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.top 录入时间:01-07
苏青瑶端坐在于锦铭跟前,听不大清楚他所说的话,只觉他颤抖得愈发剧烈,简直要把骨头给摇散架。
她抿唇,左手搭在他深深弯曲的背脊,安慰道:“锦铭,这不关你的事,是我自己的决定……”
于锦铭听闻,攥着她的手陡然一紧,又缓慢地松弛,最终伴着他长长呼出的那口热气,彻底放开。
眼角还残留着泪光,他抬手揉去,再开口,嗓音沙哑。“这些年,我因为常君的事,怕连累你们,不敢寄信,还以为你一直待在上海,和谭姐在一起。”
“我原本是和阿碧住在一起的,后来为了考大学,才去了南京。”苏青瑶说。“也是民国二十二年。”
“读的哪所大学?”
“金女大,读的中文系。”
“好,金女大好,真是太好了,我就知道你能行。”于锦铭低声感慨着,想到了她的学费。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托兄长送给谭碧的那张支票,又觉得时间不大对得上,便问,“学费是谁出的?谭姐吗?”
“阿碧说,贺医生在被抓的前几天,带着一份自己编写的书稿去见过她。”苏青瑶解释。“书稿内夹有一张支票,里面的钱差不多够我付学费,签的是你的名字。”
于锦铭听后,眼睛不由发酸。
那是贺常君与他约法三章后,替他提前存下的钱。
“我欠常君太多……”于锦铭掩住脸,长长叹了一声,又问道。“那你是今年刚毕业?”
“嗯。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,之后就是上海开战。”
讲到这里,苏青瑶停住了。
她思索片刻,最终还是对他隐瞒了南京沦陷时,自己正身处南京的事。
“上海沦陷后,国民政府组织民众撤离,我也跟着坐轮船离开南京,然后遇到了魏队长。”
“在九江碰见的?”
苏青瑶迟疑地答:“对,在九江,他逃到了九江。”先前她说在九江碰见魏宁,是顺口胡说的,眼下被他冷不丁这么一问,险些没反应过来。
她心虚地移开眼神,半真半假地继续往下说,讲她是怎么碰见了受伤的魏宁,又是怎样坐火车到的汉口。
说说叹叹,几句话,轻描淡写地掠过许多往事。
苏青瑶原本以为自己会哭,可直至讲完,她都没流一滴眼泪。兴许是这一路走来,实在太累,连流泪的力气都被耗尽。
而对面的于锦铭听完她的这一番话,面色惨白。
他动动失血的嘴唇,想说话,却觉得自己所有的话在她刚才平淡陈述的衬托下,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。说什么呢?问她缺不缺钱?问她有没有地方住?需不需要他帮忙?这些可笑的言语如同刀片,来回割着他的嗓子,一开口,喉咙眼似是冒着血沫,弥漫着淡淡的甜腥。
他低头,盯着地板,又抬头,偷偷地看了眼苏青瑶。她侧着脸,望向窗外,无比阴郁的天,一根掉光了叶子的树枝自窗框的右下角斜斜地生长,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。于锦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,心慌到快要把心脏从口中呕出来,便匆匆移开目光,往自己的手背看去。下一秒,苏青瑶转头看向于锦铭,他眼帘低垂,睫毛盖住褐色的眼瞳,指尖颤动,似乎在数着手指的关节。她颦眉,挪开视线,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。
好在这时,烧水壶响起。
于锦铭抓住救命稻草般,去到炉灶边熄火。
“那你接下来……有打算了吗?”他背对着苏青瑶。
“还没。”她说。
“瑶瑶,你、你要不先住在这里,”于锦铭声调突然高了好几个度,“至少能有个着落。”
苏青瑶下意识想拒绝,可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,犹豫许久,还是点头答应。得到肯定的答复,于锦铭长舒一口气。他提起水壶,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,小声叮嘱着:“小心烫。”
待到灰白的天色泛出蓝意,于锦铭起身告辞。苏青瑶也跟着起来,说送他。他们并肩走出宿舍楼,晚风起来了,吹得她的围巾起起伏伏。于锦铭两手插着飞行员夹克的口袋,笑着叫她回去,不必再送。苏青瑶说一声好,挥挥手,转身进门。
于锦铭注视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,鼻翼短促地喷出一股热气,独自步入碎石铺成的小道。
他走着、走着,不禁思考起自己与苏青瑶的未来,继而追忆起曾经发生在战友身上的悲剧——
小六死了,留下他新婚的妻子。
魏队长九死一生地回来,他的妻却阴差阳错地投水殉情。
这些人、这些事一个个、一件件摆在于锦铭面前。他久久徘徊,想着方方面面,任由凛冽的寒风吹乱了深褐的短发。
打到现在,于锦铭已不敢奢求活着见到日本投降,战死沙场是最好的结局,若是不幸残废,瞎眼、断腿、瘫痪,倒不如死了痛快。
那她呢?
