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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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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一步步躲,一步步退,”沈从之直起腰,端起一盘老肉片,提前下进铜锅。“退到了现在大家都躲到了重庆,是真不能再退了。”
“再退也不过是一死。人总是要死的。”徐志怀道。“重庆待不下去,就再往内迁,倘若被打倒亡国,就流亡马来,犹太人流亡数千年,也没有灭种。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,文景、从之,你俩三十五。未来能活到七十岁吗?我看不一定。照这样的算法,我们的人生已经过去一半。既然如此,与其恐惧,不如好好把握余下的一半人生,往后不管发生什么,我觉得我都可以接受。”
“好家伙,徐霜月你被揍了一顿,心态倒是好了不少。”张文景调侃。“从之,有没有后悔自己打迟了?”
沈从之轻微地摆头,笑而不语。
“悲观到了极点,也就乐观了,”徐志怀五指松松地握着酒杯,拿在手心旋转。
适时火锅沸腾,众人纷纷下筷子捞肉片。
吃了几口,沈从之撸起袖子,帮忙下蔬菜和羊肉,然后握着筷子尾端,七上八下地涮毛肚,往其他人的盘子里夹。
张文景捞起一块羊肉,转了话题:“对了,霜月,宋主任的事,你考虑的怎么样了。要不要答应?”
徐志怀沉吟片刻,答:“搏一搏吧。”
“宋家人可不是好惹的,跟他们合作,小心被吃干抹净,赔的连裤裆都不剩。”张文景说。“到那时,我也救不了你。”
“我知道,”徐志怀说。“但中国不能没有民族企业,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么凄惨的地步。”话虽这么说,但他心底其实也拿不太准。
“好!”沈从之握拳,蜻蜓点水般,关节飞快地敲一下桌面。“忠果正直,志怀霜雪;见善若惊,疾恶若仇。这才是徐志怀,这才是徐霜月!”他又击掌而笑,“况且,再坏能坏到哪里去,大不了和我一样。”
张文景虎口托着太阳穴,笑道:“和你一样什么,死老婆、当鳏夫?”
徐志怀被张文景突如其来的俏皮话逗乐了,嗤嗤发笑,只是这笑意深处又埋藏着一种别样的哀愁。
“谁要当鳏夫谁当,”他一口饮尽杯中的冰酒,略显戏谑的口吻,轻声说。“我可不要当。”
说罢,几人皆是大笑。
白烟涌起,模糊了彼此的面容。
而那青年人嘹亮的歌声,也在烟雾的遮蔽下,逐渐淡去。
“我突然想起来,上中学那会儿,好像也有一首同学歌,”话音续上了远去的歌声,张文景抽一抽鼻子,双颊被辣椒和冷酒折磨成了猪肝色。“怎么唱来着?光阴、光阴似流水,不一会,课毕放学归……”极其糟糕的歌声,堪比苍蝇哼哼。
徐志怀却似是被勾起了回忆。他食指敲击桌面,找到节奏,继而嗓音低沉地续上了歌声。“我们仔细想一会,今天功课明白未,老师讲的话,可曾有违背……”
“你俩怎么都会唱,”沈从之嚼着毛肚,疑惑地瞥向徐志怀,又瞧一眼张文景。“我在学堂从没学过。”
张文景嘲笑道:“因为你是乡下人。”
“你苏北佬。”沈从之难得反唇相讥。
张文景撇撇嘴,无话可说。
一旁的徐志怀眼底含着笑意,看着两位旧日的同窗,唇间仍哼唱着十几岁时,学会的歌谣。
“父母望儿归,我们一路莫徘徊,将来治国平天下,全靠吾辈!大家努力呀,同学们,明天再会……”
于是乎,青年人的歌声被另一种久远的旋律覆盖,那声音早了十年,苍老了许多,疲倦了许多,但它从戊戌变法到五四运动,又从五四运动到全面抗战,万般艰难地流淌下来,如同奔腾不息的黄河长江。这是“同学们、同学们,快拿出力量,担负起天下的兴亡”,是“我们一路莫徘徊,将来治国平天下,全靠吾辈”。
愈是哼唱,他愈是觉得有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。
沈从之不胜酒力,等到吃完饭,已经醉得走不了直线。张文景两手擎着他的腋下,预备先送他回家,再回专供政府要员居住的公寓。徐志怀还想散散步,就先不与他们一起乘车回家。
适逢阳春三月,子鹃夜啼,望帝泣血。
既有弥漫着略带涩味的杜鹃花香,也有因雨水而腐烂在地的青翠枝叶。
万物的生与死,都在同一时刻涌现。
三人在十字路口挥别。
夜幕深沉,徐志怀走在湿淋淋的石子路,面对着夜色,心里忽而涌现出淡淡的茫然,想着:要往哪里去?这茫然使得积压在心口的愁闷愈发浓烈。
正当这时,沈从之突然喊住他。
徐志怀回眸。
他见昏黄的路灯下,沈从之面色枣红,戏台上的关公也不过如此。
下一秒,他深吸一口气,铆足力气,朗声同他喊道——
“霜月兄,前路坎坷,一定小心!”
