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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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两手捂住拿破仑的耳朵,捧着它的小脸道:“宝宝乖,我们不听他说脏话。”
“这算什么脏话,我是恨铁不成钢。”徐志怀挑眉。“沈从之这人就是笨,该清楚的时候不清楚,不该清楚的时候瞎清楚。”
“沈先生是脾气好,不跟你计较。”苏青瑶抱起拿破仑,“哪有你这样,天天说别人笨的,换成其他人,早和你急眼了。”
徐志怀轻轻一笑,“他替你训我,你替他训我。”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苏青瑶俯身,面颊蹭着猫儿柔软的三色皮毛。
“嗯,我知道。”徐志怀轻声感叹。“你是对的。”
苏青瑶喉咙里闷闷得应一声,脸更低。兴许是挨得太紧,拿破仑后腿踢蹬,喵喵大叫着抗议,叫声尾音圆润,真跟叫妈妈似的。苏青瑶赶忙松手,拿破仑趁机从她怀中跃下,屁股一扭,侧躺在草坪,悠哉悠哉地舔起毛。
徐志怀也想摸摸它,手刚递过去,就立刻被拿破仑抬爪子警告。
一双绿眼睛威逼着,令他讪讪收回手。
“你老这样,”苏青瑶埋怨,“也不管它愿不愿意,就上手摸。”
“饶了我吧……我慢慢改,一定改。”他无奈地笑一笑,又温声同她道:“话说,你要不给谭小姐回封信,叫她来香港……万一战事再起,又不知要乱多少年。”
苏青瑶听了这话,牙关微微一紧。
许久,她叹息:“好,我问问她。”
这封信删删改改好几日,方才寄出。不光是力劝谭碧来香港,还与她说了在香港与徐志怀重逢的事。寄出信,就像切断风筝的线,任由它在山海飘荡,谁也不知它何时才能归来。苏青瑶静静地等待,日复一日。养病的生活总是枯燥,打针、吃药,精神稍微好一些,就得抓紧时间工作。
徐志怀常来看她,彼此相对坐着,聊一些闲话,又因为这些没意义的闲话笑个半天。他几乎是每天来,偶尔有事情,会隔一天来。一次,他三天没来,苏青瑶就忍不住想:他好像很久没来了。
等到谭碧的回信,是在半月后。
彼时,苏青瑶肺部的阴影淡去大半,可以出院,改为居家静养。她付清医药费,搬到太平山山腰的一间小公寓。一室一卫一厨,每个房间都不大,相对的,价格低廉,而且离香港大学颇近,方便上下班。苏青瑶最喜爱的,是它外拓出去的阳台,正对满山绿树,树下盘踞着灰白的怪石,东一块、西一块,零零散散,如中国画里的留白。
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,读到的却是谭碧的拒绝。
她说,她将半生的积蓄都投在了这家舞厅,手下十几号姑娘还指望着工钱养活家里,她不能一走了之。况且,躲去香港,不过是异乡异客,她躲了这么些年,实在受够了!如果真打起来,真要死,她也要死在黄浦江。
苏青瑶读到这里,放下信,真想找根烟抽。
十余年飘零,国不成国,家不成家。
兴亡百姓苦。
她跛着一只脚,在屋内徘徊,重新落座。