他知道她心肠软,若是他哭着喊着逼着她留下,她没准会留。但这不公平。于锦铭自知为国家捐躯、死而无憾,驾驶飞机撞向敌机,换来轰然一声响,是他的追求。可这最不幸的代价却要让她来背负。不,不该是这样的,她理当有她的追求。
况且,假如他真的不幸残废,他是绝不愿拖累她的。可到了那个时候,哪怕他表明不要她照顾,铁了心叫她离开,她又真的能走?世人会如何看她?他已经害她去过一次监狱,绝不能叫她去第二次。
思及此,于锦铭停住脚步,双手掩住面庞,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哀鸣。
第一百五十一章 痴虫 (五)
送走于锦铭,苏青瑶侧躺在木床,胳膊垫着头,沉默。背后油灯未熄,人影映在粉墙,随呼吸起伏。
她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机会再遇见他,此番意外相逢,真跟太阳穴挨了一拳似的,昏昏沉沉,搞不清要以何种态度面对才好。眼下于锦铭离开,苏青瑶躺在久违的床榻,呆望着倒影,逐渐静下心,回忆起从前和于锦铭在一起的日子。
那时,每每见到他,她的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轻松,像常年潜水的人终于浮上水面,短暂地换了口气。
但今时不同往日。分别的这五年,苏青瑶自知变了许多。而他似乎也变了不少,不再是从前那个潇洒自在的于锦铭,而是一名抗击日寇的空军飞行员。上海回不去了,他们……大概也回不去了……
苏青瑶沉思着,翻了个身。
窗缝漏风,吹动灯芯上的火焰,扑闪、扑闪,快要耗尽,连带她脑海中于锦铭的面容,也变得模糊。她阖眸,听时钟滴答滴答,走到半夜。灰云隐住残月,她辗转反侧许久,睡去,在梦中落泪,为许多事。
睡梦中,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,接着是响亮的脚步声。
苏青瑶以为是防空警报,翻身下床,正要去拿装有必需品的布包,又听喇叭播报,原来是通知四队到楼下集合。
苏青瑶推开窗,窗台正对宿舍楼下方的空地,那里停着两辆卡车。混沌的天光下,一群年轻人陆续跑到卡车前,蚂蚁般得排队列阵。几位太太披着大衣,趿拉着棉拖,出来送行。
苏青瑶看着,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。这一去,不知能否回来,男人鹰似的飞走了,留女人孤零零地活成一只机械鸟,在八音盒上苦苦歌唱。她探身,想在队列中搜寻出于锦铭的身影。可他们穿着同样的作战服,戴着相同的帽子,实在分不清谁是谁。
高以民站在队伍的最前方,催促队员上车。
难道就要这样再一次分开吗?明明才见面,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。
