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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2023最新网址 fushuwang.top  录入时间:01-07

“苏小姐?”男人瞧见她,先一惊,继而一笑。“早。”
“啊……早。”苏青瑶垂眸,有些许尴尬。
“曼莎呢?还在赖床?”
苏青瑶不由笑道:“不是,她刚睡。”
陶先生侧身,小臂搭在栏杆上,温声道:“那苏小姐是一夜没睡?”
“在船上睡太久了。”苏青瑶轻声答。
“还是要多注意休息,”说着,男人低头衔住香烟,从睡袍的口袋里掏出烟盒,底部对着横栏,轻轻敲了两下。
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烟盒,红纸壳的哈德门牌香烟。她记得徐志怀一直抽的也是这个牌子,有段时间,他为了交际时递烟方便,跟着宁波帮的叔伯抽过一段时间的三炮台,但后来可能是不习惯,就换回来了。
似是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,男人回望过去,含笑地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目光接触的瞬间,苏青瑶移开视线。“就是觉得陶先生有点像我的一个……熟人。”
“哦?”
“但你比他脾气好多了。”苏青瑶补充,语调上扬,带了点打趣的意味。
男人不言,抽了口香烟,夹在指缝。
苏青瑶见状,尴尬的心情愈发剧烈。
她伏在栏杆上,佯装无意,以尽可能轻松的口吻说:“方便借一根烟吗?”
“你会抽烟?”陶先生翻开烟盒,递出一根。
苏青瑶扶着栏杆,接过,又从他那里借来打火机。
“偶尔抽,”说着,她点燃香烟,默默地吸上一口。“这样一看,我就完全不像是小妹妹了,是吧,”半是调侃,半是在挖苦自己。
“我从没觉得你是妹妹,”他淡淡道。
苏青瑶愣了下。
她不确定是她在自作多情,还是对方这话确实有那么点暧昧的意味在。
于是她咽了咽嗓子,短暂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谢谢您……没有阻拦曼莎与我交往,”指的是她犯通奸罪。
当时她有胆对他说这件事,一方面是赌徒心理,觉得以他平日的行为举止,应当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,另一方面也存在毁灭性情绪,想用这种方式彻底拒绝他。
“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,”陶先生道,“至少从曼莎对你的描述里,你不像是……怎么说呢……潘金莲?”说着说着,他被自己说的话给逗乐了,笑起来。
“有很多原因。”
“比如?”陶先生挑眉。
“比如—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。”苏青瑶半举着香烟,涟漪一般,面上漾出微微的苦笑。太阳爬到半坡,晨风拂过,烟灰一如烟花燃尽后的纸屑,从阳台飞落。
男人哑然。

第一百六十三章 流水、落花 (下)
第二日,简单用过午饭,苏青瑶叫来黄包车,去城区的邮局。
武汉开战了,邮局里挤满逃难来的人,来写信,来寄信,来问信的下落。一颗颗头颅,或黑或白,在橙黄的吊灯下摆动,恰如随风飘转的蓬草。苏青瑶夹在其中,被推搡着,挤到柜台前。
她买了四张邮票,一封寄给谭碧,一封寄给父亲,一封寄给小阿七,用的巨籁达路的那个住址,最后一封是寄往南京,给华小姐。
兴许是邮局里太闷,出来后,走到日光下,苏青瑶一阵头晕目眩。她捂紧胸口,艰难地呼吸了好一阵,视线才清晰起来。兴许是气温变化太大,受了风寒,苏青瑶猜想着,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。
在陶家一连住了七八日,苏青瑶早出晚归,去找工作。
唉!逃难者太多,在短短几月飞速涌入这样一个崎岖的山城,挤在这里,简直要将为数不多的谋生的法子挤没。
她找工作的路颇为不顺,各大学校才开学,不招新教师。从武汉搬到重庆的各大工厂,大多还在整顿,没有向外招文职人员的计划。没办法,为保持生计,苏青瑶睡得很少,吃得也很少,白日去找工作,到夜里,就熬夜做翻译和写稿,虽然来钱慢了些,但总比吃空饷要好。
这天,回到陶家,进了铁门,便见陶曼莎打着哈欠,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。
陶先生也刚从政府大楼回来,顺路带了两份奶油蛋糕。陶曼莎吃着一份,另一份,陶先生笑着说是给苏青瑶带的。苏青瑶听闻,暗暗吃惊,还有一丝难为情。“西点店刚开业,买一份送一份,”陶先生适时道。苏青瑶这才连声道谢,坐到陶曼莎身旁。
“哥,你继续说,”陶曼莎舔着勺子上的奶油,牵回话头,“你在政府大楼遇到了张秘书,然后呢?”
