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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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青瑶从被褥里钻出脑袋,埋怨了声:“都怪你。”徐志怀浅笑,掌心抚过她的肩头,顺着光滑的后背,停在腰窝,然后抬起下巴,又去吻她。
轻柔且细密的吻,像糖一样腐蚀牙齿,令人酥软。
苏青瑶趴在他怀里,感受到男人湿热的鼻息和硌人的下体同时贴上肌肤。她心弦颤动,喉咙里发出两下轻轻的“呜”音,给热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,接着直起身,低头,手摸索到被褥深处,扶稳顶戳腿间的那物,缓缓套进去。
闷哼即刻从她的喉咙,转到他的唇舌。
苏青瑶闻声,头垂得更低。
她拽着被角掩在胸前,唇角紧紧地摇摆。
吸气,呼气。
跟随呼吸,圆圆的肚脐一下进、一下退,往下的小腹,一下收、一下放,连带着濡湿的甬道,亦是跟着节奏,一紧一送,控制着他在最深处的那一点反复摩擦,磨出咕叽咕叽的水声。恰如泉眼从地底涌出,她腿心忽而一湿,泉水润泽了漆黑的森林。
徐志怀被夹得后腰发麻,是一种局部的休克。
他低喘,沉声叫她动一动,指起伏的那种。
苏青瑶听了这话,脸埋进被面,停下来。
“不要,”她细小的声音从褥子里探出头。“好累的。”
徐志怀闻声,无奈地支起上身,左掌掐住她的腰,右手绕到身后,托起臀部。一次吸气的工夫,细碎的摩挲便转变为密而急的拍打。如同欧洲的贵妇人乘坐马车,驶入一条布满石子的乡间小路,止不住地颠簸。
她骨头打颤,生怕会散架似的,慌忙搂住他。额头靠在颈窝,肩膀依偎在胸口,皮贴皮、骨贴骨,肌肉因为愈发用力地顶腰,一下下撞到她的肚子。小腹被两头夹击,阵阵发麻,苏青瑶受不了,攀附着肩膀去吻他,自下而上,把他的舌头勾过来。
拥抱、接吻、欢好。
一切皆是那么紧凑、缠绵,不留一丝缝隙。
苏青瑶似被热水软化,有种想说也说不出来的滋味。
她不再满足于仰吻,原先环着肩膀的双臂向上,十指陷入他的短发,抚摸着发根。徐志怀闷哼,托着她的臀缝,用劲顶她几下。小腹深处传来微微的胀痛,苏青瑶搂他搂得更紧,一面与他顶着舌头,一面动起腰。突如其来的主动令内壁加快了收缩,一张一合,咬得徐志怀喉结颤抖。他吮着她的上唇,叼小猫一样的吻法,叫她暂时别动。苏青瑶没能听进去,反而将腿缠紧,腰肢起伏得愈发激烈。
绿萝绕松柏,反倒要将树干绞死。
徐志怀仰头,喉结往上提,身子也稍稍朝后仰。几下促喘过后,徐志怀侧头,眼神斜下落在下过雨的密林,手探入其中,凭借经验,中指一弯,勾住那一颗嫣红的圆珠,在指腹按压搓弄。
剔透如琥珀糖的蜜色灯光内,他的指头是小小的子弹,射来,让她在无止息的颠簸中被击碎了。苏青瑶惊叫,腿心陡然夹住手腕,毛巾似的拧起,拧出一股热流,朝他迎头浇下。徐志怀小腹随之收紧,顿了一顿,继而用双手扶住她的胯骨,托着她起伏。
快感在刺激下积蓄为海潮,一浪高过一浪,扑向海岸漆黑的礁石,击打出无数泡沫。苏青瑶支撑不住,弯下腰,伏在他胸口。四肢百骸顿时化为水流,淌出来,一股接一股地涌出,从她这里流到了他那里,顺着尾骨一路传到后颈。徐志怀低喘两声,紧蹙着眉,冷不然抽出,叫海沫飞溅。
