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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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志怀听闻,失神许久……这两艘渡轮上不仅有贵重机械,还有愿意跟从工厂迁往武汉的数十名熟练工……
好在小阿七帮忙寄出的财物走的陆运,平安抵达。徐志怀签收后,从个人账户上支了一大笔钱,再根据员工合同上的地址,给每位遇难员工的家属寄去一笔抚恤金。然后就是不停地给保险公司打电话。出发前,徐志怀买了美亚保险公司的财产险,一家业务横跨太平洋的美国企业。但可能是像他这样因日军轰炸遭受损失的中国企业家太多,电话那头始终拖拖拉拉,不肯理赔。至于先前给过保证的国民政府,坦然表示国库里的钱都变成了子弹,用在了战场上,对他的损失只能深表遗憾。
没办法,徐志怀只好向汇丰银行贷款,打算先筹集资金,再走走关系,看能否绕开日本人停在太平洋上的军舰,向美国订购新的器械。
大抵是劳累过度,还未来得及走完贷款手续,徐志怀就病倒了。
合同读到第三页,忽得,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,多出一两声绵长的呜咽。这座租界内的联排公寓毗邻长江,临近九点,码头到了最热闹的时候。远远的汽笛声与近处的鞭炮声相呼应,徐志怀坐在窗边,头疼欲裂。他瞧一眼挂钟,取下温度计,一看,快到四十摄氏度,仍在发烧。
徐志怀放下合同,闭眼,靠着椅背打盹。
不知过去多久,鞭炮燃尽,留下满地碎纸屑,红红的,似是谁不幸遭遇了枪击,留下一滩还在冒着热气的鲜血。
世间重归安宁,暖炉毕毕剥剥地烧着,烤得人意志醺醺然。徐志怀侧身,背对窗户,神思逐渐模糊。恍惚间,他听到门缝里传出一声刻意的压低了的女人的声音,再抬头看,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黑褐色木门,上半截镶嵌着透亮的西洋玻璃。黄昏时分,太阳已没入西山,踮起脚朝屋内望,依旧是黑影重重,不见人影。
徐志怀隐约知晓是进到了梦中,可又不愿承认,便放任自己沉沦。他看看手脚,都小了一大截,再摸摸头,短发还未覆到额前,刺猬似的悬在半空,约有两指长,身上是一件浅灰的夏布长衫,倒映出门外香樟树浓密的枝叶,正随着一阵热风,左右摇摆。
“少奶奶,你决不能答应!那几亩田本来就是少爷的,少爷走了,也得归小少爷,哪有被他们分了的道理!七叔公摆明了是在欺负你!”是吴妈的声音,他记得。
“算了,你少说两句。”屋内传来另一个低柔的声音,是他的母亲。“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我一个寡居的妇道人家,还能与他们斗?”
“不是我说,少奶奶呀!您不为自己考虑,也要为小少爷考虑。”吴妈嗓门大了些。“他们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,要不是您拦着我,我早就拆了他们的房门,闹他个鸡犬不宁!”
“小点声,小点声……”
正说着,妇人似是察觉到伫立在门外的徐志怀,望向门关,顿住了话音。
徐志怀见状,敲两下门,进屋。他穿过鹅黄的门帘,瞧见雕花的拔步床上,坐着一位身着藏蓝色杭绸大袄的妇人,正微笑着望着自己。这便是他的母亲。妇人身旁,站着一位高且胖的女人,是年轻时的吴妈。徐母清一清嗓子,冲吴妈递了个眼神。吴妈会意,朝徐志怀稍稍福身,快步离开。
待门合拢,传来一声细微的咯吱声,徐母方才转回头,问儿子:“小顽,今日放课怎么这样早?
“夫子说什么武汉起义,革命党人光复杭州,又说接下来几天宁波可能会很乱,就叫我们早点回家,过几天再去学堂。”
“哦、哦,这样啊,”她点着头说,“夫子可有留功课?”
“有,”徐志怀老实地答。“我等下就去书房。”
妇人笑了,招一招手,示意他到床边来。
徐志怀垂着头,走到母亲身边,伏到冰冷的黄梨花木的床上。昏暗的旧平房,西斜的日光穿过如意纹的窗框,涂抹在他的额头,鼻梁仿佛停着一只蜻蜓,半透明的翅膀挡住眼眸,叫所见的一切都变得模糊。
“娘……”他开口。“叔公是不是要和你分家?那我们以后还住在这里吗?”
