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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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青瑶眼前一花,恍惚间,她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浮现在阿欢身后,也是十六岁,也扎着长辫子,只不过她更矮小、更瘦弱。苏青瑶眉头抖动着蹙起,仔细看向虚影,她看清了,那分明是自己的脸。苏青瑶打了个冷颤,一时间,许多年前的声音再度逼到了耳畔,在责怪她:“你已经十六岁了,家里供你读完了中学,还不知足吗?徐先生人品好,也会对你很好,你现在太小,你不懂,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,人不能什么都要……”
“铛——铛——铛——”
学校打起晚钟,叫回苏青瑶的神思。
她定睛一看,阿欢拎着书袋,已经在黄昏下走远。
苏青瑶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,彻夜未眠。
翌日上班,她将这件事告诉校长。校长怀揣教书育人的理想,从戊戌变法一路走来。他得知后,将教员们叫到办公室,一起开会讨论。教员们各执一词。这个学生成绩好,读书刻苦,他们都清楚,也很惋惜。但女学生结婚与否,是她们家里的私事,教员贸然出面劝阻,会激起家长的反感,也会影响学校的声誉。
各方乱音之中,苏青瑶起身,说:“这样吧,这周末,我去做个家访。”
散会,校长将她单独留下谈话。他其实很犹豫,如果是父母打着、骂着,不许她读书,大家十有八九会想办法帮忙劝说,但成婚——成婚——男大当婚、女大当嫁,毕竟按乡下人的习惯,那孩子也确实到了成婚的年纪,学校出面插手,总感觉没理。
苏青瑶听着,不断地点头。
他的每句话,她都认可,很切实,很符合实际。
但是——
“校长,她难道是一条狗吗?”她轻轻地说。
老校长蹙眉,困惑地看向她。
“她还在读书,没关系;刚满十六岁,没关系;被父母包办婚姻,没关系;不了解未来的丈夫,也没关系;尽管她还是个孩子,以她的年龄、见识,不可能明白什么是家庭、什么是爱情、什么是责任,但这些都没关系。只要未来的丈夫给她饭吃,给她钱花,宠她、爱她,大家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,笑盈盈地在婚宴上说恭喜、恭喜!……难道她不是未来的新青年吗?难道她没有思想和自尊吗?难道——她是一条狗吗?”
“他们也许能过得很好,”老校长缓缓地说。“我们作为外人,贸然阻止,反而破坏了一桩姻缘。”
“正是因为他们可能相爱,才更不应该是这样的开头……”苏青瑶似是想到什么,眼里闪动着些许的泪光。她咬牙,深深吸了口气,遏制住那微妙而苦涩的心情,诚恳地低下头:“校长,您放心,我只打算去问问学生的想法,她若是不愿,我们作为教员,可以试着和学生家长沟通。但如果……这确实是她想要的,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幸福。”
有了这句话,老校长安心不少,点头同意了。
周六日一早,苏青瑶去东城采购。自从美国宣战,飞虎队来到中国,昆明东城就多出了许多美国货。苏青瑶在地摊买了一大筒黄油、两个午餐肉罐头和一袋橘子,带着它们去阿欢家。
开门的是阿欢的母亲,兴许是涂了胭脂,脸蛋红扑扑的。苏青瑶将礼物递给她,说自己是阿欢的国文教师,来看看她。女人很兴奋,连声道谢,而后道:“丫头在试嫁衣,”她说着,领苏青瑶进到卧室。
昏暗的房间,已经系上红纱。阿欢坐在床边,鲜红的袍子,纤细的手指,红盖头蒙住了肉嘟嘟的脸,活像一个瓷偶,摆在床头。
她像是怕她,蒙着盖头,始终不肯摘。她娘叫她喊先生,她也不叫。阿欢母亲嗔怒地推了下女儿的肩,又对苏青瑶说:“这孩子,要出嫁,会害羞了。”苏青瑶也笑笑,摆手说没关系,又说,想和阿欢单独聊聊。她母亲同意了。
吱呀——卧房门合拢。
苏青瑶扶着床沿,蹲在她跟前,唤:“阿欢。”
阿欢咬着嘴唇,侧过身,嗫嚅地应:“苏老师……”
“阿欢,你要成亲了。”
“嗯,啊,是啊……”