下一秒,海波回转。
他两手擒住她的脚踝,面对面推倒了她。
腿弯曲着翻上,膝盖快要顶到心口,压得苏青瑶近乎无法呼吸。她启唇,正欲抗议,他就以这样的姿势重新进去,一下捣入最里,又一下退到最外。
如此反复,苏青瑶本就碎裂的神志,似被药杵细细研磨,成了粉末。她蜷起脚趾,想在粉屑里归拢出一个形状,于是越收越紧,身体紧到一个地步,小腹抽搐,突然锢住了他。徐志怀头皮发麻,被迫悬停。他强忍快感,抚摸她的脸,叫她放松、放松……苏青瑶听不清,反握住他伸来的右手,脸贴在掌心。有一瞬的疼痛闪过,她的四肢缓缓放软,潮水彻底失控。徐志怀背脊一僵,良久,才渐渐松弛。被海浪掀翻那般,他搂着她躺在地毯。
少顷,浪潮褪去,礁石间泻出海浪拍打出的白沫,多到礁石微微发白。
这次是真倦了。
徐志怀翻身,抱住她,抚摸她赤裸的后背。
苏青瑶吸一吸鼻子,脸偎着他的颈窝,干燥的、有一丝灼烧的香气,是烟草,还有皮革、檀香,一丝金丝枣和蜂蜜混杂的味道。
她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决定,毕竟没人能预料未来。时代的变化是如此激烈,几乎每次转弯,都会带来常人无法承受的震荡。但这也是抉择的美妙之处,永远在选择道路,永远在承担代价。
不知多久过去,他说:“雨停了。”
苏青瑶闻言,侧耳仔细辨听,果然只有一两声雨珠从屋檐掉落,断断续续。紧接着,气味从声音背后走出来,身边的一切闻起来都显得格外浓郁,尤其是性爱过后肌肤的气味,沉甸甸地积在床褥,很闷。
她抖开皱得不成样的晨袍,披上,走到窗边,想开窗透透气。
推开,木框缝里的积水门帘似的落下去,不慎蹭过,弄得小臂满是水。苏青瑶愣了下,举起胳膊。不等她四处找毛巾去擦,徐志怀也走过来,用手替她捋了一把。他手横到窗外,甩去水珠,换来的却是她娇嗔的埋怨:“你怎么一点也不讲究。”别别扭扭的表情,惹得他忍不住亲她的脸蛋。
“我去拿毛巾。”亲完,他借着珐琅台灯微弱的黄晕,去到洗手间,拧了条热毛巾回来。
苏青瑶接过,坐回窄床,擦脸、擦手、擦腿,连指窝也擦净。
徐志怀则坐到她身旁,虚虚地握住手腕,又顺着腕骨滑到手上,握住。手牵着手,手指在指缝穿梭,苏青瑶低头看着,想起小时候跟女同学编发绳,一人拿着一根毛线,富有节奏感地将它们缠在一块儿,恰如此刻,肌肤紧贴,恋恋的。
她躺上床,潮湿的夜风吹进来,挤得玻璃窗咯吱咯吱得呻吟,然后扑粉一样,拍在脸上。苏青瑶空出一只手,拨开乱发,转头望了眼窗户。住在公寓上层,颇有独上高楼的滋味,面对因暴雨而褪色的青山,便是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。
苏青瑶心中一悸,惆怅的滋味冷不然翻上来。
她看向眼前的男人,启唇:“志怀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,”她慢慢地蹙起眉,“我……”
“不想说就不要说了,”徐志怀道,“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,再说。”
“没关系吗?”
