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书网.Top

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2023最新网址 fushuwang.top  录入时间:01-07

“有啊。”
“叫什么?”
“萨沙·穆拉维约夫。”于锦铭说。“打仗的时候,我跟苏联志愿军交流,用的就是这个名字。”又补充。“不过我还是喜欢被叫于锦铭,习惯了,而且我觉得比起俄罗斯人,我更多是个中国人。”
“还是东北人,对吧。”
“对,哈尔滨的。”
谭碧的母语是苏州话,被卖到上海后才学的国语,所以讲国语也带着说吴语唱歌似的含混腔调。于锦铭讲话却是很标准的国语,字正腔圆,一点不显,但此刻他微笑地说“哈尔滨”,却突然有了很明显的方言腔,像个会养老鹰的土匪,诨名座山雕。
谭碧忍不住笑了。
于锦铭也跟着她哈哈大笑。
头一回上冰面,谭碧怕摔跤,步子迈得小,鞋底刮着冰层,咯吱咯吱响。于锦铭与她并肩而行。两人慢慢地走,松散地聊着天。于锦铭问她要不要在哈尔滨多住几天。谭碧说都行,她也没什么事,接着反问于锦铭预备在这里待多久。于锦铭说他告假到新年后,太久没回家了,他想在这里好好过个年,除非内战突然爆发,否则不会离开。
但内战……也并非极遥远的事。
忽然,于锦铭开口:“对了谭姐,我问你个事儿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那封信,是瑶瑶寄来的吧。”
谭碧唇角紧了紧,没说话。
这对于锦铭而言,算是默认。
他停顿片刻,轻声问:“她……怎么样?”
谭碧斟酌地回答:“挺好的。”
简短且含糊三个字,令于锦铭侧目。
谭碧余光瞥见了他的神情,应是想继续问下去。也是,一句“挺好的”,哪能敷衍的了他。于是她转头,赶在对方发问前,扬起笑脸。
她补充:“她研究生毕业后,去大学里当教员,虽然还只是讲师,但供自己是绰绰有余。”讲到这里,谭碧犹豫了下,思考是否要说瑶瑶婚恋上的事。她去信说于锦铭上门找她,而她回信只是问安,显然是没有要与他再续前缘的打算。至于锦铭这头,谭碧摸不准,觉得他既不像完全放下,又不像非要去找她。就怕他从她口中得知了瑶瑶的近况,心血来潮,鲁莽地跑去寻她。那不是给瑶瑶添麻烦?要不不说,问起来就讲不知道,或是干脆说她再婚了?各种念头在脑袋里纠缠,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:“哦,她还养了只三花猫,叫拿破仑,很机灵。”
“嗯,那就好。”于锦铭点点头,双手插进皮袄的口袋。
这样云淡风轻,反叫谭碧起了嘀咕。
两人此时行至半途,周遭皆是渺茫的灰白。
人在冰上走,江水在极深处流。
一阵无言过去,于锦铭短短地叹了声气,说:“抗战的时候,我曾见过她一面,在武汉。”像出现在说书人嘴里的开头,惊堂木一拍,话说哪朝哪代,出了个什么事……他也确是如讲故事那样,将在武汉的经历讲给她听。
武汉的事,谭碧早已知晓,但从于锦铭的口中再听整件事的经过,又是另一番感受。
他先说一个女人的投水自尽,再说一个男人死里逃生却迟来一步,之后是毫无预料地与苏青瑶重逢,中间还穿插了小六的牺牲。这样一个个讲,讲到苏青瑶告诉他,她相中一间公寓,预备搬走时,于锦铭不由得苦笑。
“我还以为她单纯是为了上班方便,直到高队阵亡,师娘才告诉我,是高队听了陈道之的话,认为瑶瑶……所以赶走了她。”他道。“说实话,谭姐,我那一刻很生气,甚至想收回先前的决定,随便她们自生自灭去——但我没那么做,还是选择跟师娘一起生活了。”他停了一停,继而笑着反问。“太懦弱了吧?”
