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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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魏太太?”他再一次呼唤。
女人仍不应。
于锦铭前后看了看,既想要回去找战友,叫他们过来,又怕自己走了,对面人想不开,扑通一声跳河里。
他进退两难,只得扯着嗓子大喊:“高队!高队!我找着人了!”
“不许叫!”女人突然开口,兴许是太久没说话,红唇黏着牙齿,话音含糊且沙哑。“你再叫我就跳下去。”说着,她抱着军大衣朝后退一步,无波的河面霎时间激起层层涟漪。
于锦铭慌忙闭上嘴,也跟着她朝前迈了一步。
两人相距约两米,脚底是淤泥和被踏倒的芦苇杆。于锦铭估算着彼此的距离,想纵身一跃,直接冲上去拽住对方,将她强拉上来,但也怕一下子没抓住,反而激怒了她。思来想去,于锦铭还是选择保持现有的姿势,两眼紧盯着眼前的女人。魏太太也同样害怕于锦铭会冲过来,阻碍她寻死,可究竟跳不跳,她其实也没做好百分百的准备,总觉得心里沉甸甸,一口气噎在嗓子里,放不下。
于是两人就这样默默对峙着,谁也不动。
激起的涟漪重归平静,云淡了些,漆黑的河面倒映出漫天繁星。
终于,于锦铭熬不住,带着讨好的笑脸,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魏太太,有什么事,我们上来说,好不好?”
“你是哪个队的?”女人冷冷问。
“四大队,开驱逐机的。”于锦铭说。“我姓于,你管我叫小于就好。”
“成家了吗?”
“还没,”于锦铭答。“但我曾经有个心上人,已经分开五年多了,我不知道她在哪里,过的怎么样,是死了还是活着,所以我多少明白你的感受——”
“呵,”女人惨淡地笑了,“你不明白。我在笕桥航校认识他的时候,他跟你差不多大,瘦高个,笑起来很大声,一下就把我迷倒了。后来我娘知道,说什么也不许我嫁空军。我不服气,还说,不碍事,他是航校的教官,不上战场。再说,南方的局势不是很平稳吗?哈,谁想到,这才打了几个月,他就这样走了、走了……连个尸体都看不见,连个敛尸的人都没有……你看看这衣裳,我埋这衣裳当他的坟,不可笑吗?”
“魏队长是为国效力——”
于锦铭刚张嘴,就被魏太太打断。
“我当然知道他是为国效力!”女人嘴唇颤抖。“所以我总对他说,开开心心去吧,你能上阵杀鬼子,我为你高兴。他也常说,男子汉大丈夫,战死沙场,死了也甘愿。现在他死了,舒服了!甘愿了!可我不甘愿!我是哄他的、骗他的,说一万遍大道理,他还是走了。他才三十岁啊!”
于锦铭听闻,一时气短,没了话。
因为他也在寄回家的信里重申过无数遍“为国尽忠,死而无憾”。兄长于锦城替父亲所写的回信里,也说过许多次“男子汉大丈夫,当胸怀大志,上阵杀敌”。可他知道,他写那些话,多少是真的甘愿,又有多少是为了安慰父亲。而父亲让兄长写那些话,大抵也是相同的出发点。
他们为了减轻痛苦,彼此安慰,不断说着好听的谎话,谁也没点破对方。
思及此,于锦铭垂眸,望见星光倒映在河面,泪光般闪烁。
片刻的沉默后,他低声说:“魏太太,快跟我回去吧。你想想,魏队在九泉之下,看到你这副模样,他难道能安息?”
话音方落,女人便狠狠打了个颤,两行热泪顺着面颊,陆陆续续地落在河面。微小的波澜圈圈荡漾开,涟漪无声地搅碎了水面倒映出的一粒粒星子。
于锦铭以为自己说动了对方,手臂伸长,想拉对方上岸。
女人却道:“我怀孕了。”
于锦铭的胳膊悬在半空,动弹不得。
“上海开战后,你们一直在打仗,我就没敢和他说,怕乱了军心。”她轻声说着,后退一步。“谁叫我嫁给了他。他以国家为先,我以他为先,女人嫁了人免不了这样,万事由不得自己。”
于锦铭的心提到嗓子眼。
他竭力维持着柔和的口吻,劝慰道:“那你更得上来了,别伤着孩子。”
魏太太再度后退,摇头:“刚接到他阵亡消息的那几天,我一直在想,该拿这孩子怎么办。去医院堕掉他,我舍不得,这是魏哥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。但留下他,我未来不好嫁人,嫁了我也良心不安,我这辈子只爱过魏哥一个。可叫我独自把他养大,又太难太难。他的爹娘从辽宁逃到杭州,现在又从杭州逃到四川,早已家财散尽。我的爹娘自打上海开战,便没了音讯。至于他的抚恤金……呵,死的人那样多,政府能否落实都还是个问题……如果你是我,你有什么办法?
