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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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跑堂的上完菜,又为他们斟了两杯热茶。
徐志怀蹙眉,叫堂倌换一杯凉茶,接着举起筷子,敲了敲对面人的空碗,道:“想什么?菜上来了,还不吃。”
周率典眼珠一转,冲他笑:“在想能不能从在校学生那里打听到出题的老师,然后压一压考题。”
徐志怀冷哼:“白日做梦。”
周率典耸了耸肩,仍是笑。
他喝茶,茶水刚进嘴巴,就立马被吐了回去。
“哎呦,烫死了,烫死了!”
徐志怀忍不住白他一眼。
不知周率典瞧没瞧见徐志怀的白眼,或许看到了也不在意,他连续哈了几口热气,振作起来,飞快地动起筷子,埋头吃饭。
这相见的第一面,算不上相得甚欢,也算不上扞格不入。好在两人年龄相同,家境相当,都要报考南洋公学的电机工程系,复习的科目一致,同住屋檐下,也就日益熟悉起来。两人总是一起出门吃饭,谈些考试的事情,偶尔也会谈及彼此的家庭。
周率典出身书香世家,是家中最小的儿子。
他家祖上世代从仕,最早能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,江西也的确是出状元的地方。不过到了雍正后,大抵是松懈了读书,周家人渐渐变得无官可做,连当吏役都很困难,族人们便清闲下来,以收田赋为生,这样混了几代,到晚清,浙江沿海一代乍富,江西则日渐衰颓,周家人便重拾了当官的心思,开始仔细地教育起儿孙。
备考的日子又紧凑又无聊,眼见着天气一日比一日热,焦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强烈。
徐志怀学得实在烦了,就一个人乘车去爬附近佘山。
一次,他登山时撞见了一所女学的郊游队,领队的是一群穿黑袍的白人修女。其中一名挥舞手臂,用法文朝徐志怀喊话。徐志怀不会法文,便用英语回答。修女听了,也改用充满法式风情的英语,请他让出一条道。
徐志怀答应,侧开身,后背紧挨灌木丛。
女童们穿着统一的罩衫罩裤,头发编成辫子,盘在头上,露出额头与鬓角。
有一位女学生的似是脚不大好,走在队伍末尾,摇摇摆摆的,像只小鹌鹑。但她的头发格外的长和黑,打成的辫子盘在头顶,被太阳一照,乌亮亮的。她最后路过徐志怀,对他说了声“谢谢哥哥。”
徐志怀没看清她的脸,但声音很软糯,以致于送别女孩后,他不禁开始想:要是我以后的女儿也这么可爱就好了。紧跟着这个想法,徐志怀又想,他要是不读书,或是舅舅家没那么势利眼,跑来退婚,没准也就顺顺当当跟鹦姐儿成婚,可能连孩子都生了。但想到这里,徐志怀摇头,觉得结婚生子也不过那么一回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,很没意思,不如一门心思学习,那个才是最划算最实在的。
周率典则不同,他闲暇时爱去茶馆酒肆,与人畅聊时事、政治、文学和种类繁多的“主义”,顺带交朋友。
某日,他领回来一个穿着过长布衫的男青年,名叫沈从之,说是从四川南充跋山涉水来的上海,也决心要考南洋公学的电机工程系,但身上钱不多,问能不能在他们的宿舍打个地铺。
兴许为了说动徐志怀,介绍完,周率典还补上一句:“从之数学很好,百年一见的神算子,可以帮我们补习数学。”
“不用,我数学好得很。”徐志怀拒绝。
沈从之站在徐志怀跟前,听了他的话,愈发局促,他两臂缩在身前,背佝偻着,人也跟着小了下去。
“哎呀,你别管他,徐霜月就这个性格,你跟他混熟了就行。”周率典说着,胳膊搂住沈从之的脖子,带他往外走。“过来,我带你熟悉一下周边环境。”
从那一天起,沈从之就莫名其妙地在他们的房间打起地铺。他为了节省开支,在平屋外搭了个土灶台,自己动手做饭。这样一来,徐志怀和周率典也不像从前那样出去吃饭堂,而是每日端着碗等着沈从之开火。
沈从之的字是子善,沈子善,他父亲起的,缘是他父亲只在私塾上了两年学,会读《论语》,最熟练的是那句“择其善者而从之”。沈从之一直觉得这个字念起来不好听,便让人直接称呼他的名。都民国了,字不字的,远没从前那么讲究,“从之”听起来也很像是字,叫起来也更顺口。不过,沈从之称呼别人,倒是万分恭敬,不论多熟悉,都以字相称。
有了沈从之,周率典似是找到了倾诉对象,声音大了起来,话也多了不少。
徐志怀躺在发潮的竹帘后,时不时听他喊:
“老表,老表,帮忙递个水壶。”
“老表,老表,这道题怎么做,你来教教我。”
“老表,老表,我抄了一份前年入学考试的试题,你与霜月兄赶紧过来看。”
备考的时间先慢后快,不知不觉,到七月。
三人走入南洋公学的考场,连考三天三夜,一次三小时,做得头晕眼花。好容易到最后一天,考试结束,周率典出考场,竟扶着路边的梧桐树,吐了。沈从之围在他身边,又是抚背,又是递手帕。
徐志怀看着,忍不住嘲笑他:“小少爷也太娇气了。”
周率典回嘴:“徐霜月,你这张嘴是不是茅坑里的顽石变的!”