顷刻间,山城浓雾一般的细雨,成片地移过来,晴和雨的变幻不过眨眼功夫。
徐志怀不答话,只高举起手臂,冲他用力地挥舞两下,然后背过身,挺直腰杆,孤身走入那漂泊不定的夜色中。
独自一人,漫无目的地乱走,连醉酒的滋味也是微微。
他走上山坡,远眺,目光尽头悬着一抹浅淡的红痕,浮在半空,分不清远近,猜测是某户人家挂在走廊的风灯。
徐志怀本就是徜徉,瞧见了红光,便顺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。
慢悠悠地走到红光所在的大门前,徐志怀看匾额,方知此处是一处不大的寺庙。庙内并无念经声,可能僧人挂上灯就回禅房睡觉了。的确,夜已深,他两手插兜,站在暗金的匾额下,周遭除却风、雨和一两声的子规啼鸣,别无其它。
兀自看了一会儿,徐志怀一步跨下三个石阶,转身,沿着外墙继续走。
这庙宇大抵是已经老透了,朱墙乌瓦、垣墙坍圮、荒草萋萋,一如古老的华夏文明,快要气绝。
他感慨,在夜雨声中漫步,心中那说不清的哀愁越发浓厚。不知怎的,他忽而想到贾宝玉神游太虚境,又想起唐明皇梦回长生殿。想到唐明皇不是好事,因为那样,他就会连带着想起长恨歌,想起长恨歌,就会想起合肥那棵百年的楷树……
他曾在树下说:“婚丧嫁娶,百年不变……好比这棵树,没准再过一百年,它还在,继续注视我们的后代。”
她却说:“那要是遇上了一个特别大的、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呢?比如一道天雷劈下,将它点燃。”
现在这场灾难来了,毁灭了大半个中国。雷峰塔轰然倒塌,楷树付之一炬。所有百年不变的事物因此发生改变。
他却再没机会告诉她,你那时候说的是对的。
雨依旧在下,绵绵的,打湿了他的面容,腐蚀了他的骨头。
徐志怀骨架松垮往回走,上坡、下坡……过了一些时候,头顶如大江潮水般的云流,断了、淡了,雨渐渐停息,可惜停的太晚,他已湿透。
回到吊楼,徐志怀换上睡袍,坐在书桌前抽烟,沉思。
桌面摆着一叠用细麻绳捆扎着的信,是谭碧扔给他的那些,跟随他从上海一路辗转到重庆。这些信,他在上海、重庆各看了一部分,但也有很多没看,还是因为怕。怕在信中看到太多她的想法,怕这些想法会刺伤了他,更怕看到那些“本可以——却——”。
不得不承认,他是个怯懦的男人。
火星快烧到半截,他夹着香烟,逐一展开信纸,一封接一封地读。

信封从指腹划过,时间由远及近。
他看她在南京备考,睡在阁楼上,盖着旧棉被,用衣服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;看她不敢买煤炭,甚至不敢吃饭;看她考中金女大,办诗社,给杂志做翻译,拿到奖学金;看她勤工俭学,骑自行车去做家教;看她拿到工资,欢天喜地地去买拿破仑蛋糕……
她散散慢慢地谈,他抽着香烟听。
信与人、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,慢了四年,又是一个四年。
春阴的午夜,雨初歇,风未止,屋外的梨花被细雨打湿,纷纷而落。
忽而,一声轻柔细微的声息,在神思深处响起。
“你……爱我吗?”
