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情—— by木鬼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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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阿七瘪着嘴,进屋放下被褥,匆忙离去。
谭碧又招手,让苏青瑶进来坐。
苏青瑶迈进屋,刚想为适才的事与她道歉,却听谭碧合上门,轻声说,“苏小姐,我没染那些病。”
“我知——”
谭碧抬手,止住她的话,轻柔地继续解释:“但我以前染过,十六岁,在窑子里混的时候。我费了很大的代价,治好了,往后再没有 …… 苏小姐,除了你,我没跟任何人说过。徐先生说我不干净,是真的,我是不干净。”
苏青瑶心里一涩,立刻反驳道:“没有的事,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。”
谭碧先是一愣,继而低下脸,笑得像挂满沉甸甸红花的枝条在风中摇曳。
“哎呀,苏小姐,再这样,我可要爱上你喽。”她抽一口烟,徐徐喷出。
那口掺杂着薄荷叶的白烟在两人之间慢慢消散。
谭碧撩起衣摆,大步走到床边,拉苏青瑶坐下,指甲盖弹了弹烟灰,问她要不要喝酒。苏青瑶不愿回去面对徐志怀,便点头说要,还问谭碧今夜能否和她一起睡。
谭碧自然说好。她打开行李箱,掏出一瓶法文标识的红酒,又拿一柄银剪子。苏青瑶起身,刚想去拿开瓶器,却被谭碧叫住。她举起剪刀,扎入软木塞,先掰掉上半边的木头,再将余下的部分朝内使劲一捅,砰一声,木塞子掉进酒瓶。
“喝吧。”她说着,递来。
苏青瑶接过,漆黑的眼珠子对着暗红的酒,犹豫片刻,她举起酒瓶,狠狠灌一口。动作太急,一道细长的红痕沿着唇角流到脖颈。她抬手,手背草草擦干酒渍。谭碧扭着水蛇腰,四仰八叉地倒在床榻,从她手中拿过酒瓶,也对嘴喝上一口。
谭碧告诉苏青瑶,这酒是她从前一个相好送的,现在娶了个门当户对的老婆,回陕北继承家业了。
她说,当年那男人发疯一样追她,一夜几万几万地撒,两人白天黑夜发情的野猫那样交欢。后来他爹叫他回陕北,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,最后花一笔大的,将她赎出来。
虽没明说,但谭碧心里清楚,去了,就是进深宅大院当姨太太,何况他也没让她心动到离开上海,便婉拒。那男人蛮体面,从拍卖行买来一个翠玉镯子与一瓶红酒,托人送给她,不声不响走了。
苏青瑶听完,问谭碧有没有一瞬间想过要跟他。
“没,我又不喜欢他。总不能因为他对我好,我就要为他守贞。”谭碧举着烟,仰面躺在床上,望她,蒂头的烟灰细雪似的飘。“苏小姐,感觉骗不了人。难道我们是没有感情的玩偶,没有欲望,没有主张,也没有脑子吗?只要有人对我好,我就爱,对我不好,我就不爱?这么些年,睡我的男人没一万,也有八千,想抬我回家当姨太太的,少说也百来个。但我都不喜欢,所以我谁也不跟。”
感觉?苏青瑶细细咀嚼着她的话,一时有些茫然。
“你呢?”谭碧将酒瓶递到她唇边,反问。“你和于少。”
苏青瑶心突突跳,是戳中心事的羞耻。
“我跟于先生什么也没有。”她接过酒瓶子,说。
“是嘛,他上周才与我通电话,问你的事,”谭碧漫不经心道。
苏青瑶立刻接:“他问什么?”