“这有什么然后。就打了声招呼,随便聊了会儿。”陶先生说着,拇指摁住茶壶盖子,倒了一杯红茶。“哦,对了,上海的那位徐先生来重庆了。”
“哪位?”
“前年给你王叔送金佛塔的那位。”陶先生感慨。“真没想到他会来重庆,我听说虞洽卿现在还留在上海,杜月笙跑去了香港避难。”
苏青瑶坐在一旁,漫不经心地听。
“可能在这边也有关系吧。”
“也是,他看起来跟张秘书挺熟。”
“不知道他长什么样,”陶曼莎抻了个懒腰。“按我的经验,特别有钱的人,要么极帅,要么极丑。”
陶先生笑道:“你要真想见,明晚孔夫人办慈善晚宴,他十有八九会去。我可以把你带去见一下,灭了你的好奇心。”
听到这里,苏青瑶的心头生出一丝异样。
她盯着深陷在奶油里的长勺,轻声问:“曼莎,你们说的是哪位徐先生?”
“徐——霜雪?是这个名字吗?”陶曼莎托腮。“哎呀,反正是很有钱的一个大商人,你肯定不知道。”
“是徐霜月,”纠正完,陶先生眼神一瞥,看向苏青瑶,见她眼帘低垂,淡淡的神情,并不像对这人好奇,便问,“怎么,苏小姐,你认识?”
苏青瑶的心似被尖针刺了下,颤动着,滚出一滴血珠。
她飞快地摇头:“听说过。”
说罢,苏青瑶又扯着笑脸,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:“陶先生说笑了。像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白屋之士,怎么可能认识他呢。”
陶先生启唇,似乎还有话想问。
不过,没等他出声,陶曼莎高亮的嗓音就抢在前头冒了出来:“哥,明天晚宴什么时候?”
陶先生答:“九点的样子。”
“那来得及。”陶曼莎说着,望向苏青瑶,目光灼灼道。“青瑶,明晚我们一起去吧,不然我一个人太无聊了。”
苏青瑶推脱:“不了,我没有合适的衣裳。”
“我的借你穿,” 陶曼莎两手合住她的手,掌心湿热,“就是稍微大了些,但也不碍事。”
“还是算了,太麻烦你们。”
“这有什么麻烦的!”陶曼莎陡然拔高声调。
她一甩辫子,脑袋微微歪着,娇声问兄长。“哥,你的车能塞下我们两个不?”
男人点头:“能。”
陶曼莎冲苏青瑶扬起下巴,一脸神气。
苏青瑶无奈地叹气,只得答应。
晚饭后不久,陶先生勒令妹妹上床睡觉。苏青瑶坐在卧室配套的小客厅,读白日买来的报纸——武汉空战我又大捷;我们的胜利,我们的英雄;二一八武汉空中歼敌勇士合影——她草草略过头条,着重在夹缝里找招聘启事。
夜深了,缺了一角的明月浮在绀青色的夜空,睡莲般在流云的涟漪中荡漾。渐渐的,晚风袭来,霜白的月光被吹入屋内,带来一两声渺茫的吆喝声,是为失眠者提供夜宵的馄饨摊。那声音尤为苍老,在早春的寒夜,透着一股将死的潮湿感。
苏青瑶听着听着,竟有些喘不上气。
她放下报纸,蹑手蹑脚地拧开卧房门,朝内望。
一道黑亮的丝绒窗帘,遮住了惨淡的月色,阻隔了嘈杂的人声,也拦住了贫穷、疾病与伤痛,甚至能抵挡战火。少女安稳地睡在软床,偶尔发出一两声含混的梦呓。诚然,有这样的家庭,陶曼莎一辈子也不必为生计发愁。她可以来重庆,也可以去美国,可以继续吃英式下午茶,穿法国时尚屋的订制礼服。战争、动乱、民族的存亡,几乎都与她无关。她只需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,跳舞、看戏、喝咖啡、打网球,等到再长几岁,就可以在父母的安排下,去与一群门当户对的青年社交,再在其中,选一个比较称心的结婚。
这究竟是幸运,还是不幸?亦或两者皆是。
苏青瑶此刻看着安睡的陶曼莎,忽而涌起一种极深的迷茫。
她既希望陶曼莎能这样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,毕竟她离家后所经历的一切,完全称得上是悲惨,但她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遭遇是离家的报应,是错误,是活该。吆喝声渐远,夜晚重归岑寂。苏青瑶合门,转回客厅。她斜躺在沙发,额角枕着沙发扶手,出神,想起吴校长的劝告,说,要努力成为一个社会的人,帮助他人,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……但这何其之难,何其之难!