徐志怀循声望向窗外,似有若无的一抹月色,在阴云中显露。湿透了的梨花雨,被孤魂一般的月光照亮,恍惚间,拼凑成一个少女纤瘦的身影,摇摇摆摆地闪到了他房里。组成她身体的花瓣,太白、太干净,片片倒映出了信中的文字——所有的信,所有的话。
分不清是梦是真。
徐志怀扶着靠椅起身,一如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,想要走到她面前,抓住她,但不知为何,他迈不出步子,只得困在桌边,看她神色悲戚,独自在屋内徘徊、低语。
“阿碧,我从前总是问他这个问题……你爱我吗,徐志怀?你爱我吗,你爱过我吗?”
耳边确凿听到她哀伤的低语,眼前却是被小楷淹没的、梨花所拼凑出的身影,柔和到近乎透明,在春夜里飘忽不定。
徐志怀痴痴望着,似被魇住,口舌难开。
“但他从没有回答过我……我永远在猜,猜他的想法,他的心思……”
苏青瑶,你怎么会这样想?他在心里答。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?我要是不爱你,就不会——
“可就算真有那么一天,奇迹发生了,他说他爱我,我又能相信吗?”
为什么不能!苏青瑶,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?
“我是说真正的爱,作为苏青瑶,他对我……我……”
别开玩笑了,我的爱哪一点不是对你!难道我爱过其它什么人?
“这太难了,阿碧……妄图去谈理解……我有时连他是不是在乎我,都不敢确认……”
你喜欢看书,口味偏甜,厌恶腥味,爱一切美丽的事物,所以早春要养水仙,入伏后要养碗莲。你点心最爱吃拿破仑蛋糕,因为在启明女学上小班时,你总看同学吃,自己却从没吃过,此后便有了一种补偿心理。你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阮玲玉,从情欲宝鉴开始,就喜欢她了。后来恋爱与义务上映,你拉着小阿七偷偷溜出去看,还以为我不知道,我知道的,青瑶,我知道,我只是……喜欢你有小心思时候的表情……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娇气、爱哭、多愁善感……我全都知道,不是吗?
“毕竟,他从来不听我的意见,也从不把他的事情告诉我。”
那是因为——因为——
徐志怀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,哑了。
因为他不相信她能解决那些事。
所以她有心事他不听,他遇到了麻烦,也从不讲。
“但说回来,很多时候,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……可能是习惯了吧,小时候有父亲,长大后有志怀,我不用费力气去思考那些,只要能让他们高兴就好了……”
你不用讨我欢心。
这话他答得声息微弱。
因为徐志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固执且强势的人,但两人在一起,总会有冲突,总需要有人退让,而那个人从不是他。
“志怀他对我一直很好……可他的这种好,时常让我惊恐。我怨恨他不爱我,爱、我;我也怨恨他对我那么好,有时,我宁可他对我坏一点,好让我有理由朝他发泄一通;但我最恨的,是我自己,我恨我为什么那么不中用。”
我是……因为爱你,才对你好的。他在心中艰难地诉说,字句如古佛身上的金屑,片片剥落。
可怜的是他也刚搞明白这件事。
“阿碧,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?你爱一个人,同时又会非常恨他,渴望伤害他,以此证明,你不是某个无足轻重的人物……太糟糕了,用那样的方式结束婚姻,左右伤害了两个人……我很后悔。”
徐志怀听着,心脏似是被掏空。
他再度产生了将要被她毁灭的痛感——另一种方式的毁灭。
“算了,都算了吧,现在再谈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……从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,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。”
不是的!
“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情感。”
不是的。
“在他看来,我不过是潘金莲之流,世人眼中或许亦是。”
不是的……
他连连否认,霎时冷汗如泉涌,呼吸也一下急过一下。止不住的促喘令痛苦压缩到极点,彻底压垮了他。他侧过涣散的身躯,右臂伏在座椅上,颤抖着,挤出一丝声音——干哑而粗糙的声音。
“那你呢?苏青瑶,你爱我吗……你爱过我吗?”
话音方落,霜色的身影微微一动,转过来,面向徐志怀。而倒映在她身上的秀丽小楷,随之变幻了模样,信中的一个个“他”字,变成了“你”。
“我怎么可能没有爱过你!”虚影说着,走近。
她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,泪水是雨水,从梨花瓣里滑出来。
“从十六到二十一,从二十一到二十六,志怀,人这一辈子,能有几个五年?”那虚影发起抖,带雨梨花飘落在他的面颊,分不出是谁的泪。“可是,可是……除了爱,我的人生总要有些别的东西吧!”