“不,我能理解。”谭碧摇头。
于锦铭为人太重义气,谁都不想辜负。
这是他的优点,也是他的缺点。
于锦铭却说:“可我总觉得对不起她。”
谭碧哑然失笑:“这有什么对不起?你跟你那个师娘又不是夫妻。再说,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,你算是很贞洁的。”
“我不是说这个,”于锦铭笑笑,垂下眼帘。
冰原一时陷入静默。
前方隐隐浮出松林的轮廓,他们快到岸边。
于锦铭开口:“谭姐,你知道的,在那件事上,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——她不是自愿嫁人的,是她父亲逼她嫁的。她对她的丈夫,不应当负有忠贞的义务。我爱她,只要她也爱我,那她的丈夫才是不道德的第三者,该受世人谴责的那方。但……”
但现实不是他所想的那样。
“高队待我很好,站在他的角度,赶瑶瑶走,也是为我好……谭姐,为我好的人有很多,可我实在没办法认同他们的想法。”于锦铭放缓步伐,自言自语似的说。“究竟什么才是道德呢?它有一条固定而明确的准则吗?譬如说自杀,信基督的洋人认为自杀是大罪,自杀者上不了天堂,见不了主。对日本人而言,它却是至高荣誉,因此不惜以自爆的方式,为他们天皇尽忠。当然,自杀与通奸是两样的。自杀是一个人的事。我只是觉得……”他长吁,白烟模糊眉眼。“通奸有罪,但这么多年,我未见有什么惩罚。惩罚全落在了她身上。”
“人活在这个社会上,有时候不得不……”谭碧嗫嚅。“于少,不是所有事都能论个是非分明。”
于锦铭听了这话,眉头急急一颤,喉结紧紧地往上提。
许久,他微微发抖地松下来,呵得一声笑了。
“这样的道德,我不接受。”
他没再说下去,也不必再说。
如雾的松杉林随着脚步逼近,苍苍茫茫。
谭碧朝着它无言地走着、走着,追想起了一个女人的面庞,白里透红,腮颊的红模糊,薄唇的红明确,永远被勾勒成爱神弓箭状——那是她在上海时的脸,浸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,就像被泡在福尔马林罐里的珍奇动物,在一场场马戏里被捧出来展览。
朝如青丝暮成雪,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。
她轻悄悄地唤:“于少。”
“嗯?”
“你还爱她吗?”
“爱。”他不假思索地回答。“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,也是唯一一个。”
谭碧的心被朝下牵了牵,那一瞬间,又在说与不说间为难起来。
好在还没拿定注意,于锦铭就接了下去:“但不是非要在一起才叫爱,有时,不在一起反倒成全了爱……谭姐,这是常君教我的——他对你应当也是这种想法。”
谭碧听闻,顿时震了一震,偏头看向于锦铭。而他正微笑地望着她。是时,一阵北风自西伯利亚冰原呼啸而来,拨乱了他蓬蓬的短发。于锦铭转头,自在地迎上去。他孩子气地张开双臂,行走在松花江上,风卷起他羊皮的袄子,翻飞着,好似下一秒就要乘风而起。
“想不到啊,想不到!”他连声感慨。“谭姐,十五年前,我在上海认识你,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未来会是今天这个模样。”
“是的呀,”谭碧在他身后,故意挤起嗓子,泪花里的玩笑声,尖且易碎。“我当初只想拿你们哥俩解解闷,谁能想到……”
“谁能想到我会变成牛皮糖,甩都甩不掉了,是吧!”于锦铭大笑。
松林近在眼前,他几大步跨上江岸,转身,面对走近的谭碧,两手背在身后。
