;毕竟这种事永远不是她说了算……
苏青瑶害怕地翻身,在黑暗中辨认着徐志怀的面孔。鼻息离得那样近,温热的,带着些许烟草的香气,扑在眸子里。
徐志怀似是被她折腾醒了,含糊地问:“又怎么了?”
苏青瑶不敢说心里话,胡乱找了个借口说:“有点冷。”
他不答话,被窝里的手臂搂住她的腰,揣小猫似的,将她圈在怀里,接着掌心往下摸,托起大腿根,让她的那对冰冷的小脚紧贴在自己腿上。
苏青瑶闭眼,脸贴在他的心口,确实暖和很多。
“还冷吗?”徐志怀问,嗓音低沉。
苏青瑶晃晃脑袋。
头顶的发丝不停搔着下颚,弄得他心里发痒。
“明年我把吴妈叫过来,”徐志怀开口,掌心落在她的后背,温柔地拍打着,一下又一下。“她是我家的老佣人,也算看着我长大,你以后就听她的话。”
苏青瑶想要拒绝,却又没理由。她一个人来杭州,连个陪房的女佣也没,父亲一早将彩礼钱收去,说弟弟还小、家里要用,小徐会对她好,她嫁过去没有用钱的地方……她要是口袋里有钱,她就把这群人全赶走,自己出钱雇帮佣。或是干脆不用她们伺候,她从前也是自己照顾自己,未来也能自己照顾自己,谁的眼色也用不着看……但现在什么也没有。假如丈夫不支持她,那她在这个家就什么都不是。
短暂的沉默后,苏青瑶轻声说好,也只能说好。
翌日,雪初霁,处处是淡薄的流蔼。
徐志怀一清早起床,说要去灵隐寺,替母亲还愿。他母亲还在杭州的西医医院治病时,曾去灵隐寺替儿子求过姻缘,好让自己走得安心。如今徐志怀顺利成婚,是时候回去给菩萨们送点好处。苏青瑶还困,听了他的话,窝在被褥里含糊地说化雪最冷,不想去。徐志怀没把她小小的抗议放在心上,径自洗漱后,下楼去吃早点。
过不久,苏青瑶睡醒。她翻了个身,没听到楼下有动静,以为徐志怀已经出门,便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发呆,食指一圈圈绕着乌发。不曾想,徐志怀凑巧在此时折回,抓她个正着。这下没法抵赖,苏青瑶只好起床,陪他出门。洗完澡,佣人送来早餐,摆在起居室的矮桌。几个笋丁香菇馅的素烧麦,一小碗白米粥,一碟酱瓜,半碟雪菜和两块绍兴的红腐乳。
徐志怀坐在桌边一把包豪斯风格的扶手椅上,喝着热咖啡看早报。他见苏青瑶出来,指一指早点,说:“随便吃点,先垫垫肚子,等从灵隐寺回来,我带你去楼外楼吃饭。”
苏青瑶听他的话,拾起筷子。礼佛前不能沾荤腥,素烧麦缺乏猪油,干硬得过分。她就着甜口的红腐乳,勉强喝了半碗米粥,起身去梳妆台。少顷,徐志怀看完报,端着咖啡凑过来,看妻子梳妆。
只见她熟练地将长发分成四份,用手指绕着、掌心拖着,卷成花骨朵儿似的形状,用卡子分别堆在耳边,然后慢悠悠地转到衣橱前,换上一件废领的白色倒大袖与淡青的衬裤,再穿一件内里缝有皮草的连身倒大袖旗袍,外层是杭绸,织出近似江波海浪的纹路。接着穿一双针织的白袜子,戴一个挂在衣襟上的翡翠佛手佩,最后添一件羊绒披肩。
好容易穿戴齐整,她又跑回梳妆台,往脸蛋、耳垂和脖子上涂雪花霜,嘴巴则用唇膏涂过,随后又抿了点淡红的胭脂。
徐志怀等得有些不耐烦,皱着眉头,再三催促她动作快点。
苏青瑶被他催得心慌,拿起一瓶新买的法国香水,泄愤似的使劲去捏上头的橡皮球,心想:熏死你,熏死你。
徐志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
“人小脾气大。”他像在数落她。
临出门,已是十点整,天与地依旧是浅淡的灰白。两人坐进狭窄的福特汽车,向灵隐寺驶去。徐志怀靠左边坐,望着窗外的雪景,一言不发。苏青瑶想同他聊点闲话,缓解一下车内沉闷的气氛,可见他板着脸,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她也就瘪瘪嘴,靠着车窗,专心欣赏起玻璃外的雪景。
江南的冬景不同于北方,再冷也带着绿意。莹白的瘦雪下,漆黑的光秃秃的树干,苍绿与鹅黄交错的阔叶,枯黄的忧愁的垂柳,随飞驰的汽车交错生长,层层叠叠。直至开到西湖旁,眼前豁然开朗。如镜的湖面,烟波浩淼,远望,天、雾、雪、湖,皆是一白,又白得各不相同,似用淡墨在湿润的宣纸上点染,墨慢慢的漾开,才成了眼前的景色。
苏青瑶靠着玻璃窗,痴痴望着,去看断桥残雪的想法又冒了出来。她犹豫了会儿,同徐志怀轻声说:“从灵隐寺,我们去西湖玩,好不好?”
