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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2023最新网址 fushuwang.top  录入时间:01-07

好花不常开,好景不常在。
愁堆解笑眉,泪洒相思带。
今宵离别后,何日君再来。
歌声零零落落得飘到了窗外,掉进苏青瑶的耳朵。她踌躇地站在楼下,踮脚朝窗口望,只见深蓝的天幕下,两根葱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灰白的烟,伸出来,指尖血红、烟头赤红,二者上下一舞,烟灰飘落。
苏青瑶心霎时酸透,涩着嗓子喊:“阿碧,阿碧——”
话音未落,屋内的歌声便断了。
谭碧扶着窗框俯望,看到一个穿蓝布棉衫的女人,很瘦,但很精神。她也见到了她,仰起脸,微微笑着说:“是我,阿碧。”谭碧慌忙掐灭烟,根本来不及回话,转头就扎进了房间。
咚咚锵锵,她三步并作两步,冲下木质的楼梯。
拉开房门,眼前霎时雪白。
“瑶瑶,你、你——”谭碧晕眩地张开嘴,喉咙里数不清有多少话争相往外挤。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“刚到。”苏青瑶站在门前,唇角紧紧地笑。“一下车就来了。”
“累不累?”
“还好。”
“那,那,”分别多年,乍然相逢,她一时有点摸不着想说的话。这时,她眼神一低,瞧见了缩在苏青瑶怀里的小猫,便笑着问。“唉?这猫儿哪来的?”
“路上捡的,”苏青瑶说着,托起三花猫。“来,拿破仑,跟干娘问好。”
“喵呜——”那只叫拿破仑的三花猫竖起了它的大尾巴。
谭碧见状,指尖递到它的鼻子前。拿破仑凑过去嗅嗅,没表现出反感,谭碧才伸手挠它的脑门。拿破仑颇给面子地咕噜几声。
摸完,气氛稍稍和缓。
谭碧这才后知后觉道:“别在外面站着了,快进来!”
合紧房门,苏青瑶放下拿破仑,让它在一楼适应。
谭碧双手抱胸,上下打量她,语调高高道:“瑶瑶,你怎么黑成这样了?”
“没办法,昆明太晒,”苏青瑶看向她,道。“别光说我,你也是……阿碧,你胖了呀,这哪还有以往沪上苏小小的样子。”
这话如若四两拨千斤,一下卸掉谭碧心头的重压。
“光吃饭不干活,可不得胖。”谭碧噗嗤一笑,学着以往的模样,扭腰上前,挽住她的胳膊。“怎么,嫌我年老色衰了?”
“哪会呢。”苏青瑶也牵住她的手,十指相扣。“谭小姐艳冠上海滩。”
谭碧吃吃笑,主动撞了下她的额头。
苏青瑶也撞回去,“咚”得一声。
“哎呦!这么大力,苏青瑶你出去学武啦?”谭碧推她的肩,嗔怒道。“真的是,上楼上楼。”
苏青瑶微微笑,不言语,与她手挽手上楼。谭碧问她这一路辛不辛苦。苏青瑶自然说不辛苦。可能是为证明这点,她讲述起路上碰到的奇闻。楼梯的咯吱声,随女人的话音,一下一下响,好似穿插在戏曲唱段里的小鼓声。
谭碧听着一路的奇闻,咯咯笑,越笑越大声。
兴许是笑的太猛,后来竟笑乱了套,肩膀一耸一耸的,抖出了泪花。
她松开苏青瑶的胳膊,先一步冲进二楼的卧房,抽下挂在脸盆架子的毛巾,边拭泪,边用笑盈盈的语气说:“你说,瑶瑶你继续说,那个瘌痢头,然后……”
泪珠能擦去,话音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。
苏青瑶走过去,轻抚她的后背。
女人低微的抽噎,是春夜的雨打竹林,缠绵许久方得止息。
“阿碧。”隔了半晌,苏青瑶柔柔唤她。
谭碧抬头,依旧是颤声:“当年,南京、南京成那样,我还以为你死了……”说着,泪又下来了。
苏青瑶拿过她手里的毛巾,捧起她的脸,轻轻按着擦。
“没事了,不哭,没事了。我不是活着回来了吗?”分明这样说,她自己却也禁不住湿了眼眶。