女人愣了一下,安慰道:“当然住在这里。这是你的家,怎么会不让你住?”
“刚才吴妈妈说什么田地——”
“哎呀,这是大人的事,你还太小了,有很多东西你不明白。”
“反正说来说去,都是因为钱。”徐志怀声音低低的。“等我长大了,要赚很多钱,多到这里没有人敢瞧不起我。”
女人听闻,轻笑出声。
她温暖的手指梳理着儿子刺猬似的短发,柔声道:“小顽,你要认真读书,仔细完成夫子的功课。阿娘不求你赚多少钱、当多大官。但男子汉大丈夫,要胸怀大志,将来努力成就一番大事业……”
忽然,有人敲门。
徐志怀睁眼,皱着眉头问:“谁?”一张嘴,嗓子哑了,险些发不出声。
“是我,张文景。”对方说。
徐志怀艰难起身,开了门。
张文景进屋,站在门关,边脱羊绒大衣边问:“吵醒你了?”
“没,”徐志怀道。“就打了个盹。”
“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,好点没?”说着,张文景拎着大衣,朝里走。
公寓不大,原先的客厅被徐志怀暂时用作了书房,放着一张紧挨着粉墙的书桌,桌上凌乱地摆着许多泛黄的信纸。桌前有一把靠椅,张文景随手将大衣随手搭在上头,继而右臂撑在椅子靠背,两脚一前一后地站立,像一道斜杠。
“没事,”徐志怀跟在他身后,淡淡道。“小病而已。”
张文景不信他的鬼话,一口气不断地问:“还发热吗?几度了?吃药没?要不要再去一趟医院?”
“我说了——没事。”
“行,随你。”张文景耸肩,不再强求。
他靠着椅子,眼神随意一溜,就跑到了书桌上。
“好家伙,你哪来那么多信?”张文景伸出食指,对准满桌发黄的信纸。
“别动!”徐志怀喝止。
他飞快地走过去,将信笺归拢到一处,叠放进抽屉。
张文景长长地“咦”了声,好奇地问:“谁给你写的,上海总商会?还是杜先生?不会吧,杜先生不是逃到香港避难去了,难不成要把你请去香港?”
“不是,你别瞎猜。”徐志怀避而不答,侧过脸咳嗽两声。“行了,有事说事,你找我做什么。”
“哦,也没什么要紧事。”张文景说。“就是我昨天跟从之通了电报,说了你的情况。从之让我问问你,要不要去重庆,到他那边住,彼此好有个照应。现在你的轮船被炸了,公司破产了,贷款没批下来,与其留在汉口无所事事,不如先去重庆。反正过不了多久,我也要搬去重庆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,日军要打汉口了?”徐志怀蹙眉,反问。“别告诉我,汉口也守不住。”
“有点困难吧。”
徐志怀忍不住冷嘲:“补贴出不起,仗也打不赢,我们交的税款都被你们用到了哪里?”
张文景两手一举,作投降状。“我是交通局的,您这问题,得反馈给别的部门。”
徐志怀低沉地冷笑,道:“我考虑一下。”
“就先这样。你要是想好了,打电话给我,我叫秘书给你买去重庆的船票。”张文景拎起大衣。“下午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说罢,一阵风似的离开。
送走张文景,徐志怀坐到书桌前,骨头散架般靠着木椅,后脑隐隐作痛。他伸手,摸到抽屉,食指与中指夹住其中的一封信,拿出来。写信人用的是深蓝色的钢笔水,因时间久远,墨已淡去,留下淡淡的痕迹,仿佛一个哀怨的幽灵,在信纸上徘徊,低叙着“大错已经铸成,无可挽回,他理应恨我”之类的话。徐志怀一字一句地读,越读头越疼,便放下,闭上眼,手心撑着滚热的额头,失神许久。
少顷,他翻开电话簿,起身去打电话,
电话接通,徐志怀开口:“喂,王先生吗?是我,徐霜月。打电话是想问问,上次托您找的人,有消息没?”
