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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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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常君瞧出他神色不对,上前几步,问:“你这么晚回来,做什么去了?叫你买的东西呢?”
“我在店里遇到苏小姐,开车带她兜了一圈,”于锦铭道,“折回来的时候外滩封路,巡警说日本人在闹市,我不放心,就送她回家了。”
贺常君清楚就于锦铭这德行,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,便背着手,恨铁不成钢的老夫子那样问: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我碰见她丈夫,再然后我在她家和她,还有那个男的一起吃了饭。”于锦铭懒散道。
“于锦铭,苏小姐可是有家室的人,你别胡来。”贺常君一撩衣摆,坐到他身侧,看人如见鬼。“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家室,什么叫有夫之妇,什么叫伦理道德。这闹不好是要身败名裂的。”
“简单,她成寡妇不就行了?寡妇总没家室了吧。”于锦铭托着下巴,微微笑着说。
他说假话也像真话。
说完,还嫌不够似的,于锦铭不紧不慢抽了口烟,又道:“要么我就带她私奔,跑越南去,跑南法去,我不信她丈夫还能追到国外。”
“他妈的,于锦铭,毛子好的你不学,莽劲倒是继承全了!”贺常君看得汗毛直竖,两腿装了弹簧似的,跳起来,嘴皮子简直要磨烂。“你当徐志怀是你能随便招惹的。要我手把手教你宁波帮这三个字怎么写?要真闹出事,得你爹亲自来才能捞你走。奇了怪,上海那么多名媛小姐,你眼睛偏要往别人家瞅,脑子有病!这么能耐,怎么不干脆点,出去搞杜先生的四姨太,那样你死得还痛快些,明儿一大早我就能到上海滩收你的尸!”
于锦铭不理贺常君那火烧屁股的架势,翘着腿,烟圈花儿似的在唇间开。
这包纸烟还是上回递给她的那盒,思及此,他有些舍不得再抽下去,嘴上仍哼哼唧唧地敷衍着面前人,实则在琢磨盒子里剩下的几支烟放哪里比较好。
待对方吐沫星子吐完,于锦铭摁熄了烟,起身,坦然道了句:“我不管,我就要她。只要她愿意。”
话甩出口,扬长而去。
“不是,你在这儿琢磨别人的妻,你还挺有理!”贺常君气急败坏。“学医能不能救中国人我不知道,反正肯定不能救你于锦铭!你就找死去吧!”
于锦铭回到自己的卧房,仰头栽上床,拿出兜里的烟盒把玩。门外,贺常君骂了几句,歇下来,去给酒店打电话叫饭。他独自面对极高的天花板,发着呆,四周的一切朦朦胧胧好似隔了层纱,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,唯独他的心,恍如快将水烧干了的铸锅,酸胀地跳动着。
他从来是随心所欲的人,但寻不出缘由的,看见她,突得一下,像双脚戴上镣铐,不再是个独立行走的人,而变作孔雀,变作幼狮,变作一只可怜的小狗,那样低、那样小,欢喜地凑上前,又忧心忡忡地缩回手。
她喜欢我吗?于锦铭忍不住想。她并不多喜欢那个男人,那她喜欢我吗?
