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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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都说难得拍照,笑一笑,但他不肯,非说笑起来不正经。”沈从之指着他,微笑道。“结果你看,不笑,不笑看起来不也是个憨批。”
苏青瑶被逗乐,含笑问:“你们去工厂做什么?”
“大三出去实习,”沈从之说。“在虹口那边。我记得刚好碰上虹口游泳池开业,霜月闲的没事干,就托承云的关系,喊我们去那里游泳。”
“虹口游泳池?我好像也去过,”苏青瑶低头看照片,在淡漠的树影里寻出些许关于虹口的记忆。“继母带我和弟弟去过几次。”
“我们读大三,那苏小姐应该是——”
“读高小,差九岁嘛。”
沈从之愣了愣。
他当然知道苏青瑶比徐志怀小差不多十岁,但想到徐志怀已经开始实习,准备步入社会,而眼前的女人还在常识课上认识火星、木星和天王星,有种说不出的恍惚。这要是办婚礼,徐霜月当伴郎,她还可以勉强当花童呢。一场婚礼,伴郎娶花童,听起来就十分诡异了。
沈从之抿唇,遏制住乱想,道:“苏小姐,我其实比霜月还要大一岁。”
“啊?我还以为……”
“没想到吧,论岁数,他才是最小的那个。”沈从之说。“我和承云早他一年出生,常法与他同年,但要大他三个月。”
“所以论年龄,志怀才是小弟?”
“当然,要不然我们会那么宠他。”沈从之挤挤眼。
苏青瑶噗嗤笑出声来。
是时,耳畔又响起一阵爽脆的脚步声。
第两百章 蓦然回首 (五)
房门始终开着,小玉径直闯进来。她单手叉腰,问他们在聊什么乐事,笑得这么厉害,都不带她。沈从之说在看相册,问她要不要看,里头有老爸年轻时的样子。小玉切一声,说:“没意思,我才不和你们玩。”然后一甩头走了。
“这孩子,一点礼数没有。”沈从之搞不定女儿,只得叹气。“见笑了。”
“没有的事,小玉还是个孩子呢。”苏青瑶暖融融地笑。“小孩活泼点好,等长大,就没那个精气神了。”
“不小了,过完年就十七岁了。”
沈从之本是随口一说,苏青瑶听了,却有片刻的失神。
她垂眸,也稍稍低下脸,唇角仍是上扬的,但那笑看着总觉得透着一种难言的戚戚然。
沈从之莫名联想到自己适才花童与伴郎的比喻,思绪如同被绊了一跤,踉跄着踉跄着,回想起与她第一回 见面——在大红桌布铺成的圆桌前,她摇摇摆摆地迈着碎步,被徐志怀领到桌前。两人挽着手,但不像夫妻,像大哥带小妹,也像父亲带女儿。
近到跟前,男的穿黑西装,女的着白婚纱,都是新派打扮,却处处洋溢着古中国的乱伦性。张文景先起身,沈从之记得很清楚,他是听到身旁椅子刺耳的摩擦声,才回过神,着急忙慌地去拿酒杯。
“我的大学同学——张文景,沈从之。”
一声板正、庄重的介绍。
将新娘摆到沈从之眼前。
小,这是他的第一感受,恐怕也是其他人的。玫#瑰
全方位的小。
唯一庞大的是婚纱。
为父母而举办的婚礼,一切都是那样的潦草、糊涂。沈从之打从收到请柬到出席婚礼,不过两周,险些买不到合适的贺礼。为他们满打满算,恐怕也就一个多月。这样短的时间,裁缝把缝纫机踩冒烟,都来不及做礼服。徐志怀是从衣柜里拿了一件,而她,就租别人的凑活。
她体格比原主人小,比一般的女学生也小,套在身上,分明是孩子偷穿大人衣裳。为强求合身,不叫人走到半途,衣裳掉下来,背后弄了三个别针。但领口依旧很大,围着脖子,像水桶里竖着一根竹竿。
尽管如此,她还是很茫然地在笑,好像逢年过节,被大人推到跟前展示才艺,胸口挺得鼓鼓的,眼睛直盯着他和张文景,要竭力来一出能赢得喝彩的表演。
然而开口就泄气。
她双手托着小小的瓷杯,嗓子嫩嫩地说:“张先生好,沈先生好。”
“好,好,”沈从之点头喝酒的同时,暗自怀疑了一下,这姑娘确定能喝酒?