话出口,便成了泼洒出去的水,收不回来。
谭碧揶揄一笑,道:“他向我问你的近况,我让他自己打电话给你,他不愿,说上回跟徐先生相处得很不愉快,怕打过来,撞上徐先生,害你难做人。”
苏青瑶低低“哦”一声,仰头,连灌几口冰凉的酒,心里烫烫的,酒意摇摇晃晃爬上头,真觉得自己也要被泼洒出去。
“我这回能从公共租界过来,进法租界,也是靠四少的关系。”谭碧接着说。“他托我向你问好。”
苏青瑶沉默片刻,拨了拨散乱的长发,胆怯地问:“他呢,还好吗?”
“四少在替国军募捐物资,”谭碧答,“还算好,就是忙,整个人憔悴许多。”
苏青瑶应了声。
“苏小姐,你和四少,是他不愿还是你不愿。”谭碧试探着问,见苏青瑶微妙的神态,心中有了数。“你不愿 …… 四少表面好相处,但骨子里蛮疯的,很执拗,凡是喜欢的东西都要拿到手。但他分明想打电话找你,却说怕你难做人,已经是愿了。”
“谭小姐,我是嫁了人的,我丈夫就睡在楼上,还谈什么愿不愿?这话往后不必讲。”说罢,苏青瑶举起酒瓶,将余下猩红色的酒液饮尽。
谭碧抹了把脸,甜腻腻的香味混杂着面霜的浮脂,揩到手心。“苏小姐,我说句下贱的话,你别嫌我是个没上过学的娼妓。”
“叫我青瑶吧,”苏青瑶叹气,“我以后叫你阿碧。”
“好,青瑶,要我看,你想的实在太远。”谭碧闲闲地说来。“八字没画出第一撇,谁晓得往后怎样。对四少,你或许只是感觉聊得来,所以想多相处,也可能只是想得到一个拥抱,又或进一步,一个吻,更进一步,有男女之欢 …… 到底会走到哪一步,第一步还是最后一步,不迈出去,永远不晓得。但我不想你分明有感觉,却连第一步也不肯试,害自己后悔终生。”
苏青瑶无言许久,仰头看向天花板,目光又似透过了天花板,在看头顶压着的别的什么东西。
“武松杀嫂,宋江杀妻,奸夫淫妇浸猪笼,通奸之罪判三年。”苏青瑶幽幽道。“试了,被发现,要完蛋的。”
“不被发现不就行了。”谭碧极轻巧地说。“干这事,我最在行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,再开口,苏青瑶转了话题,眉目柔软地笑道:“你把能砸你饭碗的秘密告诉我了,我也把能砸我饭碗的秘密告诉你了,我们往后,谁也不能背叛谁了。”
谭碧随之而笑,道。“蛮好蛮好。”
第二日一早,谭碧便提着唯一的箱子离开。
苏青瑶半夜趁她在睡,偷偷起来,往箱里塞了些蒸糕与糖果,第一次见,她喂她摩尔登糖,应是喜欢吃甜食。还有自己手头私存的一小笔钱,也分一半给她,聊胜于无。
送谭碧走,苏青瑶失魂落魄许久。
她是徐志怀的人,但这家不是她的家,她没有任何权力留下任何人,好可悲。
折回来,她见徐志怀坐在丝绒靠垫的扶手椅上,给她剥花旗橘子。黄橙橙的圆橘挨个码好,排排放在朱漆圆盘内。抬头见她冷着脸回来,徐志怀招招手,叫她坐过来。他掰开橘瓣,喂她一口。她张嘴咬住,汁水飞溅,酸甜的滋味弥漫。
“青瑶,你要是想怪我狠心,就怪吧。”徐志怀眼神温柔,指腹抹去唇角的渍。“留她,就算我不说,旁人又会怎么看?对你的名声,对我的,对你父亲的,都不好。要实在喜欢,等战事结束,你们私下来往,约着喝下午茶什么的,都行。”
苏青瑶直直看向他,没回话。
徐志怀皱眉,又尽力软着口气哄她:“昨晚我话说重了,我道歉。”
“没关系,你说的是实话,”苏青瑶淡淡道。
正因为全是实话,所以才如此伤人。
徐志怀欲言又止,恰在此刻,电话铃响了。未等徐志怀有所反应,苏青瑶便急忙起身去接。
拎起听筒,苏青瑶听到一个格外耳熟的声音。
“请问是徐公馆吗?”