徐志怀淡淡道:“我随便。”
“那就去?”苏青瑶试探。
“你想去就去。”
苏青瑶听闻,面庞低垂,不说话。
她想听的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句:行,我带你去。
汽车停在灵隐寺的山门前,门上悬挂匾额,写有“灵隐古刹”四字。
两人下车,走石阶上山。
徐志怀走在前,苏青瑶跟在后,一个不说话,一个不敢说。
雪后初晴的山寺,万分幽寂,林间偶有几声清亮的鸟啼。起初,苏青瑶还有闲情逸致赏雪,但南方的雪易化,轻轻踩过便成了冰水,不一会儿,鞋袜便湿透,冷意顺小腿爬到后颈,两只手也冻得通红。她强忍着难受,跟在徐志怀的身后。可男人的脚步越来越快,苏青瑶竭力追了一段路后,渐渐跟不上他的步伐,被甩在后头。她那只畸形的小脚被冻得麻木,更走不动道,最终咚得一声,扑倒在台阶上。
徐志怀没听见她滑倒的声响,继续往前走。
苏青瑶扶着上一级的台阶,缓缓坐起,抬头一看,徐志怀已然走远,她慌忙喊:“志怀!志怀!等等我。”
徐志怀驻足,看向身后。
“怎么了?”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,边问,边下了几级台阶。
“我走不动了。”苏青瑶道。
“叫你穿那么多。”徐志怀叹了口气,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。“所以我才不爱带你出来。”
苏青瑶垂眸,心冷冷地暗自嘀咕:“又不是我要出来。”
徐志怀见她坐在台阶上不答话,又问:“还能不能走?不能走就自己回去。”
苏青瑶望望下山的台阶,被踩过的地方大多结了冰,一眼望不到头,再看看不远处的飞来峰,想着进了寺院,能问僧人讨一口热水,便爬起来,朝徐志怀伸长了胳膊,无声地央求着他牵一牵自己,手实在冷。
然而徐志怀讲完话,便转回身,不声不响地继续往山上走。在他看来,等苏青瑶这样不紧不慢地爬到寺院,天都该黑了,倒不如自己先上山,问僧人要来热水,再借一间有火炉的房间,等她到了就能用。
苏青瑶面对徐志怀的背影,悻悻然放下手。
她面庞低垂,一级一级地爬着落雪的阶梯,不由地心想:他肯定又在嫌我多事……这样一个念头扎在了心里,悲观的情绪便如潮水般涌来。她真想明天就跑回上海,回启明女学的校舍!但这些都不可能,她不再是小孩、也不是女学生,而是徐志怀的妻子,妻子就要做妻子该做的事,首要的便是体贴丈夫。
这些道理她都懂,出嫁前,周围人已反复和她说过——十六岁结婚不早,跟你这样读完女中的,就更少。那些乡下姑娘,十三四岁就结婚,十六七岁的时候,孩子都两三个。那些贫苦人家,没饭吃,没衣服穿,更别提读书识字、学什么英文法文。人活在世,不可能事事圆满,要学会知足。徐先生是个好男人,这是一桩好亲事,大家都很满意,你也该懂事了,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。
他们说了很多,唯独没说万一她过得不好该怎么办。
彩礼钱已经收了,姑娘也已经嫁了,除非徐志怀铁了心休妻,否则绝不会离。