沉思间,月光银灰色的凉影罩在鬓发,又如水流进她的眼眸。胸闷的感觉再度袭来,她下滑,完全躺下,胳膊曲起,脸埋进臂弯,微微地喘息。牛皮沙发散发着淡淡的皮革香,苏青瑶嗅着,一下想到徐志怀,有种难以言表的感受堵塞在心头。
想去见他,又怕去见。
想见面是没有理由的,非要说,就是自南京一别,先是上海沦陷,又是南京沦陷,中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。在这个人生如浮萍飘泊的时代,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死,因此,她想见他一面,就是见一下,看一眼,毕竟他是她现在为数不多的相熟的人。
但在隐隐作痛的想念中,又掺杂了许多别的顾虑。
她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,用什么理由去见。他们离婚多年,分隔两地。他对她,应当已经没有多余的情感,唯独她一直在计较从前的事,爱啊、恨啊、怨啊,自尊啊……既然如此,就算她去找他,两人见面,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结果吗——不会的,徐志怀那样的男人。
苏青瑶想着,从内兜摸出汇票。
她看着上面的“徐霜月”三字,久久不动。
见——还是不见?

“去见一面吧,”沈从之开口。“跟诗韵好好谈谈。”
雨渐渐停了,两人倚着粉墙,肩并肩,看月光一寸一寸地步入洋房。
“诗韵……有东西要给你。是率典留给你的。”沈从之接着说。“她一直在等你。”
徐志怀后背轻轻一颤,抬头,令瘦削的腮颊触到了月光,如同镀银,薄薄的、银灰色的一层。脸歪倒,额头挨着尺骨,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去,待到睫毛的泪痕被风吹干,他转头,望向沈从之,轻声道了句——“好”。
后半夜没有雨,新租来的洋房也比吊楼宽敞舒适许多,徐志怀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。
翌日,天光大亮,他裹着睡袍下楼,见张文景已经起来,正坐在餐桌前吃早点。徐志怀问他:“从之呢?”他说:“还在睡。”徐志怀“嗯”一声,拉开椅子,坐下来吃饭。
张文景冷不然说:“我今早给谢诗韵打了个电话,问她晚上方不方便。”
“怎么?”
“夜里孔夫人的慈善晚宴,她也要去。”
“就她一个?”
“还有她儿子,”张文景道,“她丈夫临时有事。”
徐志怀又低低地“嗯”了下。
张文景借着去拿面前的松木黄油刀,飞快地瞥他一眼,带了点试探的口吻说:“昨晚从之喝醉了,情绪有点激动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你知道的,我一向很崇拜你,你做的事,我大多会赞同……但率典是个好人,也是我们的朋友。”张文景来回往烤吐司上抹黄油。“当年他出殡,你没来,从之找到我说,他担心哪天他死了,你也不来,也只有一句活该去死、自作自受。后来他同我反复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……从之家境不好,运气也差了点,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……他是真把你当兄弟。”
“我让你们心寒了,是吗?”徐志怀闻之,停筷。他两手交握,郑重地放在跟前,依旧是淡淡的口吻,却能听出一种别样的温柔。“抱歉。对你,对从之,都是。”
张文景听了这话,活像一只被人捏住后颈拎起的猫儿,竖起了汗毛。
“哎——你这人,”他别过脸。“算了算了,都过去了。”
用完饭,徐志怀带着小阿七寄来的礼服,跑去市区找裁缝熨烫,如若来得及,最好能把腰围改一改,这小半年工夫,他瘦了不少。
待到日落时分,张文景驱车来接。
福特轿车颠簸着下了山坡,过了树林,进到渝中半岛。徐志怀靠这车窗,在脑海内将见面后可能会发生的情况,一一排演过去。不多时,汽车停在一处公馆前,徐志怀下车,方觉春夜寒凉。
他正一下蓝黑条纹的领带,走进公馆。
