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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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常君就是死在他们的枪下。
她咬紧牙关,硬顶着胸膛仅剩的那口气,滑出车座,半跪在地上,继而撕扯开脸皮,竭力谄笑着,同谢宏祖说:“您要是不想看见我,我立刻就走,往后绝不会再出现在你们跟前。”声音很轻,血沫一丝丝涌。“何必兴师动众。”
谢宏祖挑眉,笑而不语。
苏青瑶扶着车门,慢慢站起,试探着他,一步一步地往山路挪。挪到二人相差七八米远,她转身,仓惶逃去,一头扎进山林,不见踪影。
谢宏祖拿手电筒,往林中照了一圈,没瞧见她的身影,也就不再追,只让警卫守在门口,别让她再跑回来。交代完,他转回宴会厅,凑巧赶上拍卖会开始。
他坐到陈道之左手边,说:“事情办好了。”陈道之点一下头,问:“抓拘留所了。”谢宏祖说:“没,放走了,我一向对美人心慈手软。”又说,“不知道是谁把她带来的。”
陈道之说:“应该是公债司司长的儿子,刚刚陶司长的女儿在问警卫,有没有看见她。”当然,他们都故意说没看见。谢宏祖啧啧称奇,说:“没想到她看起来文文静静的,实际上是个骚狐狸,可能比谭碧还要有手腕。”陈道之顺着话头问:“谭碧现在怎么样了?”谢宏祖摇头:“不知道,还在上海吧。”
陈道之点头,微笑道:“等散场,我去跟财政部的陶先生说一声,别让他的宝贝儿子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骗了。”
谢宏祖跟着发笑,接着说:“对了,许爷跟那位田太太最近打得火热,想问您借一下场子,礼拜天用。”
“田太太?哦,我记得她的丈夫是统计局一名科员?”
“是。”谢宏祖不禁揶揄。“一个小科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,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。”
陈道之听闻,也打趣:“自古英雄惜美人,许爷果真是个风流人物。”
话音方落,屋外有一阵细微的响动。
夜深了,下起雾般的毛毛雨。
说变就变的早春,猫头鹰在雨中发出令人悚然的呼叫。
“咕——咕——咕”,那声音断断续续,萦绕耳畔。
苏青瑶淋雨下山,身上又出了汗,绸布因这汗水完全黏在身上,像另一层皮肤。重庆地势崎岖,不多时,脚后跟就磨出水泡,又疼又痒。促喘着,又走了一段路,鞋跟也断了,本就是廉价货。
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,如果她有朝一日发达了,也家财万贯了,定要找个机会去到徐志怀面前炫耀,告诉他,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无知和没用,你也不会永远都是对的。
而此刻,苏青瑶趿拉着鞋子,一步慢过一步地下山,忍不住自嘲:我真是傻透了,居然会想着来见徐志怀。
他们的婚姻早就结束了。
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。
他喜欢谁,讨厌谁,过什么样的日子,和她没有任何关系,就像她现在不管做什么,他都管不着。
一如多年前玉石俱焚时说的那样——我不再是你的妻子。
所以就算她执拗地去见了,又能怎样?
她那样伤害过他,他看她,难道就不会去想……这个女人被别人上过吗?
因这刹那的念头,苏青瑶如被扒皮抽筋,浑身酸软。
她失魂落魄地走、走……走到细雨初歇,云层散去,树林的缝隙里浮出一抹淡月。苏青瑶追着月亮,走出山坡。月亮越来越淡,天亮了,但离公共汽车发车还有几个钟头。她捏着薄薄的纸币,等在站台。初升的日光比月亮还要惨白,笼着她纸片薄的身体。
走回陶家的洋房前,快到中午。
苏青瑶举手揿铃,摁了好一阵,才出来一个女佣。
看到是她,那女佣一声不吭地回了屋,过几分钟,再出来,手里拎着她的包袱。“苏小姐,老爷说今天家里有位亲戚要来,不方便留客。”说着,从栏杆的缝隙里递出。
苏青瑶愣了一下,看着包袱,然后很快反应过来,是和高队长那次差不多的情况……可曼莎不是她的朋友吗?她们一起在金女大生活了四年,难道她也……
思及此,她舔了下干裂的唇瓣,颤抖着问:“曼莎呢?她——”
“小姐还在睡觉。”女佣打断。
苏青瑶抿唇,肩膀剧烈地上下一抖,彻底没力气说话了。
“快走吧,不要堵在这里,”女佣又冷冷地说。“别给脸不要脸。”
苏青瑶默默接过包袱,拎着它,沿公路往山下走。
坚持她一路走下来的那口傲气,似乎要被这愈发孱弱的身体摧毁。她实在走不动了,于是吃力地挪到路旁,坐到一颗巨大的榕树下。她额头靠着粗糙的树干,泪水织成面纱,罩在脸上。一排蚂蚁顺着指尖,爬上她梅枝般的手腕,没入袖口。
现实的困境和理想的困境同时包围了她。
难道我的想法是错的吗?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?
