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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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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青瑶租了一艘小型帆船,停泊在港湾。
交接的海员领众人登船,看过徐志怀的帆船驾照后,重新上岸。他在岸边用力一推船尾,叫帆船晃悠悠离岸。海风迎面,一阵阵吹鼓了风帆,雪白的小船在徐志怀的掌舵下,仿佛一块从小刀滑到铸铁锅的黄油,“滋溜”一声,在浑厚的大海中疾驰,眨眼功夫,便行至海中央。往后看,隐约能认出赤柱的礁石;向前眺望,有一抹岛屿的轮廓,山势颇高,望之如蓬莱,是最南端的蒲台岛。
徐志怀见状,指使沈从之收风帆。苏青瑶听了,连忙起身,帮着一起拉帆绳。不能叫客人起来忙,而她这个东家无所事事地坐着。
收起主帆,帆船自在漂泊。
几人坐在甲板,背靠软垫谈天。
日光垂落,千万条流苏,逗弄着镜一般的大海。不知过去多久,海面逐渐漾起薄薄的金雾,波浪起伏,引得船体摇动。
徐志怀感觉要变天,又看腕表,快到四点。他估摸玩得差不多,便说回去。小玉刚出海,还挺兴奋,跟成年人待一起久了,不自觉垮了脸。苏青瑶瞧见,就招呼她一起去放帆。她们合力解开控帆索,正顺风,主帆垂落,船如离弦之箭,朝前方驶去。徐志怀随即打转船舵,海面被划破,激起一道等肩高的白沫。
小玉是山城中人,人生头一次见海,是从上海登船来香港。不过堵在呜呜怪叫的汽轮里,闷得慌,哪有在帆船上来得刺激!她一手紧握绳索,一手张开,发出高亮的笑声。苏青瑶注视着少女的笑颜,也禁不住微笑。
帆船靠岸,沈从之第一个下船,跟等候已久的海员一同将船系在岸边。浪打湿了船头,苏青瑶生怕小玉跌跤,在身后小心护着她上岸。然而轮到她时,冷不防一道海浪扑来,船朝左倒,苏青瑶人朝后倾,幸而徐志怀眼疾手快地抱住她,才避免了人仰马翻的惨状。
“小心点,别光顾着扶别人。”徐志怀抱起她,一跃上了岸。
因为要乘帆船出海,苏青瑶穿得很轻便,一件绸制的白衬衫,领口系一条花色丝巾,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和平底鞋。所以徐志怀抱她的姿势也很随便,双手搂住腰,朝上一送,右臂趁机托住她的臀部,就扛起来。
苏青瑶搂着他的脖子,一阵脸热心跳。
她低头,目光落在他的鼻,嗔怪道:他也太不拿沈先生当外人!又想,还有孩子在呢,他这样,小玉见了像什么话。
想着,身子往下一坠,她飘忽忽落地。
不知是因为徐志怀这一抱,还是因为确实天色尚早,沈从之建议在沙滩散会儿步。小玉丝毫不感兴趣,耸起肩,发出一声长长的“唉呀”。苏青瑶这时也有点羞窘,想躲开沈从之,便说她带了排球,在车上,问小玉想不想打。小玉听后,立刻跑跳着搂住苏青瑶,吵着要与她一同去拿排球。
徐志怀与沈从之被留在海岸边。
日色西斜,赤金的暮色穿透二人的胸膛,在砂石上撕扯出两道瘦长的黑影。
那影一直延伸到海岸,到了涨潮的时刻,海浪一层比一层高,打来,顷刻间便浸湿了沙滩,也吞食了他们狭长的头颅。
“走走吧,”沈从之说。
徐志怀颔首,沿着海岸线,与沈从之并肩在沙滩漫步。
“来香港还习惯吗?”他开口,难得的主动问候。
难得到沈从之愣了几秒,才敢确认这不是幻听。
“习惯,”他回复,“苏小姐安排得很周到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“你呢,霜月?”沈从之反问,“你怎么样?”