“我、我……”于锦铭张开嘴,冷气灌进嘴里,牙根发酸。
“你说不出来。”她含泪冷笑。
“我也想不出来。”她又道。
“所以后来孩子没了,我感觉很轻松,医生说是我悲伤过度,我倒觉得是孩子懂事,知道妈妈为难,就静悄悄回去了。”越说,她的语气就越平静,泪水依旧默默地流。“你就当我是自私吧,这仗一打,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,国破家亡,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活。”
说罢,女人长长呼出一口气,像是将肚子里该说的话都呕了出来,吐了干净。手脚逐渐发软,她不由地弯了腰,接着如一根被风吹动的柳条般,突得转过身,决然地栽进河里。
扑通一声巨响,水花溅湿了于锦铭的面庞,像流了满脸的泪。
于锦铭见状,管不上许多,拔出配枪,砰砰砰,朝天上放光了子弹,然后一把脱了夹克衫,扔掉手电筒,跟着她跳进河里。
河水太浑浊,他潜入水中,什么也看不清,两只手拼命朝下摸索,捞来捞去,摸了一手腐烂的芦苇叶。他浮出水面,换了口气,又猛地扎进去。如此往复了四五回,再度浮上水面,于锦铭大口喘气,身子冷得快没知觉,头也晕了,分不清眼前颤动着的是涟漪还是星辰,只觉得黑色的天与黑色的河连成一片,渺渺茫茫,他身处其中,是极其微小的一个圆点。
恰在此刻,战友们寻着枪声赶来,一个个手电筒照亮了水中的于锦铭。
于锦铭奋力仰着脖子,嘶吼道:“人跳水了!快找船来!”
其中一名不会水性的战友听了,立刻将手电筒塞给身边人,自己撒开腿,跑进汽车,开车回军区找人帮忙。余下的人,该打手电筒的打手电筒,该下水的下水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能捞上人的希望愈发渺茫。过不久,救援汽艇赶到,这群飞行员纷纷爬上甲板,换成腰部绑着绳子的水上警察。
于锦铭瘫坐在昏黄的探照灯下,身体不断打着哆嗦,双眸紧盯水面。
不多时,水警捞上来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,摸一摸手腕,似乎还有脉搏。众人齐心将她送上救护车,
于锦铭也跟着上岸。
他刚落地,忽而浑身一软,栽到在路边。下一秒,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,湿透的胸膛仿佛被火灼烧,滚热不已,令他不由地想脱掉仅剩的衣物。好在一名战友发现了他的异样,赶忙招呼来两个人,扛起于锦铭,塞进汽车,跟在救护车后头,朝军区医院疾驰而去。
驶到医院,天微明,一行人将魏太太推进急救室抢救。于锦铭则被同行的战友送到一间病房,脱光衣服,往后颈和两个腋窝各自塞一个热水袋,然后盖上被褥。
于锦铭蜷缩在病床,恍惚间,他梦到五年前上海的那场暴风雨,他眼睁睁看着苏青瑶离开,留下一个淡然的、决绝的背影。一晃神,他来到审讯室,兄长拄着手杖,坐到跟前,冷淡地告诉他贺常君将要被枪决。紧跟着是他第一次开飞机上战场,执行轰炸任务,炸弹落下去,毁灭的却是同胞。还有松江的士兵,苏州的百姓,南京的市民,尖叫、鲜血、断臂,头颅……过多的往事化作乱梦,一股脑涌上心头,所有的画面拼接在一处,河水般溺毙了他的神思。
于锦铭在梦中,为此痛不欲生。
醒来,天光大亮。
于锦铭坐起,看到床边的板凳上,放着一套干爽的制服,转头看向床头柜,瞧见了贺常君留给他的旧怀表。
他穿戴齐整后下床,爱惜地将怀表挂回到脖子,塞进衣领,紧贴着心脏。
走出病房,于锦铭恰好撞见一名查房的护士。他走上前,问道:“魏太太怎么样了?就是早上送来急救的那个。”
“溺水的?”护士反问。
“对。”
护士垂眸,微微摇头:“没救回来。”
于锦铭唏嘘不已。
他有预料到这个结果,可真的发生了,又不免萌生人生翕歘云亡的感慨。
“她什么时候走的?”于锦铭叹了口气,说。
“凌晨三点多。”
“那现在几点了?”