她想着,喉咙深处呕出一声低微且苍凉的笑音,然后眼前一黑,昏死过去。
晕厥前的最后一幕,是路边有个粗布长衫的青年朝自己跑来,嘴里喊着:“小姐——小姐——”
睡梦中,一只冰凉的手在摇晃她的肩膀。
苏青瑶抬头,看见一个一张素白的脸,正噙着笑,抚摸她的额头。苏青瑶侧躺在女人膝头,愣愣望着她,倍感熟悉。她分明认识眼前的女人,只是过去太久,记忆落了灰,让称呼停在了嘴边,久久说不出。
“哎呦,弟妹,可把你们好找。”
还未回过神,又一个声音传来。
苏青瑶闻声爬起,转头望向说话人,是她的大伯母。
“荣明回来了,你不快带小瑶过去见见?”大伯母迈着碎步,摇着蒲扇,走到跟前。“哦!齐大人也来了,你记得换身衣裳。”
“他是一个人来的?还是带了那个女人。”
大伯母面露难色,不言语。
女人抿唇,扶正苏青瑶,站起。
她身穿蜜合色的大袄,石青的鱼鳞裙,一双巴掌大的绣鞋,右手拿着一柄绣着杜鹃的团扇,她折腰,用这扇子拍了拍裙子,掸去灰尘。
苏青瑶看了好一会儿,突然想起来,这是她的妈妈。
她再看自己,小手小脚,浑然孩童模样。
合欢树下,蝉鸣聒噪。
女人站在树下,冷冷道:“我看他是铁了心要休我。”
“男人嘛,哪个不是三妻四妾。”大伯母安慰。“与其这样闹下去,不如你肚量放大些,替荣明把那位邓小姐纳了。”
“我提过!嫂子,我难道是心胸狭窄的人?是她不肯做小。”女人说。“什么离婚,什么恋爱,全是洋人教坏了他。早知如此,老太太就不该让他去留学。”
竹筒倒豆子般,她一口气讲完,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女儿,改口道:“算了,我等下就去。”
大伯母颔首,摇着扇子远去。
“妈妈?”苏青瑶去扯母亲的衣袖。“爸爸又带姨姨来了?”
“可不是,那个坏女人又来了,”她嘟嘟囔囔地蹲下,拍去女儿青绿纱衫上的灰尘。
“但我觉得姨姨很好啊,”苏青瑶说,“她上次来,给我买了一大罐奶糖。奶奶屋里也有奶糖,但她只给堂哥,不给我。”
“好什么好,她最坏了!”女人狠狠戳一下苏青瑶的脸蛋。“你喜欢她?你要让她当你的娘亲吗?”
苏青瑶头甩成拨浪鼓。
“嗯,这才对。”女人灿烂地笑了。
她抱起女儿,足足转了七八圈,才气喘吁吁地放下。接着,她回屋,换了身衣裳,独自走向挂着楹联的厅堂,去见那位德高望重的齐大人。
挥别母亲,苏青瑶拿着她留下的团扇,在西厢房的花圃里扑蝶。
玩了一阵,觉得没意思,便出了后园,往中庭走。
路过书屋,她听见格窗内传出沉闷的读书声,时断时续,是老夫子在给大伯的儿子上课。
她停下脚步,仰起小脑袋,呆愣愣地听老塾师拖拉着语调,讲鲁哀公六年,孔子遭厄于陈、蔡之间,绝粮七日,弟子馁病。
孔子召来弟子,问:“吾道非耶,吾何为于此?”
——我的主张难道不对吗?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?