目送他们去到下一桌,他落座,那一刻突然非常担心徐霜月。这人自诩绝顶聪明,怎么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,竟会处理得这样不明不白!就在那时,张文景凑过来,问他知不知道新娘子的来头。沈从之摇头,他也不知道。周率典去世后,徐志怀就有意躲着他们。这次结婚是实在没办法躲了,才给他们下请柬。
张文景又说:“下面就等着吃百日宴了,现在回去准备起来,明年刚好能送。”
沈从之却喃喃:“这也不一定……”
“什么不一定?”
人家婚宴上,沈从之不好把丧气话说得太明白,便含含糊糊道:“婚姻这个事,谁也说不定。”
“别人不一定,徐志怀是一定。他这种人,结了婚就是一辈子,不可能休妻。”
沈从之对大局的判断总是糊涂,但对人,一贯看得准。
他摇头道:“不是这样讲。霜月的脾气太硬了,向来只有别人顺从他,没有他听从别人。”
张文景顺着话头说:“那打赌?”
“赌多少?”
张文景竖起食指。
“一百?”
“一千。”
“行。”
“哈,输了裤裆别哭鼻子。”
事实证明,他赌赢了。
如今,当了许多年父亲的沈从之,再度面对眼前这位步入中年的女人,突然感觉残忍。
“苏小姐,”他开口。“我有个问题想问你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你觉得霜月……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“很强。”
这个近乎脱口而出的第一反应,令她眉头微蹙,无奈又苦涩地微笑起来。
苏青瑶低下脸,抚一抚鬓边的碎发。
短暂的停顿后,她接着说:“也可能是因为太好强吧,所以他受不了自己软弱的那面,世俗上、情感上……各方面的软弱都是。他一旦察觉到自己可能处于弱势地位,就会立即警戒起来,为了保护自己,故意去说不中听的话,伤害身边人,或是干脆不说话,扔下一句‘你爱怎么想这么想,随便你’,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“很孩子气吧——不过,这话不能对他说,说了他也不承认。他肯定会拉下脸反驳,哪里像小孩子,你不要乱讲,都一把年纪了。”
说着,她又笑了。
这回不是苦笑。
“我知道,”沈从之轻轻答。“也习惯了,这么多年……唉,谁叫徐霜月就是这种人。”
“是啊,他就是那样的人。”
苏青瑶叹了口气。
“其实苏小姐,在你们离婚后,承云——就是在国民政府工作的那位,给霜月介绍过很多与他相配的小姐。”沈从之看着她,继续说。“我当时极力反对,不愿看他一错再错,为了逃避,或为完成虚无缥缈的三十而立,草率再婚,耽误自己的人生。”
苏青瑶记得这件事。
当年谭碧来信与她说过,他要与一位姓姜的小姐订婚。对方家里做香烟生意,应当是模样、人品、家世,样样都出彩的名媛。那会儿,他家里还传出不少流言,说她勾结情夫,企图害死亲夫霸占财产,堪称当代潘金莲。幸好徐老板英明神武,及时将她赶走。
她低眉,听沈从之继续说。
“他起初不听——我的劝告,霜月从前都不怎么会听。在他眼里,我不是个男人……虽然我是男人,但在他的世界观里,我不够男人。对徐霜月来说,全世界可能就他一个够男人。”这话有点绕,绕到沈从之把自己说乐了。“所以他无头苍蝇似的折腾了一年多,请人吃饭,请人喝咖啡……好在,他没相出什么名堂,连手都没拉上,还把做媒人的承云惹急,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。”
“后来上海沦陷,他辗转逃到重庆,与我住在一起,一呆就是七年。”他说。“这七年,霜月变了许多,性子平和不少,很多事情的看法,也和从前不一样了。说心里话,苏小姐,作为霜月的朋友,我那时真心希望他能重新开始。毕竟活在战争中,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。既然他已经想明白、想清楚,那么试着去找一个相爱的人,在看不到头的战火中相依偎,对他是有好处的。”
苏青瑶默默听着,点头应:“对的,我明白。”
“期间承云也张罗到了很合适的人,家世、外貌,各方面,承云甚至专门为此列了一张清单,”沈从之道,“但霜月一概拒绝,说没必要……真不像他,对吧。”
他笑了。
苏青瑶怔了怔,看向沈从之。
他也与她对望,温声道:“真没想到你们会重新在一起。”