徐志怀笑笑:“只要尽量别超过八年,那太久。”
苏青瑶随着他露出一抹微笑,那笑又慢慢凋敝,沉默了下来。好在这次并未持续太久,她深吸一口气,开口:“我、我其实没能坐上政府撤离的渡轮……船太少,人太多,战火来得太快,一天一个样……根本安排不上……所以我是一直到快要沦陷,才和一位与大部队失联的军官结伴,乘汽船从长江逃走的。”
徐志怀握她的手发紧。
“我们夜里坐船,漂到铜陵,那是个小城,没碰到日本兵。之后弃船去九江,然后坐火车从南昌中转,抵达汉口。”苏青瑶讲到这里,顿了一顿,接下去说。“上海沦陷后,《申报》搬到汉口,我去那里应聘了编辑。后来上海局势稳定了一些,《申报》打算搬回去。但那毕竟是沦陷地,我想了想,还是要走的。”
“然后就去了重庆。”徐志怀接话。
苏青瑶点点头,苦笑着说:“我在重庆遇到了金女大的舍友,她收留了我。她的哥哥有次去市政府办事,遇到了你,我这才知道你人在重庆……当时有个慈善宴会,他们说你会去,我也就跟着一起去了,然后看见你和一位小姐在一起。”
讲到这里,徐志怀有了印象,连忙解释:“她叫谢诗韵,是我从前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的女友。”
苏青瑶黯淡地笑了笑,道:“我本想等你们谈完话,再去见你的,但意外撞到了中统的那帮人……杀贺医生的那帮人……你知道,当年那桩案子牵扯很广……所以,所以那晚我就走了,紧跟着生了一场大病。”
讲着,突然停下来,不知如何说下去。
徐志怀托起她的手,送到唇边怜惜地吻着。
苏青瑶翻过手腕,指尖触到下巴,上移,转而由她抚摸起他的面庞。
“病好后,我有想过再去找你,报一声平安。但又觉得实在没必要。我们已经离婚多年……我不想面对你,不想面对曾经那些事,更不想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,觉得与其这样纠缠,不如去一个全新的地方,重新开始……当时金女大搬迁到成都,我就去成都请求吴校长帮忙。她与另一位文学院的教授,联名为我写了推荐信,推荐我去西南联大。于是我就乘火车去了昆明。”她长叹。“我不知道你在找我。”
徐志怀静静听完,又去牵她的手。
分别十余载,再没什么比十指相扣更加亲切。
良久的沉默后,他平静地开口:“瑶,这么多年,我不断地在懊悔一件事……就是你我夫妻四载,我竟然从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。”
苏青瑶听了,一时如鲠在喉。
她叹息,幽幽地说了声:“对不起……”又握紧了他的手,说。“但我从不后悔离开你。在金女大的生活,在昆明的生活,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……哪怕因此带来了很多痛苦……我宁肯要这种痛苦。”
徐志怀垂眸,脱开她紧紧夹着他的手,反过来松松地包裹住她。
五指蜷缩,躺在他的手心,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。
“我想……”他开口,嗓音温柔。“香港应该也会让你拥有很美好的时光。”
第一百九十三章 海滨故人 (上)
话音落地,苏青瑶被他握着的臂膊发起抖,肌肉一丝丝地朝肩头抽搐。她想抽回,却被他握得更紧。热流从手掌一路传到心房,苏青瑶面庞低垂,眼泪连连续续地落下来。
徐志怀轻叹,搂住她的肩,指腹擦着濡湿的脸。苏青瑶偎依在他怀中,紧闭的唇齿泄出几声抽泣。鼻息扑在男人的喉结,他咽一咽嗓子,沉声道:“没事了,没事了……”说着,他抱她躺下,俯身亲吻她泛红的眼角。苏青瑶抽抽鼻子,手摸索到他脖颈,继而如交颈天鹅般,将脸贴过去。她闭着眼,泪珠一颗接一颗划过他的后颈,良久,才慢慢止住。倦意逐渐上涨,漫过眼皮。
徐志怀察觉到她呼吸放缓,在耳畔轻唤两声:“瑶,瑶?”苏青瑶懵懵地应他一下。徐志怀无声地笑了笑,小指撩开她面颊的一缕湿发。
“爱哭……”他柔声埋怨。
第二天一早,苏青瑶是被猫叫声吵醒的。
她眼睛睁开一道缝,隐约瞧见拿破仑正撅着圆屁股,往脸上拱。它咪呜咪呜叫唤,尾巴尖扫过苏青瑶的额头,大有不拍屁屁誓不罢休的架势。
“好好好,拍屁屁,拍屁屁,”苏青瑶无奈,小臂垫着脑袋,侧身,哄小孩似的拍打它的尾巴根。
拿破仑被拍爽,长叫变短叫,身子一扭,挤进臂弯翻滚。苏青瑶还在犯困,闭着眼勉强拍了会儿,实在手酸,垫在脑袋的胳膊也发麻,便想干脆起床,穿了衣服,再回来伺候它。正当这时,一双手递过来,抱走拿破仑。
“不要打扰妈妈睡觉,”他低语。
苏青瑶听出是徐志怀的嗓音,顿时清醒大半。
她本能要睁眼,又忽而被羞怯制止,怕见到他,回忆起昨夜的种种……尤其是被褥之下她还赤裸。内心几番挣扎,心一横,她打开眼睛,见徐志怀抱着拿破仑,食指挠着它的下巴。
“醒了?”他看她。
“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……”她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。“不是说有会?”
