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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2023最新网址 fushuwang.top  录入时间:01-07

她们迎着风,小跑了一段路,瞧见一家关门的小店,便躲到它的屋檐下。苏青瑶拍去袍子上亮闪闪的水滴,双手愈发僵冷。她抬头,正想和高太太商量如何回去,却见她神色凝重地望向自己,开了口。
“苏小姐,其实今天叫你出来,是有事想和你说。”
苏青瑶挺直腰,右臂不由地环在胸前。
“您说。”
“就是……苏小姐,您认识中统的陈道之陈主任吗?”
苏青瑶细想了一阵,摇头。“应该不认识。”
高太太抿唇,脸朝右边侧,挪开了眼神。“前几天的联谊会上,陈主任找到以民,向他打听锦铭的事,顺带……提到了您的前夫。”
听到“前夫”二字,苏青瑶怔了一怔,冻僵的手脚忽而发软,如同将冻梨塞进暖炕,腐烂一般的软。但很快,她回过神,顿悟了那晚高以民态度微妙的原因,再看向眼前神色复杂的高太太,青白色的面庞,连最后一点被冻出的红晕也迅速地消退了。
“我们这里毕竟是军区,先前是因为魏队长和锦铭的缘故,才——我们没有评判您的意思,这是您的私事,但如果是犯罪……”高太太越说越小声。“以民觉得,您可能还是……”
话说到这份上,意思已经很明白。
苏青瑶后退半步,拨一拨短发,柔声道:“巧了,我正也打算搬出去。这里什么都好,就是上下班太不方便。”指尖抚过面庞,木木的,毫无知觉。
高太太欲言又止。
她犹豫片刻后,转回眼神,看着她说:“苏小姐,锦铭、锦铭他真的很喜欢你,我是很赞同你们的,可是以民!他……要不我还是回去劝劝,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。”
“我想,应该没有。”苏青瑶合眸。“我曾经的确因为犯下通奸罪,被警察厅抓走。”
“是因为你前夫吗?他对你不好?”高太太显得很无措,她觉得苏青瑶不是那样的人,她还是想为她找点理由。
“他对我很好。”苏青瑶道。“虽然我是被父亲包办的婚姻,但真说起来,他对我,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丈夫对妻子的都要好。”
“那是为什么?”
“大概是因为自私吧……高太太,我是一个很自私的女人。”说着,风起来了,她如同一支随风摇曳的芦苇,止不住地颤动。“没办法做一个贤妻。我想得太多,总会不甘心,要是我没嫁人呢?要是我能上大学呢? 我会是什么样子?他又爱我吗?在乎我吗?如果爱我,为什么反复指责我幼稚和不懂事?又凭什么要求我围着你转,而你总是不尊重我的想法。但在想这些的同时,我又会深深地怀疑,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养活自己,他对我已经很好,也许是我太任性、太不知足……现在回头想,我当初如果能再早一点做决断——可惜没有如果。”
“所以,我本来就是要走的。”苏青瑶苦笑着,继续说。“高太太,今晚的事,我会当没有发生过,你也永远不要和锦铭说。高队长是为了他好,我能理解。”
高太太愣住了,无言以对。
过不久,风雨渐息,鸽蓝色的夜幕下,两个女人沉默地走回军区,停在宿舍楼下。
即将分别时,苏青瑶忽然问面前的女人:“对了,认识那么久,都还没问过你的名字,一直跟着别人管你叫高太太。”
“柳媛,柳树的柳,女字旁的媛。”
“高柳媛?”