这个问题,还没有答案。
那么下次见面,他一定要仔细问问她。
然而老天似是收回了给于锦铭的好运。
几日后,日本驻华公使的公馆遭恶意纵火。
于锦铭察觉出风声不对,急忙给南京的父亲通电话,得到的答复是上海政府正在与日方磋商,叫他稍安勿躁。再问,万一战事起来,南京对上海是何态度,那边答,力避冲突,说完,便挂断。
贺常君更务实,不等于锦铭那边问明白,便急忙出门买米粮油与常用药物,屯在家里,做好将被长期封锁在公共租界的准备。回来时,他说,有人见挂有日本国旗的军舰停进了黄浦江。
二十八日,即农历十二月二十一日,当夜,风云突变。
苏青瑶居住在法租界内,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得到开战的消息。
她梦醒,窗外是氤氲的白雾。徐志怀站在窗边抽雪茄,屋内暖如春日,高档烟草的气味熏得人飘飘然。苏青瑶下床,走到窗边,掌心抚过玻璃,寒气结在窗上,无边的迷雾背后,传来若有若无的炮声。
一只麻雀落到玻璃窗外的小台,砂棕褐色的身子在她眼底兜了几圈,炮声之中,忽然萌发几声脆脆的啼鸣,接着,那只小雀振翅,奔入迷雾。视线随之远眺,尽头租界入口处的街道,像犯了鼠灾,一群群逃难的市民堵在租界口,摩肩接踵地等着过铁棚。
徐志怀揽住苏青瑶的肩,掌心焐着她冰凉的脸颊,将她搂入胸膛。
“别怕,”他低声道,“有我在。”
苏青瑶也抱住他,紧紧依偎。
在那一刻,他们这对义务上的夫妻确是只拥有彼此。
苏青瑶虽不知战事将起,但相信了自己前几日的直觉,借储备年货,购入了许多米粮干果与腊肉,足以支撑到过完年。
家中的佣人,不论长工还是临时雇的女佣,想留下的,都可以暂且留在公馆避难,工资照常发放,若放心不下家人,想离开的,可以带双倍工资与两包蒸糕、两串腊肠走,算是苏青瑶给他们发的拜年礼。
日本人从虹口向闸北进,与十九路军交锋。
他们不敢轰租界,因而绝大多数临近闸北的市民都往最近的英租界涌,一部分躲在家中避难,也有部分涌入法租界。
徐志怀将自己在法租界有的空屋尽数租出,能住四口人的屋子按十六口人租,尽管如此,依然有许多付不起租界高昂房租的难民露宿街头,卷一张捡来的破布,睡马路。
原先就住在租界内的居民倒是没什么感觉,灾祸不落在自己头上,永远不晓得亡命的苦,反倒是因手头的空屋大量出租,发了笔横财,正高兴!
任外头雨打风吹,此处岿然不动,少爷小姐洋人们依旧日日晨起遛狗,坐在街边喝一杯热咖啡。
枪炮声在那头,他们在这头。
过去四五天,战事仍集中在闸北,人们口耳相传着十九路军英勇抗敌的消息。
又迷迷糊糊地混了几日,到二月三号,离大年三十除夕夜仅有两日。苏青瑶一觉睡醒,嗓子干疼,不知是哪股邪风在这节骨眼将她吹伤了。她本想靠自己熬过去,然而又忍了一天,次日,小舌发炎,竟连半句话也说不出。
家里没有备药,
徐志怀勉强忍着焦躁,叱责吴妈与小阿七几句后,叫司机开车,送两人去还在营业的药房。
开战至今,这是苏青瑶第一次上街。
她透过车窗,瞧见街边,慈善组织支起了施粥棚。连绵的黑发聚在一处,好似黄土地上压着连绵的黑云。大锅里,灰白的汤里淌着稀稀拉拉的米粒,搪瓷面盆里盛着腌萝卜干。
有一人来,施粥的人便舀一碗米汤,夹几根腌萝卜干,递去,然后挥挥手叫下一个上前。前一个端着碗,蹲在街边,举起碗,嗓子眼发出可怖的悲鸣,喉结一缩一缩,呼噜呼噜地喝,两口就没。
租界的巡警在周边巡视,掂量着警棍,他们瞅着谁不够规矩,就上前,踢几脚,这种事没人敢反抗,也没力气,哎呦一声,拍拍屁股溜走。
但这几日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野妓非但不怕他们,还要亲亲热热迎上去,冲他们挤眉弄眼地比着手势,竖三根手指,意思是三块大洋搞一次,晃一晃,表示加倍包一晚,随便干。
自难民的深海划过,去到药房,徐志怀搀着她下车,整皮狐狸毛的大衣严严实实裹住她,只一张脸露在风中。租界的药房,各项药品储备还算齐全,但物价飞涨,早已超出寻常市民的承受范围。医师看完情况,简单开了药,一算,好几百大洋。