徐志怀坐到床沿,“想等你醒了再说。”本是看着她说的,但话讲出口,没来由的,他突然觉得这话太不符合自己的调性,深情款款,似在发神经,便垂下眼。拿破仑跳出来,凑回到苏青瑶跟前。他就顺手摸了摸它的后颈。拿破仑见状,两只爪子攀住他的手背,张嘴欲咬,幸而苏青瑶及时摁住了它的小脑瓜。
“起来吗?还是再睡会儿。”徐志怀收回手,问。
苏青瑶细声细气答:“起来。”她的肩膀躲在被褥下,眼珠直盯着他,像能用目光将他推搡出公寓。
徐志怀忍不住笑。
他起身,吻一下她的额角,转到屏风后,方便她穿衣。
苏青瑶套上堆在地板的晨袍,去到浴室。洗漱干净,她换上一件夹竹桃色的回字纹旗袍,木梳沾上清水,梳平长发,对着镜子盘起,再用发网兜住。徐志怀趁这个空挡,给司机打电话,让他开车过来。
待她打理完,车也开到。
苏青瑶愣了愣:“这么着急,现在就要走?不等吃过了早饭再……”
“得回去换套衣服。”徐志怀解释。“路上起码得开半个多钟头。”
提到换衣裳,苏青瑶瞥向他皱到不成样的衬衣,脸颊微红。
她侧身,取一柄油纸伞,说送他出门。公寓的门房说,暴雨推倒了一棵南洋杉,横在山路中央,能通人,汽车暂时还上不来。苏青瑶便一路送他到山腰。
雨后万物焕新,秋色净如洗。
柏油路闪着水光,仿如一匹反光的软缎。两人散散慢慢地走在上头,神经是软的,话音也是软的。她告诉他,港大给她发了通知,校舍重修完毕,下周就可以开始上课。他问她身体吃得消吗?她点头,说没关系,又说这些年已经习惯工作,因病停下,反而难受。徐志怀不言语,心里有一丝不情愿她去上课,就像现在不大愿意回去开会。
不知不觉,走到那棵斜卧的南洋杉,一辆别克轿车正等在树干后。徐志怀让她先回去,苏青瑶却叫他先走,她再回公寓。绕过树干,拉开车门,徐志怀见她仍留在原处,就又说让她赶紧回去。苏青瑶则挥手,示意他快点上车。
又不是再也不见,道别竟成了惜别。
送走徐志怀,苏青瑶折返回去的路上,树叶残留的雨珠时而滴落,星星点点,抛洒在头脸,很是爽快。她仰望着缝隙里抖出来的水珠,忽然想:如果没有这场雨,他们可能也就那样了……
那日过后,两人心境各有不同。
徐志怀这头相当迫切地想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。一是刚刚和好,他总觉得在做梦,生怕她突得变脸,又转头溜走;二是他成日在她的公寓进出,唯恐左邻右舍误解她是他包养在外的情妇,凭白招来许多闲言碎语。
苏青瑶倒是不在意。
在她看来,两人眼下算是和好,但最终能不能走回到一起,还得长久地相处下去才能知晓。昏头昏脑地复婚,就是又被一纸婚书绑住,反而叫她心里不够安定。再说,千百年的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谁不是到了年纪,就急匆匆地出嫁?好似不是在结婚,而是在逃难,背后追逐的野兽叫三十岁大关,没能在它到来前及时躲进婚姻的避风港,就要被嚼碎了,吞进肚子,再排泄出来,成为肮脏的没人要的老姑娘。