苏青瑶搭在窗框的手指一紧,目光快速扫过,最终在队伍的前列,发现了一个高挑的男人。他比旁人要高出半个头,身姿笔挺,两手插在口袋。尽管戴着飞行帽,护住耳朵,看不清那个男人的发色,但她觉得那就是他,没什么理由,就是他。
苏青瑶启唇,想喊住他,“锦铭,锦铭,于锦铭——”,可转念一想,这样做有什么用?不过是给他徒增负担,便长叹,叫未说出口的话散入风中。
于锦铭似有所感,抬起头,在密密麻麻的小窗间,看到了苏青瑶。她的身后是空白的天,冬夜的清晨,雾蒙蒙的,没有半点令人印象深刻的色彩。而她倚着窗框,左手也搭在上头,右手掩住厚棉袍那僧人般的衣襟,暗蓝的棉布从脖颈流到脚踝。
他强颜欢笑,朝那美丽而模糊的影子抬了下手,转身登上卡车。
“啃啃啃……”,引擎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,卡车远去,留下一团呛人的烟尘。
苏青瑶合上窗,坐到床边,一时无比的茫然,仿佛昨夜那盏烧尽了的油灯,灯芯草的捻子熬到极点,溺死在盏底所剩无几的豆油中……出神许久,耳边响起几下敲门声,苏青瑶开门,来人是高太太,带她去吃早饭的。
路上,苏青瑶问高太太,高队这次是去哪里。高太太说,南昌附近的三家店机场,日本人要轰炸南昌。苏青瑶惊出一身冷汗,她与魏宁离开南昌也不过七天。她又问,是只有四队去吗?高太太说四队和七队。
“像这样出一次任务,大概多久会回来?”
高太太没心没肺地笑了。
“谁知道呢?”她道,“等着吧!”
吃完早点,又被硬拉去牌局。
火炉烧得极暖,女人们个个像醉酒,双颊红得滴血。竹骨牌从一边被推到另一边,稀里哗啦地响。砝码垒在手腕,几根葱白的手指摆在鹅黄色的牌背,上头闪烁着大大小小的戒指,黄金、钻石、白或粉。有几位会抽烟,打着打着,掏出巴掌大的烟盒,一手理牌,一手夹烟。猩红的烟头袅娜地升着白烟,刺鼻且干燥,蕴藏着许多往日的气息。
苏青瑶盯着牌局上一双双拥挤的手,一时有些喘不过气。她弯腰,伏在高太太耳边,说要出去走走。高太太忙着打牌,点一下,没多说什么。苏青瑶放轻脚步,迈出大门,一阵寒风袭来,将额发吹到脑后。
她四处张望着,找到了一位地勤兵,向他打听九队的位置。托这位地勤先生的福,不多时,苏青瑶便乘小汽车到了九队驻地。她依照记忆,找到魏宁的房间。户牖紧闭,苏青瑶试着敲门,没人应,再敲,方听门后缓慢地传来一声:“谁——”
“魏先生,是我,苏青瑶。”
过了好一阵,魏宁才开门。
苏青瑶见到他,着实吓了一跳。他像在这一夜的工夫,度过了数十年的光阴,浓密的乌发间生出许多白发,仿佛淋了满头的水,又结成冰,久久不曾融化。
两人落座,简单寒暄几句后,苏青瑶迟疑地开口:“魏先生,我有个不情之请……就是,我不太想让别人知道,南京沦陷后,我还留在那里。您能否帮我隐瞒一下,就说您是在九江遇到的我?尤其是四大队的于锦铭,主要是他。”
魏宁投来疑惑的目光。“为什么?”