护士看一眼手表,答:“九点。”
民国二十六年,公历十二月二十四日,早九点,从长沙出发,前往武汉的最早一班火车抵达站台。
苏青瑶下车,在站台买了一份报纸,翻开第一页,便看到圣诞节大促销的广告。魏宁好奇地看了一眼,说,圣诞节的广告怎么现在就登。苏青瑶指着日期,同魏宁说,是我们逃命,把日子逃糊涂了,其实明天就是平安夜。
魏宁愣了一愣,而后说,他大难不死,想顺路买束花送给他老婆,庆祝一下。
苏青瑶打趣,说他都到了汉口,却不立马飞奔到军区,看来是近乡情怯。
魏宁垂下头,摸摸鼻子,笑而不语。
苏青瑶见他这幅神情,也不由地笑了,点头说好。
两人说说笑笑,结伴去到市场。
十二月末,花木凋零,唯一盛开的是鹅黄色的腊梅。但腊梅适合清供,不适宜捆成花束送人。魏宁兜兜转转几圈,瞧见不少用塑料做的假花,便想买它替代。苏青瑶却说假花大多用来祭奠亡者,太不吉利,提议他去买女儿家常戴在鬓边的绢花,作为礼物送给妻子。
魏宁觉得苏青瑶说的在理,就改道去首饰铺,买下一朵粉菊花。苏青瑶则挑中一条湖绿的围巾。她用围巾包住狗啃似的短发,往头上一扎,再绕到脖子,这样一来,旁人就看不见她糟糕的发型,只会将注意力放在那张秀丽的面庞。
离开首饰铺,魏宁雇来一辆马车,往军区去。很快,车开到铁门前,一个配枪的门卫将他们截停。能证明魏宁身份的军官证一直在苏青瑶手上,若非如此,她绝不敢与他同行。苏青瑶拨开车帘,将军官证递给门卫,对方看过,急匆匆进到门房,打电话向上级核实情况。
魏宁在车内坐立难安,时不时掀开车帘,看门卫出来没。约莫半刻钟过去,门卫折回来,放他们进门。
随着铁门开启时的嘎吱声,魏宁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,他听着哒哒的马蹄,手掌来回抚摸着膝上装绢花的木匣,唇畔泛起笑意。苏青瑶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克制不住的笑容,不禁被感染,也放松下来。
马车来到九大队的驻地,魏宁扶苏青瑶下车,带她往里走。九队已接到上级的电话通知,副队正在家属院前等候。
他见到魏宁快步走来,先是一喜,跑跳着迎上来,可展开的双臂还未搂住对方,不过眨眼功夫,脸上狂喜的笑容倏忽扭曲,一阵莫大的悲哀席卷而来,令他两腮急促地颤动,笑脸成了哭脸。
“魏队,你怎么回来了!你怎么才回来啊!”他几乎是扑倒在男人跟前。
“哭什么哭,我还活着呢!”魏宁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,还笑着安慰对方。“老话说的好,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我回来是享福的,可不是来看你哭丧。”
说着,他转身介绍起苏青瑶:“行了,快起来,见一下苏小姐,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。”
副队千言万语梗在喉咙,无处说起。他看看队长,再看看他身后裹着湖绿色头巾的少女,猛地抽噎一下,用袖管胡乱地擦过脸,领两人走到魏宁的房间。房门半开,屋内一片死寂。几人在客厅落座,副队给魏宁和苏青瑶倒上热茶。
魏宁放下木匣,环视一圈,笑着问副队:“你师娘呢?不会又去找四大队的高太太打牌了吧。”
副队手一抖,险些没拿住热水瓶,瓶口的热水飞溅,几滴泼到了苏青瑶的手背,微微的疼。
“队长,我们去卧室说。”他直起腰,同魏宁招手,又对苏青瑶点头。“苏小姐您小坐。”
说罢,他拉魏宁进卧房。
苏青瑶解开包头的围巾,小口啜着热茶。散碎的茶叶在杯底浮浮沉沉,最终完全沉落,如同一条死了的青鱼,沉进塘底的淤泥。她拿起热水瓶,正要续茶,忽听卧房起了异动,像在争吵。
苏青瑶担心地走到房门前。
她听见里头传来两个模糊的声音。
一个说:“我寄信了,我寄信了!你们怎么会没收到!”另一个说:“江浙皖一带在打仗,信寄的慢,寄丢了也是常有的事……”
一个发怒了,说:“混蛋!你们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呆着!长脑子了吗!那么大一个活人,不见了,你们不会立刻去找吗!”另一个流着泪,说:“队长,弟兄们发现师娘不在,就立刻去找了,我怕九队人手不够,还去找四大队的高队长帮忙。可是,可是……太迟了。队长,太迟了。”