“你想嫁人吗?”她柔声问她。
红盖头下的阿欢沉默许久,轻轻地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苏青瑶接着问:“要是不想嫁,我们就不嫁了,好不好?老师帮你去说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过去,阿欢磕磕绊绊地说:“但那样的话,阿妈会很伤心,她在村子里会抬不起头……而且阿爸说,那户人家里有五十头牛,那个人也勤快老实,他喜欢我,他会对我很好很好,我嫁过去是享福的。”
“所以你是想嫁人吗?”苏青瑶眼眸发涩,问她。
听了这话,阿欢突然发起抖,带着哭腔说:“苏老师,我不知道……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苏青瑶的五脏六腑霎时间酸透了,险些流泪。
但她眼睛瞪大,强忍住眼眶里的泪花,右手紧紧握住少女膝上的双手说:“没关系,不知道也没关系,你还小,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……但答应老师,嫁了人,也不要忘记读书,没有老师,你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当老师。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,你一定能做到的……然后,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,不知道要去哪里,就来找苏老师,不要怕,老师会帮你的。”话音似玻璃弹珠,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。
阿欢皱皱鼻子,泪水陆陆续续地从盖头里落下来,滴在她的手背。
“嗯。”她点头。“我答应你。”
苏青瑶从旗袍的衣襟里掏出棉手帕,默默地擦干她的泪。
婉拒了阿欢母亲的留饭,苏青瑶离开。
她推门,见天幕高悬着一轮亘古的明月,照出一百年前,也照出了一百年后。
沉思着,她慢慢地走回学校,竟巧遇了外出散步的郭教员。他问苏青瑶家访怎么样?苏青瑶一五一十地说了。郭教员摇摇头,叹惋道,看!他们果然什么都做不了,苏青瑶是白去一趟,白费力气!苏青瑶点点头,说:“但去了总比没去好,至少尽了教员的责任。”郭教员讪笑:“是的是的,”而后他又以玩笑的口吻说:“乡下从来都是这样的,很正常,只怪苏先生是上海人,还没入乡随俗。”
苏青瑶唇角一紧,陷入沉默。
这般默默地走到十字路口,两人的住处各在一边,到了分路而行的时候。
此时,苏青瑶才开口。
“郭先生,”她声音那么近,又那么远,像云像梦,像是一个不存在的理想。“倘若一百年后……我们脚下的这泥土地……还有不足月的女儿被扔山间弃婴塔,还有新埋的女尸被结阴曹地府的婚,还有想结婚的接不了,想离婚的离不掉,有良家女被卖作高官妓,有女学生被骗作富人娼。那从前,为变一变这华夏而断头的志士的命,如今,天上地下凡拿枪杆子打日本人的命,从古至今无数可怜女子的命,全都——白死了……”
说罢,她微微俯身,没有客气地道别,径直转身离开。
昆明的旷野一望无际,她孤身一人在其中跋涉。
不多时,风起来了,呼啸着,吹得她乌发乱舞,草、树、云,也全在颤抖。
而她顶住狂风,迎着月亮走,泪水从眼角流进了喉咙。
它太苦、太涩,堵住了咽喉。
她像是哑了,发不出声音,舌尖颤动,是一下下急促而细微的喘息。
苏青瑶白枕鹤似的在旷野穿行,眼前是被狂风搅碎了的铁一般的月光,月的碎屑中,又闪现出许多人影,小巧的身形,稚嫩的脸庞,在她眼前乱舞。
苏青瑶一阵眩晕,不由地放缓脚步。她促喘着,垂首拭泪。杂乱的人影也随泪水,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——是她。尽管面目溶解在了月下,但她知道那是她,十六岁的她,因为太害怕去杭州,太害怕要脱光衣服睡在一个陌生男人身旁,而离家出走。她带着一个布包,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,一本她最喜欢的杂志,以及从七岁起就陪着她睡觉的布偶绒绒。钱袋子塞在筒裙的口袋,是她帮邻居照顾小孩得来的。