“他要是知道南京发生的事,会哭的,”苏青瑶忘记自己已经剪成短发,下意识地去别,食指伸到耳畔,摸了个空。“我不想给他增添负担。”
魏宁长叹,答应。
待到一盏茶见底,苏青瑶告辞,魏宁送她到宿舍楼的大门口。两人并肩站在房檐下,听北风在耳边呼啸,吞没了一切杂音。
魏宁不禁感慨: “我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。”
“正好,我们的国也快要什么都没有了,和你正相配。”苏青瑶微微仰起脸,看向他,苍白 的面容一如北风。“魏队长,你多保重。”
“多谢,”他重重点头。
苏青瑶借住在军区宿舍,一住就是两个月。期间她往上海寄去了六七封信,给谭碧、父亲和小阿七,每一封都附上了现在居住地的地址,但都没得到回复。苏青瑶等得心焦,却也无可奈何。
到一月初,从上海迁到武汉的《申报》 举行校对员招考。苏青瑶报名。招考包含笔试和面试,苏青瑶咬咬牙,给自己买了一件灰蓝色的旗袍。因物资短缺,衣领是拿塑料片做的,相当硌人。时下流行的衣摆较之从前短上不少,勉强盖住小腿,露出她那双大小不一的脚。然后找一家理发店,将狗啃似的短发烫成水波纹。一扭一扭的发丝垂落面庞,蓬蓬的,总算不难看了。
考试很顺利,苏青瑶以笔试第一名、面试第五名的成绩被录取。找到工作后,她曾考虑搬离军区。但高太太看出于锦铭对她有意,怕他回来,见不到她,便再三挽留,说魏太太走了,她一个人太孤单。苏青瑶拗不过,便继续住着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眨眼间,新年将至。
一天上午,高太太收到总部发来的消息,说四队能赶在年前回来。这并不算好消息。飞行员整队脱离前线,说明南昌的形势不容乐观,战线很可能会推到武汉。不过,对这帮空军太太而言,丈夫能平安归来,就已足够。
她们扫灰、洗衣,摆在箱底的香炉、烛台都拿出来仔细擦过,蜡烛、梅花、神仙图,一一摆出。这般忙活了七八天,到除夕那日,一大早,苏青瑶就跟着高太太和其它几位空军太太一起做年菜。忙到下午六点,她们陆续将饭菜摆上桌,该来的人却没回来。
转眼,时钟指向八点。高太太显然紧张起来,她靠着电话边的墙壁,同众人说着并不有趣的趣闻。等到指针指向十点,还没见人影,打电话问总部,说可能是遇到了气象问题。
苏青瑶蜷缩在沙发,困得快睁不开眼,高太太见了,苦笑着让她先回屋休息,别跟她们这些做妻子的一起熬夜。苏青瑶点点头,回到房间。她和衣而睡,打算打个盹儿,只睡一个钟头,就起来陪高太太她们守夜。
但不知怎的,她躺在床上,半阖着眼,竟昏沉沉睡去,直至门关响起一声细微的咯吱声,继而是几下门响。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沉闷又缓慢的响声,简直是从另一个国度传来的低吟。
苏青瑶被不寻常的动静唤醒,坐起。
“谁?”她问。
那人站在门口,没说话,房门半开,门缝中显出一个人影。
“锦铭?”苏青瑶猜是他。
于锦铭低沉地应一声,又问:“方便进来吗?”