不几日,到公示成绩的日子,几人结伴看榜。周率典的国文很好,成绩名列前茅。数学的确弱了些,但其他科目称得上优秀,总体处于中上游水平。沈从之相反,国文成绩拉了胯,但也在安全线内。
至于徐志怀,榜单从上往下数,第四个就是他的名字。
周率典看了又气又笑,往日徐志怀那些鼻孔看人的傲慢行径,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。

张文景是入学后才认识的。
搬宿舍那天,他一人带了四个挑夫、三个老妈子、两个乳娘。众人一窝蜂地挤进宿舍,挤得其它人走不动道。张文景一眼相中靠窗的下铺,并忽略了正打算在那里铺床的沈从之。沈从之倒也不跟他急眼,默默拧紧自己从老家背来的辣椒罐,爬到上铺。
周率典见了,忍不住同与下铺的徐志怀耳语:“新来的同学看起来不大好相处。”
“不就是又来了个小少爷,”徐志怀翻动书页,余光朝张文景瞥了一眼,继而低低笑着说。“我错怪你了,你在他眼里,恐怕也就是个穷乡下人。”
“哎?你这人!”周率典吓得像要上手捂他的嘴,但弯了腰,也不过拿手背打了下他的胳膊。
徐志怀却为自己的妙句笑了一下。
民国八年的上海,各类主义杂草般疯长,青年们争相传阅《新青年》,大谈救国与救民。彼时的学生不谈主义,就好似失掉了做青年人的意义。
所以寝室中的四人,也各有一类主义。
沈从之自诩为无政府主义者,理由是国民被几千年来的皇权毒害太深。张文景赞成资本主义,十分之八是出于他有个财大气粗的银行家父亲。周率典原先和沈从之一样,是无政府主义的拥簇者,但等借来《新青年》的“马克思主义专刊”,又开始思考起马克思主义挽救中国的可能。
至于徐志怀,他对这些闹哄哄的东西并不感兴趣。
他是个务实的人,对未来极具规划,入学时就做好了打算——认真学习,通过考试,读书之余去游泳馆锻炼身体,最终以优异的成绩从南洋公学毕业,找一份高级工程师的工作,然后把母亲接到身边照顾。
但非要说,他会觉得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讲得最好,因为不谈经济而谈革命,就像不让士兵吃饱饭而叫他用命去打仗。
一日,黄昏后无课,徐志怀回到宿舍。
寝室只有他一个。
周率典被张文景去联谊会了,晚上要跟南洋女子师范的学生跳舞,两人穿着黑西装,系着蓝丝巾,袖口缝着光亮的银扣,闪的人眼睛疼。周率典本想拉徐志怀一起去,但被徐志怀拒绝,理由是不会跳舞。沈从之则是要去勤工俭学,天黑之后才能回来。
他躺在竹席,金红的晚霞搅拌着乳白的云,透过窗户,碎碎地洒满他的全身,如同是从肌肤下生长出千万朵金盏菊。床头的小书柜里,摆着周率典新买的《朝花夕拾》。徐志怀将它取下,垫高枕头,翘着腿,胡乱翻看。