“我也没想到。”几秒的无言后,苏青瑶如实地答,嗓子有一点涩。“其实这么多年,我一直以为,按他的性格,应该早已经再婚了。毕竟当年他娶我,是为了圆他母亲的心愿,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……就像沈先生您说的,那样做更像徐志怀……所以我来香港后,去找他,主要是想再见一面,确认他还活着,以及还掉欠他的支票……”
假如没有她的大病,也没有那场暴雨,他们恐怕会继续僵持下去。
“那苏小姐呢?为什么没有再婚。”沈从之反过来问她。“你还年轻,也很优秀,而且一个女人——没有冒犯您的意思,只是我觉得,抗战这些年,到处兵荒马乱,如果有个可靠的伴侣在身边照顾,身体上、心理上,都会好很多。”
苏青瑶沉默。
她本想找借口说:因为没有合适的。
但其实有,在南京的四年、在昆明的七年,都曾出现过不错的异性。
她的理性也曾千百次地告诉她,她应当埋葬过去,去寻找一个新的人,开始全新的恋情,过全新的生活,而不是出于愧疚选择于锦铭,更不是再去想徐志怀。尤其是徐志怀。事实也确实如此。她不说,又有谁知道她的过去。昆明与上海一西一东,找个爱她的体贴的好男人,在大后方结婚、生子,至少不用在空袭时,跟腐烂的骷髅躺一个棺材,饿到急眼,满地抓田鼠炖汤喝……于情于理,这都是最佳选项。
那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?
没有再嫁,甚至连新的恋情都没有过?
到底是在坚持什么呢?
她问自己。
沉默间,喉咙忽然哽住了,热泪涌上眼眶。
为遏制这突如其来的失态,苏青瑶眼眸微微睁大,小口地吸着冷气,薄薄的身板也因此不自知地颤动,如同小小的铃铛,在时代的乱风中喊、喊,喊出一个同样小小的答案——
因为那不对。
因为那都不是她想要的。
安稳、金钱、地位、名望……世俗的一切,本质都不是她想要的。从前她不明白自己生活的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,也没机会明白——还未成人便先嫁人,终日躲在门缝里看世界,如惊弓之鸟,恐惧一旦离开丈夫,妻子就无法生存。
不光是她,无数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轻易葬送了。
但现在她明白了,也成为了一个能对自己负责,对社会有益处的人。
她早就不需要他了。
那为什么呢?为什么还在这里?
一瞬,或半生在这沉默中滔滔逝去了。
苏青瑶开口,轻声道:“沈先生……那不一样。”
渐日晚,目及所至处一片酱紫。
她坐上车,日暮的凉风起来,吹得一乘无轨电车滑过眼前,留下一串叮叮的尾音。发动汽车,迎风驶入亚厘毕道,漫天晚霞燃尽成灰。路灯逐一亮起,她踩下油门,绕过欹斜的青山,驶过浩瀚的碧海,来到铁门前。
汽车停在路灯旁。
苏青瑶不着急回家,而是打开零物房。这里放着一盒火柴与一包开封的纸烟,是徐志怀留下的。她取出香烟与火柴,摇下车窗,靠着皮座,点起来默默地抽了。
火光在唇间闪烁,一亮一暗,仿佛快要结束的信号灯。
她不该爱他的。
也不该和他在一起,因为从前那些事。倒不是怕他变脸,徐志怀不是那样的人。他有许多气得叫人跳脚的地方,但这点不在上面,苏青瑶很了解。她犹豫的更多是未来可能面对的外界的窘境,曾在武汉遇到,又在重庆遇到……当初离开那个家,苏青瑶想:我要看看究竟是这个世界正确,还是我正确。可岁月并没有判定她对,也没有判定她错。她得到了许多东西,同样也失去了许多……
她的理性告诉她,她人生的最佳选择是躲藏起来,做一个彻底的独身女性,对过往缄口不言,养几只和拿破仑一样可爱的小猫,白天教书育人,傍晚往口袋里塞满糖果,送给过路打闹的孩子们。
然后默默地老,默默地死。
那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——自由自在,谁也管不着她,她也不必为谁负责——她可以接受,也能够适应。
苏青瑶吐气,胳膊横到车窗外,看烟雾融化在蜜糖般粘稠的灯光中。
她望着,倏忽想起一个夜晚,也是冬日,床头开着小小的琉璃灯,照在床铺,恰似一块凝固的麦芽糖。徐志怀搂着她,已然睡熟,她在他枕边,靠在胸口,默默地掉眼泪。早忘记了为什么哭,总归是因为什么事又触碰到了这段婚姻里那微小的痛楚,感觉委屈。泪水湿了棉布,徐志怀被扰醒,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哭了。她说是因为上床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脚趾,很疼。这明显是扯谎。他叹气,掌心擦着她的脸蛋,埋怨:“这点小事也要哭”,又抚着后背问:“要不要请医生?”