不知走了多久,在一段回旋的石阶,苏青瑶遇到一位扫雪的僧人。她问他灵隐寺还有多远。对方说不远,再走几炷香的工夫。苏青瑶又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位先生,高个子,穿着羊绒大衣,很英俊,但板着脸,不好亲近。那名僧人点头,说有看见。苏青瑶问,他在哪里。僧人答,早走过去了。
听了他的话,苏青瑶也不再抱希望,同僧人温声道谢后,独自进了灵隐寺。
她在寺内随意找了一处青石凳坐下,脱去鞋袜,用红的略有些发痒的手指拧去棉袜里的雪水。面前是一段姜黄色的墙垣,被雪光映照着,更显明亮。积雪的瓦片上,停着几只麻雀,苏青瑶边穿袜子,边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,心情好了些,同时也可惜手头没有稻米。
恰在这时,一位沙弥跑来,询问她是不是徐夫人。苏青瑶还没习惯“徐夫人”这个称呼,本能地要摇头,她被叫了十几年的苏青瑶,突然改了姓,非常怪异。还好,她及时地反应过来,点头称是。
沙弥说:“徐先生在大雄宝殿,叫您过去。”
苏青瑶叹了口气,起身,回望一眼瓦片,停歇的麻雀不知何时飞去,不留半点痕迹。
徐志怀已替母亲还愿,布施了一大笔钱财。他等在门口,见苏青瑶面色惨白,皱一下眉,拉着她的胳膊到大殿后头的寮房,里头烧着火炉,炉上烧着热水。
苏青瑶烤着炉火,又喝了几杯热茶,身子逐渐回暖,脚却依旧没有知觉,怕是冻伤。
徐志怀沉声问她:“不冷了?”
“不冷了。”苏青瑶深深低着头,不让他瞧见自己的脸。
徐志怀又道:“来都来了,等下一起去求个签,看看明年的运气。”
苏青瑶应一声“嗯”。
就这样,他们无言地小坐片刻,之后去天王殿求签。徐志怀摇出来的签文不好不坏,苏青瑶的却是下下签,签诗曰:蛩吟唧唧守孤帏,千里悬悬望信归;等得荣华公子到,秋冬括括雨霏霏。解签的师傅说,她命里有生死劫,在二十五岁之后,三十五岁之前,需要想办法化劫。
徐志怀听闻,顿觉没趣,便对苏青瑶说:“时候不早了,下山去吃饭。”
苏青瑶点点头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。
下山,依旧是徐志怀走在前头,苏青瑶跟在后头。
积雪被扫去大半,石阶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,更要警惕滑倒。苏青瑶的双脚还是没有知觉,勉强走了一段路,抬头看向前方男人的背影,又要消失在眼前。她想赌气放慢脚步,故意与他拉开距离,或是干脆躲起来,叫他来找自己,可转念想起上山时的情形,便知道他这人,绝不会回头瞧她,走慢了,也只会嫌她碍事。
那一瞬,苏青瑶忽而想起昨日的事,心头涌上一种很深的无力感。
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男人走,是为了回家吗?可那不是她的家,他也完全不在乎她。
只因这一个念头,苏青瑶没了下山的力气。
她停下脚步,坐在石阶,喉咙管像漏了风,“呜”得一声,流下泪来。
徐志怀原是走出了一段路,转头发现她没跟上,便停在原地。他左等右等,不见她来,才往回走,看见了正坐在石阶上擦眼泪的苏青瑶。
“又摔倒了?”他问。
苏青瑶撇过脸,抽噎着说:“没有。”
“那你哭什么?”徐志怀道。“有什么好哭的?”