话音极远又极近,徐志怀伸手想去抓住她,可白光一闪,消失在眼前。
他着了慌,举目四望,在玻璃窗外,看到莽莽苍苍的春夜浮出一轮圆月,月下有一截白绢似的身影,彷如是她。
徐志怀见了,狮子似的奔出吊楼,却误入一片荒园。
雨后的月亮极冷,精铁一般的寒光,照出了这荒芜的废墟。
而她的身影似近似远,在他面前。
徐志怀追着她,沿杂草丛生的小径向前,跑过绿暗长亭,目之所及,是金粉剥落的凤阁龙楼,朱漆斑驳的木门墙柱,是已成断肢残骸的百年楷木,是积满浮萍的池塘旁,一叠叠乱堆的太湖石。竹冷翠微,杨柳堆烟,试问唐明皇追杨贵妃,柳梦梅追杜丽娘,是否都经过这片废园?
“青瑶……青瑶……”他呼唤那幽影,“你会回来见我的,对吗?青瑶……总有那么一天!”
她垂泪:“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了,我已经不相信奇迹了。”
“不,青瑶,不要抛下我。”他说,眼里有了泪花。
“太迟了。”
……这段感情里,所有的一切。
说罢,那幽影转身离去,将要消散在月下。
徐志怀浑身战栗,快步追去,想抓住她,可胳膊一动,竟惊醒。
微弱的晨光挤满了信纸,涂满了桌前的他的面庞,完全是惨白的一张脸。
直至此时,他才意识到,这六年来,他从没有一刻真正地走出过与苏青瑶的关系。
从她出轨的那一刻起,两人就站到了平衡木上,开始周旋。谁也不能离开谁,谁也无法靠近谁,又在潜意识里觉得对方会永远待在那一头,站在彼此的对立面,去恨、去爱、去计较,去诅咒。这是两个人的博弈,两个人的战争,两个人的爱和恨,永远无法停止,永远不能抽身……可现在……一切都毁了。
毁了就是毁了——虚空,一个可怖的黑洞,长满霉菌的灰青色的心。
徐志怀恍如雷峰塔刹时倒塌,只剩一片灰白的砖块,哀鸣滚动在他的喉间,嘶哑地翻滚。又听亮黑红眼的噪鹃跳上枝头,叫:“呜哇哦——呜哇哦,呜哇哦——”。它压弯树枝,昨夜的雨珠纷纷落地,长短不一的叫声,听起来真像是在喊“苦啊——苦啊!”在泣血杜鹃的催逼下,他发出微弱的悲声,涕泗纵横。

第一百七十章 离歌
徐志怀记不清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……但总归是一天天、一月月,慢慢地熬到了头。因为不管怎样,仗是要打的,日子也是要过的,天亮与天黑就像涨潮与退潮,不断侵蚀着人的躯体,反复冲刷,将一切淘洗干净。
而等他终于在浪潮声中回过神,已是寒冷的冬季。
这天,是农历十一月中旬,几轮轰炸结束,重庆迎来了连绵的阴雨。张文景的秘书接连被炸死了两个,他自觉运势不顺,待到冬雨初停,便急切地说要去华岩寺烧香。
徐志怀与他同行。
两人结伴上山,点了三根佛香,在佛堂前拜过菩萨。张文景打算给各路菩萨佛陀送点好处,帮忙给自己转转运,至少保住下一个秘书的性命。徐志怀对这些不感兴趣,就说想四处看看。他与张文景约好时间,到点了在大殿外的廊下会面。
此时日过中天,渐渐往西跌落,然而他独自走了一会儿,忽而刮起寒风,被吹乱了的浓云完全遮蔽了日光,眨眼功夫,雨又下来了。大雾一般的细雨,将他笼罩,分不清前路,也瞧不见归途……
徐志怀只得随着心意乱走,不知不觉,走到寺院一处似是荒废的偏殿。枯草深处,隐有琵琶声传来,凄凄切切复铮铮。
徐志怀寻着琵琶声,走近一个房门半开的庙宇,昏暗的屋内点着油灯,油灯旁坐着一个瞎眼的老者,就是他在弹琵琶。油灯是为身旁膝盖高的男童点的,他伏在油腻腻的桌面,玩一只发黄的草编蚂蚱。
徐志怀快走到门前,那盲老者兴许是辨听出脚步声,停下琴音。
男孩也瞧见了男人,直起腰,大声问:“先生来算命吗?”