她带着这些东西,跑上电车,听着清脆的叮铃铃声,坐到汽车站。她茫然地站在售票窗口前,不知道能去哪里。她没有可以收留她的亲戚,没有一个愿意保护她的大人,她已经毕业了,回不去女学,而她的朋友,和她一样,也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……于是,她胡乱买了一张去松江县的汽车票。等发车,颓日沉红,她靠在车窗,看自己驶入霞光中,一如步入血海。
车停,天幕漆黑,商铺大多已经闭门。她跳下车,所面对的是一个与南市完全不同的世界……凄清、荒芜,简直是一片废墟。彼时的苏青瑶走在荒草萋萋的土路,脑海发了疯似的同她复述起那些关于流氓、小偷和强盗的故事,有被肢解的舞女,有被拐卖的女童,她们被砍断了、剁碎了,抛入黄浦江的波涛,最终化为小报上的一个惊悚奇闻。
她紧紧抱着布包,环顾四周,这漆黑的、恐怖的世界,唯一熟悉的,是冰冷的月光,永远高高地悬在夜幕中央。密林暧昧地摩擦起树叶,沙沙作响。忽的,满树乌鸦惊叫,“嘎——嘎——”,一声高过一声。十六岁的苏青瑶转身看去,隐约瞧见一个庞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,它越来越近、越来越近……那一瞬,她吓坏了,搂着布包,孤零零地蹲在荒野上,放声大哭……
苏青瑶走近,垂眸,沉默地凝望着那哭泣的虚影——蝴蝶一样的肩膀震颤,简直要哭到把胃吐出来。
泪水再度涌上她的眼眶,回忆袭来。
她记得,那晚来的是一位拾荒的婆婆。她把她交给警厅。苏青瑶在那里睡了一夜,第二天,她父亲与继母赶来。苏荣明大发雷霆,说他费尽心思为她觅得良婿,她却不知感恩。苏青瑶深深地低着头,不敢说话。
回家,几次睁眼与闭眼,日子很快要到启程去杭州的那天。苏青瑶的继母替她检查行李。她拿出了她上学穿的蓝布衫,她漂亮的蝴蝶结发夹,和她的玩偶绒绒。苏青瑶坐在床上,动了动嘴唇,没出声。因为继母是对的,把绒绒带去杭州,能放在哪里呢?难道放在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身体之间吗?太荒唐了。
苏青瑶默默地看着皮箱,就像看着自己广告单一样的人生,正面是父亲的女儿,翻页是徐霜月之妻,这两个字已经占满了页面,没有其他文字可供在上头书写。她突然好恨她的那个“丈夫”,恨他是如此的庞大和强势,竟蛮不讲理地挤走了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,而在他们可怜的三次会面里,他甚至都没说过他喜欢她……
然而往者不可谏,此时的苏青瑶,只得对着大哭的幻影,喃喃地安慰:“没事的,没事的,不要害怕,都会过去……”
似乎是听到苏青瑶的声音,少女抬起头,回望她。
万古如一的明月消弥了岁月。
少女站在十三年前,哽咽地问十三年后的女人。
“真的吗?真的都会过去吗?”
“会的。”苏青瑶轻声答。“都会过去。”
她用袖子擦擦眼泪,站起。
“那结婚……结婚是什么感觉。”
“像做梦。”
“噩梦还是美梦?”
“都有。”
少女咬住下唇。
“他……徐先生他……是什么样的人?他会打我吗?会骂我吗?”
“不会。”苏青瑶摇头,神色有难以掩饰的哀伤。“相反,他会对你很好,给你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和珠宝。但……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。”
“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?”
苏青瑶几乎毫不犹豫的回答:“你自己。”
“自己?”
“苏荣明女儿和徐志怀妻子之外的……你自己。”苏青瑶告诉她。“能让在你死前,挺起胸膛对自己说,我也是很厉害的……那个自己。”
“看来你还是离开他了。”
“是的,在你的五年之后。”
“就你一个人吗?是怎么走的?我想不出来。”
“犯了一个天大的错,”苏青瑶苦笑。“那是个糟糕的决定。”
“多糟糕?”
“不如直接抄起酒瓶狠狠砸碎他脑袋。”
“那真的是很糟糕了。”
苏青瑶点头:“是啊,是啊。”
“后悔吗?”
“有一点。”苏青瑶长吁。“因为这不仅伤害了他,还牵连了其它人……那个人也是一个相当好的男人。”
“所以你爱他吗?还是……非常的恨?”