往下读,见在信的末尾,谭碧写:“瑶瑶,你走后,于少来拜访过我。他没久坐,就有急事回了军部。他说,等他去南京办完事,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东北,安葬常君。有他照顾,就算真的开战,我也能保全自己,不必为我担心。”
冷不防读到于锦铭的姓名,苏青瑶一时失神,愣在桌前。但几下呼吸的工夫,她的胸口便涌起一股由衷的欣喜——他还活着,太好了。
她取出一张信纸,提笔,想问问于锦铭的近况。
可不知怎的,笔尖触到纸面,又忽得一下没有话说。
当初抱着彼此从未出现过的心分别,如今他活下来了,她除去祝贺,似乎寻不到其他可讲的话。
钢笔驻足太久,墨水浸染纸面,扩散,一如脑海中于锦铭的面容,在彼此道别时漫天雪光的拥簇下,略有些模糊和褪色,但又因此留下一个无比漂亮的轮廓,挺拔、真挚,永远不会老去,永远不会改变。
苏青瑶放下笔,枯坐许久。
来信被放在抽屉,一放就是一周。
这一天,徐志怀打电话到她公寓,说他下午过来,给拿破仑送罐头。生病的那两个多月,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里,每天吃好的、玩好的,把小家伙嘴都给养刁了。
苏青瑶欣然答应。
等过了晌午,她往门缝塞了一份旧报纸。这样他过来,推门就能进。转回书桌前,苏青瑶继续给《谢康乐集》做注释。时钟滴滴答答响,响到下午三点,她觉得时间差不多,就泡上一壶龙井茶,等他来。沸水趴在壶嘴,朝外呕着水汽,吐着吐着,吐干净了。白气散去,临近五点,这个善变的城市倏忽沉下脸,散发出淤塞的腥味。
也许是要落雨。苏青瑶想。
果不其然,不出一刻钟,林间便有水声传来。
淡淡的风,潇潇的雨,黯兮惨悴。
苏青瑶听着雨声,又想:“他大概不会过来了”,便合拢房门。
她没有开灯,侧躺在床榻听雨。盈耳的沙沙声,绵密得像在摇砂槌,青山被摇碎,失去形状,只剩一个含糊的轮廓。这碧绿的轮廓映入户牖,浸染出一个淡青的小屋,是宋徽宗钟爱的青瓷。
忽得,耳边冒出几下薄脆的铃响。
苏青瑶闻声坐起,趿拉着拖鞋到门关。
门后,是个湿漉漉的男人。
他右手环着一束洋紫荆,怕被雨打坏,有一半掩在水痕闪动的风衣内。
细长的枝条,有花无叶,肥大的紫红花朵,密密层层地挤在怀中,颤动。
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。”她扶着门框说。
“说好要来的。”边说,他边递出花束。
苏青瑶接过那一捧洋紫荆,请他进屋。徐志怀弯腰,在玄关换拖鞋。苏青瑶侧身让出空位,左手搂花,右臂横在他的头顶,踮着脚尖,摸索电灯开关。
细长的玄关,好比一根透明吸管,但同时挤着两个人。
徐志怀先一步换好鞋,半蹲着,见她还没摸到开关,便直起身,说他来开。苏青瑶刚想说不用,而他已经起来。尽管后背挨着墙壁,但还是撞到了她怀中的洋紫荆。花束险些跌落,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扶,指腹无意间擦过她的胸脯,花束在抖,她的身子也抖了一下。
真是挤。
苏青瑶慌忙缩回手臂,后退,半步都容不下,往后一倒就是墙壁。
真是挤。
“啪嗒。”
灯亮了,照出两个相对的男女。
“我去给你拿毛巾。”苏青瑶低着眼睛,转身往浴室走。
他跟着她进屋。
苏青瑶抽出一条干毛巾,递给他,又问:“下雨天,你从哪里买的花?”