“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,现在好多了。”徐志怀想到什么似的,露出淡淡地微笑。“过的再差,也比重庆好,至少不必隔三差五逃警报,担心哪天炸弹落下来,丢了性命。”
“这倒是。”
沙滩尽头是断断续续的礁石,沈从之点着头,走到一块被海浪打磨光亮的礁石上。海风迎面,丈青的长衫被风卷着翻飞,露出内里灰黑的绸裤。他背手,深深吸气,尝到了一阵苦咸。
经过漫长战争的人,容易有白驹过隙的苍凉之感。
他长叹:“真不能细想……跟梦一样,好似昨日我们还在谈论抗战知道哪年结束,今朝便已迎来胜利……眨眼工夫,你我都成晚年人了。”
“中年,”徐志怀连忙纠正。“好容易我不说丧气话,改成你说。”
沈从之抿唇笑笑。“我一贯是最丧气的人,你跟承云,哪个都比我有拼劲。”
“也对,”徐志怀欣然应下对方的自嘲,随着他迈到礁石上。
不过既然已经提及张文景,他也就顺着话头问起来:“话说张文景,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。”
“伴君如伴虎,忧心倒台中。”
“一点脱身法子也没有?”
沈从之轻微地晃了晃头,幽幽道:“不知道,他的情况,说不准,我也不敢说。”
正说着话,一阵“哗哗”声袭来,由远而近,直到耳边。
徐志怀转头看向南海。
浪声过去,他再开口,嗓音低沉。“从之,你还记不记得,日本投降,一个月,只一个月,重庆的金价就暴跌七成……接着物价猛跌,生产出的商品卖不出价,民族企业相继倒闭。于是紧随而来的就是物价狂涨,莫说金价,连粮价都是两小时涨一次……经济完全乱套。”
“记得。”
“我很痛心。”徐志怀口吻淡淡的。“同仁排除万难扛过了抗战,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一切,却在战后顷刻间化为泡影……”
临近日落,天幕挤满浓云。
粘稠的云层下,是涌起的海浪,前后高低层次分明,井然如阅兵典礼,排排步兵踢着正步行至礁石,撞了个粉身碎骨。
“但也习惯了,”他又说。“没办法,民族实业死路一条。”
沈从之苦笑道:“那你来到香港,不趁早退休,安安稳稳过你的小日子,怎么还成天跑来跑去、搞这搞那?”
“哦,因为我贱。”
沈从之听闻,嗓子眼咕噜一声。
徐志怀狐疑地瞥向沈从之,奇怪他怎么不笑。
沈从之也偷偷地瞄了他一眼,心想徐霜月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。毕竟他的幽默总是怪模怪样,这么多年,他就没搞明白过。
两人的眼神你擦过我,我擦过你,兜兜绕绕,最终对上。
相视一笑。
徐志怀两手插兜,轻松地走下礁石。他指一指来时路,沈从之也就跟着跃下,一面与他继续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闲逛,一面谈些未来的打算。
徐志怀让沈从之到他这边指导工程师,薪酬好说。沈从之则说让他考虑考虑,毕竟身边还带着小玉,得照顾她。徐志怀道,不要紧,小玉已经十六岁,能照顾好自己,要是他不放心,完全可以寄养到他这边。沈从之眯眼笑道,不成,太打扰你们。
聊着,两人折回出发地。