苏青瑶还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。
她五岁,仅仅认识几个字,会写自己的名字。
女儿家嘛,认识字,会写自己的名字,读熟《女则》、《内训》,再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,然后嫁出去,就差不多了。
孔子的问题,以颜回的“世不我用,有国者之丑也”作结,书屋内的话音也随之停歇。
苏青瑶回过神,跑回后宅的西厢房。
她进屋,掀了蓝布帘子,走到卧房,见昏暗的拔步床上,母亲正伏在大伯母的怀中哭泣,肩膀一耸一耸。
听到脚步声,女人直起腰,盯着站在床边的苏青瑶,脸色灰白。
“可惜了,要是个男孩多好,”大伯母感慨,“要是儿子,老太太兴许……”
“妈妈,”苏青瑶上前,搂住母亲的腰,也打断了大伯母的话。
女人不言,侧身,两只冰冷的手捧起女儿的脸蛋,托在掌心。
这般端详许久,她开口:“我要是被休,这孩子就归荣明了。”
说话间,天黑了,忽然下起雨。
大伯母看一眼窗外,转回头,重重叹息:“唉!”
“那个女人一定不会管小瑶的。”她继续说。“嫂子,你看她那双大脚,一看就没家教……她要是让小瑶也变成那样,将来怎么能嫁好人家?”
“是啊,是啊,”大伯母连连点头。
苏青瑶看到母亲因这一下的赞同,眼底闪起泪光。
“嫂子,去帮我把裹脚布拿来。”她垂眸,泪水像凋谢的紫藤花一样落。“她不管,我管,别的我管不了,唯独这件事,我不能让她害了小瑶。”
大伯母点头,依言去取来新得裹脚布,长长的白布,令苏青瑶想起说书人口中的吊死鬼。她怕了,本能地跳下床,要跑出去。她的母亲却从身后紧紧搂住她,泪水顺着衣领流进了脖子。苏青瑶直发抖,看着大伯母将裹脚布递给母亲,又接替母亲,死死摁住了她。
女人脱去苏青瑶脚上的绣鞋,露出一双已经缠上白布的脚,剪去,露出巴掌大的小脚,足尖如鸟喙。她抽了抽鼻子,重新为她裹足,这次用的力气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大,裹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。
她哭着扯紧裹脚布,说:“没了娘,女儿的脚没人管,以后就嫁不到好人家。”又说:“嫁不到好人家,她这辈子就完了,一个没了娘的女儿家,一个爹不管的女儿家,怎么活,怎么活?”温热的泪滴在苏青瑶的额头、眼睛、鼻尖和嘴巴,是一个个绝望的吻。
苏青瑶伸直手臂,想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,可不论怎么使劲,她都碰不到她的脸庞。
滔滔雨水,浇淋在瓦片,激起一阵白雾,浸湿了徽州闻名天下的木雕,黄木上拈花含笑的观音,似是含着泪光,静静地望着昏暗屋内的母女。她们手摁着手,腿压着腿,骨贴着骨,肉黏着肉,分不清彼此。
突然,苏青瑶感觉左脚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嚓,短促的酥麻后,是难以忍受的痛苦。她双臂乱挥,拼了命的尖叫和哭喊。叫声高到一个地步,又蓦然失去了所有声音。就在她将要昏厥的那一刻,有人一脚踢开房门。
狂风紧随其后,涌入昏黑的屋舍,吹得女人宽大的衣袖哗哗作响。
“毒妇!”男人怒斥着,几步冲上前,抢走女儿。
女人瘫倒在地,呆了几秒,这才如梦初醒。
“天啊,天啊,我干了什么……”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,想从丈夫手中夺回孩子。“小瑶,妈妈在这里,小瑶,我的女儿,”喃喃着,她扑来,披散的乌发、绣满了五彩蝴蝶的黑褂子、深青色鱼鳞裙连成一条长长的锁链,曳在地上。
男人悚然。
他抱紧苏青瑶,用力挣开眼前的女人,一脚踢开,同时高喊:“老王,去开车!赶紧送西医院!”边叫司机,边冒雨冲出厢房。她的继母也察觉到异动,慌忙拿上两把油纸伞,赶来,护送着两人到大门口。
四人坐上汽车,冒着暴雨,赶往西医院,那是当年合肥唯一的西医院。苏青瑶睡在病床,人生头一次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。她听见医生压低了声音,与父亲说话,陌生的语言好似钢琴混乱的音符,一声,两声,慢慢组成乐曲。后来,苏青瑶读到启明女学三年级,才知道,医生是在说她的左脚变不回去了……
耳边冷不然响起一阵脚步声。
苏青瑶醒来,睁眼,是护士过来查房,再仔细一看,瞧见她的胸牌上写有“重庆市义林医院”。她干裂的嘴唇颤动,挣扎着,抬手捏住床边晃动着的衣角,冷汗浸湿了面庞,模糊了眉目,只留下一张雪白的皮包裹着同样白森森的骨。