女人摇头,道:“我是婚后从夫姓的,本姓吴,口天的吴。”
苏青瑶点头,然后微微俯身道:“吴小姐,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。”说罢,她转身,吴柳媛停在原地,见她随风远去,瘦弱的身影被夜色一口吞入腹中,消失无踪。而她回到家中,坐在床畔,心头缓缓地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。
真是漫长的一夜……
翌日午后,苏青瑶带着水果篮子,上门拜访吴柳媛,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房子。到后天,于锦铭就开着汽车过来,帮她搬行李。
紧跟着,一场百年难见的暴风雪袭击了武汉。
台儿庄战役打响。

亲爱的碧:
你如今在哪里?过得还好吗?之前给你寄去的那些封信,可有收到一封?如有收到,请尽快回信给我,我很担心你。
现在我人在武汉,找到了一份校对员的工作,与两户人家合租在长江边的一间公寓内,薪资勉强能支撑生活。但汉口也非久留之地。日军日渐逼近南昌,敌机也已在头顶盘旋,汉口物价疯涨,富人们开始往重庆转移,一切都像是南京开战前的重演。
这段时间,我给留在金女大的老师们写信,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,也许是日本人为了掩盖暴行,切断了沦陷区与外界的交流……世人何时才能得知他们的罪行?他们又何时才能遭受审判?不得而知。最怕的是我们再度战败,国破家亡,南京流过的血与泪,从此被扫进废墟。
幸而三月的武汉,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,拖慢了日军行军的步伐。等风雪过去,我也要启程前往重庆。希望重庆是这次逃亡的终点,我不必进一步西迁。等到了重庆,我会再给你寄信。愿你一切都好。
深深思念你的瑶
苏青瑶停笔,吹干深蓝色的钢笔水,将叠好的信纸装入信笺。窗外,风携着雪,呼呼朝右刮,形成一块有着横向纹理的幕布。
屋内没生火,写了一会儿字,手背就冻得通红。她搓搓手,脱去外袍,钻进早早塞了汤婆子的被窝。伴着不间断的风雪声,少顷便睡去。
不知什么时候,她翻了个身,恍惚听见玄关处传来一阵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,“咚咚咚……咚咚咚……”苏青瑶翻身坐起,抓起深蓝色的棉袍披在肩头,趿拉着拖鞋去开门。路过玻璃窗,屋外雪势逐渐疏朗,从一块幕布变成了一道珠帘,珠帘后,近处的矮楼,远处的长江,皆是模糊的蓝白。
鹤灰色的木板门被打开一道五指宽的缝,缝隙中的男人满头满脸的雪,深褐色的眼眸点缀在残雪之中,微微眯起,正冲她微笑。
“吵醒你了?”于锦铭开口。
苏青瑶摇摇头,讶异地问:“你怎么来了,外头不是在下大雪?”
“还好,雪小多了。”于锦铭笑着,草草掸去身上的积雪,脱鞋进屋。“再说,我想见你,也只能趁现在。这么大的风雪,我们飞不了,日本人也飞不了,等雪一停,我就不好出来了。”
屋内并不比屋外暖和多少,他穿着粗毛线织的厚袜子,也阻隔不住脚底的一阵阵凉意。于锦铭回身,瞧见她肩头松垮地披着一件旧棉袍,手、脸通红,不由地皱眉。
“怎么不点火盆?”他脑袋稍稍歪着。
苏青瑶不好意思说是因为煤炭太贵,便含糊道:“被窝里不冷。”
于锦铭似是瞧出了她的小心思,猫着腰,四处找火盆。苏青瑶扯紧衣襟,跟在于锦铭身旁,见他利索地点着炭火。不多时,屋内暖和起来,碎雪缓慢融化,浸湿了他的短发。苏青瑶抬头望向面前濡湿的男人,一晃神,误以为是窗外倒映进屋内的虚影。瞧着瞧着,心尖也随之湿冷,她指一指书桌前的板凳,叫他坐,自己去橱柜取来一条干毛巾,递给他。
“开车来的?”苏青瑶倚着书桌问。
“嗯,”于锦铭把毛巾盖到头上,胡乱地搓。话音被埋在毛巾下,显得很闷。“但车开到中山大道突然熄火,我就只好走过来了。”
“瞎搞。”苏青瑶埋怨。“你要是感冒,还上不上战场? ”
“没事,我心里有数。”于锦铭放下毛巾,吸了口气,把落在眉心的碎发吹回上去。“我和你讲,路过夷玛路(今黎黄陂路)的时候,我看到两个黄头发的小俄国佬在打雪仗。小俄国佬算半个大俄国佬。既然他们没事,那我也不会有事。”
苏青瑶被他的胡话逗乐,笑一下,接着说:“什么急事不能打电话,非要冒雪过来?”