一个大哭起来,说:“要是在九江,我能早一天出发……要是火车开快点,没准就,没准……老天爷,我魏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,你要这么对我!”另一个哽咽地说:“魏队,弟兄们需要你,国家也需要你……你要为之复仇,赶快振作。”
两个声音交织,逐渐衰弱,最终余下一声声悲凉的哭嚎。
苏青瑶心如刀绞。
她自觉不大适宜再呆在此处,便重新戴上围巾,转身走出房间,去外头换换气。侧门衔接着一块小花园,花园内有一个极高的松树,松枝上停着两只乌鸦,兴许是知道这里有丧事,正冲苏青瑶嘎嘎笑着。
忽得,前门响起汽车的鸣笛声,吓跑了怪笑的乌鸦。
苏青瑶并未将这声鸣笛放在心上。她仰头,出神地望着苍绿的松枝与灰白的天,指甲盖无意识地掐着围巾边缘。殊不知,于锦铭跟在高以民身后,正从前门的汽车下来。魏宁平安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四队,高太太与魏太太关系要好,于锦铭又是跳水的当事人,高以民就带他来这里,想尽可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,好让魏宁多些安慰。
房门虚掩,高以民敲敲门,没人应,就带着于锦铭径直走进去。
魏宁哭过一场,佝偻着腰,倚在床头抽烟。这一哭,像哭掉了他十年的寿命,从头到脚,难以言说的憔悴。
高以民同他打过招呼,简单讲了他所知道的,着重在凌晨魏太太被送往医院救治。接着是于锦铭,他依照记忆,断断续续地复述魏太太跳河前所说的话。
说到那句“可我不甘愿”时,魏宁蓦然流下两行热泪。
他吸烟,道:“忠孝不能两全,家国不能两全,是我害了她。”
不过,于锦铭没有告诉魏宁有关孩子的事,人已死,无可挽回,说出来毫无益处,反而在他的痛苦之上,再添一层痛苦。
于锦铭说了很久,才说完,魏宁指缝里的香烟也随之烧到尽头。他再点上一支,含在嘴唇,沉默地吸着。众人坐在卧房,谁也不说话,出神地听着烟草灼烧的声响。
直至一阵漫长的沉默后,高以民看一眼手表,起身告辞。
于锦铭走在前,要替队长开门。
还未拉开,他瞥见门缝里显出一截湖绿色的围巾,原是苏青瑶在小院里待了一会儿后,觉得时间差不多,走回来了。但在那一瞬,于锦铭并不知道门后的人是谁,他只觉出一股推力传来,连忙后退几步。
下一秒,那扇木门徐徐打开,显露出一个女人的脸。她用围巾包着头,几缕碎发落在额前,从头顶到下巴,那一圈的湖绿色衬得她的眉目是那样鲜明。
于锦铭脑袋轰的一声巨响,霎时间从尾椎一直麻到头顶。他抬起右手,颤抖着要朝她伸去,可刚抬起,就收回来,攥成拳头。他觉得是她,又好怕不是她,而是错认、是误会、是一场梦。最终,他启唇,舌面黏到上颚,吐出了许久没有说过的那两个字:“瑶瑶……”
苏青瑶一时有些失神,不由地后退半步。
这跟她先前在南京见徐志怀的感受完全不同。徐志怀与谭碧同处社交场,偶尔会碰见,即使不见面,她也会从其他人口中听到徐老板如何如何。因谭碧的缘故,苏青瑶时常会收到有关徐志怀的消息,再见面,尽管惊讶,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在心里的某一处模拟过与他重逢的场景。
但自从教堂一别,于锦铭就彻底从她的世界失踪。五年了……不知不觉,竟过去五年,掐指一算,他们分别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了在一起的。这五年间,她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,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他再见。
而他此刻出现的又是这样的突然,不让她有多加思考的工夫。苏青瑶愣愣地看着对面的男人,同样不敢确定,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。她记忆中的于锦铭,似乎没那么高,没那么瘦,也没那么黑,见人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笑脸,而非眼前这般,紧皱着眉头,眼眶中含着泪。
泪?苏青瑶回过神,看向于锦铭。
他眼眶变得通红,里头闪动着泪光,又低沉地喊她一声:“瑶瑶……苏青瑶?”