火烧云淡去,一阵疾风袭来,落叶飘零。
昏暗中,往昔的浙江浮现。
徐志怀想起,他开蒙时候,读的也是《鉴略》,父亲在一间昏暗的海棠书屋教的他。仙翁与白鹿结伴而行的画卷,浓厚的墨汁,散发着樟脑味的线装书。父亲站在小桌前,大声念一句,他跟一句,念了三十多行,就叫他自己念。纸窗与矮墙夹着的绿苔中,栽着七八株海棠。每逢落雨,雨打海棠,遍地残红。
回忆里在下雨,屋外也冷不然响起雨声。
蛮不讲理的暴雨,冲垮暑气,也似巨浪翻涌般,吞噬云霞,顷刻便将这小小的房间送上了漆黑的海面。徐志怀在这颠簸的船上默默地读,越读,越是悲哀。他的眼前隐约浮现出父亲的面容。他是个儒雅的乡绅,话不多,方下巴,面颊消瘦,看上去非常严肃。乡人都说他长得像父亲。
门关传来脚步声。
周率典抖去西服上残存的水渍,进屋。
他瞧见徐志怀蜷缩在被窝里,便走过去,问:“怎么了?生病了?要不要去找校医?……徐霜月,你别不说话。”
半晌,徐志怀应他一声:“没事。”
周率典不信,坐到床畔。
徐志怀觉出木板床下陷几分,后背僵了僵,说:“我……突然想起我爹,一下心情不大好。”
“令尊是——”
“走了,很早就走了。”
“什么缘故。”
“得病……母亲特意从杭州请的中医大夫,给他开了许多偏方,命没续上,反倒让他走得更加痛苦……”他头埋在被窝下喘息。“父亲咽气后,我举着香,跪在他的尸体旁,不知为什么,我没能哭出来,可能是害怕。乡人都说我不孝……他很严厉,但对我很好。”
他讲完,周率典也没说话。
“常法,这件事你不准说出去。”再开口,徐志怀换上略带警告的口吻。
周率典拍几下他的肩,安慰道:“我不会。”说罢,他转眼瞧见《朝花夕拾》,豁然雾解,于是又问他:“好端端的,你不温习课本,怎么有闲情逸致看我的书。”
“没事干。”
周率典低头笑了一笑,鼻翼咻咻得呼着热气。
“霜月,我知道你不爱凑热闹,但我们的国家、我们的民族,是真的要变一变了。”他温和而缓慢地说。“你知道我什么读电机工程吗?就是为了变一变这个世界。赣西多山地,多丘陵,说好听些,是民风淳朴,难听些,就是与世隔绝。我总想,若是吉安能通铁路,乡人得以与外界多多接触,思想也会随之活跃。那样……中国或许也会慢慢变得强大。”
徐志怀并不回答,一阵沉默后,再开口,反倒转了话题。“怎么就你一个,张承云呢?”说着,他翻身坐起。
“他还在那边玩。”
徐志怀猜张文景又要教女学生做“新女性”了,便换上往常那副淡然的、又带了点嘲讽的口吻,说:“看来你是白跑一趟。”
“也不算——”
徐志怀挑眉。
“遇到了个女生,”他接着说,“她明天要交的英文翻译还没做完,我就先送她回学校了。”
“风流。”徐志怀道。“这么风流读机电工程。”
周率典禁不住他的调侃那般,站起身,脸转过去,手背搓了搓脸。
“那女学生叫什么名字?”