苏青瑶不理,坐在石阶拭泪,手背冻得通红,抹得小脸也通红。
徐志怀站在一旁,觉得很尴尬,心里也有点急,就蹲下来对她说:“你差不多可以了,丢不丢人,万一被人看见,还以为我欺负你。”
苏青瑶听他这话,觉得他是嫌她在外头丢他的脸,心一酸,眼泪掉得更厉害。
她边哭,边想着要去哪里找个棍子揍他一顿,好叫他哭,叫他伤心,叫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。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强大了,似乎坚不可摧,世上没什么能打败他。
徐志怀看着她泪盈盈的模样,思来想去,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。非要说,就是她抽到了下下签,那和尚还胡扯了一番生死劫。思及此,徐志怀无奈地啧了声,手摸到她的披肩里头,摘下挂在衣襟的翡翠佛手佩。
“你坐在这里,不要乱跑。”说罢,他转身往山上走。
苏青瑶坐在原处,暗自啜泣一阵,逐渐止住了抽噎。早餐吃的那点米粥全转化为了热量,她搂着胳膊坐在台阶,一时饥寒交迫。好在没过多久,徐志怀拿着佛手佩回来,扔到她怀里。
“找师傅开了个光,”徐志怀双手插兜,说。“求签都是骗人的,你以后不要听那些和尚的话。”
苏青瑶两手合拢,手心捧着佛手佩,不好意思告诉他,自己不是因为求签才哭,便顺势说:“知道了。”
徐志怀笑了笑,单膝跪在她面前,虎口撑在苏青瑶的下巴,食指与拇指搭在她有些哭肿了的脸蛋,轻轻地掐。
“哭包,脸都肿了。”他说。“也不觉得丢脸。”
“徐志怀,你好烦人,”苏青瑶轻轻打他的手背,站起来,也不顾台阶湿滑,闷头往下走。“我最讨厌你了!”
这次她没走太远,他便从背后叫住了她。
“苏青瑶。”
苏青瑶回望,心中有小小的期盼,也恐惧他会因她的小脾气而冷脸。
“我有时候真受不你。”徐志怀说着,漫步到她身旁,俯下身。“上来,我背你。”
苏青瑶眼神溜到一侧,扭捏了下,继而双臂搂住他的脖子。她还没发育完全,又因裹脚、束胸和家中父母有意的节食,体重很轻。徐志怀背着她,掌心就像托着一朵云。
“还去不去断桥玩?”他问。
“去。”苏青瑶说。
“但先去楼外楼吃饭。”
“好。”她闷闷地应了一声,把脸埋进他的颈窝,非常暖和。未干的泪水全蹭在毛衣,领口有淡淡的,晒干了的橡木与龙涎香混杂的气息。
在那一刻,她……又很爱他,又特别恨他……
模糊的,耳畔传来几声鸥鹭的啼鸣。
苏青瑶枕着甲板醒来,覆了满头霜雪,恰似一夜白头。
第一百四十五章 西湖梦寻 (三)
江面簌簌落着雪,雪粒夹杂在发丝,随梳理长发的手指,融化成水。苏青瑶抬头,一阵寒风吹来,飞雪扑到了脸上,沾满睫毛。应是驶离了南京城,两岸的青山夹着江流,山川之间,万籁俱寂,唯有一两声鹭鸟的鸣叫。
一夜似睡未睡,醒后仍像身处梦中。苏青瑶扶着甲板坐起,倚在船舱。她望着灰白色的江面,止不住地回想起昨夜所见的地狱绘卷。被强压下的恐惧刹时涌上心头,与那场久远的梦汇到一处,剜着心口。
回不去的杭州,早已沦亡的上海,尸横遍野的南京,她的爱人、朋友、故乡与故国……完了,完了,都完了,繁华的江南付之一炬,而她顺长江水漂流,不知明日是生还是死。
苏青瑶垂下脸,左臂环抱身子,整个人蜷缩着,肩膀一耸一耸,近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那般,失声痛哭。滚热的泪水将双颊的雪花融化,分不清哪些是雪,哪些是泪,只见一颗颗豆大的水珠沿着通红的脸,不停地往下流,渗入棉袍的衣领,害她整个人都湿透了。
魏宁被她的哭声惊动,翻身坐起,望向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。
他这才意识到,她昨晚不是不怕,而是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恐惧,直到现在离开南京,才敢发泄出来。
就这样,苏青瑶哭了很久很久,哭到虚脱。
她侧躺在船舱,听雪淹没江面。
汽艇马力小,舱内又只有一桶柴油,开不到武汉。
苏青瑶决定先乘船去铜陵,那是个小地方,就算有日军,也不会太多。他们在船上,蘸着江水,吃了一个干硬的馒头。苏青瑶替魏宁上药、更换纱布,两人聊了几句闲话,魏宁又对苏青瑶说,希望抵达铜陵县后,苏青瑶能帮他寄一封信去汉口。
苏青瑶问他,是寄给谁的。魏宁说,给他的妻子,她就住在汉口的空军家属院,他得第一时间告诉她,他还活着。苏青瑶点点头,没说话。
魏宁见状,迟疑地发问:“你呢,不写信给家里人?”