“护士小姐……我要死了,”她呻吟。“我好难受,我要死了……”
那护士闻声,立刻反握住她的手,紧紧的。体温透过肌肤,传到她冷硬的骨头,苏青瑶瞪大眼睛,盯着探身过来的护士,可怎么看,眼前人的脸都是模糊的。她眨一下眼,那模糊的五官骤然清晰,却不是护士,而是她的母亲。
“没事的,没事的,”温柔的嗓音,似乎是她的母亲在说话。
苏青瑶鼻头一酸,豆大的泪从眼睛滑落,湿了枕巾。
“妈妈,”她哀哀地呼唤,“我好怕,妈妈……妈妈……”
呢喃一声轻过一声,眼前的人影也愈发模糊,苏青瑶无力地松手,合眸,再度陷入黑暗。
也不知在其中浮潜多久,她恍惚中,神游到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。
眼前荒草萋萋,唯有一口古井,井口弥漫着森森冷气。
苏青瑶心肝一震,哪怕只对着半开的朱门瞥过一眼,她也能认出,眼前的枯井正是她母亲自杀的那口井。她垂眸,漫步到长满青苔的古井旁,扶着地坐下,且将古井当作母亲,依偎在她的身旁。
“妈妈,”第一声呼唤,她便湿润了眼眶,“妈妈,我好想你。”
“我……好累。”
“我……也好害怕。”
“外面、外面在打仗,死了很多人,上海、南京、杭州、合肥……全部都……全部。”她哽咽着说,蜷缩起来。“阿碧一直没有给我回信,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。父亲也没回信,他一定羞于生了我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。曼莎讨厌我,她不能和我这样的人交往。还有志怀……他、他……妈妈,他……”
“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呢?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?”
“妈妈,妈妈,你带我走吧,我已经——真的已经——”
苏青瑶大哭,哭得声哑力竭。
随着流淌的泪水,她的手脚越来越冷,渐渐的,三魂离了七魄,像要扑通一声,投入井中,化为永远被困在此地的水鬼……她大约是真要死了吧。
可就在此时,苏青瑶的后背忽而一暖,有人搂住了她。
苏青瑶抬头,泪眼婆娑中,看到了她的母亲,仍是死前的容貌,二十岁出头的女子,正是青春年华。
她擦去女儿满脸的泪水,然后张开双臂,将她揉进怀抱,越揉越小,揉回成那个五岁的女童,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。
当然,这是梦,是黄泉,也是神经错乱!但——但不管是什么……妈妈,妈妈……
“小瑶不哭了,好不好?”她问。
“嗯。”
重新变回女童的苏青瑶趴在母亲甘甜的怀抱中,终于止住哭泣。
女人笑了。
她抱起女儿,用那双完全裹住了的小脚,轻盈地奔跑起来。
“飞喽,飞喽,小瑶快往天上飞!”
随一声声高喊,她抱着女儿跑出用铜锁和纸条封死的朱红色的门,跑出弥漫着药香的后厢房,跑出烂木头味的中庭和挂着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,甚至跑出了大青石的宅门和白垩粉的马头墙。
苏青瑶坐在她的肩头,感觉身体越来越轻,好像真的能飞上天空。
她畅快地尖叫起来,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融化在风中。
跑——跑——跑——女人越跑越快,翠鸟在林间穿行那般,跃过石板,跑到那棵百年的楷树前。楷树是那样的大,那样的美,树根深扎泥土,树冠直达苍穹,明朝时它在这里,清代它也在这里,掌管天下的皇帝没了,蜗居伪满洲国了,它还在这里。
刀枪、炮火、德先生和赛先生,都没能摧毁它。
她停在树前,放下女儿。
“妈妈……”苏青瑶喊。
女人不答,蹲在她身前,微笑着替她整理好额前的碎发。
苏青瑶察觉到了笑容下的分别,眼泪湿了面颊。
“妈妈,”她拉住母亲的手,“妈妈,不要。”
“别怕,小瑶,别怕,你是勇敢的宝宝,”她轻柔地抚摸女儿的面颊。“听妈妈的话,要高高地飞上去,不要和妈妈一样待在这里。”她低头,亲吻女儿的额头、眼睛、鼻尖和嘴巴。“我的小瑶永远不回头。”
话音落下,一阵春风袭来,卷起苏青瑶。