花厅内站满人,徐志怀端来香槟,与他们一一应酬过去。其中有一位是上海的吴老板,从前做纺织厂的,纺织工人集体罢工那次他也在。和徐志怀一样,他这次来晚宴,也是想拉拉关系、找找投资。吴老板告诉徐志怀,虞会长今年大概要从上海来重庆,想到时候,让他帮忙美言几句。
这边正聊着,一名侍从静悄悄走过来,同徐志怀说,楼上宋先生找。
徐志怀挑一下眉,放下香槟杯,同吴老板微笑致歉。他随侍从穿过花厅,再上二楼,又有一间小客厅。这间房所用的电灯似乎比外头的更亮,钻石似的。一张圆桌摆在中央,桌上是雪白的桌布、印花的扑克牌与花花绿绿的筹码,几个男人围着桌子打牌,女客陪伴在身边。
徐志怀进屋,却没人搭理,看来是有意要晾一晾他。他倒也不心急,踱步到牌桌边,背着手在一旁看牌。等到一轮打完,那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宋先生才抬起头,冲徐志怀露出一个和善至极的笑容。
“徐先生来了——请坐请坐。”他起身,将徐志怀引到一处相对的沙发。
各自落座,宋先生取下眼镜,擦一擦,又戴回去,笑眯眯地开了口:“徐先生,今日请你来,是想与你讨论一下国家通讯的事。”
徐志怀一听“国家通讯”这四个字,便猜对方是想搞兼并,拿他当帮忙敛财的傀儡。
果不其然,紧跟着,对面人便说:“你也知道,现在是特殊时期,最要紧的军事,其次便是重工业、通讯这一系列的行业。打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总座希望能尽可能地招揽人才,为国家效力。”
徐志怀既不答应,也不拒绝,反说搞实业不是搞金融,得先有钱投过来,机器和工人都进了工厂,事情才有搞头。但做生意,一半靠自身的胆识和眼光,一半要靠大环境。所以讲到这里,徐志怀又转了话头,说,宋先生要是看得起徐某人,不妨以个人名义入股,等商品生产出来,投入市场,同样能为国家效力。
宋先生笑而不语。
两人再度客套了一番,约定有机会再联系。
离开客厅,徐志怀独自下楼,拐进走廊。走廊两侧装满壁灯,贴有法国风味浓郁的壁纸。没走几步,忽然,他看见走廊那头走来一个身着礼裙的女人,浅粉色舞裙,镶满水钻,站在灯下,湖泊般波光粼粼。
“张文景说你被宋先生叫去了,”谢诗韵拿着挎包,几步走到他跟前,“事情谈得怎么样?”
“还行,”徐志怀不自觉地把手插进口袋。“政府的高层,你知道的。”
谢诗韵点点头,指向花圃。
徐志怀与她一同走出去。
紫红的天色渐暗,泛出漂亮的深青,二人默默穿梭在绿植间,许久不言语。
半晌,徐志怀开口:“率典的事,我很抱歉。”
在齿间咀嚼过无数次的一句话。
谢诗韵的脚步一顿。
“真稀罕。”她冷冷地笑。“没想到我有生之年,还能从徐大老板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。”
徐志怀默不作声,陪着她继续走。
见他不回嘴,谢诗韵牵了牵僵硬的唇角,道:“徐志怀,我是真恨你……老天爷真不公平,不该死的人死了,该死的人却没死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,”徐志怀仰起头,感慨。“我也宁可是我死,他活。”
谢诗韵没料到他会这么说,顿时哑住。
含糊的春夜,微微的风,微微的雨,微微地拂过发梢。
叶片疏朗,青白的月光漏下来,碎碎地洒在徐志怀的眼睛里。
他望着,长吁道:“可惜,现实往往如此,那些善良的、真诚的、有理想人,总是死的那么早,因为他们除了理想,什么都不要。”
谢诗韵听闻,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动,眼底闪烁起细微的泪光。
“你肯定在背后说过我嫁人的事,对不对?”短暂安静后,她开口,带着一丝哭腔。
徐志怀理亏,垂着脸,不敢吭声。
“我一猜就知道。”谢诗韵看他这吃瘪的神情,叹息着说。“但我没办法。徐志怀,一个女人靠自己的双手,过上体面的生活,这究竟是哪个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事?与其出去当什么接线员、售货员,跌了自己的身价,不如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结婚。”