买完回来,徐志怀给她喂药,叫她早些睡。
入夜,她冷不丁发起烧,半边冷半边热,好似头颅在密布的炮火下,而身子埋进了森冷的地窖。
恍惚间,耳边传来白日所听见的一切声响,一会儿是仰头喝稀粥的咕噜噜,一会儿是女儿家娇俏也古怪的笑声,一会儿是远方闷雷般的炮声······无穷无尽地呻吟。
小阿七吓得直哭,在一旁拧着冷毛巾,眼泪一滴滴掉进脸盆。
徐志怀见状,意图披衣出门,沉声道:“我去给西洋医生打电话。”
苏青瑶拽住他的衣角,五指揪到发白,奄奄地哭道:“不要,你不要走······志怀,你不许抛下我。”
“别犯傻。”徐志怀叹息着坐到床畔,反握住她的手,温热的唇落在她紧闭的眼眸与鼻尖。“瑶,我哪怕自己死,也不会让你有事。”

苏青瑶听了这话,依旧不敢撒手。
徐志怀不忍心掰开,便叫小阿七抱一床厚被褥到沙发铺好,接着将她拦腰抱起,放到沙发上,盖好被褥。
徐志怀坐在沙发边,一手探进去,仍紧紧握着她的手,另一手翻电话本,拨号。
外头在打仗,炮火连天,又有大量难胞涌进租界区,没饭吃,再体面的市民也能被逼成乞丐和流氓。天一黑,鲜有医生愿意出诊。徐志怀翻遍电话本,逐个打去,竟叫不到一名医生。
倒有几个愿意会诊,但要求病患去,自己绝不出门。
眼看苏青瑶烧得近乎昏迷,徐志怀顾不上太多。他从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手枪,检查过子弹,叫来司机,抱她上车,朝诊所去。吴妈翻出衣橱里最厚的水貂皮袄,盖在女主人身上,目送两人离开。
寒夜漆黑,云层间隐有猩红的光遥遥迸发,如同火盆里的炭块飞溅出的火星。寂静被远方疏疏落落的枪声,剪切成一截一截的片段,天也一阵亮一阵暗,反复无常。
乌黑的轿车在空荡的道路上奔跑,苏青瑶枕着男人的大腿,手脚缩着,忽然想起曹操那匹叫绝影的良驹。
她与这座城市一同瘫倒,满头黑发沿着男人的膝头流淌,汇成一条散发着蔷薇香的河流。
徐志怀手肘撑在车窗,划亮一根火柴,点烟。
淡淡的硝烟混合着香烟味,在她的面前灼烧,热腾腾的脸颊映出他手指的影,因颤动的火而交错,仿佛叶片凋敝干净的树的枝干。
苏青瑶抬起手,掌心贴在男人未刮净胡渣的下巴,摩挲。
徐志怀垂眸,看向她。
“志怀,你怕吗?”苏青瑶拾回些神智,轻声问他。
“还好。”徐志怀答。
他再一次握住她的小手,包在掌心,塞回皮袄。
“你不用管我,我吃点阿司匹林,再睡一觉就好。”苏青瑶有气无力,一字一句像是梦呓。“万一出了事,我死了,没什么,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。但你要是死在我前头,我连接下去怎么活都不晓得……日本人现在打到哪里了?要是真打进来,上海沦陷,志怀,我一个人跑不动的。我宁可死在你前头。”
“瑶,我最恨你这点,”徐志怀握她的手突然很用力,苏青瑶有些叫不出的疼。“我们是夫妻,我需对你负责,你总不肯记。”
是的,是的,他就是这样的人。
他不嫖妓,不养歌女,也不娶姨太太,养她、护她,也管着她、干着她、统治着她,称职地扮演一个蛮不错的丈夫的角色。她也没差别,是个得体的妻子,不亲近、不疏远,大家都很客气地过日子,一年,两年,三年 …… 然后十年,二十年,三十年······就等老了,哐当一下,某方摔倒在地,爬不起来,另一方给他或她敛尸哭丧。
但现在仗打了快一周,租界人满为患,市区随时有爆发巷战的可能,头顶日日响着飞机的引擎声,他们没有十年、二十年可以熬了,真要死,现在黑暗里响两枪,他们便能一起被射死。
“我也恨你总那么小孩子气。”徐志怀补充。“开始是不听话的孩子气,现在是有事惹你不高兴,你不肯说,但又要在心里怨我很久的孩子气。”
“烦死了,徐志怀!”她发高烧,有点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。“我也讨厌你,这个人浑身上下哪一点,我都讨厌!”