对方说了什么。
徐志怀沉默。
短暂的无言后,他道:“我知道可能性不大,但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辛苦您再看看……汉口火车站,码头,汽车站……”
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,接着说:“徐先生,您要是坚持,我就帮您继续找着……但您也要有心理准备,毕竟——”
“行,那麻烦了,”徐志怀微微点头,“我明早就把钱送过去。”
挂断,徐志怀又拨电话给张文景,是秘书接的,看来他还没到办公室。徐志怀让秘书转告张文景,说他愿意去重庆。放下电话,他拉紧窗帘,躺在软床,被子蒙着头,昏沉沉睡去。
说要走,那动身也不过这几天的事。
徐志怀一连烧了几天,到出发的前一日,体温总算降到三十八度以下,但仍浑身乏力。翌日午时,他雇人拖着行李,在汉口码头登船,张文景为他送行。徐志怀上轮船,喝一杯淡茶,吃了两片面包,又是倒头就睡。
起初睡得不深,能听见行船时江浪翻涌,慢慢的,他睡熟,再度站在老屋的门外。已是十几年后,昔年剔透的玻璃积了一层难以擦洗的污渍,雾蒙蒙的,愈发透不进光彩。
徐志怀敲门,进屋。吴妈正服侍他的母亲喝药,见徐志怀来,福了福身,快步离开。徐母则拍了两下拍被褥,示意儿子坐到身边。
徐志怀顺从地走过去,深深弯腰,问:“最近身体好点没?”
“好多了。你别太担心,人年纪大了就会这样。”徐母说着,反过来操心起他。“你呢,家里怎么样,小瑶还好吗?”
“都好。”
妇人说着,抬手,一点点抚平儿子西服肩膀的褶皱。“小瑶岁数比你小,又是一个人来的杭州,你平时要多多照顾她,知道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成亲以后,就完全是大人了,不能再和从前一样,说话、做事只顾自己,不顾及他人感受。你要学会迁就别人,多听他们的想法,尤其是家里人的话,明不明白?”
“嗯,我明白的。”徐志怀一板一眼地答。
她叹气,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发,感慨:“算了算了,真是没办法。谁叫小顽头发硬,连带着心肠也硬。”
“这不好吗?”徐志怀反问母亲。
女人垂眸想了会儿,微微摇头。“性情太过刚强,容易伤到身边人。”
徐志怀沉默。
“小顽,娘亲很担心你,”她缓缓说,“你父亲走得早,又没有兄弟姐妹,等我走了,就只剩你和小瑶两个人了。小瑶呢,性情温顺,话也不多,是个好孩子,我能看出来。反倒是你,从小到大,不管做什么,都要与人争个高低。今后,如果遇到不舒心的事,你多让让小瑶,说点好话,不要那么固执。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,你一定记住这点。”
听了她的话,徐志怀忽而浑身震颤,后颈连接头的那根筋绷得直直的,似有千军万马压在心口,重的人喘不过气,
“娘……我好像犯了一个错。”他说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我、我太自大了……没料到,南京会……娘,我应该带她走的。”他嘴唇颤抖。“因为我,青瑶……她……她……”
话未说完,低哑的喃喃声被渡轮外骤然响起汽笛吞没,“呜——”,轮船驶入巫峡,两岸青山连绵,满山猿猴被轮船惊起,一时间,无止息的猿鸣在青苍的林木间回荡。
病中的徐志怀因这摧心剖肝的猿鸣,连连续续地落下泪来。
“她还在南京……”
轮船走走停停,数日后抵达重庆。
那是个阴沉的大雾天。群山环抱江流,江水又淹没岸边郁郁的榕树,树影倒映江面,被浓雾的涂抹,仿佛一碟浓绿色的颜料,溶化在波涛之中。
徐志怀下船,深蓝的绒线围巾织得很长,一头垂在胸前,一头落在后背,飘飘荡荡。沈从之等在码头。徐志怀淡淡叫一声“从之”。沈从之不言,笑着拍了下他的肩,转而招呼车夫帮忙,将徐志怀的行李转移到他租来的马车。
“路上怎么样?承云说你病了,好点没?”坐上马车,沈从之说。
兴许是太久没有乘马车,徐志怀有些头晕。
他靠着车厢,恹恹地答:“还行。”
“还行就好。”沈从之道。“反正你现在这个情况,也确实做不了什么,不如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。”
徐志怀沉默,侧过脸,面对大雾弥漫的重庆。
马车爬上一段缓坡,只见浓雾之中,冷不然射出几道朦胧的光束,像是电灯。再一眨眼,两三幢欧式别墅逼到跟前,别墅紧挨街道,街道上走着的,不是西装革履的青年,就是挽着夸张烫发的女郎。
应是进了市区。
“等下就到了,”沈从之从另一个窗子伸出头,给徐志怀指方向。“前面那幢吊楼,背对山峰的那个,瞧见没?”