“你……”苏青瑶恍恍惚惚的,分不清左右。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你又怎么会在这里?于锦铭险些要冲过去,抓住她的胳膊,大声问她。这几年你究竟在哪里?过得好不好?上海开战后,你有没有受伤?有没有人照顾你?你是怎么来得汉口,又是怎么认识的魏队长?
实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,噎得他嗓子好疼。
幸好,一旁的高以民及时站出来,缓解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气氛。
他问于锦铭:“锦铭,你认识这位小姐?”
于锦铭咽了咽干涩的喉咙,点头道:“认识,她——”话到这里,舌头打了结,于锦铭难以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,只得对高以民说:“她是我的一个老朋友,有五年没见了。”
这句话也像是给苏青瑶递了个台阶,让她虚飘飘的神思找到了立足之地。她俯身,向高以民问好。高以民也客气地低下身子,同她作了一番自我介绍,接着又问她,是不是来找魏宁的。
“算是吧……”过程太过曲折,苏青瑶一下子不晓得怎么解释才好,况且,她也不想当众诉说这一路的狼狈。思索着,她垂眸,尽可能简要地说:“我在去九江的路上,碰巧遇到了魏队长,就与他结伴来了汉口。”
苏青瑶的语气十分平淡,于锦铭却被这短短的一句话,吓得脸色发白。
他急促地问:“你一个人去九江?那谭姐呢,她不和你在一起?”
“她应该还在上海。”苏青瑶轻声答。
高以民转头望一眼安静的卧房,想着站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,实在不像样,便问道:“苏小姐,你定好旅店了没?要是没有,不如先跟我们回去,四队的宿舍楼还有几间空房。”
“好,那就麻烦高队长了。”苏青瑶弯腰道谢。
她拿起行李,跟着高以民出门。于锦铭走在最后,关了房门,而后几步追上苏青瑶。几人走到汽车旁,高以民最先坐上副驾驶座,于锦铭是负责开车的司机,苏青瑶自然坐到了后座。
到车上,依旧是谁也不说话。
于锦铭偶尔通过后视镜,看到苏青瑶湖绿色围巾的阴影,模模糊糊的,黏在他的眼角,恰如一块潮湿的苔藓。他一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,一手摇下车窗,好让那湖绿的影子更清晰些。这时,一阵冷风从车窗灌入,于锦铭深深吸气,再长长地呼出,终于有了点切实的感觉。
第一百五十章 痴虫 (四)
回到四大队驻地,高以民请管理员帮忙,安排了一间僻静的单人宿舍,又让妻子拿一床被褥,给苏青瑶用。高太太点头,进储物间,刚要搬,一双胳膊突然横过来,将被褥接了过去。她仰头一瞧,原来是于锦铭。
“师娘,我来吧。”他说。
高太太看着于锦铭古怪的神情,一愣,又随即察觉出端倪。
“锦铭,那位苏小姐,与你是什么关系?”她挤着眼睛问。“女朋友?”
“称不上……”于锦铭苦笑。“五六年前的事了,说来话长,而且真讲起来,师娘您是要骂我的。”
“吁,不就是谈朋友。想当年你高队为了娶我,跟我爹、我大伯二伯在祠堂里动手,险些砸了太爷的牌位。你还能闹得比他凶?”女人推了下于锦铭的后背。“行了,赶紧送她回房间吧,我就不跟去煞风景了。”
于锦铭颔首,抱起被子走到厅堂。苏青瑶望向他身后的高太太,见她没有同去的意思,便与高氏夫妇轻声道别。
两人去到宿舍,推门,灰尘冷不然扑到脸上,迷住眼睛。苏青瑶拉起围巾一角,遮住口鼻。于锦铭放下被褥,为她打来一盆温水,往地上洒了点,压住灰尘,接着又去拿扫帚扫地。苏青瑶也不好意思闲着,浸湿抹布,去擦床板。围巾时不时往下掉,她擦几下,就要停下来拉围巾。于锦铭瞧见,问她是不是冷。苏青瑶不答,当没听见。
简单收拾完,于锦铭让苏青瑶先坐。
他出门接一壶冷水,放到屋内的小炉上烧。
旧炉子,旧水壶,随温度的升高,壶嘴呜呜咽咽地叫。
苏青瑶坐在床畔,正用毛巾擦手。于锦铭拖来一张椅子,坐到她面前。他不安地翘起腿,放下,又翘起,又放下,最终两手搁在大腿,垂首紧盯着皲裂的手背。
分明是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人,但真到跟前,不知怎的,哑口无言了。
彼此默默无言,听愈来愈响的烧水声。
安静许久,苏青瑶率先开口:“真是——好久没见。”
“是啊,”于锦铭想看她,又怕看她,睫毛颤动。“怎么就五年了。”
“果然,你还是去参军了,”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领口的金色三角。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民国二十二年。”于锦铭答。“因为常君那件事,我被囚禁了一年,后来经过军事法庭的裁定,被派往陕西……”讲到这里,他停住,实在说不下去。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,回忆那两年多屠戮同胞的飞行,简直是太痛苦、太可笑、太荒诞了!