苏青瑶朝四处慌张地张望一番,手护住听筒,将信将疑地问:“于先生?”
那边短暂地顿了顿,轻柔道:“是我,苏小姐。”
“你怎么打电话来了?”苏青瑶呵气似的在说话。
他答:“我是来请你 …… 你们,参加募捐会的,为正事。”
走廊传来脚步声,徐志怀跟过来,问:“青瑶,谁的电话?”
苏青瑶抬头,望向丈夫。
眼前的男人是她的理智,而听筒那头,是她的情感。
徐志怀见苏青瑶没应话,几步上前,拿过听筒。
他举着,面无表情地听。另一个男人细碎的话音传递在这对夫妻之间,听不太真切。苏青瑶惴惴不安地仰起脸,看他的下巴,攥紧的手心略略渗出热汗。
无言良久,徐志怀口吻极客气地应一声,“多谢四少相邀,徐某定会准时出席”,便挂断。他低头看向妻子,张张嘴,又顿了顿,依旧好脾气地询问她想不想出席募捐会。苏青瑶故意抿唇,佯装思索后,同徐志怀淡淡道一句,也行。
徐志怀点头,掌心抚过她的长发。足不出户快半月,她头顶新长出的直发如同一匹冰凉的缎子。
徐志怀想起自己初见她,他与她的父亲闲谈,她的继母奉完茶,唤她出来见客。叫了好几声,她才拧着手,趿拉着布鞋,一脸不高兴地走到他面前,长发披散,颇有长干行“妾发初覆额”的意蕴。她父亲看她,皱起眉,继母见状,急忙将她推回去,再出来,规规矩矩盘好了头,素白的脸仍浮着淡淡的怨气与惧意。
徐志怀摸了摸,放下手,说给她请人来重新卷烫。苏青瑶觉得没必要,推脱道,在打仗。
他听闻,低头望她,又蹲下身,与她平视说:“青瑶,我是你丈夫。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,其他作夫人有的,你会有,没有的,我要能承担,你也会有。但有些事,你必须听话,你看不到后果,也付不起代价。我承认,我有时说话不够顾及你,这点向你道歉。”
话说第二遍,苏青瑶多少嫌烦。
她敷衍地应两声,避开他,上楼去了。
徐志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想追,没追,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。
他觉得自己占理。
不能留谭碧的缘由再三解释了,那句“出了这个门你能去哪儿”,他说完,反应过来伤人,现在也道歉了。退一步讲,前夜那样缠绵温存,结果为个外人,便说自己是妓女,将他比作嫖客,就不伤他?
可苏青瑶铁了心,偏要为谭碧争一口气,这种情谊可遇不可求,男人不会懂。何况他那句话,伤在它是真话,不是他摆低姿态,哄一哄,她便能粉饰、忽略,重新睡去,忘掉离开他,自己将无处可去的悲哀。
两人就这样暗暗较劲,拧巴着,拧到一同乘车去募捐会。
场地借的是法租界内一位新加坡华商的旧公馆,大敞的铁门外,乌黑的轿车早已排满两侧。部分宾客在铁门前下车,徐志怀瞥向后视镜,给司机一个眼神。对方会意,轻踩油门,驶到门关渐停,胳膊递出一张请柬。接客的随从扫了眼,抬帽放行。
轿车驶入深阔的花园,停在正屋。