苏青瑶不答话,只抽着鼻子,不停摇头。
徐志怀便又叹了声,道:“我该拿你怎么办?”
她此刻也想反问他这话:我该拿你怎么办?徐志怀,我该拿你怎么办呢?
烟头积攒了一截香灰,苏青瑶轻轻点走,将脸深埋进臂弯。
从前的一桩桩旧事转回到眼前。
温存的断片,一闪一闪地在脑海播放出来了:合肥的古树,西湖的雪;铁罐里的牛奶糖,餐碟上的拿破仑蛋糕;卧室翻飞的窗帘,浴室的马赛克瓷砖;水榭戏台上唱越剧的小生与花旦,她闲来无事题词的桃花扇,被他要走装点办公室的书法长卷;旧式的梳妆台,摆着花露水的玻璃瓶,口红的金属管,装痱子粉的纸盒,她扬起手,故意把香粉拍进他的咖啡……苏青瑶禁不住微笑。
也不知道为什么,都这么多年了,她还惦记着那些。
零零碎碎的,渗透了她的生命,纠缠了她半生。
可活在这个大时代,一个人耗尽力气,能握住的也就那么三两样零碎的物什。
“叭——叭——”远处响起尖促的喇叭声,是最后一班公交汽车驶过浅水湾。
苏青瑶回神。
夜已经很深了,她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,于是掐灭香烟,下车。
深夜的草地是一片平静的黑海,空气弥漫乳白色的光雾,月亮嵌在云影中,只一半,玉璧也只有一半。她朝那栋老屋走去,想起第一次淞沪会战,他说要是日军打到上海,他就带她到这里避难。后来战火蔓延,它却奇迹般的挺过了炮弹,始终伫立在这里,直到现在,一个与从前几近完全两样的世界。
她来到门前。
三楼有一扇明黄的门窗,应当是书房。苏青瑶拿出钥匙开门,佣人大多歇下,客厅静极了。她放下皮包,上楼,轻轻拧动把手,进到书房。一扇光亮的屏风立在眼前,隔绝了视线。她走近,黑漆的屏面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,是一个清瘦的女人,仔细看她的眼尾,隐约生出了几道细纹。
年华似水般流去了,从彼端到此岸,全然一片废墟了,残存的,唯有屏风这头与那头的他与她。
苏青瑶缓步绕过屏风,走到他跟前。
徐志怀抬头,方框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了一点。
“回来了,”他起身,低头掸一掸绒线衫,“怎么这么晚?”
“沈先生让我给你带照片,翻相册耽误了一会儿。”
徐志怀点头,牵起她的手,将她拉到身边:“累不累?”
“有一点。”
“浴室给你烧好水了,早点休息,”他说。“明天好像又是早课。”
“上午第二堂,也没那么早。”苏青瑶平视低头的他。
那一刻,她突然明晰了。
害怕什么呢?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。要是想走,明天就可以走,她的账户里有存款,港大的教职工宿舍也已经修好。哪怕有天,港大因为她的过去解雇她,她也不怕。她有头脑、有文凭,有手有脚的,肯定能找到新工作。除此之外,她还有老师、有朋友,有谭碧,有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猫——拿破仑。
她来这里,只因为她想。
苏青瑶凝望着眼前的男人。
嘴唇翕动,欲语泪先流。
“怎么了?”徐志怀一下乱了,两手托起她的脸。“发生什么了?”