苏青瑶听闻,喉咙发紧,张口无言。
爱?恨?她分不清。
因为她的丈夫和徐志怀这个人,偏偏是同一个。
她想咬他,想吻他;想推开他,想依偎他;想给他点颜色看看,狠狠砸碎他的自尊和傲慢,又在离开后,长久地为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感到痛苦,去想,她当时应该做出更好的选择,但她没有。
远离与靠近,思念与忘却,所有背离的词汇同时涌现。
她应该是恨他的,真的恨,可单纯去恨一个人也不是这样,爱一个人才是。
但这一切都结束了,从她离开的那一刻,就结束了。
或许是因为这个念头,旷野发出低沉的悲泣,飓风袭来,吹散一切。月光被风声割断,片片坠落,月下的幻觉也消散在乱影中……
苏青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员宿舍的。
她脱去外袍,蜷缩在床上,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。梦里,是早春,她在徐志怀的臂弯中睡了一觉,醒来,窗外是乱蓬蓬的鸟叫。他们曾经有无数个清晨是这样,她醒了,但怕吵醒他,就不动。等到他醒,会翻身过来亲她的眼睛和面颊。
但这次,她直接坐起,手心撑着床榻,俯视着他。
徐志怀睡眠浅,她一动,他也就醒了。
四目相对,她凝望着他,许久,眼泪无声滑落,一滴滴,落在他眼下的那一块皮肤。
他眨眼,她的泪便沾湿了他的睫毛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她。
“没什么,”苏青瑶摇头,“你不明白的。”
“说说看?”徐志怀举起右臂,食指将她垂落的长发别回耳后。“也许我明白。”
苏青瑶也抬起手臂,掌心盖着他的手背,让面颊靠在上头。
“不,你不明白……不明白我有多希望自己从没爱过你。”
说出这句话的刹那,苏青瑶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,她突然惊醒,目光正对上乳白的晨光,一下秒,眼前又忽得一暗。
缘是昨夜忘记关窗,使遮光的布帘被风吹起。
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坐起,曲起腿,脸埋进臂弯。这时,她忽然听见门外高声喊:“苏先生!苏先生!有你的信!”苏青瑶听了,使劲晃晃脑袋,披衣下床。她开门,是负责管理信箱的校工。苏青瑶俯身,连连道谢,接过他手中的信,低头一看,信封上竟写着谭碧二字。
苏青瑶迫不及待地拆开。
目光落在信纸,第一眼便瞧见她写“青瑶我妹”,短短四字,令她悲喜交加。
谭碧在信中告诉苏青瑶,她替她救出徐志怀,并帮他离开上海后,租界的局势越发紧张。她怕被日本人暗杀,也怕被汉奸举报,就随屠青跟着杜先生逃去了香港,不曾想香港沦陷,迫不得已,她又回到上海,但从此隐姓埋名,居无定所。直到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,上海的局势逐步安定,她才敢回到从前的居所,也因此收到了苏青瑶的信。
在长信的末尾,谭碧问她,要不要回上海。
第一百七十三章 故园
自从收到谭碧的信,苏青瑶便开始考虑离开这里。但长沙开战,来时经过的越南也被日军占领,她独自上路,势必会遇到许多危险。万般无奈,苏青瑶只得强压下奔回上海的心,继续在昆明教书。
在省立第一中学任教快半年,她完成毕业论文的初稿。刘教授的性格,不似本科的陈教授温和,北大、清华、南开三所学校,能入得了他法眼的学者,唯陈寅恪先生一人。苏青瑶心惊胆颤地递交论文,果不其然,被臭骂一通,于是开始二稿、三稿……不知不觉,一年过去,她带的这一届学生要升高二。
放寒假的前几天,又来空袭。警报响起的瞬间,苏青瑶仿佛一只机警的牧羊犬,指挥学生们往防空洞跑。待日机过去,她钻出防空洞,又牵着学生的小臂,将他们一个个拉出来,同时嘴唇翕动,在无声地清点人数。
一二三四……数着数着,苏青瑶胸口泛起一种奇异的酸甜,想起从前吴校长说,她少时为读书,以吞金自杀相威胁,如今看到自己的学生不必闹自杀,便能有书读,便是说不出的安慰。她看着从身边跑跳着出来的学生,默数着:十三、十四、十五……苏青瑶记得,她所教授的这个班,共有三十八名学生,女生有十七名。这十七人,和男同学坐在同一个教室,读一样的教材,未来也可以报考同一所大学,所面对的世界也与苏青瑶少女时的,大有不同。而等这些孩子长大,就会去教育新的孩子……她相信中国人有这样的韧性,只要双脚还踩在土地上,就有力气一直走下去。
怀着这样的想法,苏青瑶数到第三十七,手臂下意识地往防空洞内伸去,却摸了个空。这才反应过来,她记错了,现在的班里只有三十七人,阿欢走了。
心里骤然一空。
最后一课,布置完假期作业,学生一窝蜂地奔出学校,像在笼子里待了太久而变得神经质的鹦鹉。放寒假了,苏青瑶也要回联大,继续和论文打架。临走前,她又想起阿欢,便去拜访她的母亲,拿到了她丈夫家的住址。
翌日,苏青瑶去到阿欢的夫家。迈进门槛,便见阿欢站在檐下,一手抚着隆起的肚皮,一手的食指对着地板,指挥女佣拖地。
十七岁的少女,却挺着一个篮球大的肚子,孕育生命的慈爱母性,与少女的稚气交错闪现在面庞,有种在卓别林的滑稽戏里才会出现的荒诞感。苏青瑶看看提来的沃柑,也不晓得她能不能吃。
阿欢请她进屋。两人坐在床畔,大红的被褥,绣着戏水鸳鸯。苏青瑶把枕头和被褥堆叠起来,垫在阿欢的腰后。彼此聊琐事,阿欢在学校有几个要好的女同学,苏青瑶就把那几个女孩的近况告诉阿欢。然而学堂与家庭之间,隔着一堵无形的墙,阿欢摇摇头,说她们已经很久不来往,转而开心地叫苏青瑶摸她的肚子。她说已经起好了这孩子的名字,叫继宗。苏青瑶问她要是女儿呢?阿欢说还没开始想。苏青瑶说,起个好的,像你的名字一样,欢欢喜喜。
阿欢笑笑,反过来问:“苏老师的孩子是留在上海了吗?”