“来给你送船票,”说着,于锦铭摸出口袋里的渡轮票。
他捏着船票的右手先是往后一缩,又往前进了进,送到她的眼底。
“瑶瑶,你收好。”
苏青瑶眨一眨眼,不去接,心猛地提到了气管。
她借窗外绵密的雪光,盯紧着上头那黑亮的“重庆”二字,询问的声音更低了。“什么时候?”
“不出意外的话,这个礼拜天,上午九点一刻。”
“好快……”她喃喃。
早知道要走,可船票递到眼前,她又本能地想要逃避,不愿把这件事挑得太明白。
这太伤人了。
“不快,我还嫌太迟了,”于锦铭将船票放到桌面。“早点走安全。”
苏青瑶不言,拾起船票,放进书桌抽屉。
“怎么了?愁眉苦脸的。”于锦铭噗嗤一声笑了。他抬手,掌心盖住她的眉眼。“没事的,瑶瑶,你就安安心心地去重庆生活,其余的,什么都不要想。”
“可是你——”苏青瑶启唇。
还没说几个字,他的手心便下移,掩住了她的唇。
她睁眼,俯视着面前的男人,而他仰起头,眼神中有一丝哀求。
雪是越来越小。
“瑶瑶,你如果问我想不想叫你留下,我想,很想很想。我私心希望这场雪永远不会停,日本人永远被阻拦在南昌,抵达不了武汉。那样,我就不用去面对那些事,可以躲在这间小屋子里,和你在一起,不必去管外头那些纷纷扰扰。”于锦铭说着,掌心侧移,捧住她的面颊。“但它会停的,瑶瑶,它会停的。”
苏青瑶叹息,掌心叠在他的手背上,反握住他的手。万千心绪积压在心头,却整理不出一句明晰的话语,只得叮嘱道:“要平安回来。”
“好。”于锦铭笑着答应。
说罢,他放下胳膊,起身去给她搬板凳。苏青瑶趁这时穿好棉袍,又将火盆挪近些。摆好凳子,两人对坐在桌旁。于锦铭手肘支在桌面,撑着额头,一时没了话题。分别在即,似乎一开口就会是那些沉重的事,但他真的不想再谈那些,为她,也为自己。
于锦铭知道,苏青瑶是个心思很重的女人,所以他时常搞不懂她在想什么,但他希望她在面对他时,能开心一点。
好在不久后,风雪逐渐停息,于锦铭看了眼手表,预备告辞。
苏青瑶戴上围巾,送他到公寓大门。于锦铭笑着劝她回去,外头太冷,苏青瑶却说好容易雪停,想顺便散散步。于是两人肩并着肩,往中山大道走去。
大雪过后,万物都失去了原有的轮廓,满眼只有积雪的莹白。
他们沉默地走着,穿过逼仄的小巷,绕过马路,来到一片旷野,凑巧遇上了一群打雪仗的孩子。十七八个个头才到大腿的小孩,大笑着,在雪地里追逐打闹,藕断长的胳膊扬起雪花,粉末一般在半空乱舞。
孩子的不远处身旁,站着一个白人摄影师。他一手托举着照相机,另一只手在换胶卷。不过,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毛,极其浓密,近乎要连成一条毛茸茸的直线。
苏青瑶止住步伐,好奇地看向他。而他似乎感知到苏青瑶的目光,转头回望,冲苏青瑶咧嘴一笑。于锦铭瞧苏青瑶感兴趣,便高高兴兴地拉她过去打招呼。兴许是于锦铭身上那一半的高加索人血统起了作用,对方很快放下警惕,用略带匈牙利口音的英语与他们聊起天。