母亲松开了女儿的手,女儿也慢慢地松开了母亲的。虚幻的世界里,苏青瑶感觉自己真的飘到了天上,攀着楷树,越升越高……她低头看去,那深深的祖宅,不是屋舍,分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碑……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心口蔓延,接着,似是有什么东西猛地踩住了她的胸口,要把她酸涩的心挤压出来那般——
苏青瑶再度惊醒。
第一百六十七章 于是她转身离去
医生说是有好心人叫了救护车,把她送来的。因为感染了阿米巴痢疾,昏迷七天,打了三次强心针,才救了回来。
他问苏青瑶,是不是喝了生水,或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。这么一提,苏青瑶想起与魏宁结伴逃出南京时,喝了一路的长江水。大抵就是那时候感染的寄生虫病。医生听闻,摇头叹息,又问苏青瑶,她的亲人住在哪里,医院可以帮忙通知他们过来。
苏青瑶听闻此言,坐在病床上,许久不言语……
“小姐,您……擦擦泪。”医生说着,取来一块毛巾,递到她跟前。
我哭了吗?苏青瑶抬手摸去,竟满脸是泪。
她接过毛巾,埋下头,紧紧地捂住面庞。
话音像水珠从未干透的毛巾里拧出来。
“不用了,谢谢您的好意,”她说,“我已经没有亲人了。”
俗语云:“病来如山倒”。
苏青瑶静养两周,才痊愈。
她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,付清住院费。
做完这一切,苏青瑶开始思考,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。
她想了很久。
一日,她在“大公报”上看到了金女大的招生信息。
和其它高校一样,抗战爆发后,吴校长带领着绝大部分师生西迁,迁移到了成都。苏青瑶轻柔抚摸报纸上的黑字,不禁想起自己毕业时,陈教授曾问她想不想考研究生。她仔细算了手头可怜的几张钞票,加上典当的财产,勉强能付清第一个学期的学费。于是,她从早思量到晚,将最坏的情况考虑过去,最终心一横,便决定离开重庆,前往成都华西坝,拜访金女大校长,请她为自己写一封推荐信。
再次见到吴校长,苏青瑶百感交集。她将南京发生的事情与她说。吴校长听着,泪涟涟,她攥紧苏青瑶的手,道:“金女大永远不会忘记华小姐,金女大的学子也不会忘记她。”许久过去,两人勉强止住泪花。苏青瑶说向她明了来意,吴校长点头答应。
她为她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,并给目前在国立暨南大学任职的陈中凡教授写信,拜托他也为苏青瑶写一封推荐信。他是苏青瑶本科论文的指导教授,也是金女大当时的国文系主任。
不几日,陈教授回信,也很长,言辞恳切。
他在信中说:既然要读研究生,就非顶尖大学、顶尖学者不读。自己有一位至交,名胡光炜,任职国立中央大学。二人有一位共同的老师,叫陈三立,他的儿子便是陈寅恪,眼下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,朱自清、闻一多、王力、罗常培、刘文典,都在那里。她若是去了,一定能学到真学问。做诗学研究,要耐得住寂寞,不怕困苦,切勿半途而废。
苏青瑶逐字逐句地读着信,泪如泉涌。
于是南下,先到桂林,又到南宁,历经艰险,抵达凭祥县。出镇南关时,她两脚的水泡溃烂,难以行走,便低价买来一匹病弱的老牛,骑着它,慢悠悠地从两山之间走过。青山黄土,碧云白日,胯下的老牛甩着尾巴,驱赶着蚊虫。那一瞬,苏青瑶忽而想起千年前老子骑着青牛出函谷关,出关后不知所踪,一时百感交集。
离开镇南关,她先到越南同登,再坐火车到越南河内。越南是法国殖民地,而苏青瑶的第一外语就是法语,故而畅行无阻。抵达河内后,要乘滇越铁路进入昆明。她买票上车,竟发现车厢内挤满了迁徙的学生,都是要去联大读书的。他们席地而坐,或是坐在行李上,唱歌、谈天、打扑克。苏青瑶也学他们的样子,放下包袱,坐到角落。
火车吭哧吭哧地开。
它爬过群山,越过江流,伴着声声猿猴虎啸,发出悠长的汽笛。突然间,不知是谁触怒了天公,“轰隆隆——”,乌云密布,降下热腾腾的雨,落到泥土地,激起一阵白烟。再一眨眼,激烈的雨幕包围了车厢,乱七八糟地落。青年们在雨中,尽情地歌唱,他们唱四季歌,唱长城谣,唱流亡三部曲,唱义勇军进行曲。他们越唱越多,越来越大声。
苏青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,跟他们一起哼唱起来。
“同学们,大家起来,
担负起天下的兴亡。
听吧!满耳是大众的嗟伤。
看吧!一年年国土的沦丧。
我们是要选择战,还是降?