“顺路买的。”徐志怀擦去残留在风衣上的水痕。
他告诉她,他下午有会议,耽搁了两个钟头。会议一结束,他就出发来找她,那时还未落雨。不曾想,开到皇后大道,竟遇上堵车,就更迟了。
从浅水湾到太平山,要穿越整个上环,走一趟,最快也要一个钟头。
那时候,徐志怀在车内,止不住地看腕表,怕到的太晚,她已经睡下。正想着,窗上淅淅沥沥,陡然落下一阵行雨。他转头望去,看到成片的霓虹灯牌下,有一位挑竹担子卖野花的妇人。碧蓝的雨夜里,竹篓里泛滥着洋紫荆,一蓝一红,鲜亮无比。他觉得她会喜欢,便去买了一捧。
“就当作迟到的赔罪吧,”他说。
苏青瑶不言,花瓣恰似火焰,快要烧到她的身上。
她抿起嘴唇,片刻的沉默后,轻轻道:“茶壶里有龙井,就是有点冷了。你先坐,我去把花放了。”
徐志怀点头,坐到餐桌旁,看她插花。屋内安静了一会儿。他喝着冷茶,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。苏青瑶一头雾水,侧身问他:“你笑什么?”徐志怀回答:“想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我给你带花,你臭着一张脸,死活不肯收。”苏青瑶头微微歪着,努力回忆了会儿,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件事。
但她的记忆和他不同。
“明明是你把花递给别人了。”苏青瑶将紫荆花插入瓷瓶。“是二次约会,你买了电影票,要带我去约会。当时我家里有一位女同学做客,你带着花来,像是要递给我。我没立刻去接,然后你就当着我的面,转手送给了我的那个同学。她后来还问我,说这男的是不是脑子有病。”
紫红的花,闷青色的瓶,相互映衬着,别有一番雅趣。
“那你为什么不立刻收?”徐志怀问。
“因为我讨厌你。”苏青瑶轻声说。“完全不认识的一个男人,突然要成为我的丈夫,也不问我喜不喜欢,任谁遇到这种事,都会讨厌的。”
说完,她向旁边一瞥。
徐志怀并不说什么,望着她。
“那你呢?”苏青瑶散散慢慢地走到他跟前,装作不经意地转了话题。“为什么把花递给我同学?”
“因为太尴尬了。”徐志怀笑道。“你没伸手,我就觉得你不喜欢,但花已经递出去,要是没人接,总感觉很丢脸。我当时看到你身边还有人,就想着塞给她,至少不浪费。”
苏青瑶忍不住翻白眼。
徐志怀看着她,笑得更厉害。
苏青瑶折身,推一下他手臂,怪罪道:“还在笑?烦不烦人。”
徐志怀不言语,反握住她的手腕。苏青瑶似是触到木头的毛刺,要抽回。他的手一松,再一紧,掌心抚过腕骨,握住指尖。不过是寻常牵手的姿势,却莫名令她发麻。苏青瑶立着,腰朝旁边的餐桌靠,右手撑在上头,像古画里凭栏的仕女,眼帘低垂,俯看着他。以往全然梳到脑后的额发,如今落到前面,遮住了太阳穴。发下,隐约可见他的睫毛,笔直的,和他的头发一样硬。他睫毛低垂,目光落在她的小手,轻声道:“胖回来了一些。”
“在医院吃了就睡,可不得胖。”
她说话的时候,他松开了手。
苏青瑶的左臂悬在半空,收也不是,放也不是,便叠在了右手上。
“你是没见过我最壮的时候。”她继续说。“在金女大读书那会儿,学校免费给吃营养餐,一天吃五顿,每天都要体育锻炼。”
“你体育课上什么?”
“射箭和舞蹈,”谈到金女大,苏青瑶浮出一抹浅笑,既喜又悲。
“这么厉害。”徐志怀手肘支在桌面,掌心拖着头。“以后得请你教我射箭了。”
“你还是打高尔夫球去吧,”苏青瑶笑笑,掉头欲走。但挨得太近,迈开半步,小腿就不慎撞到他的膝盖。她被绊了下,手朝后摸,想扶住餐桌。徐志怀也在同时伸手,扶住她的后腰。
一声“哎”的工夫,苏青瑶站稳,徐志怀也放下搀扶的手。
她看一眼徐志怀,脸蛋毛毛的,庆幸还好没摔到他身上,不然太尴尬。可眼神一低,她瞧见她旗袍的下摆扫过西裤,轻薄的棉布,搭在大腿上,似要被他的双腿夹住。毛茸茸的滋味愈发剧烈,苏青瑶连忙转头,朝旁边撤,抚一抚衣摆的褶皱。
“房间太小了,”她咕哝,“都站不下人。”
“还好,”徐志怀道,“小也有小的好处。”
想的时候不觉得,话说出来,莫名有些异样。
于是他补充:“小房子好打理。”
苏青瑶摸一摸鬓发,眼神像一根银丝上串着的两粒黑玛瑙珠,滑来滑去,最终滑到墙壁上的时钟。
“都八点了。”她小声说。
她这里只有一张床,廊道又窄,没地方供他留宿。
他一定是要走的,或早或晚。
“回去得九点多了。”徐志怀会意,起身。“那我先走了,你早点休息。”
两人似乎都不打算在今晚让事情发展到更危险的境地。
苏青瑶撑着一把油纸伞,送他到大门前。
汽车亮着两道银白的车灯,像是雪痕。
本该是互道再见的时刻,她也说了“路上小心。”
而他走下两节台阶,又转回身,头微仰着唤她:“瑶。”
苏青瑶心紧起来,应:“嗯。”
“我可以吻你吗?”