谭碧摇摇头,反握住对方的手腕,止住了拭泪的动作。她抽回毛巾,随手扔到脸盆里,继而拉苏青瑶坐到床边。一个瘦了两圈,一个胖了两圈,两个女人,相对而坐,太阳沉落,令二人的剪影时隔多年再度交融。
谭碧问她究竟是怎么离开南京的,之后又发生了什么。苏青瑶沉吟片刻,将这些年发生的事,一件件和她说。南京、汉口、重庆、昆明,再回到上海,一路走来,不知多少次面对九死一生的时刻,怀抱着必死的决心。
好在,一切都过去了,她顽强地生存了下来,真是奇迹。
谭碧也把自己的这几年告诉她。如何去的香港,又如何从香港回来,隐姓埋名、蜗居弄堂。谈到近况,她告诉苏青瑶,她用积蓄就开了一家小舞厅,退居幕后当经理。凭借从前在百乐门工作的经验,舞厅生意不错。夜校还在上,每周三次,她现在可以用英文点餐,还会自己做账了。
彼此一句接一句地倾诉,面腮残存的泪痕逐渐干涸。夜幕降临,霓虹灯接连亮起、闪烁,光斑穿过玻璃窗,金鱼般在屋内游动。话音则是水缸里的泡泡,越发稀疏。直至说完的那刻,她们久久凝望对方。不知是谁先笑了,扑哧一笑,另一个扑过去,抱住对方,肉贴肉、骨贴骨,双双倒进软床。
“瑶瑶,我很想你。”昏暗中,谭碧呢喃。
她伏在她的肩头,温热的脸蛋与她紧紧偎贴。
苏青瑶搂住谭碧的脖子,喟叹:“我也是……”
久别重逢,晚饭自然要出去吃。谭碧打电话叫出租车,去罗威饭店。路上,谭碧问她,这次回上海,是预备长住,还是单纯回来看看。苏青瑶说不久住,她拿到了香港大学的聘书,得在九月开学前赴港就任。
苏青瑶在谭碧家住了小半月,渐渐找回在上海生活的步调。长旗袍与手推波都不再流行,她接受不了夸张的烫发,只去裁缝店改短旗袍,毫不在乎自己大小不一的脚会暴露在外。
苏青瑶本打算先去见小阿七,再去打听父亲一家的下落。但这天,她收到《申报》编辑部寄来的稿费,去银行兑钱时,在柜台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。似乎是她的继母。算起来将近十年没见了,苏青瑶第一眼看到,没敢认。那女人取完钱,走向大门。苏青瑶加快脚步,跟上,看清了她的脸。是她,只是老了太多。昔日涂红唇、着洋裙,留洋归来的女学士,究竟何时变为了满面皱纹的老妇?苏青瑶想着,一惊。
思索间,那女人步履匆匆地离开银行,要去搭电车。
苏青瑶快步追出去,叫住她:“阿姨,等等,阿姨!”
那女人回头看到苏青瑶,双眸骤然睁大。
随继母回家,她递上一杯香片茶。
苏青瑶两手接过,轻声问:“爹呢?在上课?”
女人嗓音干哑道:“他还在睡……他,他……”
她告诉苏青瑶,八一三上海开战后,交大校园被日军侵占,他们原先的家也待不下去了,只得随学校搬入法租界。后来交大被汪精卫政府接管,许多师生不愿合作,愤而离开上海,前往重庆九龙坡分校。
苏荣明理应要去重庆,也早该去,因为分校刚建立,就设立了电机系的班级。可他怕枪炮,怕日本人,宁肯受伪政府管辖,也不愿冒风险内迁。于是教员内传起闲话,指责他是毫无骨气的卖国贼。加之他执教多年,并无多少学术成果,系主任便找他谈话,希望他休一个短假。苏荣明自觉受了极大的侮辱,一气之下,竟提交了辞呈。
谈话间,走廊深处响起黏腻的咳嗽声,“啃啃啃,啃啃……”。继母说一声抱歉,起身去卧房。客厅逼仄,墙面发灰,衬得家具更是老旧。苏青瑶独坐其中,望见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神龛,神龛内端坐一尊玉观音塑像,肩头落满灰尘。她望着,突然感觉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直往上钻。她想起来了,九一八事变后,她和徐志怀从杭州搬来上海,回父亲家时,见到的便是这尊观音像。
时光就在两次对望的间隙里,无声无息地失踪了。
恰在此时,继母回来。
苏青瑶收回目光,低声问:“他这是……病了?”