赶成这样,逼成这样,古中国生产的瓷玩偶们有几人是出于自身的意志,正儿八经地恋一恋的?也就是不讨厌,还可以,依赖成瘾,但凡有人肯照顾,就心旌摇晃、心满意足了。
好在苏青瑶早已被嚼碎、消化,成了“残渣”。
她一个人在香港,有傍身的“手艺”,能喂饱自己的嘴巴,确实没什么好着急。
苏青瑶不急,徐志怀再急也没用。何况十年八年都过来了,也不紧着这十天半月。他也就放宽心,跟随着她的步调,每天相见、道别,喝咖啡、吃茶点,看夜场电影,在散场后,被她带去熟悉的饭铺吃鸡汤馄饨,向彼此述说没必要却忍不住非要说的话。阳光明媚的休息日,他开车接她到浅水湾游泳,她不会,他就手把手教她,并少不了强调他是交大游泳课年级第一。如此这般,一日一日地从虚空里恋出个模糊的形状。
这天,徐志怀去见邵家的邵仁标,谈过香港地产未来的走向,出来,日色西斜。他看一眼腕表,快到苏青瑶下班的时间,便叫司机开车往薄扶林道去。初冬,行道树的枝叶绿得发灰,别克轿车徐徐爬上柏油山道,徐志怀看向窗外,见重重绿影扫过眼眸,心也似被扫去一层薄灰。
还未放课,车便停在本部大楼旁的山道。
徐志怀靠着座椅,等着,想起从前周率典抹个油头,兴冲冲跑去等谢诗韵放课,徐志怀还批评他真是闲的没事干,浪费时间,有这工夫不如多想想后天的工程图学基础课……谁能想到若干年后,竟也轮到他自己来干这无聊事?
不多时,红砖大楼的尖顶响起钟声。
钟声未停,大门便被推开,学生们吵吵嚷嚷地涌出来,声量一时盖过了敲钟声。徐志怀在人群中查找,隐约看到一个娇小的人影走出大门。上班日,苏青瑶难得穿洋装,一身钴蓝色连衣裙,外翻的衬衫领,领下系一条长丝巾,胸前的赛璐珞纽扣仿的牛角质地,腰间扎细腰带,裙摆两道褶,及膝 ,笔直垂落,看去细细长长的一条,相当干练。
她走了几步,驻足,停在圆洞形的门廊处。
原是有一位女学生叫住她。
苏青瑶侧身,与那位女同学交谈,时而在对方递来的课本上指一指。
徐志怀远远看着,心想:天底下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求知若渴的学生了?
好不容易等她讲完,一级级走下白色扶手的台阶,拐入山道。徐志怀摇下车窗,冲她招手。她与他对上眼神,忍不住笑起来,又慌忙转开脸,故意装作没瞧见,手指掩着唇,与在路旁等校车的学生们一一道别。
徐志怀手臂撑在车窗,继续等。不曾想她说完道别,竟兀自朝山下走去。徐志怀奇了怪,叫司机掉头,慢慢跟在她身后。
刹车板一踩一松,行至一处极大的弯道,拐过弯,前头的人竟突然没了踪影,徐志怀皱眉,正打算下车去找,结果转头就遇上了苏青瑶圆润的小脸。她敲敲玻璃窗,示意他给车门解锁。
并排坐到后座,徐志怀目视前方,佯装不经意地问:“怎么还特意兜一圈?”