声音陡然放轻了。
“谭姐,要是方便的话,能不能替我带句话。”他笑着问。
“什么话?”谭碧问。
“帮我转告她,我很好,希望她也好。”

第二百零五章 永远的喀秋莎 (中)
他们坐上车,驶离松花江,一路的积雪,一路的白。直至进入中央大街,红红黄黄的俄式建筑出来,才增添了几分生气。一连下了几日的雪,好容易放晴,行商的人都出来了,人头攒动,很是热闹。
谭碧想买点特产,随回信寄给苏青瑶,便叫于锦铭停车。于锦铭刹住车,问,他是一起去,还是在车上等。谭碧说不用等,让他先回旅店,自己可以搭公共汽车。于锦铭又问:“真不用?”谭碧道:“真不用,我还会跟你客气?”于锦铭听后笑笑,目送谭碧离去。
他重新发动汽车,驶入傅家甸,停在十六道街尽头的新世界饭店。
那是一幢向两面延伸的鹅黄色大楼,楼上插满了庆祝抗战胜利的小旗。正面镶嵌一扇圆拱形玻璃,玻璃下是高高的拱门。
进到大厅,两个乌发白肤大鼻头的犹太人在大理石圆柱旁,叽叽咕咕说着话。于锦铭有意放慢脚步,经过二人,听见他们在讨论下周是否要乘飞机离开哈尔滨,局势日益紧张,万一苏联驻军和中国的军队起了摩擦……于锦铭掠过他们,往四楼去。
到客房门口,于锦铭拿钥匙开门,进去,解开皮袍扔到沙发靠背。
一旁摆收音机的小圆桌下压着一张纸条,原先没有的。
他瞧见,抽出便条,里头仅寥寥两行字:
苏宗泉、张寿篯将抵哈市,请予以接应。
留函自毁。勿失密。
正看着,门外冷不丁响起脚步声。于锦铭转头,同时将纸条折成四折。脚步声渐近,谈笑声也靠了过来,吵吵嚷嚷的全是英文,应是隔壁行商的美国佬携女伴归来。
他们热热闹闹地过去,屋内重回寂静。
于锦铭松了口气,捏着手中的纸条,走到窗边。四扇并排的大窗,两侧褐色的丝绒窗帘框住玻璃外连绵的雪光,似是一幅以白为名的画作。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,从裤兜摸出打火机,点燃便条。一簇细长的火光朝上伸展,快烧到手指,他甩甩手,丢出窗户,叫灰烬随风而去。
折回来,坐到沙发,于锦铭摸出一支烟点上。他两指捏着香烟,深深吸一口,继而弓起腰,手肘支着膝盖,缓缓吐出。
灰白的烟升到雪白的窗户,屋子里静得简直要浮出个静字。
他指甲盖弹弹烟灰,又吸几口,继而夹着烟,长臂一伸,拧开收音机。
无线电接收到异国的电台,正播放一首俄文歌曲,手风琴与口琴响得统一。于锦铭背靠沙发,跟着女歌手轻柔的嗓音哼起来,同时在心里将一种母语翻译为另一种。
歌里唱的是:
“苹果树和梨树上开满花朵,雾在河上飘过;
喀秋莎站在岸上、陡峭的岸上,开始唱歌。
她唱得是草原的雄鹰,她唱得是心爱的人儿……”
伴着悠扬的旋律,他从内兜取出一块用手心盘得油亮的怀表。银质的外壳因曾被坠机的烈火炙烤而变形,底部凹进去一块,导致卡扣难以合拢。他拨开盖子,表芯坏了一直没修,指针蒙着薄灰,永远停在了十六年前。在银盖内侧,贴着一张核桃大小的合照,合照上两人的面目早已模糊不堪,隐约能瞧出是一男一女,并肩在雪地。
于锦铭对着那小小的椭圆,尝试回想那个人的样貌——矮个子,很瘦,瓷白的皮肤透着抑郁的淡青。是短发还是长发?他记不清,且当是长发吧。长发拢着巴掌大的小脸,细眉,杏眼,尖下巴,好似一把装在黑漆描金妆奁里的象牙扇。
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不长这样。
他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。有时早起刮胡子,他对着镜子,看到自己那凸出来的颧骨,锥子似的,像是能戳死人。白人老得快,有白人血统的混血儿同样容易显老。但在相片里、在过去里,谁都还是从前的模样。