苏青瑶紧缩的心一下子提到咽喉,勃勃跳动。
她想将这句话归结为他一时兴起的玩笑,可看他的神情,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它错认为一个笑话。但要不是玩笑,他说这话,又是为了……她心里一阵着慌,不敢想下去。答案分明呼之欲出,两人间又偏生隔着那么多、那么重的往事,被重重岁月遮盖,落满灰尘,以至于谁也不敢先去揭开幕布。
于是乎,压着,拧着……
苏青瑶嘴唇翕动,欲说还休。
徐志怀见她不答话,两手插在口袋,迈上一阶台阶。
苏青瑶下颌稍低,眼神靠在胸前因呼吸微微起伏的棉绸,洗到略微发皱的旗袍,牙白的底布上,是一道道远天蓝的竖条纹,纹路细,从肩膀笔直地流到膝盖,也像淋了雨。
他轻笑,望着她重复:“可以吗?”
苏青瑶闻声,牙关紧了紧,眼神转回去,再度落在他的眉眼。
两两对望。
他的眼神逼过来,厮磨着她的目光。
苏青瑶屏气,手腕不受控地倾斜,孱弱的雨丝顺着伞面几笔涂抹出的合欢,滑到他后背防雨的挡片。风衣兴许是涂过蜡,隐约有一层薄膜,浅浅的雨痕停在上头,恰如蛛网。
几下视线纠缠的工夫,徐志怀抬腿,要再上一层台阶。苏青瑶直愣愣地盯着他的面容不断放大,又突然的,朝右侧。她慌张地眨眼。睁开的那一瞬,眼前尚且朦胧,而他消瘦的面庞已然靠近,贴在她的腮颊,微凉的触感,还有一点刺挠,像苍耳,是青灰的胡茬。
“晚安,早点睡。”他沉声说着,吻在她粉白的脸蛋。
不可捉摸的道别吻,清清淡淡。
苏青瑶头朝左侧,正对上他的眼眸,眼角有一道尾端上挑的细纹。老了,都老了,时光匆匆流去,他们还是从前那个人,又都不是从前那个人了。她启唇,依旧是要说而未说的模样。吐息抚过男人的唇弓;他看着她的小脸,睫毛颤动。唇与唇之间,离得有多近?三根手指的宽度,或是两根?