徐志怀先下来,拐到苏青瑶那一侧搀她出车门,而后揽着她的肩步入前厅。此处守候的侍女瞧见两人,急忙上前接了苏青瑶的氅衣与徐志怀的皮袄。再往内,进正厅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,派头与开战前无差。
一进门,便有徐志怀的旧相识前来问好,苏青瑶陪在一旁应酬,听着来往的喧笑声,略有些恍惚。眼前人换了一拨又一拨,她笑得脸发木,有些颓了。徐志怀瞥她一眼,谢绝宾客,领她在戏台子前落座。
少顷,眼底递来一盅茉莉香片,缸豆红的,悬停在碧色的衣摆上。
苏青瑶偏头,朝身侧的徐志怀望。四目相对,他目光平淡,同她道,“拿着”。苏青瑶不作声,接过,抿了点茶水润嗓。她喝完,徐志怀又顺势接回,唇挨着她的口红印,啜上一口。
等了许久,操持乐器的艺人们陆陆续续到场,那个她想见又不敢见的人,却迟迟未露面。
苏青瑶心不在焉地发着呆。
她想环视一圈,找一找,可她丈夫就坐在身侧,不太敢,只得佯装脖酸,趁仰头揉脖子时,眼珠子瞥上一圈,又很快地低下脸。
徐志怀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的举动。他俯身,手肘撑在大腿,右手的虎口托着她的下巴,将她的脸掰过来,面向自己。
“累了?”他问。
苏青瑶动了动嘴唇,正预备拨开他的手,忽听头顶传来男人含笑的声音。
“徐先生,好久不见。”
徐志怀托住她下颚的手紧了紧,转头,狭长的眼眸慢慢朝上瞥去,最终落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。
“原来是四少,”徐志怀直起上半身,掸了下西裤的褶皱,翘起腿,笑了。
于锦铭的舌尖舔舔牙槽,也笑。
“徐先生愿意赏光来,是我的福气。”他说着,主动朝对方伸手。“有您在,募捐会想必能完满落幕,我先在这儿替前线的战士谢过您了。”
“客气,”徐志怀两手交叉支在膝头,仍是坐着,没有起身的意思。
于锦铭笑意更深,收回手,就近搬来一张椅子,干脆在徐志怀的左侧坐下来。
“徐先生看战事的眼光,远不如看商机准啊。我还记得您上回说不打,要谈判……”他面朝前方,目不斜视,言语间带着一种压不住的攻击力。“呵,不打。不打,日本人怕是已经占领上海了。”
“谈了,谈不成,那要打便打,徐某的态度从未改变。此番前来,也是为前线的将士。”徐志怀坦然道。“不过,既然四少提到了上回的谈话,那徐某也想托您问一件事。”
“您请说。”
“逃亡到租界的难胞们,曝露在战火、封锁在家的市民们,政府那边,预备什么时候派人来救济。”徐志怀语气平淡。“四少是人中龙凤,眼光都在战场上,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局势。若非家内贤惠,提早储存了米粮,且我徐志怀手上还有点能用的人脉,怕是等不到四少来送请柬,便双双饿死在家中。”
于锦铭沉默片刻,答:“快了。委员长许诺,南京将与上海共进退。”
“是吗?”徐志怀轻笑。“要真打算与上海共进退,南京政府各部,怎么全迁到洛阳去了?”