“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,”苏青瑶苦笑,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。“我是逃家出来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魏宁挑眉,似是想起什么。“逃婚?”
苏青瑶诧异地瞧他一眼。
魏宁看出自己猜中,笑一笑说:“我家小妹也是逃婚去读书的,跟你差不多岁数,爹娘是抓了又逃、抓了又逃,最后闹得实在没办法,才给她退了亲,放去美国读医。”
“也不算是因为逃婚……有很多原因。”苏青瑶转过头,面对一望无际的江面,嗓音很轻。“只是现在想想,那时的我的确很幼稚,什么都想要,又什么都不敢做,瞻前顾后,犹犹豫豫,因此伤害了很多人。”讲到这里,她抽抽鼻子,又有想流泪的感觉。
魏宁不想自己戳中了她的痛处,连忙安慰起来,说事情都过去了,不必再想,父女哪有隔夜仇。她愿舍命带他逃离南京,这等胆魄,称得上当世奇女子!爹娘要是知道,为她高兴来不及,怎么可能怪她……
苏青瑶听着魏宁笨拙的安慰,无奈地笑了一笑,表示自己没事。
接着,她又轻微地晃了晃头,喃喃道:“不,他不会原谅我的。”
汽船从早开到晚,终于抵达铜陵。
魏宁太显眼,不能上岸,便留下照看汽船。苏青瑶脸上抹泥,乔装成难民,独自进城。她也留了个心眼,将零钱袋与几瓶抗生素裹进棉袍,最贵重的支票则塞在内衣里,紧贴心口。万一魏宁背信弃义,带着干粮乘船逃跑,她身上也留有最重要的钱与药。
万幸,战火尚未烧到此处。
苏青瑶确认城内安全后,去到城内的一间客栈,用假名定下一个房间,并向旅舍的老板娘打听到有民船将要去九江后,悄悄折返回江岸,叫魏宁藏起汽艇,随后带上他们所有的行李,随自己进城。路上,他们约定,余下的旅途中,彼此互称兄妹,从无锡逃难来。
当夜歇在旅舍,简单的洗漱后,苏青瑶搬来一把椅子,坐到窗边守夜。她负责守上半夜,灯火未熄,安全些,等十二点过去,便轮班给魏宁。
落雪的寒夜唯有凄清二字可以形容。黑沉沉的云暮伴着影子晃动一般的雪片,笼罩了江面。苏青瑶痴痴望着窗外,看见一个拳头大小的光亮在远处起落,大抵是渔灯。
那一盏明亮的渔灯倒映在波动的江面,在船上人看来,更像是一轮橙黄的圆月映入了有情人的眼波。
徐志怀屈膝坐在舱篷的最外侧,沉默地注视着层层水波中的假月亮。
同船的旅客皆已睡熟,昏暗的船舱内,偶尔传出几声呓语。他却清醒地过分,听着他人均匀的呼吸,回想自己一路隐姓埋名,躲避空袭、日军与匪徒,从杭州逃到宁波,路途所见之处,皆是残垣断壁、尸横遍野。
到老宅,短暂停留一日,徐志怀仓促地给父母上香磕头,又分出不少钱财给宗族内的叔伯后,改坐汽车往九江赶。然而路上的桥梁大多被撤离的国军炸毁,汽车停在半途。无奈,他只好坐上一艘摇橹的木船,往九江去。
细雪逐渐覆盖了乌发,冬夜愈发安静。徐志怀独坐着,不知为何,一种寂寥而幽远的茫然从心头升起。他想起五年前,那次日军攻打上海,形势同样危机,但他丝毫没有茫然……或许是因为有她。她在身边,他凡事都有个方向、有个目的……现在没有了。
思及此,徐志怀不由地合上眼眸,想借睡意逃避那份愈发强烈的情感。不知过去多久,渔船在江潮的颠弄下悄然驶过铜陵,梦境也如潮水般,逐步将他淹没。
半梦半醒之间,徐志怀回忆起自己二十五岁那年的隆冬,江南大雪,雪停之后,是漫天匝地的银白。而他踩着结冰的台阶,背着她从灵隐寺下来,彼此默默无言,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疏远,唯一可亲的是少女紧贴着颈窝的面颊,散发着孱弱的花香。
这般走回到那辆略显陈旧的福特汽车,司机开车,往楼外楼去。苏青瑶倚靠车窗,歪斜地坐在右侧,头低垂,仍是眼泪汪汪。徐志怀怕她冷,侧过身,右臂一捞,将她的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。苏青瑶不愿他在白天看她的脚,本能地朝内缩,不料他手指一拢,握住脚踝,叫她挣脱不开。
徐志怀默默替她脱去鞋袜,露出两只冷冰冰的小脚,苍白又纤瘦,捧在掌心,恰似两只留在枝头的玉兰花,只不过其中一只快要凋谢,花瓣有所残缺。
苏青瑶见状,眼眶红红的,看着又要落泪。
“你放开,烦人。”
“你鞋穿太薄了,带跟的皮鞋容易进水。” 徐志怀并不懂苏青瑶敏感的小心思,两只手捂着左脚,问她。“怎么不穿棉鞋?”