分不清。
唯有鼻息缠绵。
许久,苏青瑶开口:“你也是……早点休息。”
徐志怀垂眸,温和地笑了下,说:“好。”
他转身上车,冷光闪烁,剪刀铰碎了她的心绪。苏青瑶将油纸伞靠在肩膀,看他摇下车窗,下巴微抬,用神情示意她回屋。她也同样不需要说话,只摇摇头,抬一下手,意思是让他先走。徐志怀会意,让司机发车。
随一声轰鸣,福特车远去。
没了残雪般的灯光,雨丝也变得消沉,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。
苏青瑶收起伞,回到狭窄的公寓。
许是因在雨中驻足太久,布鞋不知何时湿透。她脱鞋,赤脚走在地板,湿冷的滋味一缕一缕地上涌。送徐志怀下楼时没关灯,拳头大的电灯泡,黄橙橙的仿佛正月十五的月亮。她从月亮下走过,取出一柄斑竹作主干的竹篦子,坐在床上梳头。万千烦恼丝打了结,得一绺绺理。玻璃窗外,雨丝爱抚着青山,树叶低吟,沙沙声回荡在逼仄的公寓,像鼓足了力气对着群山呐喊,呼出去一声,收到的是一重又一重的回响,寂寥疏阔。
两个人站着嫌挤,一个人坐着又感觉空,多奇怪,这屋子忽大忽小。苏青瑶想着,唇角向上牵动,不由笑起来。
她笑微微地放下篦梳,双手抚着鬓角,将长发先朝后捋,再下移,手心贴在面庞。掌纹触到他吻过的地方,肩头忽而一下颤动,酥麻感在指缝噼里啪啦地炸开,疑心是静电,有些发麻。她躬身,整个人蜷缩在软床。他分明已经走了,她却仍有种无处可避的错觉,触电般的喜悦,如此醒目。
分别十几年,自然有人曾向她表达过好感,其中有苏青瑶觉得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,但始终没有一个男人,让她觉得避无可避。说心里话,她内心的某一处,早已对婚姻与爱情失去了期待,一想到与某个男人交往,就意味着某天必须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是处子,之前为什么结婚,又为什么离婚……能怎么解释?说了也像是为自己开脱。
她是一个被社会在道德上判了无期徒刑的女人。
想结婚,除非瞒对方一辈子……天下有多少事,能瞒一辈子?
想到这里,她面上的笑意缓缓褪色。
夜更深,万物都失去了应有的形貌,被概括为一种笼统的黑。
苏青瑶拉上窗帘,熄灯。
她侧躺在床榻,头枕着小臂,静默许久。
残留在面颊的酥麻逐渐转变为一种隐隐的刺痛。
她想:寻常男子看到报上女子因通奸被捕的新闻,都会觉得是自己被戴了绿帽,要愤愤然叱骂几声,恨不得当一回血气方刚的武松。
何况是他呢。
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,说忘记,是一种自欺欺人。
除非放下。
可他凭什么要放下?他又放得下吗?就算他现在放下了,以后万一后悔,旧事重提呢?
她也一样。
同一个人,能产生两种完全不同的爱吗?谁能保证,他与她不会重蹈覆辙呢?当年是她选择的离开,又怎么可能回去呢?
苏青瑶思索着,翻身,手肘弯曲,脸埋进臂弯,心绪愈发缭乱。
不知沉寂多久,耳畔挤进来几声娇气的猫叫。拿破仑一觉睡醒,“猫——猫——”得喊着,跳上床铺,一屁股坐在它妈妈的头发上。
苏青瑶惊呼,用力拍了下它的屁股,继而从拿破仑敦实的身板下把头发一绺一绺地扯回来。“坏小猫”,她埋怨着,一把将它摁倒,肚皮朝上。拿破仑扭扭屁股,意图逃跑。苏青瑶一手擒住它的一只爪子,左右挥舞着,自言自语道:“怎么那么傻,怎么那么傻?压疼妈妈了,知不知道?”