于锦铭狠狠拧眉,没能出声。
往常这般打蛇打到七寸,徐志怀不会再追,给对方留些面子,万一日后有利益相交,也有周转的余地。
但对于锦铭,徐志怀说不清缘由的想让他难堪。
“对了,四少背后那两个议员,一个极贪财,一个善借名 ……”他顿了顿,微笑。“募捐善款的明细,我作为今夜的捐赠人,想尽早看到公示。以四少的能力,能办到吧?毕竟——在座十分之七八,都以您的名头请的人,还望您尽好主人的职责。”
于锦铭面上残留的笑意全然退去,本就深邃的五官罩在吊灯下,更显肃杀。“徐老板说话真有意思,到哪里都是一种主人家态度。”
徐志怀唇畔噙着笑,缓缓吐出两个字。“过奖。”
“既然如此,待会儿您不妨头一个捐款,给来客们打个样。”于锦铭冷冷地笑了一笑,说。“等明细出来,我专门印一份,裱好了送您公馆去。”
“随四少喜欢。”徐志怀淡然答。“您要是还想留下来用饭,提早说一声,不必拘谨,我与家内都是很好客的人。”
“恭敬不如从命。您都这么讲了,那我得空还真得再上门吃顿饭。”于锦铭说罢,顿了顿,眼眸微眯,又道,“适才徐先生讲我是募捐会的主人,真是抬举我了。我打电话请的您不假,但要说单凭一个四少的虚名,能请来法租界这么多大人物,那上海滩的名流,未免有些太不值钱。”
徐志怀神色微动,眼角的余光扫去,没吭声,想听他的后话。
恰在此刻,螺钿黑漆屏风后迈出个人影,着长衫,戴圆框眼镜,在一众或西装或短褂的男士之间匆匆掠过,大步走到于锦铭身侧。
贺常君站定,目光先看看于锦铭,再看看苏青瑶与徐志怀,他妈的,头疼。
早知道这折寿的玩意儿露面是来惹事的,刚才跪地上抱大腿也得拦住。真是上辈子欠债,这辈子还。
要说于锦铭这人,大事面前不含糊,好比眼下这多方周旋出的募捐会,能请谁、能用谁,又拜会哪位地头蛇作靠山,他门清儿。但小事上,就是头死牛,牛脾气是犟,他是死犟。当初耶稣圣诞日,说得好好的,是喝高了,在胡说八道,睡醒就忘。看看现在,都几月份了,什么酒这么猛,还没醒啊?
贺常君在心里一通抱怨完,俯身,同这肖想人妻的登徒子简单交代几句。
于锦铭听完,起身,两手插着兜,走到夫妻二人面前,垂目道一声:“失陪。”
“无碍,四少请便。”徐志怀道。
于锦铭抬眸,琥珀色的眼珠子划过苏青瑶,很快,像滚热的糖浆,星星点点的蜜色飞溅到她的面颊。苏青瑶似被烫到,也抬头望他,右手臂不自觉抬起,隔着**的旗袍领,来回抚着微微发汗的脖颈。
彼此对视一瞬,她没敢说话。
他也没出声,柔软的唇瓣微动,似有似无地比了个口型——跟我走。先扁着,再撮口,最后展开,三个字,极小的动作,苏青瑶惴惴不安地猜,怕他是那个意思,更怕不是。
短暂的驻足,男人转身,往公馆的露台去。
徐志怀仍揣摩着于锦铭未尽的话。
对方瞧着胸有成竹,不似装腔,但凭他,拿什么来制这满屋的人精?市政府?他们自己就是一团烂账。洋人?也不像。
琢磨了会儿,没猜出他话里的背后人,徐志怀啧了声,习惯性牵起身侧妻子的小手。柔若无骨的一只手缩在手心,轻轻捏着,他的拇指沿着指根朝尖端爱抚,一遍又一遍,渐渐的,他心安宁下来。
徐志怀放开她的手,冷不然觉出些可笑。
不过是个仗父亲名号,来上海寻乐子的纨绔,他怕什么?
少顷,主持捐赠的人出来,五十岁上下,仪态极稳。
徐志怀挑眉,认出这位是青帮的人,且是杜老板的左右手,心下了然。
若说除了百姓,谁最不想上海沦亡,必然是盘踞在此的地头蛇。政府可以搬,商人可以跑,他们几百号人,可难走。
那人慷慨陈词一番,念了蔡军长的“告官兵同志书”,誓与保卫上海的国民军共存亡的姿态。紧跟着,他目光转到徐志怀身上,和善一笑,说了一通恭维的场面话后,道,等看完戏,到捐赠环节,请徐先生首个捐款,往后的人,务必以他的捐赠数额为基准。
倘如是于锦铭说这话,无人会理睬,但杜先生的面子,人人都要给。
徐志怀冷笑,心道,一不留神,居然被个公子哥架到火上烤。
出钱无所谓,他卖得起这个面子,金额他也有数,捐少他自己难堪,捐多让前辈们难堪,故而来之前就已计划好。
不过——呵,他许多年没与人结梁子,偶尔寻点刺激也不错。
苏青瑶心不在此,坐在丈夫身侧,宛如粘在苍蝇贴上的小虫,淡青色的翅膀嗡嗡振动,想走不敢走。
她反复猜着于锦铭的口型,疑心他并非是在对她说话,但又无端觉得是真,他叫她跟他走。乱糟糟的心绪里,她又想起谭碧先前那一番话,翻来覆去地思量,快要咀嚼出她说这话时身上的甜香 ……” 不知犹豫多久,逐渐的,苏青瑶的心里只剩下谭碧的劝诫——良会难逢,不去,她将后悔终身!