一番交谈后得知,眼前的男人叫罗伯特·卡帕,是一位战地摄影师,曾经参加过西班牙内战,这次来到中国,本来是想去“红色中国”拍摄,但没能成功。
说到这里,卡帕神秘地挤了挤眼睛,说:“但我的朋友去了。他是第二次去那边,第一次在 1936 年,那时候张和杨两位将军还没被抓。”
苏青瑶听闻,抬头看向于锦铭。
他挑眉,唇畔带着笑,饶有兴趣的模样。
就在这时,一个戴报童帽的男孩搓圆了雪球,朝他们砸来。
于锦铭眼疾手快,一把拽住苏青瑶的小臂,将她拉到身后。雪球砸在他的胸膛,扑簌簌地滚落,于锦铭随手掸了几下雪珠儿,一抬眼,瞧见始作俑者吐着舌头,正冲他们做鬼脸。
于锦铭见状,突得起了兴致,抓起一把雪,朝男孩挥去。男孩挥舞着双臂,哇哇乱叫,把迎头砸来的雪花打落在地,然后尖着嗓子,喊来几名伙伴,一起攻击于锦铭。雪球乱飞,砸到了其它的孩子,那些孩子们也纷纷抓起雪球反击。就这样,参与战局的孩子们越来越多,他们你追我赶,踩乱了积雪。
一旁的卡帕趁机举起了相机。
苏青瑶原先只打算观战,不曾想,一个男孩踉跄着跑到她身后,想借此躲避攻击,然而下一秒,他就一头栽进了厚厚的积雪。
“哎呦,”苏青瑶惊呼,弯腰去扶男孩。忽然,一个雪球冷不丁地从对面袭来,正正好打在她的脸上。苏青瑶抹掉冷雪,抬头看到于锦铭单膝跪地,两手扒拉着雪地,又要揉一个雪球来打她。她连忙起身,朝前迈了两步,右脚脚尖绷直,勾起积雪,朝他踢去。
随一阵微弱的北风,细小的雪粒飞了他满脸。于锦铭缩着脖子跳起来,大笑着,转身逃跑。他一边跑,一边回头看苏青瑶有没有赶上。而苏青瑶两手插兜,追在他身后,身子一颠一颠地,仿佛一只雪兔。那些被于锦铭追击过的孩子看出了他不敢攻击苏青瑶,便立即联合起来,发动反攻。他们跟着苏青瑶,有的堵住前路,有的从侧边截断,最终一拥而上,把于锦铭撞倒在雪地里。
“赢喽!赢喽!”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孩子们胡乱地抱成一团,再度滚进雪地里。
苏青瑶蹒跚地走到于锦铭身旁,俯身,两手撑着膝盖。
于锦铭平躺在地上,瞧她探身过来,面颊通红,粉唇里喘着热气。
“瑶瑶——”他撒娇,伸长手臂,想叫她拉自己起来。
苏青瑶却轻轻打开他的手,“哼”了声,然后蹲下,两臂搂住一大捧雪,一股脑糊在他脸上。
“啊啊啊!瑶瑶你欺负我!”于锦铭擦着脸,一个鲤鱼打挺地翻坐起来。
苏青瑶有意朝他甩手,叫掌心融化的雪水溅到他脸上。“少来,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。”说着,又要推倒他。
于锦铭举双手求饶:“好了好了,不玩了。再玩就真来不及回去了。”
话音方落,他爬起,弯腰拍去苏青瑶衣摆的雪花,又原地跳了几下,抖去自己身上的。
卡帕先生走过来,说已经拍到了心仪的照片,下周这些孩子们的照片,将和在台儿庄浴血奋战的士兵的照片一起,寄给纽约的《科利尔周刊》。