“但率典不一样……他是个好男人。”她双手环臂,继续说。“我越是知道他有多在乎你,越是气你那么绝情。你是他最好的朋友。那时我与他在一起,他张口闭口,总说霜月如何如何。你过得好,他开心;过得不好,他难受。哪怕是你犯错,他也会出面替你打圆场,说,霜月不是故意的,他就是那个脾气……这样好的人,将你引为知己,你不能用活该去评价他的牺牲。”
“诗韵,在我心里,他也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挚友。”徐志怀轻声诉说。“但那时……我既痛恨他不肯听我的话,牺牲自己,抛弃了我,也畏惧面对他的离开。似乎只要反复论证我是对的,他是错的,去指责他有多蠢、多活该,就不会为他的死感到痛苦。”讲到这里,他停顿,短促地哀叹一声,才接下去说。“的确,从之说得对,我不配当他的朋友。”
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,令谢诗韵手指一紧,掐住胳膊,心也提到嗓子眼,突突乱跳。
她紧绷,脚步颤颤地走出一段路,来到月下,方才呼出一口热气,苦笑说:“没办法,谁叫你徐霜月就是这个性格。”
“这个性格伤害了很多人,”徐志怀望向她。“而我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。”
谢诗韵嘴唇抖动,要说话,话音又卡在咽喉,久久说不出。
她拧开挎包的旋钮,取出一个布包,再小心翼翼地解开它,露出里面的旧书。
橙红的封面,有三个并肩的巨人,坐在与坟墓一般高的靠椅,仰望着巨大的蓝色太阳。
“率典托人从北平给你买的。”谢诗韵嗓音沙哑。“当年北平那么乱,他还求人给你带书,真是疯了。”
徐志怀双手接过,翻开第一页,看到一行筋骨分明的钢笔字。
写:赠霜月兄。
蓝墨水已淡,如干涸的泪。
徐志怀抚过字迹,好似被夺去呼吸,止住脚步。
过多的往事倾轧而来,挤满他的五脏六腑。每一件往事都在体内发出一声低微的声响,乱糟糟、闹哄哄,吵得他浑身发抖。他合上书,两手颤抖着放回布包,抬头,见眼前闪过一只红嘴蓝尾的喜鹊,又在眨眼间湮灭于黑夜。
“徐霜月,”她出声,叫回他的神思。
徐志怀转头,望向谢诗韵。
他笑了一笑,又问。“对了,上回从之找你,跟你说什么了?”
“他来劝我原谅你。”谢诗韵说着,突得笑了。“你还不了解从之?他就是这样,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。”笑着笑着,她眨眼,两道清泪忽而顺着面庞流下,又说。“如果没有他,当年我可能一冲动,就跑去跳黄浦江,跟着率典去了。”
“抱歉……”徐志怀垂眸,轻拍她的后背。
同时他想:幸好有沈从之,要是没有他,自己可能真的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子,欺骗、蒙骗自己,还为此洋洋得意,觉得自己走在人生的正轨上……那样软弱的徐志怀,叫他自己都看不起。
在他思索的时候,头顶黄葛树的树叶有一下不可察觉的抖动。

穿过郁郁的树叶,朝上望,是雪白的露台。
苏青瑶扶着栏杆,目光透过叶片,瞧见屋内出来了两个人,一男一女,男人身姿笔挺,穿着考究的西服,女人长裙曳地,宛如一枝轻盈的粉芍药。
他们低声说话,走到阳台的右前方,那儿叶片疏朗,月光漏下来,照亮了他们。
只一眼,她便认出徐志怀。
是徐志怀,是他,她绝不会认错。
再看他身旁的女人,应是某位名媛,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,踩着细跟高跟鞋,走起路来,摇曳生姿。苏青瑶止住脚步,敏感地摸了几下自己的头发,还是很短,將將盖住耳垂,再低头看衣裳,半旧的绵绸旗袍,洗褪色一样的淡紫,堪堪盖住沾满泥土的旧皮鞋。
离得远,听不清交谈的内容,但徐志怀应是同她说了什么,惹得面前的女人突得笑了一声,继而面颊一歪,带着笑意,簌簌流泪。徐志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,她也靠过来,头偎着他的肩,手臂环到他后背,无名指戴了一颗拇指的指甲盖大的钻戒,经月光一照,闪得惊人。
她是谁?是他的生意伙伴?是哪位富商政要的夫人?是他的朋友,又或是他的爱人?