苏青瑶和小玉比他们回来得早,脱了鞋,在沙滩上打排球。徐志怀驻足,默默注视着落日前那对你追我赶的身影。苏青瑶只能单脚发力,跑起步来,一颠一颠的,追着半空的排球。日光由金转而橙,渗出云的缝隙,波纹状的柔光,倾泻在她身上,好似通过碎裂的镜子看倒影。
“从之,你要不把小玉过继给我。”徐志怀冷不然开口。
“徐霜月,这才五点半,你做什么黄昏梦?”沈从之声调高了几分。“我就这一个女儿。你想要自己生,少来捡现成的。”
“又不是我说了算,”徐志怀说,“这要看她的想法。”
然后顿了顿,接着说:“也无所谓,都这个岁数了。现在想起从前执着于传宗接代,真够幼稚的。人死如灯灭,哪有什么好传,几颗炸弹下来,三两分钟,不管老的少的,全完了,更不必说美利坚的原子弹。”
沈从之哭笑不得,轻轻骂:“那你说个锤子。”
徐志怀“啧”一声:“沈从之,你怎么回事,越老越没素质。”
“我说国语一贯很有素质,”沈从之揶揄,“但老子说四川话,那就是你个瓜娃子。”
徐志怀斜眼,回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。

第一百九十八章 蓦然回首 (三)
苏青瑶本是在中环预订了饭店,但冬日的天色,转眼便漆黑。沈从之提议在附近吃饭。客人既然表态,苏青瑶自然顺着点头,只是心里惴惴的,自觉亏待了他们。徐志怀瞧出她的不安,搂着她走在最后,悄声劝她宽心,从之是朋友,不必把主人的担子背得太重。苏青瑶紧抿的唇角这才稍稍放松。
夜幕降临,蒙着粗布的方窗内,一丛丛细小的鹅黄暖光弥漫开。
众人走进一家饭铺,点菜。恰逢今日渔船回港,捕来一条石斑鱼,足有手臂长。垫着葱姜清蒸,送上桌,腾腾热气熏得人面色红润。黄酒也是温过的,徐志怀与沈从之对饮,说说笑笑间,苏青瑶也陪着喝了几杯。
热酒下肚,苏青瑶才反应过来,待会儿还得开车回去,不能喝酒。于是待到酒阑,她起身,说去借电话,叫司机过来。天太黑,徐志怀不放心,要和她一起去。
出门,海风袭面。
苏青瑶畏寒,缩起肩,拉一拉衣领。
徐志怀见了,边脱外套,边埋怨:“出门前让你多带一件风衣,你不听。”
“白天不冷嘛。”苏青瑶套上风衣,低头拧扣子。“在海上也不冷,就晚上,突然冷起来。”
徐志怀弯腰,自下而上地帮她一起拧。
“你还挺有理。”
“没理,我是强词夺理。”
说着,一大一小两只手,相会于肚脐的那粒纽扣。徐志怀直起身,握住她的手。他习惯手插在兜,口袋被焐得暖烘烘,苏青瑶一手扣住他的指窝,另一只手插在口袋,身子逐渐暖起来。
两人沿海岸线走去,一面是山,一面是海。
“怎么样,今天玩得开心吗?”他问。
“挺好的,”苏青瑶点点头,又说。“我都不知道你会开帆船。”
“我父亲在世时,偶尔会带我去海边玩……不过那时的渔船,跟现在有很大不一样了。”徐志怀说。“来香港之后,闲的没事干,就长租了一艘游艇,跟着海员学开船,方便出海散心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是大忙人呢。”苏青瑶打趣道。“忙着在香港的商界杀伐。”
随着话音,她缠在一处的手指,微微动两下,磨他的指窝。
徐志怀笑笑,不想让她知道,是因为她来了,他才重新忙起来的。
“那你呢?”他反问。
“什么?”