“不许。”徐志怀飞快地说,夹着烟的那只手靠过来,指腹点住她的唇瓣。
苏青瑶哼了声,脸埋进毛茸茸的皮袄里。
路程还算近,车很快开到诊所,医生已穿好衣服等候。一栋洋房,楼下是接待病人的场所,楼上是医生与他太太的起居室。苏青瑶强打起精神,折腾了一个钟头,打了两支药,然后在楼下的病床睡了一夜,到天亮,退烧了。
她睡醒,见徐志怀坐在床畔的靠椅,身上盖着大衣,头倚着墙壁睡了一宿。
苏青瑶撑起身,手臂推了推他,把他叫醒。“我们回家吧。”
徐志怀应了声好。
他起身,叫医师过来确认无碍后,提起大衣。
出门,白雾蒙蒙。
万物与他们一同陷入墓碑前的寂静。
半空,飘着烧尽的纸灰,在一片银箔般寒冷的白里徐徐飞来,无数纯黑的余烬,雪那样纷纷而落。完了完了,商务印书馆烧完了,亚洲第一的东方图书馆也烧完了,三天三夜的大火,文字与文学一同被毁灭,人们在文明的废墟中迎来了除夕夜。
苏青瑶发过汗,身子舒坦许多。
她赶在除夕夜前,又一次清点储备粮。专供初一吃的蒸糕做了许多,喂完公馆上下十来张嘴,还有剩。
苏青瑶想托吴妈分一些出去给附近的难胞,又怕徐志怀不同意,毕竟打了这么些天,丝毫没有休战的意思,保不准哪天租界也没粮食可买。
她惶惶不安地去书房找到徐志怀,说了自己的想法,怕他反驳,还特意添了一句——这可是过年呢。徐志怀笑了下,说他没落魄到供不起家里的粮食,继而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,说,对,这可是过年。苏青瑶也笑,没说话,出去了。
战火中的新年较之往常惨淡许多,一眨眼便惨淡地度过。
还在打,双方交火地点到了吴淞口,十几天过去,被困在租界的人们早已麻木,能过一天是一天。
简单用完饭,苏青瑶洗了澡,换上睡衣,去酒柜取一瓶红酒斟满。她长久没抽烟,有点犯瘾,但徐志怀不晓得她抽烟这档子事,在他眼里,她冰清玉洁,所以她也没处弄。
独酌几杯,她好似是拿酒瘾代烟瘾,有些忍不住,又去拿了一瓶。
苏青瑶披着貂皮袄,席地而坐,慢慢啜饮着。
徐志怀进屋,见她双颊微红,心有些痒。
他俯身,指尖撩了下她垂落的鬓发,才洗完澡,发尾略湿。
苏青瑶扬起脸,浅笑道:“回来了?事情办得怎么样?”
徐志怀心思并不在此处,敷衍地应了声。
他站着,居高临下地抬起手,指腹刮着她的面颊,转而又落到唇瓣,拨开,食指与中指一齐探入,压在嫣红的舌面搔着。
“怎么突然想起要喝酒?”徐志怀问。
苏青瑶躲开他在口腔作弄的手指,偏过头,眼神低着。“没什么,就是一下很想。不可以吗?”