一支歌曲快到尾声。
“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,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;
勇敢战斗保卫祖国,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。”
于锦铭由衷地笑了。
赤红的烟头迫近,他灭掉火星,合起怀表,起身去卧房拿纸笔,要给师娘写一封信,告诉她很快暴风雪就要来了,要多多注意。卧室窗帘紧闭,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,摸出纸笔。里头还塞着一封张学铭寄来的信,信封压着一个文件袋,是昨天带去给谭碧的那个。被撕开的封口处露出资料的一角,于锦铭坐在床头,久久凝视着上头的贺常君三字。
他知道,再过几十年,等他们再度重逢的时候,他一定会有许多关乎新中国的见闻要与他聊。
收音机仍在响,一首歌唱罢了,换作另一首。
隔几重木板,萨克斯与钢琴抖着肩膀跳起恰恰舞,你进我退、你退我进,银嗓子姚莉在这使人头晕的旋律里,滑溜溜地唱:“玫瑰玫瑰最娇美,玫瑰玫瑰最艳丽……”谭碧挤在大罗新寰球百货店,周遭亦是看不尽的玫瑰红:广告单,包装纸,圣诞老人的棉袄,商场中央枞树上挂着的红袜,被冻红的小孩的脸蛋与母亲的手。
她猫着腰,在这混乱色块的围剿下,飞快抽走两包同记工厂生产的酒芯糖。
挣扎出人堆,谭碧逃到挂满小灯泡的圣诞树旁,清点起战利品。
哈尔滨灌肠,“金地”白熊棉袜,麻花形的“拉斯克”,金银纸包的奶糖、酥糖、软糖、酒芯糖和咖啡糖……零零碎碎装了一袋。谭碧拎在手里,已经可以想见她收到东西时,暗暗埋怨她的模样了。她含着笑去结账,马上就是圣诞节,百货商店在做活动,可以凭发票抓彩。谭碧抽中一块棉手帕和三块作安慰奖的小人酥糖。
出来,天已昏黄,广告牌陆续亮起彩灯。
她往车站去,路过集市,看见好一群人围在一处高声谈论什么。谭碧以为是在卖特产,便凑上前,谁知人墙里头是一名妇人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。女童剪着齐耳短发,穿一件脏棉袄,睁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。
是卖孩子的吧,谭碧腹议着,与女童短暂地对上了眼神。她生了一张俏丽的瓜子脸,和谭碧尤为相似,但因为年纪小,所以脸颊肉嘟嘟的,是个短胖的瓜子。触电般,谭碧连忙扭头,预备离开。
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一个声音,留住了她。
“这小嘎真是日本人?”
“嗯呐,这嘴里说的都是鬼子话。”那妇人讲着,推推身旁的女童,应是想让她开口说两句以表明身份。“她爹跑掉了,娘冻死了,把她丢在屯子里。我家三张嘴等着吃饭,自己的孩子都送出去两个,实在拉扯不了,你们谁行行好,把她带走。”
谭碧回头,仔细打量起那女童,粉雕玉琢的,的确不像是出生在贫苦人家。
她想:怕是难了,都说父债子还,这些年他们日本人杀了多少中国人,老的少的,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。现在他们战败,跑走了,抛下孩子在这里……不叫她偿命已是心善,还收养她?哼,大概是要被扔在路边,活活冻死饿死。
想着,又听见一个男人问:“她能讲中国话不?”