苏青瑶心一横,假借解手,要离开。徐志怀握着她的手腕,说马上开戏,早些回来。苏青瑶满口答应,但她清楚,开戏之前,她回不来了。
她问侍从要来一盏煤油灯,朝于锦铭离开的方向去。
拨开拿道厚呢窗帘,钻出去,到露台,没有人。苏青瑶回首望,是不绝的喧笑声,涛涛如海,而前方,空荡的露台连接绵长的台阶,银月一弯,照得阶梯霜白。
苏青瑶擎着煤油灯,走下阶梯,是公馆的花园。一条幽深的花园小道,铺陈石板,窄道两侧掩映着凋敝的灌木。天黑且冷,唯手上亮着一点的光,照着她羊脂玉般的脸。
身后,几净的玻璃窗内,帷幔之后,戏台之上,笙萧管笛齐鸣,呜呜奏响第一个曲调。
靡靡之音里,闺门旦挽袖折腰,唱起牡丹亭的警句——
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
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?
苏青瑶停下脚步,听着,寒风迎面,四肢冻得发抖,心口却有什么说不清、道不明的东西涌上来,热热地灼着嗓子眼。
笛音一转,高了,旦角儿也转,娇了,风转了又转,她手上的煤油灯扑闪扑闪。
戏接着唱——
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。
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。
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。
突然间,有一种强大且可怖的力量统治了她,从心口到喉咙再到四肢,紧紧地传递开。耳畔,昆曲的腔调一下远,一下近,森森细细,千万个在戏文里死去的女人的魂,从夜的阴影里袅袅地立起来、笑起来,欢快而自在地告诉她,这世上不仅有宋江怒杀阎婆惜一出戏,还有红拂夜奔、倩女离魂,杜丽娘死而复生。
苏青瑶觉得自己简直像吃醉了酒,摇摇摆摆,一身曳地的旗袍,在风中浮动着,煤油灯的火好似活了过来,隔着玻璃罩,反复舔舐她的手背,仿佛要将纸画的她一把火点燃,烧成灰烬。
就在这时,遥遥的,她看见于锦铭走来。
“苏小姐,”他的轮廓逐渐清晰,怕惊动她般,止步于一米外。
苏青瑶退后半步,与他对视:“于先生请我丈夫第一个捐款,是故意要使绊子?”嗓子眼里卡着一口粘痰,说出来的话,又涩又干。
于锦铭没料到她说这话,哑然片刻,双眸深深望着她的神情,顽皮一笑,轻快道:“是啊。徐志怀上回那样折损我,我要是忍了这口气,不成了乌龟王八蛋?反正钱筹来也是买物资捐前线,我是在为国家做善事。”
他说完,接着问:“苏小姐来找我,就是为了问这种小事?”
“不。”
“那是为了什么?”
月光照得一地惨白,她无所遁形,一举一动,落在他的眼里,如同暗青的小虫溺毙在热腾腾的糖浆。
苏青瑶问:“于先生,你只是为了募捐,才打电话过来的吗?”