“嗯,”徐志怀应一声,转头看向沈从之,惊觉自民国二十一年,两人在上海仓促地会面后,便再未相见,直至今日。
好在人长到一定岁数,容貌便不会发生剧烈改变,徐志怀看着沈从之 ,一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老了,还是依然年轻。大抵还是老了吧,年轻的他从不会认为自己犯错。
徐志怀稍稍偏移了目光,似是随口问:“你现在干的什么工作,当教师?”
“刚转到南渝中学,教数学。”沈从之似是不愿多谈,转了话题。“对了,你知道南渝中学的校长是谁不?”
“谁?”
“南开校长张伯苓。”沈从之说着,笑起来。“还记不记得,当年学联来上海开大会,我们几个去凑热闹,回来的路上,你嘲笑南开学子学问浅,蠢笨如猪。”
徐志怀躲开他的眼神。“不记得……”
“也是,一晃许多年了。”沈从之长叹。
感慨着,马车驶出别墅区,停在吊楼前。两人搬行李上楼。吊楼一面临街,一面靠山,屋内也是半明半暗。只有一间卧房,得知徐志怀要来,沈从之早早将自己的东西搬到客厅,将卧房让给他。客厅同时也是餐厅,现在又兼具了卧室,更显拥挤。放好行李,沈从之又下楼取电报。
“你人还没到,承云的电报就来了。”沈从之挥着手中的电报。“他托我向你问好,叫你保重身体。”
徐志怀咳嗽两声,问:“武汉怎么样?”
沈从之垂眸,翻看着手中的电报,道:“武汉……说是很冷啊。”
铅灰色的浓云覆盖了汉口上空,阴沉沉的,似乎又要下雪。
苏青瑶对着书桌上缺了一角的镜子梳头,书桌紧挨窗户,抬头,便见微风摇庭树,树叶瑟瑟响,冷出一种强烈的紧缩感。她系上绵绸发带,忽听身后响起敲门声,走去开门,是高太太来叫她一起去联谊会。在战争与战争的狭窄间隙,这是军官们少有的可以放松的时刻。
坐车到公馆,蒸汽锅炉烧得屋内暖意融融,苏青瑶脱下大衣,露出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旗袍,是五年前咬牙硬留下来的那件好衣裳,也有两三年没穿。在场的多是高级军官与其家眷,苏青瑶站在其中,多少显得过时。她扫视一圈,在人群中发现了于锦铭。男人抹了发蜡,将蓬松的发丝服帖地梳到后头,身上是礼仪用的将官礼服,深蓝色,腰间勒着一条皮革带,收的很紧,胸前挂着淡金色的绶带,领口的金星代表军衔。
他正跟在高以民身旁,与一名机关政要交谈。
苏青瑶怕打扰到他,暂时避到另一侧的小客室。那里面大多是军官家属,华冠丽服的男女挤了满满一屋。苏青瑶挨着垂花门,静静看着他端着香槟杯社交,暗金色门帘的阴影印在她的腮颊,摇摆。
兀自发了会儿呆,她折回去,望见于锦铭独自坐在沙发上,指缝里夹着细烟,发呆,似是不知道她会来。
苏青瑶从背后靠近。
于锦铭低垂着眼帘,正出神,突得,视野里闯入一只白中透着淡青的手,因为瘦,骨节分明。他顺着手腕朝上看,目光落在女人的面庞,顿时有些恍惚。
眼前的女人,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有太多不同。她更瘦,五官更清晰,目光更镇定,说话更从容。但她们又分明是相通的,身上散发着同样的香味,话音同样的轻缓,容颜同样的美丽,对他又是同样的……残忍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于锦铭问。
“高太太叫我来的。”苏青瑶坐到他身旁,与他隔了一个小臂的距离。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,高队长呢?”
“应酬去了。”于锦铭道。“刚才有几名政府的高官过来,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,可别是追究我们打败仗。”讲完,他自嘲地干笑两声,又感觉这个笑话实在差劲,连忙收住笑容,假意去灭烟。
“我还以为只有将军那一级的才要应付政客。”苏青瑶说。
“空军人少,”烟头触到烟灰缸,他手臂弯曲,目光穿过臂膀下的空隙,温柔地看向她。“而且遇到了,就顺便打声招呼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于锦铭点头,收回手臂,靠在沙发,短暂的沉默后,他嗓子干干地问:“最近工作怎么样?”