拿破仑“咪呜咪呜”叫唤。被她蹂躏一阵后,它举起肉垫,拍在苏青瑶的手背,婉拒了妈妈的魔爪,然后两腿踢蹬,扭着腰逃出了她的怀抱。眨眼的工夫,纵身跃上一旁的橱柜。柜上放着一个小型收音机,随着它的动作震了一震。苏青瑶慌忙翻身下床,稳住收音机,转头再看,拿破仑轻盈地跃下桌面,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。
苏青瑶倚着橱柜,无奈叹气。
不过它这一闹,反倒叫苏青瑶的心情轻松了一些。
她垂眸,一手撑着柜面边沿,一手搭在收音机上,百无聊赖的,拧动旋钮。
指尖响起嘈杂的乐声。
钢琴声圆润、贝斯声爽脆,单簧管的声音又甜又滑,小号、长号嘟嘟得给它们伴舞,乱乱地挤满了公寓。
越是热闹的爵士乐,越显得雨夜寂寥。
苏青瑶侧耳倾听,略显忧愁地笑了。
她暗粉的指甲拨动旋钮。
演的是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。
唱的是昆曲《桃花扇》第三十八出“沉江”。
她开着无线电睡觉,电流的杂音串起丝绸般的华尔兹、宽亮爽脆的绍兴戏,说书人在讲《西汉演义》,刘邦项羽逐鹿天下;新闻播报员侃侃而谈,送来了战争的前奏。
民国三十五年,东北再度爆发军事冲突。
十四年的战争自东北始,如今内乱再起,难免令人心生不祥之感。
苏青瑶记得谭碧来信说过,要跟于锦铭一起前往东北安葬贺常君,便慌忙写了一封回信给谭碧,叮嘱她务必躲在上海。倘若东北开战后,上海紧跟着开战,一定抓紧时间来香港,不用担心钱的事,她会想办法照顾她。并随信送去一张汇票。苏青瑶来香港前,将存款兑换成港元,这张寄去的汇票也是港元户头,眼下法币暴跌,港币要比法币保值的多。
至于于锦铭,她思索许久,在回信里写下一句问安:阿碧,他过得还好吗?
寄出信,在暴风雨来临之前。
她徒步从邮局回到公寓,临近黄昏。斜阳照入户内,害了黄疸似的光晕,照得公寓似笼屉一般闷热。苏青瑶坐在屋内,既为了将要到来的内乱心慌,又为了那说不清的吻心烦,两方逼迫下,她冲了个澡,换了身干爽的衣裳,决定出去走走。
第一百八十六章 哀江南赋 (中)
和门房打过招呼,离开公寓,步入一条绿叶铺就的山径。这并非是一条幽僻的小路,平日上下山,大多要走这一条路。但不知怎的,今日路上只她一个人,漫无目的地游荡。
心里颇不宁静,步子也相当紧凑。不多时,她来到一处生长着大片竹林的拐角。竹子杂且碎,一丛丛狂乱地长,叶片高到了树杈。苏青瑶驻足,看着细瘦的竹竿,想起从前在金女大创办随柳社,诗社外就种了几丛斑竹,竹竿粗壮,斜斜地靠在粉墙,绿得透亮。
因这样一个短暂的念头,苏青瑶惦念起江南。
分明是出来散心,不曾想触景伤情,更是忧愁。
她揪下一片竹叶,在指尖把玩。忽的,背后传来脚步声,她回头看,没见到人影,但落叶的沙沙越发明晰。苏青瑶凝望,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西斜的日光,从山腰下来。
是徐志怀。
他穿着一件垫肩收腰的薄外套,双排扣,剪影方才显得如此挺括。
两人正巧撞在这条必经之路。
“你怎么来了,”苏青瑶走到他身旁。“不是说今天有事,明天上午过来?”
“明天有个临时会议。”徐志怀解释,“刚好家里做了牛舌,想想给你们送来。”
苏青瑶眨一下眼。“牛舌也要送?”