临别,他问于锦铭和苏青瑶,要不要给他们拍一张合照,作为留念。
于锦铭欣然答应。
他一手紧紧地搂住苏青瑶的肩,一手插在飞行员夹克的口袋,腰杆笔挺。
苏青瑶扯一扯围巾,莫名有些紧张。
她两手交叠在腹部,发旋儿朝他的下巴稍稍倾斜。
两人并肩的身影被记录在胶片上。
于锦铭笑着问来卡帕的住址,这样等他洗出胶片后,好上门去取。苏青瑶估计自己留不到洗出胶片的日子,便让于锦铭领到照片后,拷贝一份寄给她。于锦铭点头说好。
这么一耽搁,等快走到中山大道,天色已是蓝中发黑。路灯还未燃起,商铺也还未点灯,两人在灰暗的街道,慢悠悠地闲逛,不知不觉,苏青瑶走到了前面,于锦铭跟在她身后,两人相差半步。
于是,于锦铭望着她的背影,柔声呼唤:“瑶瑶。”
“怎么了?”苏青瑶止住脚步,侧身看他。
“瑶瑶。”
“嗯,我在听。”
“瑶瑶。”
“我听到了,你说话。”
“瑶瑶。”
“于锦铭,你神经病!”苏青瑶嗔怪着,像是被惹恼,猛然加快了步伐,将他彻底甩到身后。
于锦铭仍在笑,不紧不慢地追着她的背影,不停地喊“瑶瑶,瑶瑶,瑶瑶……”一声比一声响亮。他越是喊,苏青瑶的步伐越是快,有意与他怄气般,她迎着寒风,气喘吁吁地往前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。
路中间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扫除,白皑皑的雪上,留下一串纤瘦的脚印,但很快又被身后的更大、更重些脚印覆盖。于锦铭喊了不知多少声,忽的,他放缓语调,同她说,“瑶瑶,我昨天去见了魏队。”
苏青瑶转身,面对着他,倒退着往前走。“魏队长还好吗?”
“好多了,”于锦铭说,“已经顺利归队,在积极准备接下来的远程轰炸计划,计划跨海飞行,直接轰炸日本本土。”
苏青瑶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,目光放远,滑出两侧高耸的楼房,望见了天尽头那骨头一般鱼肚白的长江。
水向东流,没有人能回头——她的脑海内无端端地冒出这句话。
“瑶瑶,你还记得吗?上次的聚会,你问我,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,我说我不知道。”于锦铭继续说,很放松的样子,“后来回到宿舍,我躺在床上,仔细想了想,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害怕……嘴上说着大丈夫理当战死沙场,马革裹尸还,但心里最深处,还是怕死的。”
“锦铭,其实我也一样。”苏青瑶叹息。“我……我不想伤害你,但是……”
“我明白。”于锦铭连连点头。
苏青瑶心里一痛,别过脸说:“锦铭,你别对我那么好,我有时宁可你对我坏一点。”
“那还是算了,”于锦铭吃吃发笑,“谁叫我就喜欢你这样女人,这是命。”
“什么样的女人?”