徐志怀驻足,停在屋外,一时哑然失笑。
原来是专替香客算命的相士。
徐志怀不信命。在他看来,如若凡尘的一切,都由老天爷决定,未免太过悲惨。自然而然的,他也不信鬼神,不信地府,笃信死了就是死了,烂肉一团,迟早被鸟兽虫鱼吃干净。
所以周率典在世时,常说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。
兴许是见他不回话,那瞎眼老者头一歪,又弹起琵琶。那声音在闪烁着银光的迷蒙云雾穿行,一下一下,极猛烈,银刀那般剖人心肝。徐志怀听着,似是被捅了一刀,背微微弓着,向前两步,站到了木屋的檐下。
“我问别人的,”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,“行不行?”
琴声再一次断了,干哑的嗓音冒出来:“是男娃女娃。”
“女的。”
“多大了。”
“壬子年出生,”他说,“今年 26 岁。”
老者又问:“有生辰八字没?”
“有,我可以背给你听。”徐志怀答。
这东西还是在正式结婚之前,通过苏家媒人送来的庚帖知道的。
一市尺多长的红帖,装裱精美,封面用工楷写“百年好合”之类的吉祥话,翻开第一面,就写着新娘岁数和生辰八字,再翻一页,签着她父亲的名字。
徐志怀记得当时看到了,还在想,一个小姑娘,长得那样漂亮,却是个跛脚,又是在隆冬的子夜出生,总感觉很可怜。
这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,但他记到了现在。
瞎子将琵琶横放在膝盖上,转动琴轴,给琴弦调音。徐志怀俯身,将八字报给他听。瞎子点头,摸出三枚铜钱,掷六次,又掐几下手指。他重新竖起琵琶,一面弹奏一面咏唱起八字主人的身世,说她福薄,说她体弱,说她心气儿高,说她思虑重……这算命的瞎子扶着琵琶,在板凳上左右摇晃,真像是通了灵,能看破什么天机。
鼻音嗡嗡作响,萦绕在徐志怀耳边。
一曲唱完,他问徐志怀,想问什么。
徐志怀后背发凉,右手紧了又松。
良久,他嘴唇动了一动,问:“我想知道……她……还活着吗?”
瞎子听闻,指尖在琴弦上拨出几声呕哑嘲哳的曲调,又使劲压住。
“很难啊,先生,现在这个世道,这样一个世道……”那瞎子喃喃着,话锋一转,又含糊道。“但这位小姐是苦尽甘来的命……我想,她应当还活着……吃了很多苦,但活下来了。”
只因这一句,徐志怀心弦骤然拉紧,又缓缓地松弛。
他并不信眼前的瞎子能看破什么天机,但他愿意相信她没死。
“多谢,”徐志怀说着,掏出几张钞票递给瞎子,又额外给了旁边的男孩几块零钱,叫他明早去集市买零嘴吃。
再看一眼腕表,张文景差不多该出来了,他转身欲走。
临行,身后的算命瞎子冷不然叫住他。
这时,徐志怀已步入雨中。
他侧身回望,见雨丝织成的密网后,那盲老者端坐油灯旁,怀抱琵琶,眼眸低垂,宛若一尊泥金的佛像。
对方问:“先生,那位小姐是您的什么人?”
徐志怀语塞。
是啊,她是我的什么人?
一个离婚六年的前妻。
一个背叛了我的贱人。
一个我唯一爱的女人。
一个……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……苏青瑶。
漫长的沉默后,徐志怀微笑着开口:“她是我的妻子。”
说罢,转身离开。
走出昏暗的庙宇,站在廊下,他见漫天细雨被凝成了更小的雪花,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舞,恍如尘埃。
不多时,张文景也出来,手腕多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。
“你做什么去了?”