“没。”苏青瑶也微微笑。“我没有孩子。”
“怎么会?老师不喜欢小孩吗?”
苏青瑶顿住,笑意霎时间淡了。
“不是的,我很喜欢孩子,也很喜欢你们,”沉默片刻后,她说。“但我一个人,要怎么生?”
阿欢惊奇地瞪大眼睛,问:“男友呢?”
“也没有。”
她眨眨眼,不知在想什么。
“其实以前有过爱的人……又爱又恨,以至于后来对他的恨超过了爱,所以后来就分开了。”苏青瑶轻声解释。“但没关系,老师现在一个人,过得也很好。”
阿欢迟疑地点头。
苏青瑶见状,转了话题:“这次来找你,是想问问你想不想要老师的书?就是你从前看的那些。老师要回联大了,将来可能离开昆明,书太重,带不走。”
“要。”阿欢点头,声调高高的。
过几日,苏青瑶如约给阿欢送书。那是昆明最常见的晴天,蓝天、金日,空气白得好似新造出来的宣纸,绿树藏在纸后,有个淡色的轮廓。两人在门口分别。苏青瑶走出一段路,回眸,见阿欢仍留在门口,便招手,示意她回屋。她转身,又走出一段路,再回眸,见阿欢仍守在原处,一动不动。天蓝得瓷实,压在她们头顶。苏青瑶迈着大小不一的脚行进,时不时回头,见阿欢的身影越来越小,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。
夜幕降临前,是极为辉煌的落日,苏青瑶独自走在原野,远处扭曲的怪树,近处杂乱的绿草,都洒满了金屑。忽然的,头顶传来轰轰的响声,是日机吗?她仰头去看,并不害怕。
也在那一刻,苏青瑶坚定了回上海的决心。
她知道,不管路上发生什么,她都能应付得来了。
完成答辩,已是来年。苏青瑶受闻先生帮助,留在联大当他的助教,助教满一年以上,就有机会升讲师。午夜,她坐在书桌前,听到了屋外清脆的鸟鸣,也听到了遥远的斯大林格勒响起的枪炮声……战火愈发激烈,回乡之日遥遥无期。但在这持久的混沌的黑暗中,又能隐约瞧见胜利的曙光。
又过两年,日军节节败退,敌机远离昆明上空。
终于等到可以回乡的时刻。
苏青瑶当即向闻先生递交了离职申请。
离别前,闻先生刻了一枚苏青瑶的姓名章,赠予她,并告诫:“读书难,女子读书更难,断然不能颓废懒惰。”苏青瑶听教。而她的导师刘先生,虽然跟谁都合不来,但颇为护短。他帮苏青瑶写信联系了门下一位姓马的学生,引荐她去香港大学执教。
出发的那天,正遇上联大学生们游行。昔日的青年老了,新的青年们接过了号角。他们擎举几十个手缝的旗帜,嘶哑着喉咙高喊:“反对内战”,“中国万岁”,“我们需要和平”。
苏青瑶轻装上阵,骑着一匹矮脚的滇马,缓缓穿过游行队伍。马儿脚步沉重,缓缓走出校园,背后的呐喊声渐行渐远,似是台风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热浪。
回乡之旅,堪比千里走单骑。
苏青瑶与一群茶商结伴,走得千年前的茶马古道,抵达成都,再从成都换火车,缓慢而艰难地向东行。
动身前,局势已趋于稳定,苏青瑶知道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迎来迎来胜利。可真等到那天,八月十四日,她下榻江西九江的一间旅店,在山村。午夜时分,因一声足以震动大地的锣响,苏青瑶从睡梦中惊醒。她望向窗外,见当地的村民们蜂拥而出,敲锣打鼓,人人高举火把,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,在群山间不断地嘶鸣着,再遥远的欢呼声,此刻也近的像在耳畔沉吟。
——这是苏青瑶此生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象。