“没事,你进来吧。”
她说完,于锦铭进门,脚步轻轻地走到床边,扶着矮床,跪坐在床畔。他抬头,在黑暗中辨认着她眉眼的轮廓。一丝丝清冽的寒意,在鼻尖漾开。苏青瑶头颈后缩,分不出是他从外头带来的冷气,还是她摆在窗台上用水养着的水仙。
“锦铭?”她开口。
话音方落,窗外冷不然升起一道莹白的光束。
一朵金色的烟花在天边盛开,点亮了他的面庞。热糖浆似的眼瞳倒映出烟花明亮的尾巴,眼睛里滚动着的,似是花火的光点,又似是将要滚落的泪花。
苏青瑶眨眼,见烟花一瓣一瓣地凋谢,视线再次变得模糊。就在这时,一阵凉意爬上她的指尖。苏青瑶指节曲起,往后缩,他追上,手掌一下扣住她的指缝,牵起来,紧贴在同样冰冷的脸颊。
肌肤与掌纹依偎,温热的泪水,很快浸湿了她的手心,誓要将苏青瑶泡发那般,渗出指缝,汇成一道清亮的溪流,在瘦削的腕骨蜿蜒,逐渐发冷,没入袖子内缝着的羊羔皮。
“瑶瑶,新年快乐。”他温柔地说。
第一百五十二章 红尘飞雪 (一)
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,“咻——”,几朵烟花拖着明亮的尾巴,一齐升空。
焰火倒映进屋内,苏青瑶眼前一片雪白,吞没了对面人那模糊的轮廓。她眨眼,又听一声剧烈的“砰”,烟花升到了最高点,绽放开来。在混乱的色彩中,她又一次看清了男人的眉目,他眼眶通红,泪痕斑驳,面上却微微笑着。
苏青瑶唇角抿紧,看烟花坠落,屋内一寸寸暗下,他的面容也再度堙灭于冬夜。
她屏息,牙关一紧,又一松,眼眸低垂,一滴泪自眼角滑落。
“刚到吗?”她垂头,嗓音沙哑地问。
“嗯,刚到。”于锦铭答。
苏青瑶又问:“高太太她们呢?”
“在楼下。”
她睫毛颤动:“哦,我们也下去吧,别让他们等。”
“不……不着急。”于锦铭阻拦。
他看着她的眼睛,或许是眼睛,太黑了,分不太清,总之是深深凝望着,然后缓慢地松开了她的手。苏青瑶收回,放在曲起的双腿,心中五味杂陈。雪白的臂膀灌了铅似的,既冷,又万分沉重。她嘴唇微微一动,想说话,无话可说,便继续沉默。而他仍跪坐在床畔,胳膊伸直,搭在她的身侧,与蓝盈盈的旗袍隔了约有一个拳头的距离。
又是“咻咻咻”的几声响。
窗外的烟花接二连三地炸开,叫斑斓的色彩撒了漫天。屋内的他们凝固原地,久久对望,一动不动,相对的身影被拓印在粉墙,一高一低,斑驳的,忽而一下明亮,忽而一下黯淡。
不知多久的相顾无言,在某次烟花奔向天空的瞬间,于锦铭开口:“瑶瑶……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。”
苏青瑶听了,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恐慌——他要说什么?说战争嘛?说五年前的教堂吗?说他们的现在的感情,以及不可见的未来吗?说了她又该怎么回答呢?——电光火石间,无数念头在脑内闪过。
方才升空的光束接连炸开,碎屑划出数道凋零的轨迹,熄灭。
她的五指下压,指尖逐渐没入深蓝的布料,像是在一步步往海里走。
“这两个月,我在南昌,一直在想我和你的事,从认识到现在,所有的事,”于锦铭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并不是没想好要怎么说,相反,他这番话已经思考了太久,久到在梦里都能背诵。只是,真到了要说的关卡,他才觉出其中的艰难。
换作五年前,他大抵就直接开口,央求她:“你嫁给我,好不好?你和我在一起,好不好?我不能没有你!”但现在的于锦铭没法说这个话,军人不宜有家室,哪怕他说了,也不过是逞一时口快,没办法真的为她的后半生负责。
没人能对抗一场世界大战。
于是,就像下定决心,要亲手将自己砸碎般,他望着她的眼睛,尽可能平静的、温柔的告诉她:“瑶瑶……我爱你……分开的这五年,每时每刻,我都爱着你。”
苏青瑶背脊一僵,手脚冷冷的,嗓子眼却像着火,极热。
这是她最害怕的话。
因为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。
留下来吗?不可能的,苏青瑶稍稍一想,就知道不可能。从一开始,她想要的就是一个决定,一个属于自己的决定。她不是安娜,他亦不是渥伦斯基。所以在那一刻,苏青瑶的理性与情感前所未有地达成了一致,都在反复劝告着,绝不要留。
但她也不愿讲出来,伤了他的心。
“锦铭,我……”苏青瑶启唇,舌尖颤动。