妇人摆手。“捡回来就没讲过话。”
另一个人接话:“这咋整?别不是个哑巴。”
“唉,你多教教就会了。”她答。“还小呢,总不能眼看着死掉。”
周围人听了,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没出声。
一阵缄默后,他们叹息着低语:“不成不成,不成不成。”说着,摇着头,人墙松动起来,很快便要散去。
谭碧侧身,也打算跟随人流离开。
这就是命。她迈出一步,想。又不是能传宗接代的大胖小子,还是个日本人,谁会来多管闲事?譬如她,因为家里吃不上饭,十几岁被亲爹卖到窑子里,又有哪个神仙菩萨来救她了?
可那妇人是抱定主意,今日一定要找到人,把这孩子托付出去。
否则扔到大街上,活不过两天。
她随手拉住一个过路的老汉,急急道:“哥,慢点,哥,再看看。你瞧她这模样,多叫人稀罕,带回去给你家娃当媳妇也——”
“谁家会养个日本媳妇,”那人推脱,“这传出去,我家还怎么做人。”
她立马追上去:“你看你那边哪家没讨老婆的,能不能送去,小孩长得很快,也就七八年工夫。领回去给口饭吃就行。”
谭碧闻声,顿住脚步。
她再度回眸。
那小东西兴许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,呆看着带自己来集市的妇人与一位陌生的老汉交涉,不停比划着手势。她眨眨眼,热泪顺着小脸流进脖子,天太冷,泪痕冻在脸上,她抬起袖子去擦,棉衣也被冻得硬邦邦,脸被擦红一片。
哭什么哭,没出息的东西。谭碧在心里暗暗骂着,不知为何,想起了从前。
是雨过天晴的一天,她被仔细地洗了脸、梳了头,辫子扎上红毛线。离家前母亲给她煮桂花鸡米头,加了好几勺白糖。她弟弟哭喊着要抢,被母亲一巴掌打走。吃完,父亲让她坐上驴车,把她带到城里。窑子点着大红灯笼,红的光照着白的脸,她沉默了一路,却在那时冷不丁哭了。也是这样默默地哭。泪水像两道蜿蜒的血河。
她不禁走过去。
刚巧抽奖得来了一条手帕,谭碧掏出来,递到女童跟前。对方抽泣着接过,擦擦脸,捻一捻鼻子。泪水浸湿了胸口,冻成了亮闪闪的冰晶。她见了,抽回手帕,蹲下替女孩擦衣服。兜里还有三块小人酥糖,她也拿出来给她。
女童小心地拾起一粒,捧在手心,窃窃道:“ありがとう。”然后拨开蜡纸,将糖块含在嘴里。
谭碧没学过日语,但上海沦陷后,日常免不了跟日本人打交道,听得来最常用的那几句。
她回:“大丈夫です。”
因为凭借记忆模仿发音,谭碧说得相当含糊,近乎是谐音的“呆胶布”。
女孩却眼光亮了亮。
妇人还在劝说那个老汉。谭碧转头看向他们,忽而有一种冲动,要把这孩子带走。她想,于锦铭多少也是个空军中校,没准能跟日本或美国那边的什么人说上话,帮这孩子找到父亲,至少是送回日本。要是找不到,就送到慈幼院。倘若实在没人接手,那她也不是不能……正思索,手指突然被牵动。谭碧低头看去,原来是那个孩子。她拉住她的手指,头仰着,小小的脸蛋、小小的手,似一朵含苞的玫瑰。
有够鬼灵精,是看出她想带她走,立刻缠上来了?谭碧猜想着,竟感到安心。因为在这世道,只有够鬼的女孩才能活下去。
触电似的暖流涌上心头,她脸一热,颤栗着用掌心包住女孩的小手。
“喂!大娘。”谭碧喊。“你这小姑娘是不是不要了?不要我带走。”

只用这么一句,便将孩子领走。
还是坐公交车回家。冬日班次少,车内挤满了人,谭碧一手拎东西,一手环住女童的肩。天刚放晴,积雪还没铲干净,汽车摇晃着着向前开,整车厢的人成为一体,忽而往左倒,忽而朝右靠。谭碧在这富有节奏的晃动中低下头,看着女孩圆滚滚的脑壳,像个刚探出头的小蘑菇。
她微笑,又有些恍惚:万一找不到她的父亲该怎么办?万一没办法送回日本该怎么办?万一没有慈幼院愿意收留,该怎么办?由她来收养,不是不行,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,能当得了母亲吗?她连自己的娘亲长什么模样,都快要记不起来。更别提母爱,那又是什么东西?