都有可能。
苏青瑶启唇,要喊他,又抿紧,退后了半步,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轰然炸开,又快速熄灭。
不管她是谁,现在都不是个过去打招呼的好时机。
苏青瑶站在原处,看着他们结伴远去。
她心里打着鼓,想了一想,决定先悄悄跟过去,等他忙完了,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,再去见他。因为她今晚决定来见他,并没有什么图谋,只是……想再见一面。哪怕他已经再婚。
苏青瑶思量着,转身,几步回到走廊,随着他的方向,朝公馆那头走。
一下楼,人就多起来。
苏青瑶夹在稠密的宾客间,窒息的滋味再度涌上,掐住她的脖子。
她猫着腰,想挤出人群。同时,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夹杂着尖锐笑声的恭贺——
“陈处长,陈处长!恭喜恭喜!”不知是谁在说话。“以后您就是中统的一把手了。”
苏青瑶听到话音,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,恰巧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目光。
她没认出对方是谁,但对方第一眼认出了她。
陈道之余光瞥见女人朝花园方向走去,挑眉。
他简单应付完身旁赶着拍马屁的男男女女,走出人堆,低声喊:“谢宏祖,你过来。”
“怎么?”另一位打着花领带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边。
“记不记得那个姓苏的女人?”陈道之问。“五年前查共党,牵连到于家小少爷的那次。”
“有印象。”谢宏祖微笑。“也是个美人。”
“我刚才看到她往花园方向去了,紫色衣服,短头发。”陈道之淡淡地说。“先前我在汉口,提醒过空军四大队的高以民,把她赶走……没想到她又跑到了这里。”
“不愧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的骚货,的确有点本事在。”谢宏祖略显吃惊,随即话锋一转,道。“但看她的样子,应该不是特务。”
“毕竟是孔夫人的晚宴,还是稳妥些好。”陈道之摆手。“你去找警卫,把她赶出去,不听话就抓到拘留所关两天。”
谢宏祖点头,叫来两名警卫,一行人打着手电筒,追到花园。
快到子时,月亮升到头顶,衬得夜幕越发森冷。
苏青瑶追着徐志怀消失的方向走,边走,边在心里描摹与他再见的场景,要做什么表情,用什么口气,说什么话,描摹了一遍又一遍,似乎哪种都不合适。
她忐忑地向前,衣角擦过叶片,掀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噪音。
这时,她被身后人叫住了脚步。
“苏小姐。”
苏青瑶回眸,盯着眼前的男人,许久,反应过来。“谢先生?”她与陈道之只在徐志怀捉奸的那晚,短暂地打过照面,但谢宏祖她见过几次,其中一次还是在谭碧家打麻将,印象颇深。
“借一步说话。”他指向不远处。
苏青瑶目光扫过他身后的警卫,警惕地后退半步,后腰撞上灌木丛。谢宏祖见了,不耐烦地啧一声,猛然上前,擒住她的大臂。苏青瑶慌乱地扬起手,想甩开,同时尖叫出声。然而她刚发出一声短促的“啊!”,音调还未拖长,谢宏祖抬手便是一巴掌。他拽住她后脑勺的头发,将她撂倒。苏青瑶失声,跌进灌木丛中,浑身震了一震。眼前的事物乱成一片,眩晕症,她觉察出一双手朝自己伸来。“放开我!”她喊,挣扎着爬起,结果迎面又是一巴掌。
谢宏祖打完,给警卫使了个眼色。两人会意,走上前,一人拽着她的一条胳膊,要将她拖到外头。苏青瑶被拽起,趔趄着往前扑。这般连拖带拽,从侧门拉到门口,扔进一辆汽车。她半边挂在车外,半边趴在车座,绸制的旗袍被树枝刮破了衣摆,露出细长的双腿。警员多瞧了几眼,扔她进车里时,也趁机摸了几下。
谢宏祖两手插兜,站在她面前,轻快地吹了个口哨。
“苏小姐能耐不小,被四大队赶出来了,还能混到这里来。”他调侃。“这又是攀上了哪位高官?”
苏青瑶咽下嗓子眼的血味,开口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掉。“谢先生……我应该,没有得罪过你。”
“没有,是陈主任不大放心你。”谢宏祖耸肩,“谁叫你忍不住寂寞,睡到于小少爷床上,于小少爷又曾经和地下党扯到一起,所以只好请您去拘留所住两天了——苏小姐,别让我难做。”
苏青瑶闻之,寒毛卓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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