“谁叫你那么显眼,”苏青瑶挪到他身旁,卸下皮包。“上了你的车,学生怎么看我?”
“不会吧,这辆是老车子了。”
“是你这个人太显眼。”苏青瑶笑道。“学校里的讲师不是丧偶,就是结婚多年,没有我这样的。”
“所以你在学校里还是独身?”徐志怀挑眉。“小心鳏夫纠缠。”
“不会,他们以为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。”
“你是吗?”
“我可以是。”
徐志怀心里有点异样。
“但我没去当,”苏青瑶接着说,“因为有你在。”
一种异样转变为一种新的异样。
徐志怀捺住心尖毛绒绒的触感,停顿片刻,又道:“一起去吃饭?我订了位置。”
苏青瑶点头说好。
闲散地谈着天,汽车开过干诺道中,到皇后像广场附近,停在一幢典型的欧式建筑前。徐志怀下车,替她拉开车门。苏青瑶挽着他进到饭店,客人与仆欧大多是洋人面孔。一只白手套递上菜单,她翻开一看,方知是法国菜。
“我还以为你要带来我吃上海菜。” 苏青瑶看着菜单,道。
“想吃上海菜,不如回家,”徐志怀说,“新雇来的厨子是上海人。”
“唉?不是宁波人?”
“有宁波厨子了。”
苏青瑶抬眸,目光在他的眉眼间兜了个圈,又绕回菜单。
她浅笑,专心点起餐,要了两瓶开胃酒。如今苏青瑶对待食物,有种劫后余生的珍惜,因而吃完饭,人有三分醉、九分饱,懒懒地靠在椅上,望向窗外——圆日没入远方的维多利亚港,留下一片玫瑰色的天,笼罩着一排排白色的圆拱门。皇后像广场中央,矗立着一个尖顶的亭子,从前那里放着一尊巨大的维多利亚女王塑像——苏青瑶回忆自己曾去过的地方,哪怕是被称作“东方巴黎”的上海,也是东方包裹着西方,此刻却是一个近似伦敦的城市含着两位古中国的来客。
她看着,同对面人说:“志怀,我们出去走走吧。”
走?去哪里?漫天盛放的玫瑰凋谢了,花瓣发蓝、又发黑。蓝黑色夜幕的尽头,闪烁着一粒粒“星子”,是停泊在维多利亚港的航船。于是他们坐车,朝着群星驶去。到海岸边,徐志怀拉开车门,搀着苏青瑶下车。
在这初冬的夜晚,他们沿港湾漫步。
三分的酒意经风这么一吹,化为了七分。
微微含着腥气的晚风迎面袭来,拨乱了二人的乌发,乱舞着。苏青瑶解下脖子上的丝巾,边走,边用它包住长发。她捻着丝巾的两角,绕到头顶,想打个结头,可摸索半天,都打不牢靠。徐志怀见了,靠过去。
两两止步,他站在她身前,低着脸,仔细将结头系紧。
轮船装载的汽油灯自背后照来,冷硬的白光涂满女人的面庞,一如打开珍珠蚌后所见的内壳,光洁瓷实,有着迷离的幻光。
他面对她,忽而有苍老的感觉。
他也将这话倾诉给她听。
“突然说这种话?”苏青瑶歪头,噙着笑道,“在国外,你我都还算是壮年人呢。”
“谁告诉你的,”徐志怀两手插在风衣口袋,衣领随风轻微地摇晃。“你办公室隔壁外文系那个英国佬,叫斯特林的红脸关公?”
“有毛病,”苏青瑶上前半步,打他的胳膊,“我自己悟的,不可以?”