“拿破仑爱吃。”
“真的是……”苏青瑶埋怨,“你天天给它吃好喝好,把它宠坏了,我以后可怎么养。”
“那我一直养,负责到底。”他轻松地开起玩笑,又说。“你不在家,我把东西放门房了。”
苏青瑶莞尔一笑。
“那你现在是着急回去吗?不急的话,我腌了一罐梅干菜,你刚好带回去吃。”片刻的沉默后,她侧头问。“或者是一起走走?天气挺好的。”
“不急,一起走走吧。”他答。
那便一起走走。
静静地、慢慢地在秋日的林间漫步,肩并肩,手对手,朝山顶行去。
山磝磝,树蓊蓊。
除却嘹呖的鸟鸣,别无其它声响。
绿意越走越浓,脚下的山路也愈发狭窄。两旁的草木推着这对男女逐渐靠近,彼此间的距离一步步缩短。在这时,苏青瑶抬手,想将落在额前的碎发捋到后头,也在那一下,手肘不慎撞到了他的臂膀。她低低“啊”了声,本能地看向他,继而朝左侧挪开脚步。他也本能地朝她看,步子没停,眼神飞快地从脸上滑到脚下。
分别的年岁里,曳地的长旗袍已经被摩登女郎抛弃,换成了更为干练的及膝旗袍。她也追随潮流,改穿一件蚌白的短旗袍,矮领子,略微掐出腰线,如同定窑的白釉柳叶瓶,肩头与裙摆处缝有斜角相对的绣片,显然是拆的别人的旧衣,补到这件衣服上的。靛蓝的掐牙环绕着中央的图案,太湖石、枯梅与流水,细细小小,缠缠绕绕。
再往下,是一双大小不一的脚,泰然袒露旁人眼中,稳步前行。
如果是从前,她一定不会愿意露出来。
徐志怀挪回目光,笑道:“我们穿得像两个季节。”
苏青瑶闻言,反问:“你不热吗?穿外套。”
“晚上会冷,尤其在山上。”徐志怀说。“你小心着凉。”
“没事,你穿的多。”不经意的一句话,随着步伐,顺口说了出去。
待到话音落地,苏青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刚刚那句话里奇异的亲昵感。她唇瓣动了动,手不自觉地收紧,夹在指缝的竹叶被揉出植物独有的辛香。
“也是。”徐志怀回复。“我穿得多。”
苏青瑶应声,眼帘低垂,让被蹂躏得发软的竹叶从掌心飞走。
接下来的路,她提着心在走,尽可能避免与他接触,生怕自己心乱。山径似漏斗,越往里,越紧凑。就这样紧紧地走了好一阵,直至一个陡峭的斜坡。徐志怀两步迈上去,转身,想拉苏青瑶上来。苏青瑶瞥他一眼,又飞快地叫眼神挪到土坡。
“我自己来,我自己来。”她轻声重复。
徐志怀点头说好,等她。
泥地湿滑,又无石块作台阶,苏青瑶试了两回,都没能上去。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原点,一时有些心急,竟不等站稳,就又朝着斜坡冲上去,结果一脚踩空,险些摔跤。
“青瑶。”徐志怀急忙喊。
“我没事,”苏青瑶连连摆手,踉跄着滑下土坡。
她拍拍灰,重新站稳,短暂的沉默后,为自己的逞强露出一抹略显羞赧的微笑。
“那个……志怀,你搀我一下,可以吗?”
徐志怀垂眸,要笑又没有笑的模样,眼角显出微微的痕迹。
他弯腰,手伸到她跟前,让她牵。
苏青瑶不敢真的牵手,只握住他的手腕。
他也反过来,握住了她的腕骨。
两条手臂拉成一条直线,他拽着她,登上斜坡。
“真是闲得没事做,来爬野山来了。”苏青瑶松手,假意去拨鬓发。
“可不是。”徐志怀应着,俯身替她拍起衣摆的灰印。
掌心轻轻落在膝盖,苏青瑶小腿一麻,如同刚拿出烤箱的酥饼,稍一用力,便是满地碎屑。
她退后半步,脖颈低垂道:“别弄了,等下还会弄脏的。”
“当心回家洗不干净。”他抬头,看着苏青瑶紧张的小脸,又含笑道。“算了,要是实在不好洗,就买一件新的。”
“好洗的……”她低语,眼睛转到前方。“快走吧,离山顶还有好远。”
徐志怀颔首,与她继续走。
窄路走到尽头,忽而出现一道极大的弯。转过去,秀英竹的丛丛绿影内,响起孱弱的流水声。两人对视一眼,循着水声,绕过竹林,一条蜿蜒的溪流映入眼帘,溪水过于清澈,以致于远远看去,叫人疑心河道是干涸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