他这条羊毛西裤的裤管略有些短,英式皮鞋上,两条锁边线下,露出一截黑袜。
徐志怀不答话,单膝跪下,两手捧住苏青瑶的脸,轻轻吻她微红的眼角。渐急的呼吸使得酒气熏上来,苏青瑶鼻翼发出一声细小的哼音,手臂摆了摆,想脱身,可又挣不开。仓促间,嘴唇似有若无地从他的唇上擦过,如同脚踝拴着丝线的鸟,自由地飞一段路后,便不能再往前飞,线被他拿捏在手里,一收一放,甜蜜并痛苦的滋味。
徐志怀见状,掌心撑着地板,坐下来,胳膊绕到后背,搂住她的细腰。苏青瑶俯身,额头抵在他的颈窝,又忍不住哼了哼,呜呜咽咽,小猫打喷嚏似的。男人忍不住笑了,大抵是觉得她可爱吧,愈发将她搂紧。
深夜,万籁俱寂,远处依旧能听见枪炮声。
这个城市还在打仗,而他们依偎在一处,好像除了彼此依靠全无办法。
苏青瑶听着丈夫的心跳,问:“志怀,如果上海守不住了,你预备怎么办?”
“去香港,”徐志怀仔细答,“我在香港还有几套房,万一沦陷,你先带小阿七坐渡轮去香港,住在那里,一些金条和银元你随身带在箱中,到香港后,也好有财物傍身。我处理完事,再带老师他们过来找你。老师他们会单独住一栋洋楼,我们还是在一起,假如时局有好转的可能,住在香港回来也比较方便。”
她随口问的,可他答得像仔细思考过千百遍。
“嗯,听你的。”苏青瑶阖眸,有些犯困。
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,再醒来,已经是第二日,她躺在床上,身侧空空如也。
用完早餐,小阿七告诉她,先生有事出去了,另外,有一通电话打来,是个自称姓谭的小姐,问太太今天下午三时,有无空闲去租界入口的铁栅栏接她,并容许她在公馆内暂住几日。
苏青瑶听闻,半是惊半是疑。
战事进行了十余天,照理说谭碧应当早就进入租界避难。她的卢月楼离英属租界近,苏青瑶还以为她是躲进了公共租界区,可这突然打来的电话,真把她搞糊涂了。
虽一头雾水,但苏青瑶没有拒绝。
她准时抵达租界口,预备先把人接来,再与徐志怀商量。
“苏小姐!”谭碧喊。
她独自前来,手提一个行李箱,戴着一顶黑呢帽,大衣敞开,腰间系带随意挽作一个结,旗袍的高领护甲般紧包着她的脖子,猪肝色的绲边,布料印黑红郁金香,衣摆迎着寒风飘摇。
兀自矗立在愁云惨淡的人群中,她是最不像难民的难民。
谭碧亲亲热热地迎过来,挽住她的臂膀,肌肤依旧透着甜香。
她说,战事刚起来的时候,她给恩客们打电话,拜托他们派车,接她和她手底下的姑娘们进租界。有能耐的大多是人精,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冒风险,其中几个稍微有点良心,没白在她身上爽那么多回,派来了车,但只管送进租界,往后死活一律无能为力。
“呸!要紧关头,各个是软脚虾!骨头比鸡巴还软!”谭碧骂。
她手头的钱供自己一人活足够,做老本行也能过得挺滋润,但拖家带口,养着手下那帮姑娘,还要给租界的地痞流氓交保护费,花钱打点各方巡警,渐渐的,也全花光。
她带着姑娘在租界混了几日,勉强过完年,便遣散她们,叫她们去找曾经最要好的姘头,直接冲上门,撒泼上吊,谎称怀孕,什么都行,用尽手段也要赖上他们。
当初谁干的烂逼,如今谁还债,闹他个鸡飞狗跳!