“蛮好的。”苏青瑶说。“现在这时候,能找到一份不是女佣、不是女工,也不是舞女的工作,我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“那你钱还够用吗?要是不够的话,我——”他掌心压在两人之间,侧身面对她,上身不自觉前倾。
“不了,还欠着你金女大的学费钱呢,”苏青瑶微微笑着,看着他摇头,像在打趣,于锦铭不敢确定。“那笔钱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……”
“不许还!”于锦铭打断她,蹙着眉,语气带了点哀求。“我们已经……就是,已经……所以不许……不许还。”声音越来越低,最终化为一声轻柔的叹息,拂过她的面颊。
苏青瑶垂下脸,嗅到些许近似乌木的苦味。
“没关系的,瑶瑶。你就想——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,再花个十倍也无所谓。”他说着,手伸到她的耳畔。“别动,头发上有东西。”温热的指腹擦过耳轮,勾下一缕丝线,卡在指甲缝,飘动,一如她的呼吸,被他低头一吹,不知落到了哪里。
苏青瑶屏息。
正当此时,客室内传出一阵西洋音乐,伴着作为最高音的嬉闹声,朝他们靠近。苏青瑶起身朝声源望去,只见一群人从客室内涌出,来到大厅,正招呼帮佣过来拖开家具,好空出场地跳舞。
苏青瑶见状,退到角落,方便侍者搬桌挪椅。于锦铭也起身,随着她退到角落。两人挨着墙壁,影子斜斜地拉出去,重叠到一处。
只一眨眼功夫,客厅便被他们占领。高亢的管弦乐搅乱了华服,军服衣袖上淡金色的刺绣覆盖了杭绸旗袍腰肢上钉珠攒成的柳叶,戴着玉镯与金桌的手腕,靠在硬挺的肩章,皮鞋、高跟鞋踩着地板,铿铿锵锵,皮影戏似的在眼前摇摆。
于锦铭以为她还和从前一样,不跳舞,便弯腰问她:“要不要出去透透气?”
苏青瑶转头,看着眉目带笑的男人,轻巧地反问他:“不跳一曲吗?”
于锦铭喉结上下一动:“你……会跳舞?”
“我在金女大的体育课,主修舞蹈和弓箭。”苏青瑶说。“以我的脚,总不能去选短跑。”
说着,她抬手,小臂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,做了个邀舞的姿势。“少校,赏个光?”
于锦铭直起腰,面对着苏青瑶,心跳得厉害。他也奇怪,自己怎会有待嫁少女的羞涩,但面对她,又似乎一切都讲得通。
像要化为卵石,投入她湖泊般幽静的眼眸中那般,他牵住她递来的手,五指合拢,捏住指尖,然后上前半步,左臂搂住腰。进到舞池,跟随音乐,于锦铭迈开步伐,分明是和周围人没有任何区别的舞蹈,却令他有种别样的滋味,简直像在末日的边缘起舞,心口既热又冷。
他们旋转,一圈又一圈,接连跳完了两支舞曲,方才停歇。于锦铭被暖气烤得双颊泛红,脖颈满是细汗。他拉苏青瑶去露台,开门的刹那,寒冬驱散了闷热。于锦铭连忙脱下深蓝的军服外套,披在苏青瑶肩头。外套下,是米灰色的毛衣和白衬衫。接着,他弯腰,从军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烟盒,打开,递到苏青瑶跟前。
苏青瑶从中取出一支,夹在指间。于锦铭又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,用手护着,打着火。苏青瑶点上,背过身,靠在栏杆吸烟。嫣红的嘴唇,撮起来,小的如同樱桃,随后舒展,缓缓吐出一口烟雾。
“你不抽吗?”她歪头看他。
“不了,我看你抽就行。”
香烟递到唇边,她深吸。
这时他又问:“瑶瑶,其实我在想……你考不考虑去重庆?”
“重庆?”苏青瑶狐疑地看向他,指甲盖一颤,点走烟灰。
“嗯,”于锦铭颔首。“政府要员计划集体迁去重庆,所以我想,你要不干脆和他们一起去……武汉,毕竟武汉……”
他没再说下去,但她明白他的意思——扬州沦陷,徐州开战,日机正在逼近武汉。
苏青瑶听闻,唇瓣微启,苍白的烟雾涌出,恰逢一阵晚风袭来,吹乱了升起的烟雾与军服前挂着的绶带,暗金色的微光倒映在她眼底,止不住地闪动,恰似一道金色的泪痕。
“锦铭。”
“嗯,我在。”
“你说……这会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吗?”