“过年。”
“我?我很无聊的。做的都是过年该做的事。跟着继母去百货大楼买新衣服、买蜜饯,做寒假作业,躲到阁楼偷偷看《礼拜六》……”苏青瑶说。“一到过年,我爹就爱喊牌友来家里打牌。那些人见到我是跛脚,难免要多问话,很麻烦。所以他们就叫我去阁楼,让连耀待在客厅。”
讲到这里,苏青瑶顿了一下。
因为想起自己来香港前,与父亲的那次见面。
她不好意思说,她听到弟弟没读完大学,心里有种别样的痛快。看完病床上的父亲,出来,给继母自己赚得那笔稿费,既是念着他们过去那些微小的零碎的爱;也为那种奇异胜利感,好似示威,告诉他们,你们看走了眼,自己才是更强的那个孩子。
她在心底叹了声,再开口,转了话锋。“不过那时我也确实有点怕生,不爱喊人,又很瘦小,不讨大人喜欢。”
徐志怀听着,在脑海搜寻起苏青瑶新婚时的样貌,确实是小小的一只。跟他站在一起,脸刚好能埋在胸口。再看现在,他转头,发丝飘乎乎扬到肩头。他肯定没再长,是她长高了。毕竟那时她刚满十六,发育尚未完全。
“我本来还有点担心,你会不自在。”他放轻了声音。
“有一点点,”苏青瑶说。“但沈先生人很好,小玉也是,又聪明又开朗。”
“我看你跟她处得很好……先前住院,你跟病房的那个小男孩也玩得很好。”
“当然啊,”苏青瑶笑了。“要不然我怎么会选择去当教员?”
徐志怀侧目,看向她。
正是涨潮的时刻。
漆黑的海,一浪高过一浪。
潮水声稠且重,压在耳膜,仿佛盖了一床在梨木橱柜压久了的厚被褥。
而裹在褥子里看爱人,温暖而忧愁。
“怎么了?”她问。
“在可惜。”
“可惜什么?”
徐志怀忽而短叹:“可惜沈从之只有一个女儿,不然还能问他讨一个来。”
“听你这话,是已经问沈先生讨过小玉了?”
“嗯,”徐志怀理直气壮地答。“但他不同意,叫我少做黄昏梦,想要自己生。”
“不自己生,难道去偷?”苏青瑶被风吹得微醺,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弦外之音,只吃吃笑。“今晚我们摸黑进浅水湾酒店,把小玉塞麻袋里就跑。”
徐志怀静静地听了她的话,并不说什么,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。
话里的话在无声中酝酿得愈发明晰。
苏青瑶与他对视,如同蜗牛伸出触角碰到了盐,眼神不由下坠,要看又不敢看的模样。先前那几杯黄酒的酒劲淹上来,令腮颊的烟粉蔓延到眼角,她脖颈也跟着垂落,以手背反复抚着面庞,麻麻的。
一阵浪声后,他再度唤:“瑶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瑶。”
“志怀,我在呢。”
徐志怀本想问她,你觉得我们要是有孩子了,会是什么样?
但转念想,结婚都八字没一撇,何谈要孩子。再说,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,她的身体又不好,没必要去冒那个风险……还不如偷沈从之的。
“一起去偷吧,今晚就去。”于是他玩笑道。“等下回去就给沈从之下蒙汗药。”
“胡说八道什么呢,”紧起的心弦咯吱咯吱地松下,苏青瑶嗔怪,推他的后腰。“快走吧,等下看不清路了。”
他们沿着山坡往上走,赤柱监狱的左后方,建有英政府办公人员的公寓。徐志怀在那里借到了公用电话。最近这里才处决了一批战犯,苏青瑶捧着听筒,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。她低眉,同那头的司机说:“你再带个人开车过来吧,五个人坐一辆车,怪挤的。辛苦。”谢过门房,与徐志怀并肩出来,安葬犯人的坟场就在右手边。
坟场后,是上升的海,海上生一轮荒凉的明月。
他们面对月光下来。
归途抄近道,路过海滩。
苏青瑶步子小,在沙滩更是迈不动腿,因而慢他半步,走在他身后。徐志怀替她挡风,顺带提起傍晚与沈从之在这里散步,对方长吁短叹自己已是晚年人。
“中年,沈先生还年轻,算中年人。”苏青瑶连连纠正。