徐志怀笑笑,目光转而望向浮在船灯上的明月,叹了声气道:“谁叫我骨子里是一个中国人,还是顶老套的那种。”
他背着光,眉眼有些许模糊。
苏青瑶仰起脸,看着,仿佛被按住了休止符,呼吸停顿下来。
正是涨潮的时刻,海浪层层涌来,拍向岸边,尖端挤压出雪花似的白,又转头退去。“轰——轰——轰——”,像火车,像炮弹,但比这些东西都要广大、冰冷与汹涌。唯一可比的,是第二次世界大战,同样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席卷而来,浸没大地,又随着一颗原子弹的落下,轰然离去,留下遍地残骸。国、家,世界的格局,个人的命运,男女的情爱……都被这一场惊天大战完全颠覆了,随着它聚而又散,直至现在,即将迎来尘埃落定。
许久,她开口,嗓音轻柔。
“老了……也很好啊。”
第一百九十四章 海滨故人 (中)
徐志怀听闻,低垂的睫羽朝上微微一颤,目光转回来。额前瓷白的光晕被筛下,亮亮的一道,横在鼻梁,眉目也因此清晰了些。苏青瑶与他对视,心口忽而生出一种难言的隐痛。身后涨潮声愈发响亮,她听海浪撞向港湾,哗啦哗啦,推着头巾逆着面庞朝前飞。
有一点冷。
她偏过脸,摸了摸鬓边并未落下的乌发,继而唇角牵出一抹笑,说:“志怀,我想中国人,恐怕是天下最着急的民族了。出名要趁早,结婚要趁早,什么都得趁早,连买个菜都得赶早,生怕去迟了,菜就不新鲜。孔子曰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。这话落到实处,倒像给全中国人派了任务,到了年龄,完不成任务,就是犯了滔天大罪。搞得人恨不得一出生,就学富五车,从此只走正路,当板正的人……但这怎么可能呢?许多事,只有等老了才知道。”
徐志怀不言语,定定地望着她,稍久,微微的笑。
“你说的对。”他沉声说罢,顿一顿,又故意揶揄她道。“苏老师,听教了。”
苏青瑶脸一红,扬起胳膊,又要去打他。手挥到徐志怀跟前,被他握住了腕骨。他五指收紧,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,她便顺势上前半步。本就离得近,这一挪,完全挪到他怀里。苏青瑶仰起脸,含笑看他,嘴唇翕动,大抵是又要说他烦人。四目相对,雪片似的光照进她的眼睛,透亮的,令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。
徐志怀注视着,有种说不出来恍惚感。
今宵剩把银缸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。
他冷不然想起这句词。
港湾作床榻,海浪如帷幔,船灯似银灯。
在他乡,在英国统治下的中国,在这一片遗弃之地。
竟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。
徐志怀不禁发笑,松了手,转而搂住她的腰。
“你又笑,”苏青瑶嗔道,“笑什么?一天到晚,神经兮兮的。”
徐志怀答:“在笑假如是做梦,该怎么办。”
类似的话她曾在山上说过——感觉在梦里一样。
是啊,他们分开了太久,在没有彼此存在的时间里,又发生了许多艰难的事。十余年的光阴水一样得从指缝流去了,哪怕是顽石,也会被它侵蚀得千疮百孔。
与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,苏青瑶时而会想,她这么选是对的吗?这一切又都是真的吗?抗战结束了,她来到香港,崭新的地方、崭新的世界,她又遇到了他,从此一切都可以走向新……怕不是梦吧。
多怕是梦,苏青瑶这般思忖着,踮起脚,双手环住他的脖颈。徐志怀见状,顺势弯下腰,将她搂的更紧。苏青瑶歪头,脸颊偎在他的颈窝,新洗过的衬衣领散发着皂荚干涩的气味,脖子还有一点酒气,一点烟草味。
静静的,她默了一会儿,轻声在他耳畔说:“志怀,不是在做梦。”
徐志怀却侧过脸,轻叹道:“是梦也没关系。”
边说,边吻她的眼角和腮颊。嘴唇蹭着肌肤,一路往下,吐气愈发湿暖,弄得人后颈酥痒。苏青瑶抽一抽鼻子,放松了紧搂住他的手臂,直起脖子,哼道:“在外面呢……你喝醉了。”埋怨着,她脸微低,下巴朝右下角侧去,掩住了面颊那抹幻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