第一百五十五章 红尘飞雪 (四)
“不知道。”于锦铭摇头,双臂垂在露台的围栏。“瑶瑶,我不知道……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,明天会怎样,后天……生死、胜败……现在的我,没办法再跟你讲什么‘一定会再见’之类的大话,甚至连细想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了。”
苏青瑶听闻,微微地叹息,一时没有话可说。
她侧身,右臂伸到围栏外,烟灰徐徐飘落,露出红豆大小的火星,一闪、一闪……最终熄灭。
回程坐的是高以民的车。
于锦铭开车,苏青瑶坐在副座,后座是高氏夫妇。中央悬着一面后视镜,苏青瑶透过镜面,看向后座的高以民,不知为何,她感觉高队长对她的态度有种微妙的改变,大约是上车前,她向他问安,而他眼神掠过了她。但下一秒,苏青瑶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。毕竟这两个月,高氏夫妇待她都相当客气。
车开到军区的宿舍楼,几人道别,各自回房。
高太太摘掉首饰,帮高以民脱军装。高以民双臂打开,一动不动,应是在想事。待脱去外套,他冷不丁问妻子:“柳媛,你觉得苏小姐为人怎么样?”
“苏小姐?她人挺好的。”高太太边说,边低头整理绶带的穗子。“怎么了?”
“刚才晚宴上,中统的陈主任过来,跟我打探锦铭的事。”高以民道。“我以前好像跟你提过,说锦铭比较特殊,他进队伍前,被牵扯进一桩跟那边有关的案子里,后来因为中统没有确凿证据,加上他的来头太大,才勉强放了出来。”
“有印象。”高太太背对着他叠衣裳。“然后呢?”
高以民继续说:“陈主任好像认识苏小姐,跟我讲了些有关她的事。”
高太太停下手,回头看向丈夫。
“苏小姐她……嫁过人。”高以民眉头紧皱,难以启齿。“然后她跟锦铭从前也不是男女朋友,怎么说呢……她曾经因为通奸罪被捕,差点蹲监狱,是锦铭他哥哥疏通关系,加上她的丈夫放弃诉讼,才把她放出来的。”
高太太惊疑道:“不会吧?”
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陈主任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。”高以民道。“现在想想,她一个人在外面逃难,只字不提自己的父母兄弟,的确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。”
高太太嘴唇翕动,想为苏青瑶说两句好话,可面对言之凿凿的丈夫,她又本能地闭紧了双唇。
“所以——”高以民短促地吸了口气。“苏小姐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,这里是军区,我对她不放心。”
高太太的心像被掐了一下,为难地说:“可我看锦铭很喜欢她。”
“锦铭太年轻了,所以看不出她的品行。”高以民摇头。“通奸这种事,她能干出一次,就能干出第二次。如果他们真在一起,这往后聚少离多,万一哪天她背叛锦铭,该怎么办?”
“不会的。”高太太辩驳。“她一个女儿家,把老魏从九江一路带到汉口,没有她,老魏这条命早没了。难道这还不能说明她是个好姑娘?”
“你讲的这些和她的人品没关系。”高以民态度强硬。“我是为整个队伍考虑,也是为你考虑。柳媛,你有时候太单纯,容易被人骗。”
高太太不言。
良久,她叹气:“行,我明白了。”
虽说答应了丈夫,但究竟要怎么开这个口,高太太着实想了好几日。毕竟当初苏青瑶一找到《申报》的工作,就提出要搬走,是她极力挽留,她才继续住下来的。又过两三天,这天的傍晚,苏青瑶下班回来,高太太找到她,说想请她吃饭。苏青瑶觉得奇怪,但还是点头答应。
两人去到附近的一家西餐厅。饭桌上,高太太有意无意地问起苏青瑶的父母。苏青瑶顿时警惕起来,含糊地说自己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,父亲续弦,与继母生了个弟弟。高太太心不在焉地点着头,又问她是怎么认识于锦铭的。苏青瑶隐约猜到她的意图,一瞬间,有种说不出滋味萦绕在心头,像是用长指甲不断撕着伤疤上的痂。她垂眸,叉子拨弄着土豆色拉,只说是在聚会上认识,有一个共同的好友。
草草吃完,她们走路回军区。分明已经到了三月,武汉却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,寒风一日比一日紧凑,吹光了行道两侧的树叶。苏青瑶没戴围巾,冷风嗖嗖得往棉布袍里钻。高太太则竖起了貂皮大衣的衣领。走到半途,突然下起了细碎的冬雨,雨里似是有冰晶,砸着头脸,冷到产生了细微的灼烧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