这般胡乱想着,车到站,谭碧牵着女孩下来,又在站台附近雇来一辆黄包车。
她们坐上去,依旧是环搂的姿势。黄昏过去,绛紫的天幕里微微起了晚风。车夫动起来,那夹杂着冰晶的风直往人脸上吹。女孩埋头,依偎在她怀中。谭碧见状,忙从脚边的纸袋翻出一条围巾,包住她的脸。
到家门口,天完全黑了,积雪是苍苍的靛蓝色。
谭碧牵女孩进屋,放了东西,摁亮电灯。在东北过冬,暖炕得成天成晚地烧,因此里头与外面全然两个温度。谭碧搓搓发麻的双手,脱去女孩身上的脏棉袄,然后去厨房倒一脸盆热水,拉她坐到炕头擦脸擦手。
弄完,她摆开纸笔。
钨丝灯泡悬吊头顶,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边,似一对糖人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谭碧边问,边写下一个“名”字。
日文汉字与中文相通。
女孩沉默片刻,拿起钢笔,在“名”旁写下:田中令子。一笔一划,很是用力。她怯怯地瞥向谭碧,见对方朝自己点头,抿起唇,又在纸上画出一个长发的女人,写着“母亲,亡”。停笔,她抬头,眼里有微微的泪光。
“嗯,我知道。”谭碧道。
她俯身,凑到纸面写“知道”,令子看不懂,于是写“明白”,还是不懂。她挠挠头,尝试着写下“理解”,对方总算懂了。谭碧松了口气。她拿过白纸,写下“日本”,然后指一指令子,再指一指日本。
“你,家人,送你回去,这里。”她说。
令子紧握钢笔,看着对面人的手势,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。她低头,哆嗦着写下一个很短的日文,可能是她家的住址,谭碧看不懂,但紧跟着,她画出了一个小房子,里头住着两个长着皱纹的笑脸,可能是爷爷奶奶,随后也用力地写下一个“亡”字。
她知道她回不去了。
令子咬着嘴唇,一下大哭起来。
“啊呀!不许哭,才给你洗的脸。”谭碧侧身,搂住女孩的肩膀,手一勾,且将枕头巾作面巾,用力擦着她冻伤的脸。“哭什么?你还活着呢,不许哭。”她埋怨。“再哭把你丢出去!”然而她埋怨得再狠,女孩也听不懂,只顾嚎啕大哭。谭碧叹气,垂下脸,将她搂得更紧。“好了好了,乖乖不哭……”她喃喃,拍打起女孩的后背。令子却哭得更凶。她攀住谭碧的脖子,像抱住浮木,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。
不知过去多久,令子终于哭累,手脚软和下来,蜷缩在她的臂弯,偶有一两声抽噎。
谭碧拨拨她濡湿的发,把纸笔拿到跟前,在日本与她的名字间画出一道直线,写下“一定”,又怕她看不懂,便一口气将同义词补充上去,“肯定、必然、必须、绝对”。令子趴在她的膝头,看懂了。她说了句日语。谭碧听不懂,不过听口气,大概是在问为什么。
为什么收留她?为什么愿意送她回日本?她的父亲为什么抛弃她和妈妈?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不是说东北的土地肥沃得能捏出油,我们是来帮助他们实现大东亚共荣吗?……以上所有的为什么,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。
谭碧无言。
许久后,她写:战争。
战争二字,中日也是相通。
“战争已经结束了。”谭碧边说,边在那两个字上打了个叉,接着动笔,画出一个蘑菇头的小女孩,她笑着,领口戴着盛开的小花。“你还是个孩子。”
火在灶台烧,噼噼啪啪响,但传到卧室,仅留下微弱的响动。
像在听去年的烟花。