“我也这么对从之讲。”徐志怀说着,自顾自地笑。“不过晚年人也没关系,且当老夫聊发少年狂——等有空了,领他去赛马会玩,跑两圈估计就好了。”
“又开始说不好笑的冷笑话逗自己了。”她道。“好烦人啊你,徐志怀。”
带笑的话音晚风潮水一般,拂到后背。
他们回到饭铺,结完账,几人共坐在小桌谈天。
小玉胳膊缠着苏青瑶的手背,同沈从之道:“爸爸,苏阿姨说要带我去吃芝士蛋糕,还要带去我看夜场电影……”不等她说完,沈从之道:“不会是今晚吧?”小玉连忙挥手:“怎么可能,是明晚!”沈从之转向苏青瑶,客气道:“给您添麻烦了。”接着无奈地答应:“去吧去吧,别玩太疯。”得了父亲的应允,小玉欢呼一声,终于舍得松开苏青瑶。
司机来得很快。
两拨人各自坐上回程的汽车,视线逐步被迷乱的灯火占据。
开到半路,忽而落起行雨,一声、两声,连绵成无数声,游丝那样胡乱地浮在半空。苏青瑶额头抵在玻璃,带着黄酒的余韵,呆看湿漉漉的柏油路上,潋滟的霓虹灯光。红、黄、橙……交错,好似融化的水果棒冰,看着就觉得粘手。
她想起小玉,想明天带她去哪里吃甜点,想接下来如何安排她的课业。
然后又想起徐志怀那句偷孩子的玩笑话。
莫名的,面颊红扑扑地微笑。
她向来喜爱孩子。一部分出于弥补自己童年的不幸,一部分是认为将来必胜于过去。中国——太难改变。任何事的改变,几乎都要血;而即使有了血,也未必一定能变。不过,改变总会到来,至于是什么时候,就不得而知了。可能是三十年,也可能是五十年——那个更遥远的未来,她肯定看不到,哪怕活到那个岁数,也早成了老糊涂。但孩子们还能看到,所以她对他们总是充满耐心。
可对于自己要一个孩子,她与徐志怀一样心存顾虑。因为身体、年龄,是否要再走入那个制度,以及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自由自在地成长,不必背负任何来自父母的额外期待,只管去享受爱、去体验这个世界……偏生徐志怀是个非常好强的男人。
苏青瑶乱乱地想。
她以手托腮,望向徐志怀,几缕长发落到眼前。
“怎么了?”徐志怀察觉到她的目光。“在想什么?”
苏青瑶答:“想你。”
徐志怀略怔了怔,觉得自己应当开口说些什么,接住她的话。然而确实无话可说,他不是口舌伶俐的男人,便无言。苏青瑶莞尔一笑,另一只手伸到座椅的接缝。徐志怀会意,也把自己的手递过来。她不去握,低着眼,曲着食指挠了几下他中节指骨的凸起。徐志怀嫌痒,平放的右掌微微隆起。她又去蹭他手背的青筋。徐志怀受不了,反扣住她作乱的手,压在掌心。苏青瑶假意往回抽,他握得更死,皮质坐垫吱呀吱呀。
再开口,他说:“我们到家了。”
汽车在潇潇细雨中停下。

不几日,沈从之在英皇道租了一间房,带小玉搬了过去。
此后苏青瑶每逢双日,下课后,便会开车去那里辅导小玉功课。
那是一栋四居室的公寓,约莫有苏青瑶公寓的三倍大。父女俩各一间卧室,一间盲肠似的厨房,贴有青白瓷砖的手术台似的浴室,还有狭窄到只能容纳一人站立的阳台,算是香港特色。
搬家那日,苏青瑶与徐志怀来帮忙。徐志怀皱着眉头数落沈从之,叫他租大点的公寓,毕竟带着孩子,手头紧可以问他借。沈从之低头笑笑,无声婉拒了。这些年他欠了徐志怀不少钱,从银元借到法币再到美金,始终没能还清。
一个鳏夫,膝下一个女儿,肩上四个老人,稍微有点积蓄,老天就会来对付他,让他莫名其妙的花掉。
这天,苏青瑶侧身挤在桌边,批改小玉的作业。屋内啪嗒啪嗒响,是绒线拖鞋拍打地板。少女坐累了,在屋里来回走,脚步很痛快。在这之中,逐渐又响起了另一重富有节奏感的声响,是沈从之在敲门。
他拎着茶壶进屋,见此情景,怪了句:“小玉,怎么光顾着玩,也不给嬢嬢搬张大点的椅子。”
“不碍事,”苏青瑶忙说。“这样坐刚好,挺宽敞的。”
有了苏青瑶撑腰,小玉撇嘴道:“啊呀,爹,你快出去、出去,少来管我,我好得很呢。”
沈从之无可奈何地摇头,上前给两个空瓷杯续茶。
斟满,他又道:“对了,苏小姐,霜月托我找几张读书时的合照,想借去复印。但我最近有些忙,您要是方便的话,可否帮忙带一下?”