继母长吁:“病了都快三年了,医生说,可能熬不过今年。”
苏青瑶不言。
继母短叹,续上先前没说完的话,继续讲:“离职本来也没什么,再找一份工作就是,可你爹偏听了什么朋友的话,投资做汽车厂,这才——!早知道,就该让他去中学找一份教职,混混日子。出了这事,你弟弟大学读了两年,就退学去银行当职员了,现在全家就指望着他那一份薪水活。要不是徐先生时不时寄钱来接济一下,你爹的命早就……”
说到这里,她顿了一顿,探身问苏青瑶:“对了,你跟徐先生还有联系吗?”
没料到会听见徐志怀的名字,苏青瑶呆了半晌,方才悄声道:“没,没有……”
“我们也快一年没收到他的信了,”女人叹息。“上回来信,他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。”
苏青瑶听闻,心一紧。

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逢之前
继母并未瞧出她的异样,接着问:“所以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?怎么不给家里写信?”
“我有寄信给你们,”苏青瑶嘴唇干涩地说。“写的旧地址……可能邮递员送丢了。”
继母听闻,抽出手帕擤擤鼻子,不吭声。
也许他们曾经收到……但被她的父亲扔掉……
苏青瑶静了半晌,又说:“开战前,我也给你们写过信。”
“你不要怪你父亲。”女人嗫嚅。“毕竟你当年做出了那种事……要不是政府里一位姓于的先生帮忙把事情压下了,这传出去,他简直没法做人!他的名誉,他的工作。还有你弟弟,他还在读书,万一被学校里的人知道……”讲到这里,她攥紧手帕,缓了口气说。“算了,都过去了。你现在住在哪里?要不搬回家来,多个人多个照应。”
她这话说得苏青瑶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,幸得仁慈的教皇的赦免,只等掏钱买完赎罪券,就可以上天国了。
苏青瑶不免心灰意冷。
“不麻烦你们了,我现在和朋友住在一起。”她侧过头。
继母遇了冷脸,不安地举起手帕,擦擦额头,又说:“对了,你爹醒了,要不要去看看?”
苏青瑶微微叹息,说好。
她跟着继母走进房间,停在门关,见半透光的粗布窗帘上,摇晃着立起一个消瘦的人影,被继母斜插在空旷的床榻。苏青瑶心悬悬地穿过暗影,来到他跟前,这下看得更清楚了,老人佝偻着,层层皱纹下,几乎瞧不出从前的轮廓。
继母知趣地离开,留下父女二人。
苏青瑶侧身坐下,望向眼前的老人——她的父亲,一时无言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苏荣明道。
“去银行取钱的时候,碰巧遇见阿姨,就顺道过来看看你。”苏青瑶垂下眼,轻声说。“她说你病了……怎么样?”
“人老了不中用,没办法的事,要死谁也拦不住。”顶悲凉的一句。
“你多保重身体。”
他缓慢地点一点头,问女儿:“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?”
“刚回,没多久。”苏青瑶淡淡道。“从昆明回来的,路上回了一趟老家。”
苏荣明的神情有些许的松动。
“老宅那边,人都走光了吧。”
“嗯,”苏青瑶颔首。
他见之长叹:“这仗一打,什么都乱套了。”说着,眼里隐约有泪。
见父亲这样,苏青瑶心里不大好过,缓了缓口气道:“都过去了。”
苏荣明盯着她,摇两下头。
片刻的寂静后,他又问:“你现在在做什么?”
“清华的刘教授引荐我去香港大学任教,已经下了聘书。”苏青瑶说。“九月前会到那边去。”
苏荣明听闻,又是一声长叹。
“蛮好的,”他合上眼,似是倦了。
苏青瑶便知趣地起身:“你好好休息,我过几天再来看你。”说着,她起身走到门前,拧开把手。
这时,身后传来那个传来苍老的声音,同她说:“路上小心点,你一个女儿家。”
苏青瑶听到这句话,一时愣在原地。
她当然怨他,理由太多:他对她的父爱,不及对儿子的五分之一。他跟风炒股票,败光家产,就想把她嫁给徐志怀,哪怕她的成绩完全够得上国内任何一所女子大学。后来徐志怀给的彩礼钱,他也全收走了,一分没给她,连个贴身的丫鬟都没给她雇……所以嫁给徐志怀的那四年,在杭州,她很少给他写信,也几乎不回上海见他。
苏青瑶有时午夜梦回,会想,要是当年他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嫁,或是给她一笔妆奁钱,带去杭州,她的未来是否会大不一样?但这不可能发生,当时的苏荣明绝不会那么做,就像不管重来多少次,苏青瑶都必定会接过谭碧递来的那把钥匙。
十几年过去了,她走了,又回来了。而他老了、病了、快死了……都说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”,那他现在会对她有些许的愧疚吗?