他苦笑,尽可能轻松地同她说:“我在陕西呆了几年,到二十五年,汉爷与杨将军兵谏蒋委员长,这事儿你应该知道,当初不是闹得很大嘛,国共停战什么什么的。东北军失去汉爷,又爆发了一次内斗,慢慢也就散了。加之北平沦陷,我顺势被调职到杭州,编入空军第四大队。哎,其实没什么好说,就是跟着部队四处跑,保卫上海,保卫南京,现在保卫武汉……刚才你见到的高队长,是我们四队的大队长,也是我在航校的教员。”
“我听魏宁说,他之前也是笕桥中央航校的教员。”
于锦铭点头:“难怪师娘和魏太太那么熟。”
提及魏太太,他的心猛地一疼。
“说说是过去了五年,可仔细一想,竟然没一点儿感觉。”于锦铭抬起头,刻意地朝她扬起笑脸。“没准人就是这样,到了一个岁数,就开始稀里糊涂地过日子。况且,我本来就是不着调的人,就更……所以,真没什么好讲。”
换作五年前,于锦铭绝不会说这样丧气的话。
他也知道自己变了许多,以致于回忆起从前的自己,竟会感到陌生。
苏青瑶听后,没出声。
于锦铭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攥紧,掌心满是汗。
先前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句句话,此时变成了一阵阵的怕。
他不奢求她爱他,关于这件事,于锦铭早就想明白,且下定决心了。他爱她,完全出于自己的情感,与她无关。不为别的,只因他这人从不欺骗自己的内心。
可他好怕自己变得惹她讨厌,怕她介怀他当年所犯下的错误,怕两人往后永远都是这样,没话可讲了……
“怎么屋里还戴围巾,是不是冷?”说着,于锦铭起身就要去烧火盆。
“没、没,不用了,我不冷。”苏青瑶急忙阻拦。
于锦铭疑惑地看向她。“怎么了?”
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,心想,他已是第二次问,自己要再装傻,当没听见,未免显得太别扭,便在一阵迟疑后,摘下围巾,露出那一头凌乱不堪的短发。她垂下头,不愿接触对方的眼神。而面前的于锦铭看到她这副模样,惊诧地说不出话。
他嘴唇颤动,一眨眼,泪水盈眶:“瑶瑶你,怎么会搞成这样……”
“逃难嘛。”苏青瑶轻柔地说。“长头发太麻烦,又显眼。”
她重新系上围巾,包住头发,左右转转头,同他开玩笑:“你看,这样戴围巾,头发不容易被吹乱。”
这下于锦铭再也忍受不住,别过脸,簌簌泪下。
“对不起,瑶瑶,对不起,”他说。“是我太没用了。”
“锦铭,你别……”苏青瑶叹息,伸手想将他扶正。
不料那一声“锦铭”,倒像狠狠刺激了他。
于锦铭反握住苏青瑶递来的右手,紧紧攥在掌心。他浑身颤抖,背在抖,手在抖,连牙齿也在抖,连带着苏青瑶的手臂,亦如微风拂落夜般,微微颤动。
“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!当初我要是能早一步,把常君送到国外,他就不会被抓住,更不会被枪决。当初我要是能成熟一点,提前给你铺好后路,你也不会进监狱,更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,吃那么多苦。当初我要是、要是不去招惹你,就好了……瑶瑶,是我害了你。”
他说得又急又乱,一口气讲了太多的当初,每一次出声,都好似在验证那句古话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