于锦铭睫羽微颤,答:“苏小姐,这我不敢说。”
“那什么敢说?”她问。
“苏小姐,我本不想拨这通电话,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搅您。”于锦铭看着眼前人,缓缓迈出一步、两步、三步,站定,彼此间留下一个小臂的长度。“但有一天的清晨,窗外起了大雾,雾里响过枪声,我从梦中惊醒,看向窗外……彼时我已有熟人命丧前线,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,我心知局势恶化,大祸将至,沮丧到极点……就在那一刻,我想,假如上回与你见面,是此生最后一次,我将抱憾终身。”
苏青瑶默默听完,不言。
手中的提灯快要烧尽煤油,火光扭曲地跃动。
于锦铭的心一如她紧握着的提灯的火,不知何时就要熄灭,于是发狂地燃烧。
“上回的事,对不起,与徐先生闹得很不愉快。”他道。“让你为难了吧……如若你不想,我战事结束后便离开上——”
“我也是。”苏青瑶忽而开口,打断他,话音仿佛一阵湿雾。“于先生,我和你一样,也想过,如若你我上回相逢是此生最后一次,我余生都将为此后悔。”
于锦铭张张嘴,没发出声,有太多辗转反侧间准备好的辞藻,在此刻一齐涌上咽喉,堵住了他的嗓子眼,支离破碎,凑不出一句合适的话。
于是苏青瑶仰着脸,又说:“谭碧告诉我,有些事,不迈出第一步,永远不晓得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。但我可能第一步不后悔,第二步就后悔了,您懂吗?”
“没关系,苏小姐,我做事从不后悔,”于锦铭道,“所以您要是哪天不值得了,就果断把我抛下,我不会怨任何人。”
“不,你不明白,我不会跟你走。”苏青瑶急忙道,幽深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卵石,凉的、暗的,沉甸甸的。“于先生,我不是一时冲动,就要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辗转到另一个的女人。他是我丈夫,我和他是登过报、敬过酒,在祠堂里磕过头的,我离不开他。而且我也不敢信你 ……”
于锦铭险些说,那就不离开,我偷偷陪在你身边,不就行了?我不在乎!
但他不敢,这太超脱伦常,比他爱上一个有夫之妇更为不洁,他怕说出口,就真留不住她了。
苏青瑶深吸一口气,绝望沿着心口疯长,有些冷意。
她知道,自己这话说出来,就是要彻底失去他。
可她真的怕,因为她说不出,自己从徐太太变成于太太,会有什么不一样。鼓起勇气跟他走了,也不过换个地方睡觉,她还是要打理家务,干一份名为贤妻良母的活计。与其冒天下之大不韪,换个枕边人,倒不如安分守己,乖乖待在原处,至死方休。
于锦铭定了定心神,紧盯着苏青瑶,执拗又可怜地同她说:“苏小姐,我可以抱你吗?或是,你愿意抱一下我。”
她叹息,一声若有若无的应答声响起,提灯微弱的火渐渐熄了,苏青瑶眼前一暗。她觉出炽热的温度袭来,一只宽大的手揽住她的腰,精壮的胳膊搂住她,她一跌,胸前的酥软抵住他的胸膛。
包裹她羸弱身躯的绿汪汪的杭绸旗袍,长到曳地,在月的微光下,宛如一块浓到滴水的玉,连带她整个人,也要滴下来,坠了、泼了,克制不住,要决堤。
她的情感,她的罪恶,她肉体的每一寸知觉,隔着轻薄的绸缎,与他厮磨到一处。
男人似是嫌拥得不够紧,搂腰的手抚到后背,上身更低。他的呼吸蔓延到颊侧,急促的热气吹着耳垂,头挨过来,额头轻轻蹭着她的脖子。
苏青瑶感觉一阵微微的晕眩击倒了理智。
她抬手,两臂搭在他的肩膀,目光轻飘飘地看向他。黑暗里,彼此的面目,半是清晰,半是模糊,一如此刻的相拥,不干不净。于锦铭浑身绷紧,他两手捧住她的脸,捧住她轻颤的睫毛,像牵住一只鸟儿。鼻尖相对,唇与唇,仅一个拳头的距离。