苏青瑶扶着门框,想着,百感交集。
但她早已经过了和父母大吵一架的岁数,只转身,轻轻地说:“好,我知道的。”
临别,继母拿了一篮水果,给苏青瑶,叫她带回去吃。苏青瑶谢过,掏出今天还未来得及兑换的稿费,递给继母,然后让她抄一份徐志怀先前寄信来的地址。
“我之后会每个月给你们打一笔钱,直到父亲走……你们欠志怀的钱,我也会想办法替你们还上。”苏青瑶说。“他是好心,但这样伸手拿外人的钱,很不好。”
继母觉得她说得在理,点头答应。
离开那栋逼仄的民房,苏青瑶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。天昏昏地降下来,远近皆是橙黄。她手里拿着纸条,折叠齐整的边缘有如小刀,割着手心。突然,她心一横,想把这东西撕个稀巴烂,扔到垃圾桶里,再也不去看。但真摊开手,她又狠不下这个心。
犹豫着,苏青瑶慢慢走回家。谭碧正蹲在门口喂拿破仑。她便也蹲下摸猫。谭碧问她去哪儿了,回来得这么迟。苏青瑶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跟谭碧说。谭碧默然片刻,告诉苏青瑶,当年她送徐志怀离开上海,他也给她留了一笔钱,但她分文未取。苏青瑶听了,摸猫的手稍稍有些用力。拿破仑抗议地举起爪子,作势挠她一下,跑了。
谭碧瞧她心魂不定,笑道:“有一说一,徐老板别的不行,给钱还是很大方的。”
“他就是那种人。”苏青瑶咕哝。“没办法的。”
“所以你打算给他写信吗?”
苏青瑶动了一下嘴唇,但没说话。
“瑶瑶,女人到了这个岁数,时间是过得很快的。好比你一走这么多年,于我而言,不过弹指间的事。”谭碧坐在门槛,点起一支香烟。“也可能是因为打仗,枪啊、炮啊的,让我忍不住不停回忆过往和平的日子,不知不觉,把那段时光拉长了。”
苏青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,却笑笑:“快就快吧,我就这样跟你过一辈子,不也挺好的?难道我们养不起自己?”
“不一样。”谭碧嫣红的指甲盖一颤,弹动细烟。“我的早已经死了,你的还活着……”
说的是贺常君。
“活着也已经过去了,”苏青瑶垂眸,嗓音随着她指尖乱舞的烟灰四散飘落。“我和他早就完了,以他的性格,绝不可能忘……”她自嘲地笑一声,“我也不可能低头认错,哭着喊着求他原谅,我又不是神经病。”
“那他为什么给你爹寄钱?”
“他跟我父亲师生情浓。”
谭碧直笑。
这一晚,苏青瑶辗转难眠。翻来覆去间,月上中天。涣散的月光下,她披衣坐起,想起了那次在重庆,两人近在咫尺,她却没追去见他,是觉得他们离婚多年,不必再见。况且,她也不要那么狼狈、那么可怜地去见他。 而如今……苏青瑶两臂环着小腿,脸偎在膝盖上,惆怅许久,最终定一定神,决定先去向小阿七打听一下情况。
至少……她得把欠他的钱还上。
小阿七在厂里做女工,晚上七点才放工。苏青瑶算准了时间去,但到的时候,她还没回来。开门的是吴妈。她见到苏青瑶,怔了一会儿,颇不自然地请她进屋。苏青瑶把礼物递给她。吴妈嘟嘟囔囔:“啊呀,太太你来就来,带什么东西……”说着,把东西送进厨房,又为她沏茶。
苏青瑶双手接过茶杯,道谢,心里忽而有婆媳七年不见,一笑泯恩仇的感触。老一辈的佣人主奴观念很重,照顾小姐的要做陪嫁,照顾少爷的要当终身的老妈子。无怪她当年将徐志怀视为儿子,而将她看作愚钝的媳妇。
不多时,小阿七归来。
两人对坐,聊过了近况,苏青瑶才向她询问徐志怀的事。
当初她的回信里,把话说得很绝,完全是与徐志怀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。加之徐志怀只是小阿七从前的雇主,而非长兄,她也就没敢和他提苏青瑶的事。同样的,她也没对苏青瑶多说徐志怀的事。
此时听到苏青瑶问起,小阿七颇为兴奋。
她告诉她,她走后,家里的东西没丢也没变,直到上海沦陷,大部分的物什都被闯入的日本人损毁了,余下的大多寄去重庆,还有一些不方便留的,就变卖。但苏青瑶留下的小东西,她尽可能地保存了下来。
“太太,你的扇子,我还给你留着!”说着,她跑跳着冲进卧房,翻箱倒柜,摸出一把折扇。
苏青瑶展开扇子,见扇面绘有一枝桃花,桃花旁,是褐色的点点血痕。翻过来,扇子背面题着:最妨他、佳约风流……
这首词,她写过两次。
一次在折扇上,只一句。
一次写成条幅,装裱后被他挂在办公室。
苏青瑶两手拿着折扇,睫毛颤动,似要哭也似要笑。
这笑与哭争斗许久,最终化为一声叹息。
她合扇,问小阿七:“先生还在重庆吗?”