“没有棉鞋。”
“你鞋柜里几十双鞋子,没一双棉鞋?”
苏青瑶嘴巴里含了口水那般,含混地嘀咕:“不好看嘛。”
那时,女式的靴子还没流行,她出门,一般穿得还是皮鞋和绣花布鞋,棉鞋、毡鞋都太村气,和旗袍、皮草搭在一起,简直不成体统。
“棉鞋不肯穿,受冻了又要叫,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。”徐志怀柔声埋怨着。“走累了要哭,摔跤了要哭,佣人忘记烧水你也哭……嗯?怎么这么爱哭?”
他从小到大,鲜少与异性接触,自读私塾至上交大,身边都只有男人,没有女人。交大倒是跟有女学生的私立大学搞过几次联谊会,但徐志怀当时认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,那些女学生大多头脑空空,干不了实事,只会给他添麻烦。
要命的是,他说这话时压根没避着人,不幸被其它学校的女生听了去,很快一传十、十传百,人人知道交通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徐志怀成绩很好、脾气奇差,十分地厌恶女性,决不能与之交往。
加上他年幼丧父,又天性好强,自己能做到的事,往往要求身边人必须做到和他一样。所以对于苏青瑶的一些行为,徐志怀只觉得奇怪。
苏青瑶听着丈夫的埋怨,不应话,只晃荡着右脚踢他的小腿。徐志怀由着她踢了好几下,才腾挪出左手,一把包住她的脚尖,放在膝头。
这下,他一手握住了她的一只脚。苏青瑶整个人横过来,几乎要躺在车座上。她连忙屈膝,一条胳膊搂着皮质的靠背,一条朝后,手肘撑着车门,生怕司机急刹车,害自己滚下去。徐志怀倒不怕,他知道他能在司机急刹车前,将她抱到怀里。
“说你是哭包,你还不服气,一天哭八回,水库都没有你能放水。”说着,他自顾自笑起来。“受不了。”
苏青瑶红着脸反驳:“受不了就别受,你回你的家,我回我的家,我们各回各家。”
“那不行,你已经嫁给我了,”徐志怀说着,解开一粒大衣纽扣,将她的两只脚塞进毛衣。
滚热的腹部与受冻的小脚紧紧依偎,体温烧着脚心,令她忍不住蜷缩起脚趾。脚在毛衣里乱动,足尖搔着肌肤,弄得他心口发痒。徐志怀握住脚踝,坐过去,伸手将她揽入怀中。
苏青瑶枕着他宽厚的肩,鬓角靠在适才被她用来吸泪的衣领,还湿湿的,仿佛一块柔软的苔藓。
有了他的供暖,她冰透了的双脚很快暖和起来,又是蜷缩,一手靠在他的胸口,一手垂在自己的腹部,猫儿般的睡姿,呆久了着实惹人发困。
苏青瑶不禁打了个哈欠。
“困了就睡,”徐志怀淡淡道,“等到了我再叫你。”
苏青瑶应一声“嗯”,带着鼻音。
为防止她从座椅滑落,徐志怀轻声叮嘱司机开得慢些,同时,手臂不自觉收紧。
他垂眸,仔细地观察起苏青瑶,看着她耳畔卷成花骨朵的长发,莹白的耳垂,柔软的脸蛋和透明的绒毛,修长的脖子,还有粉红色的手指头……不论从哪个角度看,她都还是个孩子。但他隐约感觉到,他所想的这种孩子,不同于真正的孩子,而是集合了他所有亲昵的可爱称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