“诗韵,”他面庞微垂,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。“谢诗韵……”
徐志怀见谢诗韵的第一眼,就不大喜欢她。
个儿太高,人太壮,讲话的口气太硬太干脆,留着最时兴的波波头,十有八九是个刁钻的女人。
同样,谢诗韵对徐志怀的印象也不大好。缘是在见面之前,她就听说南洋公学电机工程系有个“精神病”,性格傲慢得出奇,曾多次在联谊会上对其他学校的学生指指点点,说他们脑子太笨。因而每次聚会,徐志怀若是在场,她便会提醒同去的女伴——千万别被徐霜月那张还不错的脸蛋欺骗到!他这个人,自大至极,毫无绅士风度,看谁都是蠢货,决不能与之交往!每每讲完,她还会暗自嘟囔一句:“搞不懂率典怎么会和那种人当朋友。”
其实徐志怀也奇怪,自己为什么会跟周率典作朋友。他一贯厌恶蠢货,尤其是满口振兴中华,实则夸夸其谈的蠢货。但周率典不一样,他确是有一套行动计划:每周日会去夜校培训工人,发传单号召上海市民支持国货,给谢诗韵参演的爱国话剧社搬凳子,给前来看话剧的观众发水果……徐志怀有空,也常常和他一起,到街上发传单,为话剧社写几幅大字。
南洋公学的第四学期,有一门高等数学,由苏荣明教授担任授课教员。这是一门基础课,苏教授又是出了名的课堂纪律松散,给分爽快,因此,不少学生动了逃课的心思,周率典便是其中之一。
在他的怂恿下,向来对数学自负的徐志怀,也跟着逃课,甚至逃的比怂恿者还要厉害。风和日暖的午后,他骑着自行车去给做学报联系广告商,跟他们扯皮投资金额和广告位的大小,每谈成一笔,心中便洋溢着难以言表的舒畅。若是遇到小考,他就在前一夜,靠沈从之的课堂笔记自学。
这样一直混到期末,徐志怀进入考场,傻眼了。被一代代的学长们奉为全校最能混日子的苏荣明教授,居然在今年的考试下了狠手。考试结束,电机工程系哀声一片。徐志怀也没底,跟同学们核了答案,一番估算后,猜测自己大概能及格。然而对他这样要强的人来说,“及格”二字,已足够羞耻。
但真正羞耻的是公示成绩那天,徐志怀站在榜单前,找了很久,最终在标红的补考那一栏,找到了自己的名字。原是苏教授今年改了批卷方式,跟美国来的汤姆森教授学习,采用扣分制。每错一题扣分,能连续扣到负分。而徐志怀就是以零点三分之差进入挂科行列的倒霉蛋。他面对着通红的公示成绩,脸色铁青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,他们全宿舍都挂了,今年高等数学的合格率不足百分之十五。
挂科在南洋公学稀松平常,没补考过,真不能说读过这所学校。可令徐志怀难受的是,放榜后他重新算了一遍,结论是哪怕按扣分制,自己也能过及格线,而不是去补考。
他越想越睡不着觉,某天,一掀被窝,跑到跟着苏荣明做毕业论文的学长处,要来苏教授家的住址,然后骑着自行车,跑到了南京路。
洋房老旧,他踩着吱呀怪叫的楼梯上楼,敲门七八下,“咯——”一声,紧闭的房门开出一道缝隙。徐志怀平视过去,没瞧见人,再低头,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,仰着头,警惕地打量自己。
她是那种谁见了都会说漂亮的小女孩,很瘦,圆脸,但下巴尖尖的,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,头顶左右两侧各自戴一个淡蓝的蝴蝶结。
“我找苏荣明教授,我是他的学生,”徐志怀弯腰,不自觉地放轻声音。“他在家吗?”
女孩摇头,抿着唇,仍紧紧盯着他。
“你是他的女儿?”
女孩犹豫了下,点头。
“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?”徐志怀又问。“我有事找他。”
不等女孩回答,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:“小瑶,谁来了?”
女孩听闻,猛地合门,紧跟着是杂乱的脚步声。徐志怀蹲在门外,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吓到了她。正疑惑,房门又一次被打开,这次开门的是一个盘发的女人,像刚才那个女孩的母亲。徐志怀向她说明来意,女人点头,客气地请他进屋小坐。她沏茶,说苏荣明在邻居家打牌,她现在去找他。讲完,匆匆下楼。
两间连通的客厅,能一眼望尽。徐志怀坐在小桌边的板凳,抿了口热茶,见适才与他过打招呼的女孩趴在一旁的小桌上,埋头做数学题。她在卷子上写两下,就要停下钢笔,在草稿纸涂涂画画一阵,有时还要竖起手指,算一算加减。
等待的时间太漫长,兴许是出于无聊,徐志怀竟鬼使神差地起身,探身过去,弯腰看她算术。
凑近了才知道,她刚刚在草稿纸上涂涂抹抹,不是为了打草稿,而是画小猫、小狗、小兔子……看来比起算术,还是画画更得她的心意。徐志怀瞥了眼女孩柔软的发旋,心想:苏荣明一个高数教授,女儿数学居然这样差。但他又想,自己数学这样好,居然被一个混日子的教授送去补考,顿时胸闷气短。
纸笔摩擦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徐志怀背着手,看她为一道联立方程式算了半天,实在忍不住,便指着题目说:“x 等于二,y 等于六。”
女孩不吭声,瞪大了眼睛望他。
徐志怀啧了声,食指用力摁着试卷,重复道:“答案,二、六。”
“哦,”女孩乖巧地填上数字。
做完这一道,她翻面,继续写下一道大题,然而抄了一遍题目上的公式,她就不动弹了。笔尖开始往草稿纸上跑,画出几道线条,眼看着又要开始画小猫脑袋。
徐志怀皱眉,不禁问:“你在哪个学校上学?”