至于谭碧自己,收拾好铺盖,提着唯一的箱子,穿过炸毁了的上海市,从公共租界一路搭便车来到这里。
“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?”苏青瑶叹息。
“因为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。”谭碧轻笑。“有人想要我的钱,有人想睡我的身子,但你,苏小姐,我什么也不能给,所以只能最后找。”
“没关系,我什么也不想要。” 苏青瑶看着她,说。

第二十章 理智与情感
“最怕的就是你这种无所求的人,搞得我心慌慌。”谭碧打趣。“苏小姐要是个男人,帮我这么大的忙,又没一点企图,我说什么也得以身相许。可惜,你是个女人,我也是个女人。”
苏青瑶顺着她的话头调侃:“我要是男人,面对谭小姐这般香艳的佳人,可做不到无欲无求。”
谭碧咯咯直笑,头垂落,与苏青瑶鬓角挨鬓角。
她瘦了许多,小臂一挽上来,苏青瑶便感觉到。往日热腾腾的牛奶变作如今凉掉的稀米汤,但仍是美的。她走在路上,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四处望,周围有知觉的男人都痴了。那股摄人心魄的魅劲一如肌肤挥散不去的甜香,再憔悴也丢不掉。
两人谈笑着坐车回别墅。
苏青瑶叫来女佣,收拾出给谭碧暂住的客房,继而与她坐在客厅喝下午茶。
茶壶里泡的是英吉利红茶,三层点心塔,三明治、司康、奶油蛋糕,大银盘子摆玫瑰酥糖,几盘中式的芸豆切糕与各色果脯。
这算苏青瑶的家底。
仗打了快半月,她各项算得都很精细。
徐志怀富硕是一回事,大半个上海因战事瘫痪,缺乏物资是另一回事。
谭碧与苏青瑶谈着趣闻,不怎么喝茶,手频繁地往点心伸。苏青瑶见了,悄悄用眼神示意吴妈续点心,问她晚餐吃什么。谭碧掩饰着饥饿,笑吟吟说客随主便。苏青瑶了然,又借尝新鲜的由头,装作随意地叫小阿七拿橱柜里的巧克力。
两人一直聊到徐志怀归家。
男人进屋,习惯性唤苏青瑶过来接外套。昨夜春宵一度,他心情甚好。叫几声,没见人,徐志怀提着纸盒走到客厅,见斜斜倚靠在自家沙发的女人,脸色骤然阴沉。
苏青瑶本是在笑,可瞧男人走来,脸一僵,急忙站起,两手交叠在腹部。
她是先斩后奏。
“谭小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。”徐志怀居高临下道。
“哎呦,徐先生,几月未见,说话这么生分。”谭碧头一扬,花枝乱颤地笑。“我今儿过来是看苏小姐,顺带住几晚,叙叙旧的。怎得,不欢迎?”
徐志怀冷笑。
他晓得谭碧结交的那帮男人的性子,万不敢将小妻往她身边放,径直说:“谭小姐,徐某的家可不是你开的妓院,这里待的都是清白人。”
“志怀!”苏青瑶脸一白,上前几步,挡住谭碧。
“一等妻,二等妇,三等娼,四等婢。您看不上我是应该。”谭碧妖妖娆娆地起身,牵苏青瑶的手拉回她,递去一个眼神,叫她别说话。
继而谭碧嘴畔噙着一抹笑,站到徐志怀面前,笑着说:“徐志怀,我也不是癞皮狗。你要硬赶人,我走,不占你们清白人的地。但夜已深,今儿借你客房住一晚,不过分吧。”
徐志怀望望苏青瑶,目光又移向谭碧,自以为退了一步。“吴妈,去给司机提个醒,明早八点,送谭小姐走。”
苏青瑶夹在中间,有些冷。
谭碧握苏青瑶的手紧了紧,偏头冲她灿然一笑,然后进客房,再没出来。
吃罢了,洗罢了,苏青瑶跟徐志怀回卧房。
她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。
徐志怀一面解领带,一面盘问她谭碧怎么会在家。苏青瑶含混地说谭碧是来法租界办事,顺道见她,话里拐弯抹角地想说动徐志怀,答应她留谭碧多住几日。徐志怀何等敏锐,几句便察觉出妻子的意图,冷淡地让她给自己一个留人的理由。他在那一瞬,本能地想起于锦铭,觉出些危险。
“我跟谭小姐是朋友,可以吗?”苏青瑶心闷,有鱼刺卡在喉咙里那般,一字一句答他。
徐志怀嗤笑。“听听自己说的话,跟长三做朋友。你跟她是一类人?”