“不,瑶瑶,你先听我说。”于锦铭打断她。“常君还在的时候,曾经问过我,问我为什么喜欢你,我说不知道,瑶瑶,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。就是……喜欢。喜欢和你待在一起。那时候常君听了,和我说,爱一个人不是嘴上说说,是要承担责任的。参军也是一样,远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。当时的我没把他的话听进去,直到他走了,我真的上了战场,才明白他说的话都是对的。”
“这五年来,我时常后悔,想,当初我要是听了常君的话,没和你在一起,而是单纯地作为一个朋友,去帮助你,我们会不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?如果我能成熟一点、理智一点,把常君的话听进去,是不是也有可能保下他?”有一根银线吊着他的脊椎般,他望着眼前的苏青瑶,继续说。“每当我想到这里,都恨不得用我的命去换常君的命,可缓过神,我又立马开始笑话自己,现在后悔有什么用?一切都太晚了。”
“那是贺医生的选择,与你无关,你不要自责。”苏青瑶说着,抚上他的后背,“我也一样,没有任何人害了我,这是我自己的决定,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。”
“我知道!我知道这是他的选择,这是你的选择!但是——但是——”于锦铭说着,上身前倾,发顶快要挨到她的下巴。
他哀叹:“我放不下……常君是我最好的朋友,你是我最爱的女人,我真的,放不下……”
苏青瑶闻之,如鲠在喉。
隔着硬挺的军装,她弯腰,带着一点怜惜的神情,来回抚摸他颤抖的后背。
烟花轰隆隆得响着,极其壮烈,似要把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炸得稀巴烂。
于锦铭听着,感觉自己也要被这剧烈的轰鸣声炸成碎片。
他吸气,吸到肺部有肿胀的滋味,再将这口气长长地叹出来,说:“瑶瑶,我爱你,我大概这辈子都会爱你。可是——我不能再害你了,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了。”
苏青瑶从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。
她抚摸着他背脊的手刹那间僵直了,停在原地,上不去下不来。
一朵朵怒放的花火涂抹在她苍白的面庞,过于复杂的色彩,如同一只只斑斓的蝴蝶,张开翅膀,停歇在她的嘴巴、鼻子和眼睛。眼眶里闪动着的泪光,比面庞更为晶莹,碎光在那一点起舞,似是许多只小粉蝶,围聚在这一处,贪婪地吸食者露珠。
渐渐地,她颤抖,连带这些脸上的蝴蝶也止不住地晃动,频频扇动着翅膀,翩然欲飞。忽得,声音消失了,漫天的烟花悉数凋零,蝴蝶纷纷飞去,万籁俱寂的冬夜里,她僵直的手臂滑落,垂到身前,双眸止不住得滚下泪来。
“别哭,瑶瑶,你不要哭。”于锦铭在黑暗中捧住她的脸,用手拭泪。“参军报国是我的梦想,现在国难当头,我不可能躲到大后方,当一个逃兵。但我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幼稚,只顾自己,不考虑你的未来。这是最好的选择。对你,对我,都是最好的决定。”
“你不要再说了,锦铭,你不要再说……”
“让我说完,瑶瑶,这次我活着回来了,不代表我下一次还能活着对你说这些话。”于锦铭握住她的手。“我想让你知道,我爱你,我会爱你到死。这是我自愿的,不需要任何回报。自从我们在教堂分开,我就没想过这辈子能再见到你,所以现在能看着你,说这些话,对我来说就已经——足够了。”
苏青瑶听了,两手挣脱出他的手心,继而上身前倾着,胳膊摇摇摆摆,反握住他的小臂,攥得很紧。
掌心湿湿的,分不清上头是汗还是泪。
又听楼板下传来响动,底下人放完了烟花,回了房间,入席吃饭。兴许是于锦铭上楼前,同高以民打过招呼,并没有人来敲门。短暂的说话声后,是收音机里模糊的乐曲声,小提琴、大提琴、钢琴、一连串西洋乐器所弹奏出的抒情曲,恰如柔滑的海波,冲散了苏青瑶的五脏六腑。
“对不起,锦铭,我没办法像你爱我那样爱你。”她开口,吐气湿润了他的睫毛。“我太自私了。”
听了这话,于锦铭垂眸,沉默了一会儿,笑了。
“没关系,瑶瑶不需要像任何人,”他轻声说。“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,就可以了。”
“那你呢……锦铭,那你呢?”