苏青瑶不言,踮起脚,手臂兜住他的脖颈。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,脸埋入颈窝。头顶的吊灯穿过梅瓶内拥挤的花束,灰影倒映在女人雪白的手臂,左右颤动。
泪水湿了脖颈,徐志怀弯腰搂住她,鬓角挨着她的发顶。“好了好了,不哭了,沈从之那小子跟你讲什么了?和我说好不好?你和我说。”
要说的太多了。
错位的相遇,新旧的矛盾,在革命之路上的分歧,漫长的抗战,始于她十六岁、终于二十一岁乱梦似的婚姻,夹在其间的忽视、背叛、贬低、欺瞒,互相伤害,曾经所有的一切……这一切。
最终,她说:
“太好了,志怀……我们还能遇见。”
徐志怀震了一震,后脊先是一紧,又缓缓地松下来。
“怎么想起来说这个。”他温柔地问。
“就是突然想到了。”她闷声答。
徐志怀没说话,搂她搂得更紧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开口:“瑶,其实我没想过还能和你在一起。”话音很沉,往她的心口压。“打仗,你一个人在南京,又过去那么多年,再加上从前的我、我……总之就是不可能了……所以这些年,我只希望你能活着,如果命运眷顾,最好能和你见一面。就这样。没有别的了。”
苏青瑶听着,湿涔涔的脸往更深处埋。
一点窒息的感觉。
她低声的,有些许哽咽地说:“我也是这样想的——不应该,也不可能。所以想着,能见一面就好了,知道你还活着,把欠你的支票还给你,然后就……就……”
“我明白,我明白。”他轻轻拍她的后背。
过了一会,他又说:“瑶,我希望你幸福。”
像被冻住手脚,苏青瑶霎时间僵住在他怀里。慢慢地,似乎有股热流从心口逆流到鼻腔,她搂他的手臂逐渐软下来,两行泪顺着脸颊,无声地流到他的衬衣,一串串的。徐志怀用手去接,怎么都接不尽,浑身湿透了,因为她。
“这么爱哭,是脸上装了两个水龙头?”他带了点笑音说。
苏青瑶闻声,手肘用力推了下他的腰。
但他没被推走,反而更低地弯下腰,环抱住她的肩。
“不哭了,好不好?眼睛哭肿了,明天学生看到,要议论的。”
苏青瑶不答。
她垂着脑袋,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声。
第两百零二章 春帆楼下晚涛哀
怕她眼睛哭肿,徐志怀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,折回来,顺路倒了杯温水递给她。苏青瑶靠着软枕,啜饮几口,又取过毛巾敷在眼睛上。徐志怀侧身坐在床边等。两两对坐,谁也不说话,只听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,多像在落雨。
不多时,毛巾温冷,苏青瑶暂且将它搭在床头柜。
额前几缕碎发散落,徐志怀伸手替她掠了上去。
“现在可以告诉我,沈从之究竟和你聊什么了吧。”他放下手,问。
苏青瑶低着脸,顿了顿,抬头。
她看向他道:“他给我看了你大学时的相片,里头有一位姓周的先生……沈先生说是你的挚友。”
“沈从之这么大岁数了,怎么还调嘴弄舌的。”徐志怀明显哑了下,而后颇不自然地问:“就这样,还有吗?”
“还讲了张先生帮你张罗相亲的事。”苏青瑶补充。“说你那段时间见了很多姑娘,险些要跟其中的一个订婚,幸好他及时打电话来,骂醒了你。”
徐志怀垂眸苦笑一声,没说话。
钨丝灯泡下,睫羽覆盖了眼帘,镀着半圈淡黄色的弧光,似夏夜观雨,雨丝成帘挂在屋檐。
苏青瑶看着他,百般滋味沉在心头,因为他,也因为自己。
她肩膀稍微前倾,指尖有一丝颤动地抚上他的面庞,唤:“志怀。”
徐志怀反握住苏青瑶的手。
“讲起来很麻烦,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”他四指朝内摸,扣在掌心。“要听吗?”