苏青瑶当然点头说好。
待下课,她转去找沈从之。
主卧不大,但陈设少,显得清净。
沈从之从床底的皮箱取出一本厚实的红皮相册,打开,一页页揭过。苏青瑶站在一旁,不禁多看了两眼。揭到某一页,是一对新人在牌匾前的合照。新郎官是沈从之,着西装,左手拿毛毡帽,右手挽着新娘。新娘子是个扁圆脸,戴圆框眼镜,头顶是鸡冠似的半弧花环,花堆得很密,蓬蓬的头纱一直垂到脚踝,身上穿缎面旗袍,裙摆刚过膝,应是粉红色的。苏青瑶小时候见过,是那时流行的新娘嫁衣。
沈从之察觉到身旁探究的目光。
他侧过脸,指着笑靥如花的女子,介绍道:“阿沁,我的内人。”
苏青瑶曾听徐志怀提过几句,说沈从之结婚很早,与发妻门对门长大。不幸的是,她在小玉出生后每两年,就因病去世了。
怕触及他的伤心事,苏青瑶颔首不语。
相册翻动,下一页是夫妻二人在照相馆的合照,背景布是摩登的西洋公寓,前头摆着两个中式的花几,放盆栽花卉。沈从之是衬衫配直筒裤,穿着皮鞋,一派学生气。女人仍戴着圆眼镜,但剪成了短发,穿着两截式的倒大袖与筒裙,刚好与之相配。
“这是大一升大二过暑假,她来上海看我。”沈从之轻声说。“我家境不好,能去上海赴考,靠的还是阿沁的嫁妆。所以考中后,口袋基本就空了,得到处找兼职养活自己。大一那年的暑假,承云给我介绍了一份洋行的零活,我就没回家,留在上海打工……”
“那时候从资州到上海,得先坐马车到重庆,再坐船到汉口,然后是几天几夜的火车。很辛苦,也很危险。可她还是来看我了,一个人。”他声音愈发轻了。“我那会儿也年轻,心气儿高,非拽着她去照相馆留念,跟她发誓毕业后进交通部当工程师,谋个一官半职,让她享福。当年做工程师也的确是条很好的出路,没想到后来……”讲到这里,他顿了顿,然后是复杂的一声笑。“说来好笑,当年为了在阿沁跟前显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,我可劲儿让她花钱、买礼品带回家,给家里的长辈。等她走后,我穷得吃不上饭,还是霜月救济的我。”
苏青瑶低眉,体贴得微微笑一下。
沈从之继续翻相册,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在指腹划走,布衫、筒裙、两件式马甲、曳地长旗袍……最终停在女人端坐在太师椅,两手怀抱满月婴儿的瞬间。
“阿沁很聪明,也比我能干得多。”再开口,他看向苏青瑶,笑是苦的,眼睛也是苦的。“苏小姐,你说要是当初换成她上大学,没准她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那个。”
苏青瑶听闻,心顿时胀大了,胀得有几分难言的阻塞。
或许吧……可成就一番大事业,哪有那么容易?