“启明女学。”
“这么笨还上启明女学?”徐志怀笑话她。
他不过随口一说,逗小朋友嘛,又是小女孩。可她听了他的话,执笔的手突得轻轻一抖,笔尖渗出一滴蓝黑色的墨水,扩散开,模糊了方才写下的数字。
“你不要这样说……”女孩深深地低头,轻声反驳他。“我,我也是很用功的。”
她说完,门响,苏荣明与他的妻、子回来,夫妻俩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,并排站在一起,更像是一家人。
徐志怀转头,想同女孩说,你爹娘回来了。然而女孩子不知何时卷起课本,静悄悄地往阁楼去,脚步声轻轻,也像只瘦弱的小猫。

第一百五十九章 巴山夜雨 (三)
“电机工程系的徐同学,没认错吧,”苏荣明开口,叫回了徐志怀的目光。“你这学期逃了我不少课。”
徐志怀赔笑也不是,不笑也不是,只得垂着脑袋,胡乱应:“啊……嗯,是,我是。”
苏荣明两手背在身后,迈着方步进屋,拖拉着语调问:“徐同学——礼拜天过来,有什么事?
“苏先生,”徐志怀亦步亦趋地跟在苏荣明身后,“我想看一下……试卷。”
“哦,是对我的评分有疑义。”
“没……”
苏荣明冷笑一声,教训起徐志怀:“电机工程系的徐霜月同学,入学考试第四名,去年期末也是位列第八,今年被我教成了不及格,看来是鄙人才疏学浅,不配教你了!”
徐志怀低着头,不敢说话。
见他不回嘴,苏荣明自觉得了势。他挺直腰板,继续说:“年轻人要收一收傲气,别以为考了几次第一,就狂妄自大,目无尊长……”诸如此类的逆耳“忠言”不断往外冒,徐志怀站在他跟前,左耳进右耳出。
好容易听完训话,苏荣明松口同意回校后给他看卷子,徐志怀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,出门、下楼,给自行车开锁。正弯腰,忽听头顶传来一声细微的吱呀,又似是鸟叫。徐志怀仰头望去。只见四方的木窗内,探出一个小脑袋,她乌黑的长辫子一直垂到窗框,两只蝴蝶结随风轻舞。
是刚才开门的那个女孩。
大约是阁楼太暗,她才开了窗。
她闷闷不乐地趴在窗台,一低头,也瞧见了徐志怀。
女孩先是一愣,继而鼓起嘴,使劲瞪他一眼,猛然拉上窗子。
难道是在气自己说她笨?徐志怀腹诽,跨上自行车。哎,现在的小孩子也太记仇了。
然而,徐志怀与苏荣明教授的孽缘并未止于此。一年后,上海各高校几十名学子因为游行反对孙传芳被捕,徐志怀与周率典也在其中。此事很快惊动各校的校监,后来,出面帮忙保释的教师里,就有苏荣明教授。
出狱后,周率典是越挫越勇,很快振作起来。他联系学联,希望能联合工人,尽快组织第二次示威。他总是高声同其余三人说:“现在学生的力量是被小看了的!如若广州国民政府能除掉军阀,统一南北,那将会是中国站起来的第一步!”
徐志怀听后,却发出一声嗤笑。
并非出于恐惧,而是怀疑。
手握重兵的北伐军解决不了的事,几百个学生又能做什么?
那些鼓舞着学生用血肉去堵上枪炮的文章,在背后摇笔杆子的人,难道会在斗争时,冲上前,用心口堵住第一颗子弹?
就算青年人甘愿为理想而死,为中国的未来付出生命,又真的能换来什么黎明?