小阿七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他去香港了,走得很急……听说有人在追他。”
苏青瑶蹙眉:“没回上海吗?”
“就呆了两天。”
“宁波呢?”
“没回,直接从上海去的香港。”
他人在重庆多年,好容易等到胜利,却走得这样急,除了政治上的缘故,不会有其他。苏青瑶不觉再度发出一声长叹。
“阿七,你知道他在香港的地址吗?”她问。“我九月也要去香港,有些东西想还给他。”

第一百七十六章 独立与归属
一个月的时光,说长长,说短短。转眼要到九月。留到最后一周,实在不能留,苏青瑶才开始收拾行李。看似没什么东西,却也收拾了好几天,到最后理出来,足足有两大箱。拿破仑被单独关在笼子里,笼内铺上苏青瑶的衣服,盖上毛巾,作为随身行李。
这天一早,谭碧打电话叫来出租车,送她去码头。
汽车在晓雾里缓缓驶出法租界,拐弯,来到南市,还未出城门,竟迎面遇上一群游行示威的队伍。他们用竹竿做旗子,长的挂上大旗子,短的挂上小旗,人排成了人墙,旗连成了旗海,一眼望不到头。
不出意外的,她们被拥挤的人潮拦在了半途。
司机愤愤地摁着喇叭,催促这帮游行示威的学生们赶紧让道。
但在民众滔天的呼喊声中,喇叭的抗议好比海中的浪花,眨眼就没影了。
苏青瑶坐在后座右侧,靠着车窗,觉察出一丝熟悉的闷热。
她低头,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小瓶花露水,又从腋下抽出手帕,沾了点花露水,擦在脖颈。
“瑶瑶,帕子。”
耳边忽而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,苏青瑶一木,呆了片刻,方才转头望去。
但面前的分明是托腮的谭碧。
“怎么了?”她察觉到苏青瑶的目光,转头问。
苏青瑶微微摇头,轻声说:“早知道换条路。”
说话间,游行队伍裂开了一道小口,司机见缝插针,想挤进去,结果刚钻进去一个车头,就又被稠密的人群塞在了原地。这下退不出,进不去,彻底动不了。
“光屁股的时候游行,上学堂的时候游行,现在出来干活了,还在游行。这一天天的,什么时候是个头!”司机埋怨着,再度摁喇叭泄愤。
“嘟——”刺耳的鸣笛声勉强将稠密的人潮声划开一道小口,但这声音未落,轿车突然被推得向前狠狠一动,车内的众人随之前倾。
苏青瑶两手扶住副驾驶座的座椅靠背,转头望去,只见一个男青年从后车厢爬上车顶,振臂高呼。
他黄色的脸涨得血,举着标语,嘶吼着:“反对内战——争取民主——”
周围人纷纷挥旗应和:“反对内战——争取民主——”
他又喊:“我们要和平!”
周围也跟着呐喊:和平!和平!和平!
苏青瑶见状,低头看一眼手表,果断要求下车。
她同司机说一声抱歉,付了双倍的车钱,拎起行李,带着谭碧一起,挤入人潮。身侧擦过一张张绷紧的青年人的脸,红的、青的、白的,皆是勇武之人。苏青瑶紧紧牵着谭碧的手,带着她穿过浩荡的呐喊声。
突然!一声枪声响起。分不清哪方先开火,但紧接着,第二声、第三声枪响袭来,游行队伍大乱。苏青瑶听到枪声的第一秒,本能地抬手,压低谭碧的后脑勺,然后拉住她的胳膊,熟练地带着她跑到屋檐下躲避。
抬头,她看见奔逃的人群激起一阵飞扬的沙土,遮蔽了前路,剧烈的脚步声震动了背后的玻璃窗,连带着苏青瑶的心,也狠狠地震颤了下。
战争之后如果还是战争——那?