她咽一咽嗓子,劝慰道:“沈先生,即使您想……那时候南方又有哪所公立大学会收女学生?就算奇迹发生,她斥重金去读了教会大学,二十年前的社会又愿意给她一份体面的职业吗?您毕业了,能进交通部当工程师,而她要想做政府职员,除非一辈子不结婚生子,否则就立刻辞退。谁也料不到后来大学会集体开女禁,谁也料不到后来女人也能独立出来谋求一份职业。这都是……没办法的事。”她话音说得很低,很慢,嗓子沙沙的,是想到了自己。“沈先生,你已经尽力了,不要把命运的无常都归咎到自己身上。我想阿沁小姐也是,她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。”
沈从之垂眸,目光回落在相册。
他默想着苏青瑶的话,许久,叹了声:“是啊——就是不公平的,这个世界。”不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相册再度被翻动。
翻完了阿沁的相片,后头便是他们大学时期的照片。
苏青瑶这时候才探头过去看。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合照,像在礼堂拍的,两排长桌,依次摆着圆盘与刀叉。出席的男大学生统一衬衫长裤,有的打了领带或领结,正交头接耳。
“这应该是大一的时候,学校过圣诞节。”沈从之单手捧着相册,指道,“霜月在这里,这儿。”
苏青瑶循着手指,看到挤在右上角的四个男人。
一个把腰弯得很低,她猜是沈从之,他右手边与他说话的,应是张文景,穿着全套量体剪裁的西服。徐志怀应是注意到这个方向有摄影师,才将脸转向镜头。在他身后,有个男人夹在沈从之与徐志怀之间,正起身,把调味碟里的东西往外倒,露出半张脸。苏青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,依稀想起,自己很多年前曾在徐志怀收藏的照片里见到过。
“沈先生,旁边这位是?”她问。
“哪位?这位?”沈从之手指朝旁边移了移。
“对,”苏青瑶颔首,“这位先生我好像没见过真人,也是志怀的朋友?”
“啊……霜月居然没和你说,”沈从之声音忽而放低,几近是自言自语。他往后翻了两页相册。圣诞节之后是运动会,操场立着高高低低的旗帜。刚巧,这张照片再度出现了那位苏青瑶不曾见过面的男人。是单人照,他穿一件汗衫,肚子上别着号码,立在横杆后,正欲助跑起跳。
“他叫周常法,名率典,江西人,跟我们是同一个宿舍的,与霜月上下铺。”沈从之简短地答。“后来因为在公共租界发传单,反对四提案,被英国捕头当街枪杀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我们要毕业那年……”沈从之轻声说。“很多年前了。”他说着,从相册里抽出照片,递给苏青瑶。“这张麻烦您一起带给霜月吧,有什么问题,可以问他。问他比问我好,他跟常法是好兄弟,一起蹲过拘留所的交情。”
苏青瑶接过,紧紧捏着相片一角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沈从之却已经翻页。
他告诉苏青瑶,相册里只有一部分照片是学校请的摄影师,比如耶稣圣诞节的晚宴。余下大部分照片都是张文景拍的。他有个小照相机,斥重金购入本意想跟女生搭讪,结果进了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这座彻底的和尚庙,莫说女性,宿舍楼下的野猫都不见得有母的。
不知翻找几页,沈从之停手。“找到了。”
苏青瑶回神,又凑过去看照片。
原来徐志怀要的是一张合照,在某家工厂的大门口拍的,四人并排站立,都穿着方便活动的宽松西服。与圣诞晚宴的坐位一致,沈从之与周率典居中,张文景在沈从之身旁,徐志怀在周率典旁边,站在最右。他个头高,腰板子挺得很直,又背着手,绷着脸,派头十足,跟谁欠了他二五八万死活不还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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