苏青瑶点头。
“我怕我话太多。”
在他看来,话太多也不够男人。
“不会,”苏青瑶道。“我想听你说。”
徐志怀听闻,眉间的纹路细微地向上牵动,应是在思考要从何说起。好在此次的相顾无言仅片刻,他松下手臂,交握的双手横在两人间,两个人也只有这一拳的距离。他缓声开口:“率典是我……最好的兄弟。”像倒抽一口冷气,徐志怀握她的手,忽而有一点紧。但不过一瞬的工夫,他放松,话口也随之松弛下来。
他从和周率典相遇开始说,告诉她,他们是在上海备考时认识的,因为他,他才认识了沈从之,等到考中交大,张文景才加入进来。四人是舍友,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,他们也和其它的青年一样,响应五四号召——集会、游行,办报刊,发传单,排演文明戏,组织罢工,手挽手蹲拘留所……周率典是他们中最积极的那个,但凡遇到集会,就会去帮忙举旗。而他跟他的关系最为要好,所以常去帮忙,也曾与他无数次彻夜长谈民主、自由、革命、新中国等诸如此类的事物。
“但在我看来,这种热闹不过表象。”徐志怀道。“当游行队伍散去,中国依旧是那个中国。一切都没改变。”
苏青瑶听着,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。
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,重新讲起来,简直像在拍厚棉被的灰。那些陈旧的字句在灯下飞扬,呛得人喉咙发痒。徐志怀咽一咽嗓子,继续说。三言两语,时间拨回到民国十四年。那年春天,上海学子组织示威游行,抗议日商枪杀中国劳工。周率典执意要去,他不同意,两人大吵一架。他冷笑着诅咒他快去死,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正确。结果一语成谶,第二天,他真死了,被英租界捕头射杀,横尸街头。
而他只草草在医院看了一眼,之后也没去送葬。
因为——逃避。
对她、对周率典,都是出于这个原因。
他畏惧自己所拥有的情感。
徐志怀停住,没再说下去。
他抬头,侧一侧身子,朝内坐了些,双眸也因此曝露在灯光下。眼尾下垂,眼珠靠上,黑镜子似的瞳仁。苏青瑶与他对视,在里头看到了倒映着的自己。她舌苔发苦,急迫地想说些什么,然而此刻不论说什么宽慰的话,都会显得像空言。呐喊过后是彷徨,他们都曾深切体验过。因此她端坐在那里,沉思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没说话,只将握他的手紧了紧。
“我知道,你从前一定很怪我。”徐志怀忽说。
两人离得那样近,吐息随着话音,湿了眼下那一小块肌肤,似落泪而无泪。
苏青瑶屏息,摁住心门发抖的小铃,不叫自己三十来岁了,还哭了又哭。
她眼眸微微睁大,应一声“嗯”,又低眉,苦笑道:“你也恨过我。”
“不,不完全是恨。”他说着,垂下肩,额头因此挪近。“更多的是……慌。”
苏青瑶视线最上端晃出淡灰色的虚影,像是他的额发。
她的心突突往上跳,抬眸,抿唇笑道:“我从前以为你这样的人,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。”
“还是会的,只是比较少。”徐志怀说,声音像进水的唱片。“从之说的不假,我那段时间的确见了很多人,想要尽快再婚,以此证明我是对的,我的人生还行驶在正轨上,我还是一个社会意义上,成功的男人。但——”
但他做不到。
“其实……我一直以为你再婚了。”苏青瑶续上他未尽的话音。“在南京读书的时候,阿碧给我写过信,提到了你要订婚的事。”
“嗯,我知道。”徐志怀点一下头。“离开上海前,她把你和她的通信扔给了我。”
这点谭碧从未与她提起过,苏青瑶呆了呆。
她试着回忆那些信上的痴言,轻声试探:“你看了?”
“看了,撤到重庆后,才有勇气看的……太迟了吧?”
“我们有哪件事,是没迟的?”苏青瑶反问。细细两条柳叶眉微微颤,是水面扩散的涟漪。
徐志怀对着她,恍如凭栏望湖水,有种柔软的哀愁。
半生过去了,他和她还能回到这里。
奇迹中的奇迹。
他垂眸,沉吟片刻后,发出一声长叹。
“太难了。”徐志怀自嘲似的感慨。
“两个人在一起,是会比独身困难。”苏青瑶轻声说。“尤其是我们两个。”
“不,我是说爱一个人。”徐志怀松开紧握的手,侧身搂住她。额角偎着她的鬓发,呼吸近在耳边。“爱一个人,太困难了……包办婚姻要简单许多。”
苏青瑶听了这话,一下笑了。
“徐志怀,大清都亡了三十五年,早不流行那套了。”她笑得胸口震颤。“你且忍着吧!未来恐怕还要这样困难个三十年。”
“三十太短,五十年吧,”他笑。“我努力努力。”
话音方落,他低着脸,要去吻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