第二天一早,再出发,遍地红纸屑。苏青瑶在山林间穿行,清风拂面,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。
她没有直奔上海,而是向北,先回了一趟合肥老家。
祖宅荒草萋萋,前方那棵通天的古树被完全蛀空,歪斜着,三两只麻雀在枝头鸣叫。苏青瑶喊住一位过路的乡人,向他询问有关苏氏一族的消息,对方却说早已分家,族人有的早亡、有的惨死,有的逃亡别处,有的当了汉奸,有的搬到国外……
苏青瑶谢过那人,又问他借来一把铁锹。
她跨过残败的门槛,环顾四周,屋内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搬空,绿植爬满墙壁。按照记忆,穿过中庭,走到后厢房,她找到那扇紧闭了二十余年的朱门。
二十年弹指一挥间,血红的朱门也变得斑驳。
苏青瑶举起铁锹,一下砸断了被风雨锈蚀的铜锁。
来到那口长满苔藓的古井边,太阳晒得石砖温热,苏青瑶小心地坐下,鬓角依偎着井壁,闭上眼睛,就像趴在母亲的怀抱。
“妈妈……我来看你了”。
第一百七十四章 碧瑶
嘴唇翕动许久,最终只有一声发出,苏青瑶靠在井边,泪如雨下。哭罢了,她起身,铲掉井边杂草,将青石井栏冲洗干净。
做完这些,她久久伏在石井边,与母亲道别。
正当这时,古井的杂草丛中传来一声猫叫。苏青瑶循声找去,发现一只瑟缩的三花猫,不过三个月大。它耳朵压低,朝两边展,正警惕地冲苏青瑶哈气。
苏青瑶环顾四周,没看到母猫的踪影。
“你也没有妈妈了吗?”她柔声叹息。
小猫好似听懂了她的话,耳朵慢慢竖起,走出来,来回蹭起她的小腿。
苏青瑶见状,抚摸两下它的脑袋,而后拎起后颈,像刚完成分娩的母亲那样,将它抱入怀中。
“好吧,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。”她喃喃着,碰了下它的额头。
有了小猫的陪伴,余下的旅程走得飞快。
抵达上海站那日,是下午,火车轰隆隆地驶入站台,呕出一团白烟。苏青瑶隔着车窗玻璃,看向拥挤的站台,挑夫、村妇、先生、阔太太、流浪儿……熟悉又陌生的景象,仿若花窗玻璃的碎片,一点点拼凑出上海的轮廓。
下车,她招来一辆黄包车,朝谭碧信中的住址奔去。
目光擦过车夫湿透的背心往前看,熟悉的景物迎面扑来。穿云的高楼亮着几百只玻璃眼睛,眼睛下方,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,是斑、是痣、是痘。再往下,凌乱的线条戛然而止,成了一道笔直的沥青路,路旁无穷尽的电线杆,则是都市整齐的牙齿。“叮铃铃,叮铃铃——”,电车发出急促的呼喊,在唇齿间穿梭。马路的尽头,走来一群摩登女郎。她们穿着短到膝盖的旗袍,烫发高高耸立,堪比违章建筑。
苏青瑶与这张独属于上海的脸对望,感受它的呼吸拂过面庞,吹起了她那从古老中国的另一头带来的棉手帕。
跑到一处弄口,车夫停住脚步,问苏青瑶是哪一号。苏青瑶愣了愣。她在昆明的广阔天地呆太久,忘了弄堂有多曲折。失神了好一会儿,她才将门牌号告诉车夫。车夫拉着她七转八转,转到一扇赭红的门前。
车夫笑道:“小姐看样子不是上海人吧,来看亲戚的?”听到这句近乎“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话语,苏青瑶猛然一哀。嬛
启程前苏青瑶给谭碧去信,告诉她,她要回来。但没说具体时间,因为路程太长,她也没法给准话。所以谭碧完全不知道苏青瑶今天会来。彼时,她开着收音机,足尖打着节拍,跟着周璇细细的嗓音,学唱何日君再来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