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,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……”
一首歌接着一首,火车拖着云雾,驶入云南。
昆明的天空,要比别处的更为敞亮,来到这里,苏青瑶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许多。
人还活着,就总能想到办法活下去。抵达昆明后,借一位同车的联大学子的光,苏青瑶得以蹭住进联大的南院,用洗衣拖地抵扣床位费。不久后,她在当地初中找到一份教员的工作,每日需骑一个多钟头的自行车,给孩子们上学。余下的时间拿来备考,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……好在,刻苦是有回报的。
第二年,她考入清华研究院,师从清华教授刘文典。
苏青瑶依旧在写信,兜里但凡有一点钱,就会去邮局,往记忆中的老地址寄信。从南京流落到昆明,她记不清究竟寄出了多少封信,给谭碧、给她的父亲,给巨籁达路的公寓旧址。这样一封又一封,一月又一月,眼睁睁看物价疯涨,如脱缰野马,邮票钱从几角涨价到了十几元法币。
这天,是一个阴沉的雨日。邮差送来一封信。信封盖着上海的邮戳,没有署名。苏青瑶拿到信,直发抖,她回到宿舍,迫不及待地展开信,讶异地发现这是小阿七的回信,但不是小阿七所写,而是由她的丈夫代笔。
她告诉苏青瑶,上海沦陷后,有日本兵上门找过徐先生,他们得知他已经离开上海,大发雷霆,砸了家里不少东西。她当时联系不上徐先生,就自作主张将别墅变卖,买了一间不起眼的平屋,带吴妈住下。多余的钱换成金条,偷偷埋了,具体的地址和徐先生说过,他现在人在重庆。今年三月,她和一位造船厂的机械工结婚,还赶时髦办了集体婚礼,由吴妈来当她的母亲。她十几岁就被父母卖给徐志怀、苏青瑶这对先生太太,所以她看苏青瑶,就像看待最好的姐姐。得知太太平安无事,真是没法形容的高兴!希望打仗能快快结束,他们能回上海团聚!
苏青瑶已经许多年不被叫太太,猛然听见,恍惚许久。
回过神,她铺开信纸,拧开钢笔,打算给小阿七回信。可惜,空袭警报很不凑巧地响了,苏青瑶拿着信纸,跟着同学们跑警报。大伙儿有说有笑地在山地狂奔,进到防空洞,听着震耳欲聋的投弹声,从容地谈论未来流亡东南亚的打算。空袭持续将近两个钟头,熬到结束,一位哲学心理学系的同学跑来,说山坡上有一位学弟牺牲了。苏青瑶就扛着铁铲,过去帮忙埋尸。
折腾到天黑,又到了上课的时间,夜里是朱自清先生的课,不好逃,他会随堂测验,闻一多先生的好逃。苏青瑶只好等到第二天一早,跑去市场买了些菌子油、饵块之类的特产,随快信,给小阿七送去。
在信中,她让小阿七别再叫她太太。
徐志怀还是她的先生,但苏青瑶早就不是她的太太,往后直接叫她的名字就好。
——苏青瑶。
第一百六十八章 只得一生 (上)
汉宫毛肚火锅店外,一名国立中央大学的男生喝醉了酒,右手搂着彼此的肩,左手拿着最新一期的“中央日报”,正引吭高歌:“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,同学们、同学们快拿出力量,担负起天下的兴亡。”报纸随歌声在空中轻舞,隐约可见头版刊登了飞机坠落的照片,旁边是在武汉空战中阵亡将士的姓名,有:陈怀民、张效贤、高以民、魏宁……
“这些年轻人啊,”沈从之坐在街边的小桌,听着身后的歌声,感慨,“将来大概是要上战场的吧。”
重庆吃火锅的小馆,多是低桌子、高凳子。张文景弯腰,手肘搭在油腻的桌面,同沈从之说:“武汉开战,沿长江南北两岸,从河南到南昌,共部署五十多个军,近一百万人。照这样打下去,人人都要上战场。”
说话间,跑堂的过来,送来两壶刚从地窖舀出来的淡口黄酒,又为三人摆上酒杯。
徐志怀斟满一杯,啜饮着,听二位挚友闲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