“算命。”徐志怀说着,走到廊道的瓦檐下,半边身子曝露在外,又转头问他。“忙完了没?走不走。”
“走,”张文景点了下头,又问。“你算的什么?平安,事业,财运,姻缘?——姻缘。”
“算是吧。”徐志怀说着,朝下山的路走去。
张文景哈哈笑两声,快步跟了上去。
雪细,两人并肩而行,如同穿行在尘埃飞扬的古都,那里经历了一场只在炼狱中才能见到的大火,于是万物燃尽,留下曾经记载着文明的纸屑,纷纷扬扬,积满肩头。
张文景耐不住寂寞,一面走一面说:“财政部公债司的陶司长,有个女儿,今年才二十四岁,人长得漂亮,金女大毕业的。缺点嘛……就是有点娇气,但再娇蛮,也不可能比你之前那个更恶毒,所以说——这位绝对是你理想中的女人。怎么样!要不去见见?我打包票,这次你一定会满意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徐志怀断然拒绝。
张文景挑眉,以夸张的口吻去问:“你该不会还在想你那个前妻吧!徐霜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。”
徐志怀没回答,继续向前走。
轻薄的雪灰在眼睑融化,流下来,湿了他的面庞。
“你这样有什么意义。”张文景长吁一声,放低了声音。“她早就已经死了。”
话音刚落,徐志怀转头静静地看着张文景,并不说什么。
张文景接着说:“就算她还活着,又怎样?她背叛了你,你喊巡捕房把她扔到看守所,你们两个是撕破脸了的。破镜难圆、覆水难收,你难道还想着和她在一起?”
“没准呢?”徐志怀笑了笑,哀伤的。“没准能等到一个奇迹。”
“别说笑了,”张文景停下脚步,俯视着他,“等?你打算等多久?一辈子吗?”
面前就是下山的石阶,徐志怀快他几步,此时已走下几级。
他站在下面,仰视着张文景,声音很轻。“可以是一辈子。”
“还是算了吧,”张文景耸肩,夸张的西服垫肩像一个被举起的杠铃。“你的人生还长着呢。”
徐志怀摇摇头,笑了。
“文景,人这一生其实也是很短暂的。”他说着,脚步轻快地走下石阶,背影转眼湮灭于这场没道理的细雪。

第一百七十一章 古月今人 (上)
过冬,又是一年的春和。这一年,苏青瑶提前修满学分,开始做毕业论文。同时,她受闻先生推荐,去到云南省立第一中学当教员,教国文。学校距离联大宿舍太远,苏青瑶就住到了那边的教员宿舍。
课程大多安排在上午的第一、二堂,苏青瑶上完课,会在办公室做教案和准备毕业论文。
一间办公室里有四五名教师,大多已婚。其中一位教英文的教员,姓郭,是单身,知道苏青瑶也是独自一人后,总要坐到她对面吃午饭。苏青瑶不想闹僵同事间的关系,只得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。他问她的父母,苏青瑶含糊地说在上海。他又问苏青瑶是一个人来昆明求学。苏青瑶干涩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郭教员叹息,带了点怜惜的口吻说:“你这样一个独身的女人。”
苏青瑶抿唇,礼貌地微笑道:“你也是一个独身的男人。”
“这不一样。”
“我在努力让它变得一样。”
郭教员听闻,哈哈笑,或许是觉得她很幽默。
这样教了几个月,苏青瑶逐渐跟学生们混熟,常给他们带鸡蛋果、软糖之类的零嘴作为奖励,授课之余,会为他们读一些通俗小说解闷。学生之中,有一位女学生,叫王欢,同学都管她叫阿欢。她是极用功的学生,笔记一丝不苟,班里的同学也很服气她。
苏青瑶每次讲故事,她都会腰杆笔直地听,有时,没能讲完,她便会在放课后蹑手蹑脚地凑到苏青瑶跟前,问能不能把书借给她,让她能继续看后面的故事。苏青瑶自然答应,便让她每日放学后,到教员办公室继续读。
自此,每到黄昏,学子们拎着书袋,跑跳着冲出学校。阿欢就会怯怯地敲响房门,走进办公室。苏青瑶会泡一壶淡到尝不出味道的凉茶,看一旁的阿欢读书。
她有时忍不住想,就这样在昆明呆一辈子,教书到老,也不错。可有时,她看看阿欢认真的模样,又会怀疑自己真的能为人师表吗?我的能力、我的性格、我不堪的过往……但随着阿欢的读书笔记越写越多,苏青瑶的心渐渐静下来。她想,不管怎么样,只要她认真仔细地教,踏踏实实地教,就可以了。
然而,有一日,阿欢合上书本,如往常一般,同苏青瑶道别。苏青瑶送她出校门,她却告诉她,她以后不来了。苏青瑶很诧异,问她为什么。阿欢说:“我要成亲了。”
“怎么会?”苏青瑶心口疼胀。“你还小……”
阿欢摇摇头,长辫子在身后来回甩。“苏老师,我已经十六岁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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