“冷酷的。”
“神经。”苏青瑶轻哼。
于锦铭直笑。
笑完,他低头,一次深呼吸后,又带着更大的笑容,面对着她说:“但现在我又觉得,如果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,也没关系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苏青瑶问。
尾音消散的刹那,左右两侧的路灯逐一亮起,店铺也接二连三地亮起灯,灯烛拥簇着狭窄的石板路,灯光照着雪光,温暖了这条寂寞的街道,
于锦铭驻足,在朦胧的光晕中,轻声答:“因为已经没有遗憾了。”
苏青瑶听后,愣在原地。
“能再遇见,能一起跳舞,能像这样慢慢地散步,碰到一群孩子和他们打雪仗,能有机会拍一张合照……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。即使明天、后天,未来的某一天,我死在了战场上,也不会任何的悔恨。”于锦铭顿了一顿,接着说。“如果非要讲,还有什么恐惧的,大概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,活到头发全白了,坐在书桌前,桌上放满了你写的诗词研究。你的身边要有一个疼爱你的丈夫,有一个聪明又听话的孩子,然后孩子又生了孩子。瑶瑶,我想,这场仗是为千千万同胞打的,是为常君打的,也是为你打的。”
苏青瑶望着他英俊的面容,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。她咬紧牙关,脊椎一紧,一松,慢慢的,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。
“锦铭。”她喊他。
于锦铭眨眼,只见夜色笼罩了茫茫的雪地,远近的界限几于泯灭,上下一白的世界,唯独她是沉静的深蓝。
“我永远不会忘记你,”她说。
于锦铭笑道:“我也是。”

第一百五十七章 巴山夜雨 (一)
一场噩梦后,徐志怀惊醒,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,即是重庆沙沙的雨声。紧接着,开门声传入屋内。徐志怀下床去看,原是沈从之下班回来。他左手拎一袋子冬梨,右手掸着蓝布大褂上的雨珠,油纸伞斜靠在门上,正往下滴水。
“怎么样?身体好点没?”沈从之把梨放到餐桌,问他。
徐志怀靠着墙壁,嗓音低哑地答:“还行。”说着,抽出一支香烟,递给他。
沈从之摆摆手:“早戒了。”
“怎么戒了?”
“想省点钱,家里要用。”沈从之坐到沙发上,腰深深弯着。“小玉去年上中学,花费更大了,父母二老上了年纪,身体也愈发坏了……好在因为中日开战,各地学校纷纷内迁重庆,叫我谋得了个中学教师的职务。”讲到这儿,他摇头,干瘪而苦涩地笑一声,继续道。“唉,这样讲,感觉自己实在是没良心,国土沦丧、同胞受难,我却在庆幸自己有了份体面的工作。”
“现在这时候,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。”徐志怀收回香烟。
沈从之只是苦笑,没作声。
他顿了一顿,又说:“对了,诗韵来重庆了,和她丈夫一起。”
“那个公司职员?”
沈从之点头,道:“还有他们的儿子。”
徐志怀握着烟盒,顿在远处,没答话。
心脏好似被一根柔韧的鱼线吊起,高悬半空。
“我跟她约了这周六,想一起吃顿饭,你要不要去?这么多年没见,当年大家也算是朋友……”沈从之继续说。“霜月,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,我想诗韵也……”
“没兴趣。”不等他说完,徐志怀转身,回了卧室。
沈从之没说出口的话哑在嗓子眼。
他抬头,望着徐志怀回屋的背影,长长叹气。
徐志怀合拢房门,一头栽倒床榻。
他想,他是绝不会去的,去了搞得像自己主动求和。但当年的事,他才是对的,他早说过,是周率典不肯听,他自己害死了自己,谁也怨不得,他没有任何对不住谢诗韵的地方!
窗外冬雨稀疏,长短不一的雨线,垂在灰绿的岩岑间,随山势流入山谷。在这茫茫的雨雾间,天、地、人、物,浑然失去界限,唯有西边天角掀出些许橙黄的光亮,想是太阳挪到了西方。
徐志怀出神。
渐渐地,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周率典,应当也是在这样一个潮湿的阴雨天。
民国八年的上海,刚刚入夏,便是梅雨连绵。
窄巷布满大大小小的水坑,积水反射日光,亮得吓人。徐志怀提着箱子,迈过这条明亮的河流。然而还未走到下榻的旅店,风云突变,雨哗哗落下。徐志怀顾不得太多,狂奔回旅社。跨过门槛,他头颈湿了一片,下身也被泥水打湿,唯有中间那一截算是干爽。
茶馆老板站在柜台后打算盘,斜着眼睛,拖拉着嗓子发出一声悠长的“伊——”接着说,“来住宿的学生?”