执梳子的手悬在半空,苏青瑶透过镜子看背后人冷酷的面目,顿了顿,道:“志怀,你总这样,什么都要算……我真怕哪天你会算到我头上。”
徐志怀走到苏青瑶身后,手臂横过去,站着,从背后抵住她,强硬地说:“你又开始了。我是叫你弄清楚,谭碧是个妓女,而你是我的妻子。你和她混到一起,对你没好处,对这个家也没好处。你想交朋友,我也有合适的人选,你不听,非自甘下贱。”
苏青瑶听闻,啪得搁下西班牙样式的赛璐璐头梳,在男人狭窄的臂弯转身,仰头呛道:“妓女、妻子,呵,我和她真有分别?没准哪天你会去当嫖客,而我会成为妓女,成为你眼里最下贱的那种女人。天底下的事都是说不定的。”
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,像着了魔,非要为谭碧去争这口气。
徐志怀皱眉,勉强忍着愠色,沉声道:“你就这么想我?苏青瑶,在你眼里,你我夫妻四载,你是妓女,我是嫖客?”
手臂揽住她的腰,紧得她疼得头皮发麻。
苏青瑶望他一眼,气话憋在肚子里,不敢再讲。
“你放开,我不想和你争。”她垂头,一双手拧着他,好容易将他铁铸般的手掰开,扶着梳妆台颤巍巍走出去几步,气音不稳道。“我走,我去客房睡。”
徐志怀轻笑,背起手,胜券在握道:“要走?行啊。苏青瑶,你走,我看你出了这个家门,能去哪里。”
苏青瑶身子一滞,脚步停在门关,慢慢地转回头,看着他,轻声说:“志怀,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吵架 …… ”话音满是茫然与绝望。
说罢,她启门离去。
出卧房门,还是家,她在这个叫徐公馆的地方兜圈。未熄的吊灯照在她脸上,青青白白,像是一面刚磨过的银镜,精巧又可怖,照得她浑身发冷。
苏青瑶宛若大梦初醒,恍然感觉先前日子的依偎全是镜花水月,不是他们之间转好了,而是外头在打仗,炮火连天,谁也出不去,除去眼前人谁也无法拥有。在她以为的粉饰的温情里,唯一的真切是上海随时可能沦陷,她随时会死。
她想,自己真是在发疯,现在上海在打仗,惹谁不能惹他。
可不说,她又咽不下那口气。
她是他的妻,他俩之间有什么事,她都愿意忍,也忍习惯了。那谭碧又做错什么?平心而论,她不是个冲动的人,但她做不到永远像徐志怀这样,什么事都算,把人分成三六九等。她觉得谭碧人很好,值得做朋友,这也不可以?就因为她是人妻,而她是妓?
行至楼下,苏青瑶见小阿七两手抱着不用的旧被褥,往谭碧住的客房走。
苏青瑶叫住她。“怎么了?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?”
小阿七停住脚,道:“太太,吴妈讲,那些女人都有脏病,不能用客房的东西。”
“她有没有病我不知道?要你们自作主张!”苏青瑶声音骤然拔高。
小阿七被她突如其来的气焰骇到,肩膀一耸,嗫嚅着说不出话。
谭碧不知何时走出门,站在苏青瑶身后。
她换上丝绸睡袍,好似包围在玫瑰色的光晕里,指尖夹着烟,一阵笑,层层荡漾开。
“好了,小姑娘,把东西送进来吧。”她对小阿七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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