谭碧背靠墙壁,缓慢抚摸她的后脑。累极、饿极,令子在这安抚下,昏沉沉睡去。谭碧趿拉着棉鞋,从行李箱翻出一件短衫,充当孩子的睡裙。她给她换了衣裳,掩好被角,又摸出打火机。啪嗒,一簇柔软的火苗浮上殷红的指甲,涟漪般摇动。谭碧弯腰,点燃烛台上的黄蜡烛,熄灭了电灯。
她伏在小桌给苏青瑶写信,告诉她近来所发生的一切。
关于自己,关于于锦铭,关于贺常君的葬礼,关于战后的东北,以及今天遇到的这个叫令子的女孩……她写着,一张纸不够,又另取一张。蜡烛越烧越短,烛泪淋漓,流到椭圆形的托盘上,凝固成一条条亘古的河流。
歇笔已是深夜。
她对着烛火,默念两遍信笺,又想起什么,便大笔一挥,补充:对了瑶瑶,替我向徐老板问好,告诉他,他留的那些“小黄鱼”,我分文未取。待他再办婚礼,记得待我客气些,否则我将当场劫持新娘。
写完,她被自己的俏皮话乐得咯咯直笑。
谭碧折好信纸,吹熄蜡烛,上床。耳边凉飕飕的,是令子的呼吸。她翻身搂住女孩,小小的身体窝在怀里,腿靠着腿、心贴着心,谭碧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春天的大地,非常柔软,同时又非常坚实……
到了次日,她一早起来,坐公交车进市区。
谭碧先去电话局,给于锦铭打电话讲令子的事。于锦铭告诉谭碧,东北沦陷后,日本政府组织了一批贫民移居东北,令子的父母应当就是“日本开拓团”的一员。现在日本宣布战败,军队自顾不暇,更不可能会去管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。谭碧听闻,叹了口气,问他有没有办法找到令子的父亲,或是想办法把她送回日本。于锦铭沉思片刻,说,成年人倒还好办,国共美三方正在计划遣返日本侨民,但令子年纪太小,得找个愿意收养她的人,才好上路。
“给你添麻烦了。”谭碧苦笑。“要是实在找不到人,我来养就是,毕竟是我一时冲动……”
“太见外了吧,谭姐,”于锦铭笑道,“现在说这些还太早,当务之急是先找个会日语的来沟通。”
谭碧点头称是。
她长吁,感慨道:“于少,你说他们来的时候,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?”
“不会的。”于锦铭说。“在战争的开端,人人坚信自己将会是胜者,然而到最后,失败才是常态。”
挂断电话,谭碧去到邮局。
一场漫长的战争结束了,下一场战场还未开始,柜台颇为清净。
她给信封贴上邮票,重新打包好买来的糖果,随信一起寄给苏青瑶。
出门,太阳出来了,日光照着积雪,仿佛两面相对的明镜。
谭碧裹紧围巾,独自朝家的方向走去,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只是谁也不会料到,这将会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通信。

第二百零七章 创世纪
苏青瑶展开信。是小阿七寄来的,内容很简单,说吴妈得流感,中药喝了半月不见好,上海物价飞涨,实在买不起西药,便想叫太太帮忙从香港寄。她读完,折起信纸,计划节后去一趟药店。
帮佣一早领了赏钱和礼物,去过圣诞节了,满屋子静悄悄。
2023最新网址 www.fushuwang.top 请重新收藏书签

推荐福书 世界更新中b  师姐空有无边  (综漫同人)  妄折枝by阿虞  她不可能真的  阿格里巴和公  重生后和娃娃 

网站首页最新推荐浏览记录回顶部↑

福书搜索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