看看周围吧,民国八年与光绪二十四年究竟有何不同,不过是留着辫子抽鸦片,换成剪了辫子抽鸦片。为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,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,人死了就是死了,什么也没有。最多会成为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中,那些围观者们的谈资。
徐志怀想着,心口涌上一种极深的冷意
于是,在那此后,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。虽然也会继续从前的宣传活动,但更多时间,用在了闭门学习上。到大三的上半学期,他在一位来上海行商的同宗的伯父的介绍下,开始跟着一位镇海的前辈学做纺纱生意,也是在那时候,他有幸认识了虞伯。
徐志怀的这些想法,周率典全都能理解。
可比起他的顾虑,他更想让他明白,国家、民族的存亡问题,已是迫在眉睫,一旦灾难来临,没人能在这场巨变中独善其身。自古不乏舍身取义者,如若因为革命会流血,就放弃革命,人人只想着要怎样活,而不敢直面如何死,那么华夏千百年的文明,才会真正的迎来死亡。
他曾试着将这些话讲给徐志怀听,告诉他,他这样选择,的确有他的道理。但不论他怎么去尝试沟通,得到的似乎都只有傻、错、蠢、没必要、没意思、放聪明点、早日清醒……
两人的矛盾爆发在民国十四年的五月三十日晚,那天下午,为反对日本纱厂私自枪杀本国工人,几千人在南京路进行游行,遭到老闸捕房驱赶,巡捕当场拘捕一百多人。上海市民得知此事,群情激奋,当即围住老闸捕房,进行抗议,不料巡捕房捕头下令开枪,当场枪杀十三人。
周率典得知此事后,计划带领学社的社员参与第二天的抗议。沈从之不赞同,觉得太危险。英国巡捕房在上海街头架起机关枪,随意扫射,杀了三个过路人,这是前所未有的事。但在周率典的劝说下,他愿意尊重他的想法,并打算跟着一起去,这样彼此有个照应。张文景认为周率典是个成年人了,他做这件事,是他的自由,他祝福他成功,转头帮他们这支示威队伍提前联系了医院。
唯独徐志怀严词反对。
他说他脑子坏了,竟然想去白白送死。
但周率典说:“我不能坐视不管。”
他说轮不到你去管,你只是一个学生。
但周率典说:“青年人不去管,谁去?老人与孩子去吗?”
两人你一言我一句,很快从理念之争,变为情感上的互相攻击。
他们争吵。
“你只是在自我感动。”徐志怀骂。“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!你错了,你就是不承认你错了。”
“徐霜月,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!”周率典喊。“现在整个上海都已经愤怒了,你看不到吗!你平时最珍惜自己的尊严,到了现在,你就没有尊严了吗?我们上街,不是求死,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不必去死。难道要等到某天,大半个中国都落入敌手,我们被迫龟缩到什么武汉、重庆,到那个时候,你才能醒悟吗!”
“周率典,别再跟个小孩一样了,行不行!”徐志怀腰板挺直。“你动脑子想想,你的死尸算什么东西?用命去换舆论,值得吗?”
“值得。”周率典一字一句,说得清晰。“因为我不是你,徐霜月,做不到你那样的理智、冷静、高高在上。我能看到我的国家、我的同胞,在过什么样的生活。所以我宁可死,也不愿意将就地生活在一个甘心受着百年屈辱,未来还将继续受辱的国家!”
“行,随便,想找死就去,你个贱种自找的。”徐志怀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,耸耸肩,转过身去。“反正我已经说了,周常法,你会死的半点用处也没有。”
“霜月!”沈从之看不过,出声呵止。
徐志怀不理,径直离开,留下一声震耳欲聋的砸门声。
待这声音消散,许久,周率典拉住沈从之。
他长叹一声,苦笑道:“从之,你别怪他,他就是那样的性格。”
沈从之忧愁地点点头,不言。
“我也不是要逼他和我一起去,更不是逼他认同我,你知道,我从没有这个想法。”周率典轻声说。“我只是……只是以为他会懂我,我一直以为他是懂我的,从之,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沈从之舌苔发苦,更是发不出声音。
周率典苦笑着,抚了几下沈从之的后背,继而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,站起来说:“如果我明日不幸遇难,麻烦你在葬礼上,替我向志怀道歉。”
沈从之点头答应,又握住他的手说:“常法,千万要小心。”
周率典却轻松的笑了。
“不要害怕,从之,人终有一死,能为希望而死,也算是我的光荣。”
然而徐志怀没有出席周率典的葬礼,仅仅为了准备国文课的随堂测验。
沈从之与张文景去找他。
他则淡淡地说:“我早说过,我是对的。”
十余年后的现在,民国二十七年,沈从之撑着一柄泛黄的油纸伞,游荡在细雨霏霏的山城,回忆起周率典临死前的那些话,不由悲从中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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