她望着茫茫的“黄雾”,久久无法回神。
不知多久过去,尘埃落定,人群与枪声都散去了,被旗帜覆盖的沙土地上,似有一抹狭长的血痕。
苏青瑶喉咙紧紧的,发不出声音,
短暂的沉默后,她叹了口气,转身扶起谭碧。她们寻了处小茶厅,点了两碗凉茶,打算坐下来缓一缓,再去找车子。铺子里,重新悬挂起孙中山的肖像,一旁的楹联是那句再熟悉不过的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须努力”。
物价一天一个样,喝完茶结账,谭碧拿着鼓鼓囊囊的钱包,玩笑似的埋怨道:“真神经,青天老爷们哪天印个一千万的纸币给我花花。”
新租来一辆汽车,她们紧赶慢赶,在开船前的半小时,抵达码头。
再看一眼手表,还有道别的时间。
苏青瑶便不着急登船,寄存了行李后,与谭碧肩并肩地沿着码头漫步。码头远离市区,海浪声起起落落,拍碎了日光,只有绝代佳人心碎,才能哭出如此妙不可言的波光。
“寒暑假肯定会回来的。”苏青瑶说。
谭碧揶揄道:“寒暑假哪里能够,你要努努力,在那边站稳脚跟,然后跳槽回上海的大学。”
苏青瑶低头微笑:“好,我努力。”又说。“你也努努力,把歌舞厅开到香港去。”
谭碧咯咯笑。
笑完,她道:“去了香港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
“常给我写信。”
“一定。”
“那明年见。”
“明年见。”
“约好了。”
“约好了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拥抱。
汽笛声呜呜,苏青瑶登船,与谭碧挥手道别。
很快,轮船开了,苏青瑶站在甲板,看着故乡和故乡上那倩影越来越远,化为连接地平线的一条短线。眨眨眼,泪水湿透面庞。不知为何,她感觉这次再见可能会是永别。这时,头顶传来几声海鸟的啼鸣,苏青瑶擦干泪,仰头望去,黑身白头的白顶玄鸥振翅飞过。她的目光追着成群的海鸟,望向茫茫大海的尽头,那里就是港岛……
目送渡轮远去,谭碧乘车回家。
进门,少了拿破仑的迎接,不觉有些寂寞。
她背对房门,抬脚轻轻踢向木门,关紧。甩掉高跟鞋,放了手包,进屋,先穿过厨房。灶台上放着苏青瑶昨天给她炖的老鸭汤,还没喝完,谭碧将瓦罐搬到餐桌,推开小窗,黄昏姗姗来迟,晚风攀着树枝摇晃,隐约摇来桂花的芬芳。她深吸一口气,转身,从床头捡起苏青瑶手织的奶白色毛线毯,绒绒的,像她柔软的长发。
谭碧披着毯子,舒舒服服地躺在靠椅上。
她合眸,半梦半醒间,仿佛回到了那个晚夏的夜晚,她和苏青瑶在露台初见,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没有恨的眼睛,惧怕、厌恶、评判、揣测……这些感情都没有。那个雪白的女人只是看到了另一个女人。
落日降得更低。
橙红的,饱满的圆日。
谭碧睡在火红太阳的倒影中,再一晃神,见到了贺常君。
他依旧穿着臃肿的棉长衫,背对着她,整理药柜。而她仿佛是回到了苏州,回到还没被父母卖进窑子的时候,用一根小巧的银簪子盘着长发,挎着竹篮走过街头,人人都夸她漂亮。
晚霞爱抚着她的面庞,在似梦非梦的幻境里,她两臂趴在柜台前,娇娇地喊:“贺医生!”男人抬头,冲她腼腆一笑。谭碧突然哭了,泪水浸透了衣襟,却很快乐。他见了,并不说话,只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。
她知道,等时局再安定些,她就会自费将他的书出版,告诉全天下人,上海有千千万的妓女,她们也是人,她们有喜怒哀乐、有爱恨情仇,之中的许多人在生病,也急需治病。她们不全是因为自甘堕落,才当的妓女,她们本可以有别的人生路走。
现在没有谁能拿捏她了。十余年轰轰烈烈的国仇家恨,那些达官显贵,当死的死了,当跑的跑了。而她谭碧还屹立在这里。她有挚友、有爱人,能写会算,又是这样的美丽与伶俐,独自生活,只需喂饱自己的嘴巴,在上海这样的地方,有的是办法活下去。
她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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