“是,麻烦开一个单间,”徐志怀手伸进长衫,摸出几枚银角子。
掌柜的拇指拨了几下掌心的银角子,说:“来考试的学生太多,没有单间了,合住行不行?”
“几个人合住?”
掌柜竖起两个指头。
徐志怀稍一思索,点头:“行。”
掌柜也不多话,收了钱,招手让他跟上自己。他将徐志怀带到一间平屋前,敲两下门,“吱——”,一名青年人开了门。
他与徐志怀年纪相仿,穿一身织锦缎海崖纹的长衫,头发蓬乱,容貌意外的俊秀,活像话本里进京赶考时,会遇见狐妖投怀送抱的书生。
对方露出牙齿,笑吟吟问:“王掌柜,有事?”
适逢上海各个大学招考,前来住宿的学生太多,掌柜并无多少殷切的服务意识,指着徐志怀,同那名年轻人介绍完情况,留下一把钥匙,走了。徐志怀进屋。一间平房,前后两扇纸糊的窗户,左右两边各一张床,中间拉一道被虫蛀了的竹帘作为隔断,又各自给了一个书桌,桌上一盏油灯。他没多说话,放下手提箱,开始铺床。
那年轻人却拿了两个枇杷,走过来,自报家门道:“敝人姓周,名率典,字常法,江西吉安人。同学贵姓,台甫?”
徐志怀头也不抬地答:“徐志怀,字霜月,宁波人。”
“听王掌柜说,你也是学生?来上海考哪所学校的?”说着,对方要把枇杷递到他手上。
“南洋公学。”徐志怀指向书桌。“放那里就行。”
周率典眼睛亮起来,围在他身边问:“什么系?”
“电机工程。”
“巧了巧了,我也打算考南洋公学的电机工程,”周率典道。“说不准我们以后会是同学呢。”
南洋公学的考题出了名的刁钻,数理化好几次是全英文出题,国文这项必考科目更是难得出奇,电机工程又是所有科系中,分数最高的那一类。因此徐志怀听了周率典的话,斜睨他一眼,心里有几分不屑。
对方倒没把徐志怀的冷淡放在心上,傍晚雨一停,便又热情地跑过来,说要请他吃饭。
两人走去附近一家饭铺。由于住宿的旅社离南洋公学很近,又是周六,店内不少外出觅食的南洋学子和跟他们一样,前来备考南洋大学的中学生。
彼时,五四热潮刚过,二十六日上海两万余名学生集体罢课的场景还历历在目。
他们刚一落座,就听邻桌有醉酒的学生在演讲,那人面庞通红地念诵:“……我们破坏孔教,破坏礼法,破坏国粹,破坏贞节,破坏旧伦理,破坏旧艺术,破坏旧宗教,破坏旧文学,破坏旧政治……只因为拥护那德、赛两位先生,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!”话音方落,周围一阵叫好,众人砰砰砰地拍打着桌面,那声音简直要掀翻屋顶。店家很是苦恼,又爱惜这帮学生的爱国热情,便跑过来,挥舞着双臂,劝道:“好了好了,同学们,大家都小点声,别吵到别人。”
徐志怀一门心思扑在备考上,对众人讨论的“新青年”不感兴趣。
他取来一双筷子,在茶杯里洗了一洗,盘算着明天去街上买点礼物寄回宁波给母亲。
周率典却托着腮,兴致勃勃地听他们大谈《新青年》最新一期五月刊上鲁迅的“药”,李大钊的“我的马克思主义观”和胡适的“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”。
正是血气方刚、愤世嫉俗的年纪,又恰好撞上轰轰烈烈的学运,男学生们围聚在一起,喝酒、谈天,时而振臂高呼,似乎明年、后年,甚至明天、后天,中国人就能站起来,再不必割地赔款,去受谁的屈辱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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