“其实我也不希望要你留下。”于锦铭道。“这是真心话,我不会骗你。”
因他这一句话,苏青瑶绷紧的指尖骤然松弛。她放开他的手臂,深深弯下腰,似被大雪压下的墨竹,发出阵阵低微的啜泣。于锦铭仰起脸,默默将她黏在面颊的湿发捋到耳后。
良久的沉默后,她唤他:“锦铭。”
“嗯?”
“能遇见你,真是太好了。”
于锦铭伏在床畔,头枕在曲起手臂,笑微微地同她说:“我也是这样想的。”
那一晚,他们没有下楼吃年菜,只这样对坐着,有时说话,有时不说话,不知不觉,玻璃窗外显出一抹浓郁的鱼肚白,预示着新年的到来。苏青瑶送他下楼,到门口,她又多送了一段。两人并肩走在小道,清晨的光尤为朦胧,照到上头,就像踩着堆叠的轻纱,时时疑心不是真的踩到了地。
回到宿舍,于锦铭洗漱完,躺在床上,做了个很漫长的梦。梦里人声嘈杂,嗓音尖尖的,是在说上海话。他低头,瞧见身前是一张四方的矮桌,自己正坐在桌前。矮桌上摆着几碗肉菜,一碟下酒的炸豌豆,一壶黯黯的黄酒,两个巴掌大的陶杯。于锦铭抬起头,环顾四周,灯光昏黄,一切都是那么模糊,唯有矮桌对面的人,看得十分清楚。
他穿着因浣洗而微微发白的长衫,戴着圆框眼镜,脖子前倾,正擦拭手中的竹筷。
“常君……”于锦铭放低了声音,胆怯地唤。
贺常君扶一扶眼镜,狐疑地看向他。“怎么了?”
于锦铭启唇,开口的那一瞬间,他的牙齿打颤了,砸碎了话语,声音七零八落,碎了满地。
他问:“我是大英雄,对不对?”
“嗯,”贺常君笑着点头,“当然。”
大年初一,照惯例,开门要放炮仗。
天还未亮,徐志怀便听门缝传来一阵孩童的嬉闹声。三四双皮鞋踩着地板,砰砰响。他蹙眉,撇下盖在额头的湿毛巾,翻了个身。又听一声快活的“走!”,脚步声逐渐远去,紧跟着,公寓楼下响起一连串鞭炮声,噼啪作响。徐志怀强撑着病体,坐起,披一件钴蓝色睡袍,下床,拿热水瓶,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,继而找出一个不锈钢小盒,从棕瓶的阿司匹林药片,吃到铝盖的抨抗。
服完药,他坐到窗边的扶手椅,给自己量体温。孩子们的笑声推着硝烟涌上四楼,徐志怀看了眼玻璃窗,见窗外烟雾缭绕,不禁庆幸自己现在什么都闻不到,反倒少了一件烦心事。一面想,一面去书桌,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花旗银行的贷款合同,戴上眼镜,坐回扶手椅,仔细翻看起来。
抵达汉口后,徐志怀第一要紧的事,是去港口的政府办事处,查询自己去年十月从上海发往汉口的那两艘渡轮。办事处的人查询了货轮号,却说,这两艘船,一艘还未抵达汉口,一艘遭遇日军轰炸,确认沉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